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精神的空间之开拓

(一)

学问之始点,在人所立志之志愿。志愿开拓人之精神的空间,使学问之进行为可能。

我们都知道物质的东西,存于一物质的空间。物质的空间,也即物质运动的场所。物质的空间愈大,则所容纳之物质愈多,物质自由运动之场所愈广。故太空辽阔无际,而日月星辰,运行其中,以终古不息。

但我们常忘了,一切精神的东西,我们之一切观念、印象、想象、概念、知识、学问,皆运行在我们精神的空间之中。精神的空间,即中国古人所谓度量胸襟。此度量胸襟,主要由我们之志愿而开拓。

我们不能希望一小块地方,能建筑一大花园或都市;不能希望一都市的空间,能有川源交错、山脉纵横;也不能希望在一地球之面上,有日月星辰来往。我们同样不能希望在狭小之度量胸襟之中,能有伟大的精神生活与精深广博的学问知识。这些东西,无空间加以容受,是不会来的。来了,勉强容受,也要被挤出去的。

精神的空间之随志愿而开拓,也如一帐幕之被幕中之柱顶起来。此一顶,即开拓出帐幕的空间。顶穿帐幕,便见天上日月星辰来往。

精神的空间之随志愿而开拓,也如梦中的世界,随梦魂之所往而开拓。梦魂到哪里,梦中的世界即开拓到哪里。梦魂历遍梦境,人便醒来,梦中的世界,即过渡到醒时的世界。醒时的世界为我所感觉,也同样在我之精神的空间之中。此与以上之顶穿账幕者之比喻,都是证明我们的志愿,虽是似发自主观之自我,而最后都要通于客观之外界,而涵盖客观之外界的。

人之志愿,又如天风,风之所以为不同的风,只在其方向;人之所以为不同之人,即在其志愿。志愿到哪里,即人是什么。人是什么,学问之成就即是什么。如春风吹到哪里,便是哪里的花开。春风遍地来,即处处花开。此正如人生之志愿伟大,则学问之成就也大。人有志而复丧志,已得之一切学问知识,皆立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终将化为枯枝败叶,断港绝潢。这中间的关系,丝毫不爽。故立志是学问的始点。

(二)

中国从前人讲学问之始点,都在教人立为圣为贤之志。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志,成已成物之志,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志。这一套话,现代人都视之为空阔的大话,而不喜欢讲了。现代人喜欢讲思想始于解决实际困难与惊奇心,学问之始点在怀疑与打倒偶像、多观察实验、依逻辑推理之类。也有人说,从前那一类是讲的德性修养的学问之始点,而现代人所重的,则是理智的思想与纯粹的知识之始点。二者各是一种学问,所以渺不相涉。

其实二者渺不相涉之说并不对。人之理智的思想之进行,与纯粹的知识之开拓,也依于人之德性的度量。这我可以加以证明。譬如主张人之思想始于解决实际困难的,如杜威,都知道人之感实际的困难,由于人之情志上的要求。如果人无情志上的要求在先,则并不会以困难为困难,因而也不会有问题待解决,也即不会有思想。此语即意涵:情志上的要求渺小,则困难渺小,问题渺小,而思想渺小。其次人之能对新妍特别的东西,感到惊奇,最初也只是人之情趣,好像跑到自己之外去了。一个封闭于自己之习惯与过去经验的心灵,对于任何惊天动地美妙庄严之事物,都不会有真正的惊奇之感,而去加以研究的。

人之能怀疑古人的成说、传统的习见、流行的观念,而欲打倒权威与偶像;或是由于人自觉已了解了新真理,自觉地爱好了新的价值理想。此时怀疑与打倒是第二步的事,不成学问之始点。否则便由于人内心先对古人成说等,直觉感到一情志上的不安或不满足。人之能多观察实验与依逻辑推理,都本于一锲而不舍之求真理的兴趣与志愿。这些都是人所共认的。

我们只要承认人之理智的思想,人之求纯粹的知识,都由人之有自然的直觉的情志上要求,为其根据;便知人要自觉的,求其理智的思想之继续进行,求纯粹的知识之不断开拓,也必须先自觉的求其情志所及之范围之扩大,而立下远大之志愿(本文中志愿、情志二名通用)。

