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门弟子及其流派|蔡仁厚《中国哲学史》第一卷第二章第八节

弁言

第一章 上古思想之趋势

第二章 孔子的仁教

第一节 道之本统的再开发

第二节 仁的意义与特性

第三节 仁智圣的生命领域

第四节 由仁智圣遥契性与天道

第五节 义命观念与主宰性之肯定

第六节 宗教性与宗教精神

第七节 义务与自我问题

第八节 孔门弟子及其流派(本节)

第三章 墨子的思想理论

第四章 孟子的心性之学

第五章 老子的哲学

第六章 庄子的智慧

第七章 名家与墨辩

第八章 中庸易传的形上思想

第九章 荀子的学说

第十章 法家与秦政

孔子是万世人德,他对人类文化的贡献,乃是“大德敦化”,无须一一缕述㉞。在此,应对孔门诸贤及其流派,略为一说。

孔门诸子,都是志乎圣贤而拔乎流俗的豪杰之士。如像曾子,他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又说“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是何等豪杰气概。堂堂乎的子张,“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此即肝胆照人、推心置腹的英雄气度。子贡才情颖露,类乎天才。文学科的子游、子夏,较近乎学者。政事科的冉有,则近乎长于计划的事业家。颜子默然浑化,坐忘丧我,“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与现实世界似乎略无交涉;对圣人之道,只有“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赞叹,此则特具宗教性偏至型圣贤的超越精神。但他们都涵容在孔子的圣贤教化之中,而未尝以天才、英雄、豪杰、宗教性之人格显。他们的才品声光,在孔子面前,放平了,浑化了;他们的人格精神,在孔子的德慧感润之下,同一化于孔子,而归于永恒。

我撰述《孔门弟子志行考述》一书,是以《论语》为据,旁采古籍,列叙孔门诸贤之生平行谊、学识艺能、志节风义、人格精神,兼及其资禀气度,才情声光。娓娓道来,庶几引人入胜。既情味深醇,又发人深省。而附录之“孔门弟子名表”与“孔门师弟年表”,简明醒目,不仅可以供参考,尤能显孔门师弟之时代社会背景,以加强读书之效果,引发阅读之兴味。

孔门流派之分,当以《韩非子》显学篇“八儒”之说为最早。韩非子的分法,计有:

子张氏之儒

子思氏之儒

颜氏之儒

孟氏之儒

漆雕氏之儒

仲良氏之儒

公孙氏之儒

乐正氏之儒

这八儒到底指谁?是各指一人,还是分别指一个流派?他门的学说著述又如何?现皆难以确考,但由此可见孔门流派之盛,《史记》儒林列传亦说到:“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于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灭明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自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本节拟另从一个角度,分为“传道之儒”、“传经之儒”、“曾点传统”以略说孔门之流派。

一、传道之儒

程明道说:“颜子默识,曾子笃信,得圣人之道者,二人也。”㉟陆象山亦说:“孔门惟颜曾传道,他未有闻。”㊱其后子思、孟子、《中庸》、《易传》,再下及宋明儒者,都属于传道之儒的统系。

“道统”这个名词虽然后起,但韩愈《原道篇》云:“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这是极有通识的话,而且实有所据。《孟子》尽心下篇最后一章,便已说到圣道之统的传承。兹据原文列为表式如左:孔门弟子及其流派|蔡仁厚《中国哲学史》第一卷第二章第八节

孟子历叙圣道之传承,甚为明晰。接下来孟子又说:

孔门弟子及其流派|蔡仁厚《中国哲学史》第一卷第二章第八节据此,孟子以圣道之统自任的意思,已经甚为明白。而且,就孔子之道而言,颜子曾子,可谓见而知之,而孟子“私淑诸人”,则是闻而知之。先秦儒家虽无“道统”之名,而实已有了道统传承的意识。盖民族文化之相续緜衍,必然有一个据之以决定原则方向的“道”。道,虽有隐显,而决无断灭,故能一贯相承而成统,这就是所谓“道统”㊲。后儒称孔子继承尧禹汤文武周公之道,自是本于孟子之言以为说;其实,在孔子自己亦早已有了这样的自觉。

首先,是孔子盛赞二帝三王之德——

(1)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泰伯)

(2)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卫灵公)

(3)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泰伯)

(4)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泰伯)

(5)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泰伯)

(6)子曰:“(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泰伯)

(7)尧曰篇更以“允执其中”乃尧咨舜,舜命禹之辞。并称述汤武之德言,以见圣道相承之意。

其次,是孔子损益三代礼乐——

(1)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卫灵公)

