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说人生在世之意义

 

我们都知道人生在世间,但是我们很少能知此语之意义。此意义之全部的抉发,包含一切人生智慧与文化之全体。我在本文试一说此意义之一部。

 

人生在世的“在”之一字,与一椅子、一花木、一动物之存在于世间之“在”,大不相同。人之为一存在,与其他之物之为一存在,大不相同。

 

一椅子在世间,它不知道它以外之桌子及其他任何东西之在世间。除了它自身在它自身,此外的世界中之存在,对于它等于不在,而如在黑暗中。一切纯物质的东西,皆是与此所谓椅子一类的。

 

花木在世间,它亦不知道其他的花木等同在世间。但是花木要生长,而需要吸收阳光、水分与养料。它于是接触了其他之物之在世间。而且如果它不接触此阳光、水分等,或此阳光、水分等不在世间,它自己便不能生长,而其生命亦不能真在世间。

 

动物在世间,而它有知觉。它能知觉椅子与花木之在世间。椅子花木的存在,展露于它的知觉中。一切它所知觉的东西,对它都存在,亦都存在其知觉中。于是它以外的世界之存在,对它开朗了。

 

动物在世间,而且在世间运动。它运动,而更使其他的存在能接触他物、知觉他物,亦便使它自己存在于对其他存在之知觉中与接触中。

动物不断地运动亦不断地知觉,使动物之生活范围扩展,其存在世间的意义亦扩展。可怜的植物,却只能定处在一地生长,它只是盲目地吸收阳光、水分与养料。

 

高级的动物,似乎不只能知觉,而且能记忆,所以狗似乎认得主人,人可以对其加以训练。如当你每次摇鞭时,便叫它作某一动作,下次摇鞭,它亦就会作某一动作了。高级的动物,不仅依先天的本能而动作,而且能依后天经验所养成的习惯而动作。于是高级的动物,不仅知觉现在的世界中其他存在,不仅生活于现在的世界。因为它既然赖过去的经验习惯而生活,过去的经验习惯在其生命中,它亦即同时生活于过去的经验习惯所由构成之世界。它生活的范围,比一般低级动物更大了。

 

 

高级动物可能有记忆,亦许还有某一种自然的、适应环境的智慧。但是它不能有自觉的记忆、自觉的智能。自觉与否,是人与其他动物之大界限,亦是人与其他一切存在之大界限。“自觉”使人生之在世,与其他一切存在之在世,截然不同,而使人在自然的世界之上,开辟一心灵的世界、精神的世界与文化的世界。

 

人类能自觉的证明,是人人都能说我。哲学家可以主张莫有我。但是你同他辩,他仍然会说:我主张“莫有我”。人能说我,只因人能自觉其思想情感与行为及身体之存在。

 

人不能说他莫有自觉的能力。因为他说他莫有自觉的能力,他一定能自觉他说了“莫有自觉能力”一句话。如果他不能自觉此一句话,即等于他自觉莫有说话。那他说此话,便等于莫有说。我们亦不须同他辩论。

 

人是一定能自觉的。人都一定有自觉的回忆过去经验之能力。所以人都能记得一些儿时的旧游,人都能怀念千里外的故乡。

 

自觉的回忆,使过去了的事重新再现,使已在世间不存在的事,重新在回忆中存在。“过去”在现在的回忆中存在,而我们仍知道所回忆的是过去。故回忆即是在现在与过去之间,搭一道桥,让过去的经验,在此桥上自由行走。这是一个内心的桥。这个桥上开始展现一内心的世界。有了此桥,而过去的虽在世间不存在,而又不是全不存在,因为过去的明明在此桥上。所以自觉的回忆中,包含一使不存在者再转化为内心的世界之存在者之原理。此原理,在内心逆转自然宇宙的时间之流行,而拉回“过去”。使在时间之流中之消逝者、死亡者,复活再生。这是人心深处之一鬼斧神工的原理之透露。

 

