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美之欣赏与人格美之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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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梦中醒来,犹余恐怖。在梦中我觉脑髓虽不存在,而我恐怖之情仍在。我了解了,我不只有理智的脑髓,还有情感。我不仅需要冷静的理智,我还需要温暖的情感。

 

我不仅需要永恒的真理之存在,我还需要永恒的真理之具体的表现。真理是抽象的,无血肉的,只有具体的表现的真理,才是有血有肉的。有血有肉的真理才是美。

 

真理要我超出直接感触之世界,美则使我们重回到直接感触之世界,而于其中直接感触其所表现之真理。

 

美是现在的永恒,特殊中的普遍。

 

美,美,我在美的欣赏与创造中,战胜了无穷的时空之威胁。

 

谁说宇宙大?当我凝神于一座雕像,那一座雕像,便代替无穷宇宙。

 

空间,无尽的空间,它不出我的视野,我的视力笼罩着全部空间。

 

当我凝神于一雕像时,我全部视力,沉入雕像中,也同时将其所笼罩之全部空间,一齐沉入。

 

我忘掉无穷的空间之认识,才能凝神于雕像;所以当我凝神于雕像时,雕像的空间,即代替了无穷的空间。

 

谁又说宇宙是无尽的悠久?何处渔歌惊晓梦——忽尔渔歌顿歇,但闻波心摇橹;我顿忘了人间何世,我才知“欸乃声中万古心”,一声欸乃,代替了无尽的时间之流水。

 

普遍的真理,表现于不同的时空之事物,把不同之特殊事物贯穿,但是它不能把不同特殊事物之“特殊性”贯穿。

 

一切美的景象,都是各部分不同,各呈特殊性的复杂体,而复杂中有统一,可以使人忘了复杂之存在。

 

“山虚水深,万籁萧萧,古无人踪,惟石嶕峣。”你不觉山水石之存在,但觉一片荒寒,使人思深,使人意远。

 

帷幕开了,电光下的人影,静聆台上演奏着交响曲。无数音波荡漾,交响如潮。然而音波正好似海波——于海波起伏中,我们忘了不同而特殊的海波之独立存在,但觉其存在于大海。

 

音波的起伏,亦使我们忘音波之独立存在,而但觉其存在于音海。各种艺术的各部,须要彼此和谐,即是说我们必须忘了各部之独立存在,而各需通过他部来看它之存在。

 

艺术品的各部之各通过他部而存在,正如海波之互相通过而存在。所以在美的和谐中,我们有了不同而呈特殊性之各部,所构成之复杂,而复杂销融于他们共同之统一中。

 

有特殊而特殊销融,如是才真统一了特殊。

 

特殊销融于统一中,统一亦即在特殊中表现。

 

特殊中表现统一,统一不碍特殊,于是每一艺术品,都是独一无二。

 

独一无二,使艺术品成为一真正之绝对。

 

一切真理都是相对,只有绝对真理是一。

 

一切艺术品,都是一绝对;一切艺术品,都是一绝对真理之表现。

 

我欣赏、创作任何艺术品,都须视之为绝对;我在每一艺术品中,直接接触绝对真理。

 

于是,我在任何艺术品之欣赏创作中,均宛若与绝对真理冥合。

 

我可以把一切宇宙万物,视作艺术品而欣赏之,凝注我之全部精神于其中,我将随处与绝对真理冥合,而获永生。

 

我不只是自一沙中透视一世界,一花中看天国;一沙即一世界,一花即一天国。

 

一切美的景象,离不开声色之符号。声色之符号,由感官去接触,感官属于我之身体。

 

我从声色中,欣赏美的景象,我同时印证了我感官之存在,身体之存在。

 

我的精神,于是从脑降到身之他部,通过感官,到声色之美,到美所表现之真理。

 

如此,在美的欣赏与创作中,我才会同时感到心与身之沉醉。

 

醉了的心弦与脉搏及身体之各部,同时跳动,因为他们为真美所鼓舞,亦欲飞升。

 

飞升,飞升!身体由沉重化为轻灵。精神的翅膀,已在天上翱翔,我的身体,如何还不上升?

