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旭 :鹅湖史话(《鹅湖月刊》创刊号 )

提起鹅湖,这真是一个既美丽又庄严的名字。

 

话说江西省铅山县北,自古便有这么一座山。由于山上有一个湖,湖里长满了荷花;每到初夏,荷风送爽,清香处处;所以叫作荷湖,山也就叫作荷湖山。到了晋代末年,有一个姓龚的人看中这一块胜地,便在湖中放养了许多白鹅。从此绿荷映白羽,红掌翻碧波,平添了无限风光。而湖便也自然更名为鹅湖,山也更名为鹅湖山了。到了宋朝,又有一些方外人看中了这一片佳景,在山上建了一所佛寺,当然这佛寺也顺理成章地名为鹅湖寺了。

 

然而鹅湖之所以声华丕显,映照出一番庄严的气象,以致名垂至今,却还是由于它的灵秀被南宋一位名儒吕祖谦看中了,在这里邀集了一次历史性的学术聚会而形成的。

 

当时正是南宋孝宗淳熙年间,中国的学术界分为三派,就是主格物的朱子、主明心的陆氏兄弟──指的是陆家六兄弟中的老四陆九韶(号梭山)、老五陆九龄(号复斋)和老幺陆九渊(号象山,兄弟中数他成就最大)──和调停其间的吕祖谦(号东莱)。朱子和陆氏兄弟的见解,恰如一右一左,各走极端;他们虽然从未谋面,却早已互相闻名,并且经常对对方的学问批评指点,有所不满了。吕东莱一方面是朱子的老朋友,一方面对象山的文章人品也一向极为欣赏。眼见两位真诚笃实的好朋友各持己见,不能沟通,自然觉得很可惜。便有意选一个风光佳美的地方,约他们两家相见认识,当面质疑论难一番,也许可以化除歧见,使学术能走上融贯一致的路,岂不是一件美事吗?──真的,在八百年后(这不是约数,今年距鹅湖之会真的是整整八百年)的今天看来,我们仍然为东莱的热心深感敬佩,因为学术不应该长久分裂,人与人间不应该始终误解,“相通”毕竟是人心中最深的愿望。

 

于是吕东莱便选中了鹅湖。那时是宋孝宗淳熙二年的四月,朱子四十六岁,东莱三十九岁,象山三十七岁。象山的五哥复斋也参加了,他那年则是四十四岁。都是学问见解已经确定成熟的年纪了。

 

在鹅湖寺中,朱子和象山复斋展开了激烈的论辩,朱子认为作学问应该由博返约,象山兄弟则认为应该先明本心。象山以为朱子教人太支离琐碎,朱子却以为二陆教人太空洞简单。结果谁也没有被谁说服,东莱的心愿算是暂时落空了。

 

不过在这次集会中,却留下了三首互相唱和的诗,其中有些句子成为后来分别朱陆之学的名句。首先是复斋在起程前往鹅湖之前始唱的一首,其中有句云:

 

留情传注翻榛塞,着意精微转陆沉。

 

这是耽心朱子将精神全花在既往文化典籍的注解疏通上,使精神外向,恐怕到头来反而会闭塞了真心,丧失了大本。象山在途中也和作了一首,其中有句云:

 

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

 

这两句诗的意思更是明白而不留余地,简直就认为只有建立心源大本的工夫才是掌握住宇宙人生生化创造的核心而有永恒意义的,而朱子向外格物穷理的为学途径却终究只是随人脚跟的无本之学。无怪朱子看到这两句诗,要不由得上脸上变色了。

 

至于朱子的和诗,当时并没有作出来,但朱子显然是耿耿于怀的,事隔三年,他终于完成了这首诗,寄给二陆看,诗的末四句说: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

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

 

前两句为自己辩解,是说学问本来是累积成功的,不是一时高兴的胡乱产品,所以须要研究培养才能愈加精鍊丰厚。后两句却是耽心陆子专说本心而忽略了人类知识底复杂的发展,不能认识人类存在的历史性,这是不对的,即所谓“不信人间有古今”也。

 