人能自觉地回忆过去的经验,则过去的经验便都可同呈现于现在,而并排起来,容我们加以比较。比较不同的经验事物,施行抽象活动,便形成概念。人同时又能对于所经验之事物与所形成之概念定下一名字。他定了名字,他能自觉地回忆:他曾对什么事物或概念,定下何名。于是名字与意义之关系,便可确定下来。当大家逐渐承认某一名与某一义之确定关系时,社会通用的语言文字便产生了。当概念与语言文字产生时,人对于世界存在的事物之知识,便可逐渐产生了。当人应用知识以改造自然社会时,于是有各种技术之产生。

 

人能自觉地回忆过去的经验,使之呈现于现在,亦可自由地回忆。人能自由地回忆,便能选择所要回忆的,于是人能拆散过去的经验之原来的联系,而重新加以组织构造。人可以拆下鸟的翼,而联结之于小孩的身上,而构成一小天使。人亦可以拆下天上的彩霞,而联结之于美人的身上,而构成一仙姑。无论如何复杂的想象,都可由过去经验之不断地拆散与重组而构成。想象即一切文字艺术与技术之所由成之原始,而想象亦同时使我们能了解未来的世界之面貌,与一切可能的世界之面貌。

 

 

人能自觉,所以他能说我,说我想象什么、回忆什么、知觉什么,以至说我说什么、做什么。但是人能自觉他自己,同时人亦知道他以外有他人。我一方自觉有我,同时亦知道有你有他。我自觉我不是你或他,我即与你或他分开。因为我可与你或他分开,所以我会自私。我愈自觉我自己不是你与他,则我愈会自私。所以人因有自觉的能力,亦可使人比其他一切动物生物,都自私得厉害。

 

但是我自觉我自己不是你与他时,我同时知道你与他亦能自觉不是我。我知道我能自觉,便知一切人皆能自觉。我知道我有我的我,我亦知道你有你的我,他有他的我。而我同时是你的“你”,我又同时是他的“他”。于是我知道我不只是我,亦是他人,而一切人亦都可说是我。人由此而有超自私的道德意识。依此道德意识,而知人人皆是我。故有此道德意识之我,便是一涵摄人与我之大我,此大我亦即是我的真我。我之真我中涵摄有你与他,你与他之真我中亦涵摄有我。于是我存在于你与他,你与他亦存在于我。所以儿子存在于父母中,父母存在于儿子中,夫存在于妻中,妻存在于夫中。每一人存在于一切与他发生关系的人之中,一切与他发生关系之人存在此人中。我为往圣继绝学,则往圣在我中;我为万世开太平,则我亦在后人中。我的存在与他人的存在之交光互映,而有人伦之世界。古往今来无数圣哲之千言万语,亦都不外是要人自觉此真我之存在与此人伦之相与之道。人在人伦中显真我,此真我是大我,亦是一无我之我。我有对此大我真我或无我之我与人伦之自觉,所以我能有成己成人,求建立公正平等的政治社会经济之制度之事业心,而人类社会能逐渐实现公正平等的理想。

 

 

我自觉我不是他人,我亦自觉我不是其他的动物、生物、矿物。能自觉的我与不能自觉之动物、植物、矿物,更明显有别。我与纯粹的自然物或自然界有别。我生存于自然界,但自然界的存在同时威胁我的存在。自然界的狂风暴雨、毒蛇猛兽,都可以使我不存在。而我的自然生命亦终有一日会走到死亡。我不能必然地或永远地在此自然界存在,同时亦即不能必然地或永远地在人世间存在。世界上可伤害我,使我不存在的原因多得很。人从此想,会觉到我之生命、我之存在,是一浮萍,是一在寒风中摇曳的芦苇。

 

“人是一芦苇,但是他是一有思想的芦笔。”人可以为其他的东西所伤害而死,但是他能自觉他之可被伤害而死。人都求生,而又都自觉他之会死。其他动物或生物,则只会求生,而不知道亦不自觉他会死。人独能自觉我会死,这正是人之所以异于一切其他存在者。这同时即显出人的伟大。

 