人不立志,人固然也可本自然的直觉的情志的要求,以运用其自然的聪明,去发生一些思想,求得一些智识。因人之自然的情志的要求,只要是真实的,皆依于其自然的德性。但是自然的德性,自然的情志要求,有其自然的限度。在此限度之外者,也必在其自然的聪明之运用所及之外,因而在其思想与知识之外。

人之立志,是人之奋然以自兴,求超越自然的情志要求之限度——即超越其自然的德性之限度。由是,人乃能超越其自然的聪明运用所及之限度,自己创生自己之聪明与智慧;而后其理智的思想,乃能真正相续而运行不息,其知识之范围,也才能不断的展开而扩大。所以人之立志,不仅是道德的学问之始点,也是人之真正求理智的思想与求纯粹的知识的始点。

 (三)

中国先哲言立志,必期于成圣成贤,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成已成物。这与基督教之要人首先要归主,相信上帝,而实现上帝之爱于人间,及佛教之要人发善心度尽一切众生,得一切智成大觉者之佛,都是先以第一义教人。这些话对现代人说,确都似大话。

对于这些大话,要有亲切的了解,须先认识这些话,只是表示之志愿,而不是表示人之欲望。这些话,不是要人自我膨胀,而是要人先直接开拓一精神的空间。人可以不知道天地之全部内容是什么,但是人可以知道天地是比我更大的。人可以不知道生民与众生是什么,但是人可以知道生民是我以外之无数有心灵精神之存在,众生是我以外之无数的有血肉有生命之存在。人可以不知道圣贤与佛是什么,但人可以知道,他是比我现实之人格更完善的人格。人可以不知道上帝是什么,但是人可以知道,上帝是超越我之心灵精神一更大的心灵与精神之实体。人纵然不相信有所谓圣贤与佛或上帝,而对之怀疑,但是你怀疑他,你不相信他,他便在你之心灵与精神之外。他仍是“超越你之心灵精神之外,而你不知其意义”的名号。所以这些大话,都至少有同一的作用,即使我们由感到天地、生民、众生、圣贤、佛、上帝之超越于我们自己,而自知我们原先狭小的自我之限制;同时即在我们自知自己之限制处,启现一无限之世界与理想,在我们之前,并要我们去担负对此无限之世界与理想之责任。此责任感,又立刻把我们之狭小的现实自我,自内部撑开,而拓展我们自己之精神的空间。

但是我们如能亲切了解这些大话之直接作用之所在,我们也可以不必在文字上,把这些大话重复地说。我可以直接说,所谓人之立志,即立一开拓其精神的空间之志。物质的空间必极其量,如太虚之辽阔,且总是这样辽阔,而后有日月星辰来往。精神的空间,也必须极其量,且当求极其量,使吾人之情志,恒遍运于所接之事物与世界,而后能随处运用思想,获得知识,以成就学问。

所谓使我们之情志,遍运于所接之事物与世界,其初步,是使我们对于所接之事物与世界,有一亲和感。此亲和感,即能直接引发我们之聪明智慧的光辉,以随处透入对象。画家必须对事物之颜色之配合,有亲和感,才能了解颜色之美。音乐家必须对声音之抑扬,有亲和感,才能了解声音之美。一切艺术家以至自然科学家,皆须对自然有亲和感,也才能了解自然。西方近代的自然科学,皆始于天文学,而十六七世纪之伟大的天文学家,都是因先相信上帝表现其自身于天体之运行的秩序中,于是由宗教信仰中对上帝之亲和感,转成对星空之亲和感,遂更能尽心于天文研究。今之天文学家,纵不相信上帝,然也必先对苍穹发生神秘之美感,才会去研究此不切实用的天文。我们另有种种科学史上的证据,可指明数学家之于数、逻辑家之于逻辑关系、一切自然科学家之于自然之定律皆能发现美感。而人之对自然物生物对地理之研究之兴趣,最初皆原于对自然物生物之形态、山川之形态的爱好之情。人对于所求了解的对象,如无情志上的亲和感,则求了解之纯理智的思想,或将不会开始,也将不能继续进行下去。