这次鹅湖之会,就这样毫无结果地结束了。十年之后两家又曾通讯论辩过一次,也还是没有结果。也就是说,两派的分歧仍然没有得到调和贯通。这调和贯通的事业,一直要等再过将近五百年,到明末的刘蕺山和王船山,才真正地完成。由此可见人类智识的融合,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我们决不可误以为朱陆当时是由于各逞意气,互相抹煞,才不欢而散的;我们毋宁认为朱陆本着他们的学术良心,不肯苟且地息事宁人,才毕竟分道扬镳的。或者可以说,他们的不相知,正反映着人类智识的有限性,然而,他们论学的认真坦诚与互相敬重的风范,已经很令人钦仰了。

 

以上,我们大致阐述了这一段历史上有名的故事或者说“公案”。然则它却给了我们什么启示呢?我们认为:

 

第一,这次没有结果的聚会,象征着整个宋明两代学术分异的大势。那就是“心学”与“理学”的对立,各自分头发展,乃至互相讥评而不能真正结合的实况。这可以说是存在的限制,却也是学术发展所必有的步骤。

 

第二,虽然没有结果,但这聚会本身却像征着人类追求融通结合的终极愿望,并且这种努力在一开头就应该子以正视,因为“追求相通”这种努力的本身就是一种价值一种辉光。所以鹅湖之会虽然没有结果,而且其后几百年间许多有意调和朱陆的人,他们的见解也大半很不成熟,但成熟本来就是由不成熟慢慢酝酿来的,所以自吕东莱以下这许多人的心愿与努力仍然值得我们钦敬。

 

第三,朱陆双方这种忠于自己学问与尊重对方人品的真诚,象征着学术讨论上应有的认真又宽容的态度。虽然在激辩时,他们也不免有些意气,但就整个来说,特别就朱陆其后的交往来说,他们互敬互重的君子风范仍然弥堪追慕。

 

今天,距鹅湖之会已经整整八百年了。他们当年苦心争辩的问题到如今固然已经得到解决(虽然还不曾普遍被人们所认识),但历史的进程永远是日新又新,人类求相通融合的事业也永远是层层无尽的。今天我们又面临了新的问题,要解决严重大的失调,那就是中西文化的融合。

 

当然今天的问题和当时面临的问题截然不同。当时的课题,是如何确定道德行为的最后依据,也就是如何实证人具有自由作道德决断的能力(这能力是指一种本质而不是指一份力量)。那时的争论,只是该先直接地自我肯定人心的这种能力(陆王学)呢?还是该先理清人性中阻碍这能力呈现的纷杂,好让这能力顺利地呈现(程朱学)?而这所谓先先后后的交缠又该如何调配?总之他们的大目标都是放在所谓“内圣之学”上。至于今天却不同了,今天我们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建立一个合理的社会,好让所有人在这社会中都能充分贡献他的创造力量,以继续创建新的合理社会。在西方传统的学问,是很有力量去创建一个有活力的社会的(有活力也是一种合理),而中国传统的学问,却长于教人去判断怎样才是根本合理。我们今天面临的争端可能是:该先建立一个有活力的社会以提供人类发挥道德创造力的优良环境呢?还是该先培养人具有作道德判断的能力以领导这社会,使这社会的活力不致成为盲流而有害?而这所谓先先后后的交缠又该如何调配?总之今天的大问题已经不止是所谓“内圣之学”,而更是广义的所谓“外主事业”了。

 

在这样一个大困惑的时代,当然有些人专精于这一面,有些人致力于那一面。但无论那一面,我们都同样需要以真诚的学术良心去忠于所学的贤者。而且,我们也已经开始需要作融会双方的努力──纵然这努力在眼前看来象是没有结果,纵然成熟的结果可能要等若干百年。尤其,我们都需要有尊己容人,互相同情敬重的论学风范。总之,我们需要全盘的鹅湖精神。

 

当然,今天的环境不同,我们需要交换的意见不只是宗旨式的话头而更是大量的知识内容,我们没有办法再找一个美丽的湖山,宁静的佛寺来作辩论的场所。但处在都市的迫隘之中,我们却可以藉着现代的技术,创造一个宽广无边,无远弗届的鹅湖,那就是我们这份杂志。

 

朋友们,让我们以全生命的热情与理性,去迎接时代的使命吧!生命燃烧于绳绳相继,浩浩无穷的历史文化长流中,才会焕发出它动人的光采,完成它自我实现的价值。

 

本站编辑: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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