人之所以能自觉我会死,因为人知道其自然生命有一极限、有一边沿。在此极限边沿以外不属于我。狂风暴雨、饥荒水火,造成我的生命的极限与边沿。纵然这些都可以科学的力量克服,然寿命有尽,我的生命仍有其极限与边沿。我有尽,而超越于我者则无尽而无穷。但我能自觉我之有尽,我之存在的极限与边沿,我同时亦超越我之有尽,超越我之极限与边沿。犹如我们走到天涯地角,看见外面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大海,我莫法走过去了,我看到大陆的边沿。但我视线同时超溢于大陆之外,与海天之寥阔而同其无尽。

 

不错,我有死,我知道我会死。我知道我会死于世界中。但是我知我死于世界中,我即同时知道我死,我不存在,世界仍将存在,我以外之他人仍将存在。我死了仍有人照常穿衣、照常吃饭。我的房中,有他人来往,我的学校中、有他人来讲书。我不作文章了,仍可有他人作文章发挥类似的道理。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却都是现在的我之所知。我死后的世界的一些事,仍是现在的我之所知之一部、因而亦为现在的我之智慧之光,所朦胧地照耀着的。他不全在我之智慧之光之外,便同时不能说全在我之外。如白茫茫的大海,不在走到海边的人之视线之外。

人之自觉的怕死,亦如生物之不自觉求避免死亡。但是人之怕死,常很少全是为自己。人之怕死,常是想着我死了我的父母怎么悲伤,我的妻子何所依恃;我死了,当我的相片挂在追悼会上时,我的朋友将如何难过;我死了,我未尽的责任,谁能代尽;我的事业,谁来继续。除了绝对自私的独身者,很少人全是真为他自己而怕死。人多少都是为他人而不忍先死,人多少都是为其他亲人而生存,所以人在死时,总还要念着其他亲人。你已要死了,又何必念?然而他人在,你便不能不念。这即证明人的情谊,溢出于他的生存的时间之外,而要去弥沦充塞于他死后的世界。正犹如走到海边而不能前进时,我们之前进的志愿,便弥沦充塞于海天之寥阔了。

 

我们了解了我们之智慧之光,照耀于我们死后之世界,我们之情谊亦可弥沦充塞于我死后之世界,便知我们的自然生命虽有死亡,而我们的智慧之光与情谊,则可透过此自然生命之死亡。我们只要不全是为自己而生,同时是为他人而生,我们的生命既已建筑在他人之存在上,则他人存在,即我之未尝死亡。因为我不只存在于我,而同时存在于他人之存在之中了。

 

这些道理,便引我们透入形而上学与宗教的智慧。此智慧,更使我们了解人生在世之“在”,与动物、植物矿物之“在”世,有截然不同的意义。人只要不全是为他自己而生,则人都能生前亦“在”,死后亦“在”。因为他的精神不限制于他自己之生命之内,则他自己生命之自然的限度,亦不能限制他。

 

 

人的精神不当限制在自己之自然生命之内,亦实际上不能限制在他自己自然生命之内。人必须在家庭中生活,在朋友中生活,在社会国家中生活,在国际世界中生活,亦在对于自然界之真理之认识、美之欣赏,及对自然界之一切文化活动中生活。人的生命,是依于家庭朋友等一切而存在。每一种我与其他个人社会及自然界事物的关系,成为一根生命的丝,合以织成生命的茧。当我们把一根一根丝抽下时,生命的茧便空无所有了。所以离开了人伦关系与人情,莫有人生。离开了人在自然界所创造的文化,亦莫有人生。人生在人伦人情中,亦在人文中。而人愈能为人伦而生,愈为人文而生,人亦即愈能不限制在他的自然生命以内,而愈能获得永生。

 

现在的世界,是一人化于物的世界。人忘了人生之别于植物之生与动物之生。人抑或只知求生于自然世界,不知生于内心之世界。只知求我生,不知求人(他人之人)生。只知求暂生不知求永生。而求永生者,又或外于人伦人情人文而求永生,而不知即人伦人情人文中以见永生。卤莽灭裂之论,火驰而不返,而生人之道苦,世界于以大乱。大心深心之士,曷亦反求其本乎?

 

《人生》三卷八期 一九五二年七月

 

本站编辑: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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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唐君毅,转载自:《青年与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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