(2)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为政)

孔子之言,一方面是损益先王之礼,一方面是斟酌当世之宜。盖理之不可易者,是礼之“经”;可因时而措其宜者,是礼之“权”。孔子志在以道变易天下,故以损益四代礼乐之意告知颜子,又以礼之因革损益告知子张。而“其或继周,百世可”,实已意示道之相续不已,而且亦已透露“时中”之义。

尤其明显的,是孔子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子罕)这句感叹之言,更使孔子“以斯文之统”自任的意思明白的表示出来。而《孟子》公孙丑上知言养气章末段所引“宰我、子贡、有若”之言㊴,更可看出孔门诸贤亦已觉识到孔子光大“圣道之统”的地位。

据上所述,可知孔门之学是以“道”为中心而展现的。由颜子之“默识”,曾子之“守约”,孟子之“尽心知性知天”,中庸之“慎独、尽性、致中和”,易传之“穷神知化,继善成性”,可以看出由孔子下及于中庸易传,都显示一种内在生命的存在之呼应。而“性命天道相贯通”的义理骨干,“本天道以立人道,立人德以合天德”的天人合德之教,更为宋明儒者积极地继承,而于充其极的境地。在此,我们可以说,这“传道”一系,乃是儒家之所以为儒家的本质所在。

二、传经之儒

传道之儒的重点,是在学脉宗趣与实践径路之贞定,以及精神方向与文化理想之发扬,故其学为“义理之学”。而传经之儒则著重经典文献之传承、考订、注疏、讲解,故其学称为“经学”。至于礼乐教化,典章制度,则是传道之儒和传经之儒共同注的。不过,传经之儒比较著重形式实质层面的名物度数与典制礼仪,而传道之儒则较为正视精神理想层面的纲领原则与政规道范。

传经之业,汉儒多推子夏,而从子夏到汉儒,又有一个中介的关键人物——荀子。有关诸经傅承的统系与线索,在通常讲经学史或国学概论时都会说到,兹从略。㊵现只改换一个方式,作一简要的说明。

先说曾子这一系。曾子传道,其实亦传经。《论语》一书大体以出于曾子门人之手者为多。《汉书·艺文志》有曾子十八篇,今不传。《大戴礼记》有曾子十篇,《小戴礼记》有曾子问,而二记中的“儒行”、“哀公问”,亦与《论语》所记曾子之言很相近。《大学》、《孝经》相传亦为曾子之述作。曾子门人甚盛,尤著者有乐正子春、公明仪、子思等。《汉书·艺文志》有子思子二十三篇。《隋书》音乐志引沈约之说,以为《礼记》中之“中庸、表记、坊记、缁衣”,系自“子思子”书中抄出。而孟子亦属曾子、子思一系。这是以鲁国为中心的孔门义理派有关传经的情形。

子游与子夏,同属文学之科(文学,指诗书礼乐文章而言);或谓子夏谨守礼文,而子游深知礼意,故称游夏为孔门礼乐学派。礼记提及子游之处特多,清人郝懿行以为“曲礼、檀公、玉藻、冠仪、昏礼、乡饮酒仪、射仪、燕仪、聘仪、礼器、郊特性、礼运”,多出于子游一派之手。

子夏居西河教授,年寿最长,汉儒称其发明章句,故传经推本于子夏。子夏为魏文侯师,田子方、段干木、李悝(克)等,皆受业子夏之门。三晋之学,子夏实开其端。

子张志行高远,气象阔大,其学不可得而详。荀子斥“子张氏、子游氏、子夏氏之贱儒”,自是指其末流之弊而言,然三子之后学甚盛,亦由此可以想见。伏胜“尚书大传”多引子张,其人或属子张后学,亦未可知。

又《礼记》中之乐记,原十一篇,本不在“记百三十一篇”之中,沈约以为取自“公孙尼子”(汉志著录其书)。王充《论衡》以“宓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连称,以为三人论性情之意相似云。又汉志著录七十子弟子周人世硕之世子二十一篇,今佚。论衡赏谓,周人世硕以为人性有善有恶云。㊶