(四)

我们只要承认了我们至少要先对所接之自然事物与自然世界,有一亲和感、美感,我们才会对之求了解,而对之作理智的思索;便知如果我们对于所接之事物与世界,有更深的爱护之情、道德责任感、崇敬赞叹感;我们将必然更能深入的了解所接之事物与世界。自然的对象,也许人只须对之有亲和感,即能加以了解;然人文的对象之了解,则恒须有此更深的情意。我们尽可先爱护、敬重,寄希望于一个人,后忽了解他之不可爱护,不堪敬重与寄望,乃撤回我们对之之爱护敬重与寄望。然而我们绝对不能深人的了解:一个我们对之从来毫无爱护、敬重,或寄希望于其上之人之长的后短处。同样,一个不爱中国的人,不会深入地了解中国之好处与坏处。一个不先尊敬人类的人,不想对人类社会有所尽责的人,绝不会深入的了解人类之善性与过失,社会之生理与病理。一个对于一切古今人物、历史、文化,都无崇敬景仰赞叹之心,对世界之前途人类之前途,不曾寄其希望致其盼祷的人,也绝对不能深入的了解这一切的一切。这也犹如一个对自己之人格不知爱护敬重,并对自已之将来也不寄予希望的人,也绝对不会深入地了解他自己之优点与劣点。

由上所说,便知我们要了解我们所接之事物与世界,而运用思想于其中,以获得知识、成就学问,第一步即在使我们之情志恒运于其中,时时求与之亲和,对之爱护,对之有所尽责,对之敬重,对之寄希望与盼祷。由此情志之树立,我们即能自己不断开拓自己之精神的空间,以时时涵摄此情志所及之人物与世界,于自己之内部,而为我们之“思想知识学问之不断的进步”,具备其真实的可能条件。此之所谓立学问之志。我们能先立如此之志,然后再特别着重我们所接之事物之那一类,世界之那一方面,即可成一某一学问之专家。我们须知真正的专家,也须以一通识作底子。专家也须有阔大的精神空间,精神空间,去涵盖其所接之事物与世界,而于其中选择专门学问的材料。犹如专门采山上之灵芝草的,与山上之牧羊人,同样要踏遍山间原上草。又如当大会场的主席,固然须有全副精神;前专到大会场中找一个朋友的,也须目光遍照满堂人。

(五)

人立远大的志愿,当然不必即能实现其志愿。人所立的学问上的志愿与事业上的志愿,如果愈远大,即必然愈难实现。如果人误以志愿为欲望,则人立志将徒苦恼他自己,最好不要有远大的志愿。从志愿之实现上说,孔子、释迦、耶稣之志愿,都是直到今天尚未实现的。他们一生所成就之事业与说出之话,仍是极有限的。西方科学家如牛顿在其一生努力完结之后,仍觉如真理之海边拾石子的小孩,不知今日之爱因斯坦在死前,又感觉如何?西方哲学家中,自负如黑格尔,在其临死前,自序其《逻辑书》说:“柏拉图著《理想国》,修改七次,今日著哲学书,或须修改七十七次。”但他不久就死了,再也不能亲自修改其书了。他要改些什么,永不会有人知道。人之立下大志大愿,如向天抛出一石,当其初抛出时,一直上升,宛若要直上霄汉。但是到了某处,石子仍将循抛物线而落下。但是人在抛出石子时,必须志在直升霄汉,而面对无限的太空尽力抛去,否则连此有限的抛物线,也不能形成。一切实际的抛物线,只能是有限的。一切圣贤豪杰与学者之实际所能实现之志愿,也只能是有限的。但是人生的庄严,事业的庄严,学问的庄严,却尽在人之志愿之无限,与其实际实现者之有限之中。因为不管人之所实际实现之志愿如何有限,只要志愿无限,人之胸襟度量,人之精神的空间,便已当下体证无限了。体证无限而承担有限,是为至大之庄严。

 

编辑排版:其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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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唐君毅,转载自:《青年与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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