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新春与青年谈立志

真理你到哪里,我永远跟从你。若有人要我说我心知其违悖真理的话,我决不说。

 

现在正是学校寒假完毕,春季学期之开始。古语云:“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故一生之计在于青年。当朝阳初出时,金光灿烂。当春风吹拂时,郊原绿遍,生机洋溢。当人在青年,理合时时“清明在躬,志气如神”。青年朋友们,你们的志气立定莫有?能如神否? 你们将以何种心情,对此每年一度之春季学期之开始?

 

信基督教的人,首先要归主。信佛教的人,首先要发菩提心。中国历代相传的学问之道,首先要立志。诸葛武侯与其子侄书说:“夫志当存高远,去凝滞。忍屈伸,去细碎。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1]你们能去凝滞细碎否?

 

能忍一时之屈伸否? 能以高远之心,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否?

 

诸葛武侯所说之庶几之志,即依于孟子所谓人之“异乎禽兽者几希”之志。人首先要认识人与禽兽之几希之异,然后才能作一个真正的人,然后才能立高远之志。

 

人与禽兽,真只有几希之异。试想:饥思食,渴思饮,暖饱思淫欲,怒则斗,惧则逃。人与禽兽都一样。就是寂寞思同伴,欣赏美声美色,人与禽兽,亦差不多。“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禽兽亦好群居喜同伴,鳄鱼亦能听音乐,狗亦能对街上之霓虹灯发生趣味。究竟人与禽兽几希之异在那里?

 

这真值得每一青年朋友仔细思量。

 

人与禽兽一定有几希之差异。此差异,不当只是一能力大小的差异,(如人能造子弹,动物不能等)而且是价值品级的差异。如果不是价值品级的差异,何以人骂我是禽兽养的,我会勃然大怒?人之不愿他人骂之为禽兽,正证明人之深心,皆以同于禽兽为耻,而自信其必有在企价值上高于禽兽之处,并自爱其高于禽兽之处,自尊其高于禽兽之处。然而人所苦的,却正在不真自觉其价值高于禽兽者在何处。于是其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乃终归于不免只是饥思食,渴思饮,饱暖思淫欲,求一点世俗的声色之娱,“群居终日,言不及义”,悠悠忽忽,过此一生与禽兽差不多的生活。所以王船山先生尝说:众人者,禽兽也。此却非骂人之言,此是痛心之语。

 

青年朋友们,应当先检讨自己的志愿,究竟是否真有异于禽兽者?我现在要说一句一些青年们也许不高兴听的话。即:如果你之造学问,努力读书,而你之目的只在谋一个职业,解决你之生活问题,找出一点小名,找一些恭维你拥护你的人,你的志愿便仍与禽兽差不多。只为职业谋生活而读书,与蜘蛛为捕虫而辛勤结网,有什么本质上之分别呢?猴王不是亦会要小猴拥护他吗?

 

我不是说人不要谋生不要求职业。好名心与求在社会有一地位,亦是人情所不能免。并且亦不一定是坏的。人总不免有与禽兽相同之处。但是除此同处之外,人总要真真实实自觉与禽兽之异处,而依之以立志,才能成为一堂堂正正的人。

 

人与禽兽之异处,真是只有几希,即一点点。然而人把稳此一点点,扩而充之,便是无穷无尽,可使人超凡入圣。而对此一点点,亦可用各种不同的话来说,而直说到无穷无尽。我现在所要指点而供青年朋友们反省的,是人之异于禽兽,在有一涵具悱恻之意的客观心性。

 