《春秋》有三传,论者多谓《公羊传》乃口传之学,汉时始著于竹帛;《谷梁传》则由公羊而加以变化。公羊、谷梁皆“以义传经”。而《左氏春秋》则实属史学性质,不似解经之作;但其书与孔子春秋经同以鲁史为资料,故二者关系亦颇密切,可谓“以史传经”。左氏春秋通常都说是鲁君子左丘明所作,唐宋以来,学者或谓左氏不止一人,而左氏与左邱亦有别。瑞典汉学家高本汉比较《论语》与《左傅》之文法,认为左传非“鲁君子”所作。而章太炎据《韩非子》“吴起,卫左氏中山人也”,谓左氏乃卫之都邑名,以为《左传》之学,传于吴起。钱穆《先秦诸子系年》亦力证左传与吴起之关系。

至于《易经》之传授,《史记》以为商瞿受易于孔子,又五传而至齐人田何。此一线索是否足资采信,难以论定。兹本阙疑之意,不具述。

三、曾点传统

曾点,字皙,曾子之父。他是孔门一狂士。狂者是有性情,有向往的人。他们永远为一个理想提撕着、鼓荡着,他们要担当,要有为,所以奋发进取。狂者苟能有成,便是伊尹“圣之任者”的形态。否则,便是狂简一流,虽然“斐然成章”,而“不知所以裁之”。故狂者大抵难及时措之宜。孔子在陈而有“归与”之叹,便是想要裁正在鲁之狂士,使之进于中道。关于曾点之“狂”,难以详考。唯《论语》先进篇有一段言词生动、意境优美的记载:

(子曰)“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日:“吾与点也!”

朱注云:“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时充满,无少欠缺。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从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朱注所说,境界高美,而曾点所谓“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云云,亦确有“光风霁月,胸怀洒落”之致。在学问义理的层次上,本亦容许人有这种艺术欣趣,以呈现其艺术精神与艺术境界。如《二程遗书》载明道之言曰:“诗可以兴。某自再见周茂叔后,吟风弄月而归,有吾与点之意。”便正是此种欣趣与意境。

孔子言诗,言乐,言乐山、乐水,又言“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颜子箪食瓢饮,不改其乐。故周濂溪有“寻孔颜乐处”之言。曾点狂者胸次所显示的艺术欣趣,虽不必同于孔颜乐处,亦未尝不可以相通。而曾点的风格,亦自成一流派。后儒凡言“洒脱”“自然”“乐”,皆可属于曾点一系。周濂溪、程明道不属于这一派,但亦有此意趣。而邵康节则甚为相近矣。下至明儒陈白沙与王门泰州派下,则尤为显著。他们或表现为生活境界与艺术欣趣,或显发为生命丰姿与人品风光,而很少标宗以为义理之矩矱或讲学之宗旨者。即使泰州王心斋的“乐学歌”,也仍然是艺术欣趣的意味重。此是曾点传统之殊特处。(按:儒家之学,不只是能开出德性之领域,而且实能构成“德性、智悟、美趣”三度向之立体统一)兹录王心斋“乐学歌”于此,以结此篇。

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乐是学,学是乐。鸣呼!天下之乐何如此学,天下之学何如此乐!

 

蔡仁厚《孔孟哲学》卷上第二章“孔子对文化的献”。

见《二程遗书》,刘质夫记明道语。

见《陆象山全集》,卷三十四,语录。

按:道,是绝对普遍的。但道要成统,则有待于人之实践。所以“道统”的形成,必然是通过一个民族或一个宗教来表现。因此,儒家所谓道统,亦就是民族文化之统。道统,虽然视之而不可见,听之而不可闻,触之而不可得,但它却是一个真实的“有”。而道统的现,即是文化意识的觉醒,文化理想的提揭,以及文化使命的自觉承担。当然,如果民族文化光大发皇而影响邻邦,影响世界,则便亦超越民族界限而可以成为人类文化之统。

《论语》尧曰篇首章,历述尧舜禹汤文武之敬心施政,藉以显示二帝三王道脉相承之意。其文曰: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按:此辞见于《尚书》大禹谟,比此加详。)(汤)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敢)蔽,简(择)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此引商书汤之辞。)周有大赉,善人是富。(武王克商,大赉四海。见周书武成篇。)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此周书泰誓之辞)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政行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丧、祭。(武成云:重民五教,惟食、丧、祭。)

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徐复观先生著有《中国经学史的基础》(台北:学生书局),可参阅。

按:一九九三年湖北荆门出土的《郭店楚墓竹简》,大多属于孔门弟子或再传所留下之文献。其中有关人性之论点,与后来告子、荀子乃至汉儒之说法,颇有类同。此“自气言性”之脉络,最后可归结为“气质之性”,在儒家人性论中,此乃非主的极面之说法。

 

编辑排版:其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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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蔡仁厚,转载自:《中国哲学史》(台湾学生书局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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