牟宗三:论学与读书

古人说:“学者觉也。”大抵学的过程即是觉悟的过程。要学必须读书明理。当然人可以问:不知三代以上会读何书?人可以撇开书而直接面对自然。但须知直接面对自然,自然固可刺激你,使你有所警觉,但自然并不能把真理现成地送到你的心上来,而你的一生也是很短促的,若皆直接面对自然,则皆过而不留,人的觉悟明理必不能滋长扩大,始终停在原始状态与野蛮状态中。时间虽至于今,而人之为原始仍自若也。长此终古,终古如一,亦必等于无觉悟,未明理。经验是累积的。古人之所明者很愿记载下来,留传后人。人之创造文字不是可以造,也可以不造,那是必然要造的。所以记载他的觉悟与所明之理以留后人,也是必然的。而后人之读书,通过古人之觉悟与所明之理以滋长扩大,也是必然的,而且是必须的。

读书明理以求觉悟,是根于人性向上爱好真美善之不容已。人见真就喜悦,见美就喜悦,见善就喜悦。所以孟子说:“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真美善之悦我心,则我心即欣趣于真美善。心之欣趣真美善是心之内在的冲动。这种冲动,我们名之曰最内在的美学欣趣。故所悦者不管是真是美是善,要必有一种美学的趣味在鼓舞。此即所谓爱好。

所爱好的真美善很可以是低级的,也很可以是夹杂的。所谓低级,是以接近“物质的情欲”来规定的;所谓夹杂,也是以物质的情欲参与其中来规定的。但无论如何低级,如何夹杂,要必有寓美善的成分在其中始可被爱好。人不能爱好那毫无真美善于其中的东西。这毫无真美善于其中的东西是什么很难说,也许什么也不是,是个大混乱,大混沌。人固然在某种发展阶段上,也爱好混乱,爱好混沌。譬如在浮文过度时,就爱好混乱,厌恶秩序,而庄子也称赞混沌。但此种爱好也是套在真美善的系统内说的。而此时其所好的混乱混沌也毋宁是代表真美善了。所以若抽掉一切真美善的意义而什么不是,根本不套在真美善的系统内的混乱混沌是决不会被人爱好的。

人在读书明理时,其内在的美学趣味是形态多端的。盖真美善是要在具体中表现的,因此是有内容的,有特殊规定的。因此就有各方面各种姿态的真美善。譬如爱好形式之美的,就比较容易欣趣于几何与数学;爱好具体之事态的,就比较容易欣趣于历史;爱好机械之整齐性的,就欣趣于物理;爱好生命之跳动的,就欣趣于文学。而在文学中,喜欢散文是散的兴趣,喜欢诗歌是韵律的兴趣。即在诗歌中,也有广度的兴趣与强度的兴趣:广度的兴趣是松散的,强度的兴趣是紧密的;松散的,则好叙事,行云流水;紧密的,则好意象,生命热情。同时,质的兴趣则爱好价值、人文,量的兴趣则爱好齐一、自然。人的兴趣在后天环境或风尚的影响中,常不能顺适调畅地发出来,或被埋没,或被歪曲。然它的本真终必冲出来。这就是人的真性情。所以人的真性情既不易表露,也不易被发见。人常连自己也不知自己的真性情在那里,此是在不自觉的混沌状态中。真性情如从环境风尚的影响中冲出来,人便在自觉中或处于自觉中。而这便是人格之一致。一个人若永不表现其性情,则是虚伪的人,或是无性情的人。若无所谓虚伪,也无所谓性情,则是平庸的人,根器陋劣的人。

人表现其真爱好、真性情、欣趣于任何一面,便在该一面有成就。所谓有成就,便是对于那一面的真理有所明。荀子说:“真积力久则入。”入即能透彻明其理之谓也。故读书浅尝辄止者,浮光掠影者,皆真未积,力不久,而不能入也。不能入则无下手处,无下手处则无用心处。故心思总在散乱浮动中。此人即无真性情。入则按部就班,顺序前进。盖入则理现,而理本身就有序,此之谓“理路”。顺其理路而前进,则系统成焉,此之谓终始条理。入而有理路,则为有法度。有法度则不荒腔走调。法度有自“家法”言,此即所谓师承。此是法度之主观意义,而其客观意义则在“理路”。尊师是重法度之主观意义,重道是重法度之客观意义。故读书明理以求觉悟,必尊师而重道。一人之心力有限,故尊师;遇有疑难而不解,故尊师;停滞僵化而不能有转进,故尊师。师助之,指之,点拨而活转之,则生命畅通而近道。近道而印证于理,则重客观之法度。故读书明理,于“真积力久则入”外,必尊师而重道。矜持虚浮散乱,皆尊师重道之大障。个人矜持虚浮散乱,则为无法度之人;世皆矜持虚浮散乱,则为无法度之世。无法度之人为乱人,无法度之世为乱世。

中人之资皆有相当程度之真性情,而所以终虚浮散乱而无成者,则因刺激纷驰而乱其心思。乱世则尤甚。故人生于乱世,如真觉有责任之感,最好先于刺激纷驰中,一任其真性情之流露,而欣趣于真理之一面,以贞定其心志。此谓藉欣趣而凝聚。所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人必有所不为,而后有所为。心志凝聚,则免于虚浮散乱,而矜持去矣。如是,尊师重道,顺序前进以明理。世皆散乱,而吾以一心敛之;世皆浮动,而吾以一理贞之。

在顺其欣趣以明理中,人又常易为一定系统之理所拘束,而流于固蔽。故人必须常能开扩活转其内在的欣趣以去执去蔽。所谓开扩活转,不是无所不知。重要者在令人去执去蔽。孔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能知界限分际,便能去执去蔽。庄子说:“知止于其所不知,至矣。”此亦是去执去蔽开扩活转其内在欣趣之话头。前文所说各种形态之趣味,若能开扩活转,则皆相助相成,而且相养。若不能开扩活转,则相壅相蔽,而且相害,则每一形态皆可流入恶情恶趣。故人于顺内在欣趣而明理中,能渐进而用心于内在兴趣之开扩与活转,则其觉悟与明理又进入一较高之境界。此即古人讲学用心之所在。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也。近人言学,则在顺个人内在的欣趣以明外在之理为主。此而渐渍日久,则必当进而用心于内在欣趣之开扩与活转,方可说真觉悟,真学问。学与读书,并无巧妙方便处,只有“透露性情,凝聚心志,尊师重道”三语而已。

 

原载《大学生活》第1卷第9期1956年1月5日

 

编辑排版:其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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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牟宗三,转载自:《牟宗三先生全集》之《时代与感受续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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