什么是涵具悱恻之意的客观心情?须知道一种心性,本是人人所同而会自流露的。人只是恒不去真加以反省自觉。譬如我昨天与朋友们在一刊物上看见大陆共区之一公审所谓罪犯的摄影,一个人跪在地下,后足已先斩断了,前面坐着一排公审之人。马上我与朋友们,即有恻然之色。此恻然之色,即依于一悱恻的心情,而使我顿然再想到此跪下的人之无告的心境。如果再想下去,便当想到,正当的法律裁判当如何,健全的政治是什么?这便都可是我们依于当下一念之悱恻之意,而生之客观的考虑思索。而我们如是去考虑思索之心,即一超出我个人之打算的客观心情。又如我昨天看报见九龙城砦木屋区大火,平民的房屋都烧了,但脱衣舞的戏院却未烧。我登时一念是,除对灾民一同情外,兼想到上帝何以不先惩罚此戏院,并慨叹于低级娱乐之毒害人性。我随便举此个人昨日之两个意念,是在指明,我们时时都有一涵具悱恻之意的客观心情在那儿自然流露。人只怕不反省,一反省便人人都知道他时时有此种心情。而此心情,即人与禽兽差异之所在。人只要能常由反省而自觉其自然流露的此类心情,加以保持扩充,即所以立高远之志之道路。亦即人之超凡入圣之道路。

 

这一种涵具悱恻之意的客观心情,亦即一客观的好真善美,好有价值的人格与历史文化,而恶彼伤害之者的不忍之心。我希望青年朋友们,在此新春,要立志依此类悱恻之意,依此不忍之心以造学问,不要只依求职业地位之心以造学问。

 

 

依此不忍之心以求真理造学问时,我们是对真理与学问本身有一爱好。我们是不忍真理之理没于天壤间,不忍古人以心血著成的书,莫有人去了解;不安于我自己对真理之无知无明;而要自己打破此无知无明,使客观的真理昭明于我之心,使我的心如真理之客观而客观化,随真理之所往而与之俱往。“真理你到哪里,我永远跟从你。若有人要我说我心知其违悖真理的话,我决不说。”这是立志求客观真理的客观心情。

 

依此不忍之心以求美善时,我们之造学问亦是爱好美与善本身,不忍与丑恶为伍,而要使美善备于自己之身。我成就我的美善之人格,我即同时为我的家庭,我的学校,我的国家,客观地创造了一美善的人格,而使之巍然卓立于天地间。这是立志求客观美善的客观心情。

 

依此不忍之心而人有无尽的同情。何以世间有无数的人住在贫民窟?何以世间有无数的殖民地的人,一生不得仰首申眉?何以世间有无数的鳏寡孤独的人、病人、疯狂的人、流亡的人?何以世间有许多人求入孤儿院、安老院、医院、疯人院,求回故乡故国而不可能呢?

 

依此不忍之心,人将慨叹何以普天之下,无数天资卓越的儿童不能受教育?何以古往今来无数有价值的伟大人格,皆不为当世所知,或不得其死?何以苏格拉底会饮鸩?耶稣会上十字架?孔子一生会道不行?人类历史文化的道路,何以如此充满辛苦与颠连?而人类现在又同在战争与毁灭的边缘?此不忍之心,使我们时时想到人类世界之充满罪孽与苦难。

 

然而亦只有此不忍之心,才使我们要发心立志,去促进人类文化之进步,解除人类世界之罪孽与苦难;同时要我们去维护人类自古及今,在罪孽与苦难中,所创造而留传下之历史与文化,去敬礼在罪孽与苦难中奋斗的,古往今来之圣贤豪杰与无数的人们的人格。只有此不忍之心,才使我们必须反对那加深人类的罪孽苦难,破坏人类历史文化中有价值的部份,侮辱人格,戕贼人性之思想与行动,而立天下之公义。

 

此不忍之心,此一含悱恻之意的客观心情,使人互相勉慰,以共求自罪孽苦难中拔起,使古往今来之圣贤豪杰,与我们一切的祖宗英灵永安,使人类之历史文化有价值的部份,万古长存,使人类文化未来之无尽的进步,有真实的可能。

 

人只要能常在日常生活中,反省此心情之自然的流露,而自觉的保持之、扩大之,即是诸葛武侯所谓“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此即依于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之一点而立之志,亦即志气如神之志。立此志去造学问、作人,在社会上作事;作一分,算一分,无论成败利钝,总向此方向去。则人无论作事之大或小,多或少,都是同样的伟大,同可顶天立地而无愧。

 

立如此之志,实并不难,一立便立了。难在立得定,立得稳。立定真不易,我自己尚未立定,何能多责备青年朋友,但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们总应在此互勉才对。

 

一九五三年三月

 

[1]出自诸葛亮《诫外甥书》。

 

本站编辑: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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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唐君毅,转载自:《青年与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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