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注疏之 阳货第十七 第19章|总第453章

子曰:“予欲无言。”
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
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子曰:“予欲无言。”

学者多以言语观圣人,而不察其天理流行之实,有不待言而著者。是以徒得其言,而不得其所以言,故夫子发此以警之。

 

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

子贡正以言语观圣人者,故疑而问之。

 

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四时行,百物生,莫非天理发见流行之实,不待言而可见。圣人一动一静,莫非妙道精义之发,亦天而已,岂待言而显哉?此亦开示子贡之切,惜乎其终不喻也。

程子曰:“孔子之道,譬如日星之明,犹患门人未能尽晓,故曰‘予欲无言’。若颜子则便默识,其它则未免疑问,故曰‘小子何述’。”

又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则可谓至明白矣。”

愚按:此与前篇无隐之意相发,学者详之。

 

编自:朱熹《四书章句集注》

是传述。

昔孔门学者,多求圣人之道于言语之间,而不知体认于身心之实。故孔子警之说道:“天下之道,以有言而明,亦以多言而晦。我自今以后,要默然无言矣。”子贡正以言语观圣人者,即疑而问之说:“天下道理,全赖夫子讲明,然后门弟子得以传述。若夫子不言,则门人小子何所闻而传述之乎?”孔子晓之说:“子谓道必以有言而后传,独不规诸天乎?今夫天,冲漠无朕,何尝有言哉?但见其流行而为四时,则春、夏、秋、冬往来代谢,而未尝止息也;发生而为百物,则飞、潜、动、植,因物赋形,而无所限量也。是天虽不言,而其所以行,所以生,则冥冥者实主之。盖造化之机缄,固已毕露于覆载之间矣,亦何俟于言哉?观天道以无言而显,则我之教人,固亦无俟于言矣。”

盖圣人一动一静,莫非妙道精义之发,正与天道不言而成化一般,学者熟察而默识之,自有心领而神会者,岂待求之于言语之间乎?故孔子前既以无行不与之教示门人,此又以天道不言之妙喻子贡,其开示学者,可谓切矣。

 

编自:张居正《四书直解》

为何孔子无端发“欲无言”之叹?或说:孔子惧学者徒以言语求道,故发此以警之。或说:孔子有见于道之非可以言说为功,不如默而存之,转足以厚德而敦化。此两义皆可通,当与前篇无隐之义相参。

或疑本章孔子以天自比。孔子特举以解子贡“不言何述”之疑,非孔子意欲拟天设教。

 

【白话试译】

先生说:“我想不再有所言说了。”子贡说:“夫子不再有所言说,教小子们何从传述呀!”先生说:“天说些什么呢?春、夏、秋、冬四时在行,飞潜动植百物在生,天说些什么呢?”

 

编自:钱穆《论语新解》

【注释】

小子何述: “小子”是弟子自称; “何述”是说何所遵循的意思。

天何言哉:意思是说:上天说了什么话呢?

 

【疏解】

四时行,百物生,是自然如此的。天道生生不已,万物如是生,如是成,四时变化,草木自然蕃生,那有一些人为造作在其中呢?《易经》的《系辞传》曾发挥这意思说,:“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来则暑往,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这不只是说天地四时自然变化而已,而亦是描述道德实践到圆熟的终成之境。这时一举手一投足莫不是道的流行,一切当下现成,自然顺遂,无作意、无思虑、无拟议,一切平平,本来如是。道德实践之始是自觉,时刻警醒的,是不安于不合理,而奋力求进、求超越的,故人要时刻觉察、要愤悱以从,不能怠懈。而师友相处,亦必须以言相教,相砥砺相夹持,不能任顺自然。但自觉奋进久了,而仁精义熟时,便会感到这精诚奋发,是自然而然的。这于人精诚奋发所呈现出来的生命活动,乃是自己的真生命,这时刻呈现的不安不忍,使我们不肯安于不合理,不肯麻木无感的仁心,其实便是吾人的真我,仁义礼智乃是吾人的本性。而这呈现仁义礼智的道德活动。其实亦即是天道的生生不已的生化流行。在人自觉践德时,人才成为真实的存在,天地亦以其本来的面目呈现,是以人于践仁尽性时所呈现的德性价值,所创造出的意义世界,乃是原来的世界。那是世界及我的本来面目。而在人被私欲障蔽时,我便不是原来的我,世界亦被歪曲而变了面貌。

是以人的践德成圣,只是恢德他本有的性情,那是原来就有的,现在恢复了,并没有增加些子,只是自然如此。

在这自然如此,一切平平之境中,人会感到道即在目前。那愤悱自觉的生命活动,便是超自觉的宇宙的大本——天道——的如如呈现。德性的实践,和自然界的四时行百物生一样,是毫无人为造作的,本来便如是的。既是如此,又何须人用言语去述说阐释呢?所以孔子说 “予欲无言”。这可见孔子体会的深切,他的启发子贡,亦可谓至矣。这亦不是言语文字所能解说明白的,那是生命实践所体会到的真理,人必须反省自证,不可只于言语上求解。且那意味是无穷无尽的,又那是语言文字所能尽释的呢?

人若只在语言文字中,在言说理论的范围内求圣人之道,而不知反己自证,开显本心,以求契会,那便不能明白孔子之道。便不会体会到宇宙的生化便是道德的创造,道德的应然便是宇宙生化之真实,而日常受感性欲欲望所影响的生活并不是人生的本来真实,亦不是宇宙的真实,只是虚妄。是以孔子这予欲无言之叹,及天何言哉的实感,其中含有无限的意蕴与奥秘。这无限的意蕴,经孔子的精诚不已的体会,从容中道的践履,及恻怛恳挚的言教,都宣泄出来了,但他又一下子把这些(言行教化)全收归于寂,要人默尔冥契。这是所谓惊天动地,原只是寂天寞地。现引程子两段话以助解说:

“天理云者,这一个道理更有甚穷已?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人得之者,故大行不加,穷居不损。这上头来更怎生说得存亡加减?是他原无少欠,百理俱备。”

“万物皆备于我,不独人尔,物皆然。都自这里出去。只是物不能推,人则能推之。虽能推之,几时添得一分?不能推之,几时减得一分?百理俱在,平铺放着。几时道尧尽君道,添得些君道多?舜尽子道,添得些子道多?元来依旧。”

固然人必须自觉明道,践仁尽性,方是真正的人,如尧般方是君,如舜般方是子。但人之尽其道,乃是道之本然,是本该如此的,对于天道是毫无增加的,原来依旧。而人以外的万物虽不能如人般自觉体现此道,不能有道德实践的活动,但百理俱在,平铺放着,万物莫不具此道,不能说物不能推,便都没有此道。

但话又得说回来,这一切本来如是,不减不增之境界,是道德实践之极致,只有于仁精义熟,从心所欲不踰矩的境界下方能说这些道理,人若无笃实的践履,自觉的发奋,而凭空说这理境,便如同说梦般,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注:以上选自《论语义理疏解》(台湾鹅湖出版社印行)之主题三【德性的实践】(杨祖汉)第廿八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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