 

我的身体何须上升?以我美丽的灵魂来看,我的身体已为一艺术品。

 

他本是美的表现,美的创作,他应当地上存在。

 

我的身体何须上升?我的精神、我的生命,可以凝注在一切物而视之如艺术品。一切存在物都是艺术品,都是我精神生命凝注寄托之所,便都是我的身体。我的生命,遂无往不存!

 

我的生命,是日光下的飞鸟,是月夜的游鱼;

我的生命,是青青的芳草,是茂茂的长林;

我的生命,是以长林为髯的高山,以芳草为袍的大地;

我的生命,以日月为目而照临世界,照见我在长空中飞翔,在清波中游泳。

 

我所生活之所在,即我之所在。我信仰我,也信仰世界,亦如婴儿。

 

但是婴儿不自觉他所信仰的世界,即是他自己之所在,而我却能自觉。

 

婴儿不知道他的身与万物之分异,我却知道。

 

但是我知道万物与我身体之分异,我仍能把万物作为我生命精神流注之所,视如我之身体。

 

我看一切都感新妍,都觉惊奇,亦如婴儿。

 

我不只是觉一切之新妍,我是时时在发现一新妍的我。

 

我于一切都惊奇,但我不把惊奇,吞为我有。我赞叹一切惊奇,歌颂一切惊奇。

 

我不须把一切的惊奇,吞为我有,因为一切的惊奇本身,即我生命之表现。

 

如是整个世界的形色,都是我生命的衣裳。

 

我耳目之吸收一切形色,即自己吮吸自己之生命泉源。

 

整个世界之形色,是我自己生命自身所流的乳。

 

我的生命之泉源,在宇宙万物中奔流;我在宇宙万物中,发现我无穷无尽的生命。

 

我欣赏一切自然物,赞美一切自然物,视一切自然物如艺术品,我更欣赏我自己或他人在自然中所创造之艺术品。

 

我欣赏图画,欣赏音乐,欣赏一切艺术。

 

我欣赏各时代之图画,各时代中各派之图画,各派中各家之图画。我欣赏各时代之音乐,各时代中各派之音乐,各派中各家之音乐。我如是欣赏一切艺术,我欣赏之兴趣,无穷无尽。

 

我以所欣赏者之美所在,为我生命意义之所在;我在欣赏之生活中,沉没我自己。

 

美的崇拜,始于欣赏自己之创作,终于欣赏一切人之创作,一切自然之创作。欣赏之趣味,成为无尽,然后美的世界,才能无尽的展开。在无尽之欣赏中,所欣赏的每一艺术品,亦都是唯一的,绝对的。然而当我只注视一切所欣赏者之绝对性时,我自己接触了种种之绝对,我自己却成莫有绝对性的了。

 

我在无尽之欣赏过程中,在一切自然的万物,他人所作的艺术品中追寻我之生命意义,我原来的个性,渐渐丧失了。一切中都有我,然而我却莫有我。

 

不错,一切是我,我是一切,那等于一切是一切。我呢?

 

我忽然想:我之沉没于欣赏生活,会使我一无所有,我快要成另外一种混沌——艺术的混沌。

 

我要肯定我自己,我要把捉住我的个性,我要恢复一我。

 

我要把捉住我之个性,我要重新欣赏美,而注重创造美。

 

但是我此时,已不能只以创造一艺术品为自足。

 

因为创造一艺术品,创造成,它便离开我,而只是我欣赏的对象之一,是与其他一切自然的人造的艺术品平等的。

 

我此时反省到我创造之艺术品,固是唯一的,绝对的,然而一切艺术品,都是唯一的,绝对的。

 

一切都同等的是唯一、绝对。唯一性,绝对性之分布于不同之艺术品,成许多唯一、许多绝对。于是唯一不是唯一,绝对不是绝对。

 

此见我所造之艺术品,并不能表现“我”之为“我”,因“我”之为“我”,是唯一的唯一,绝对的绝对。

 

我所造之艺术品,创造成了,便离开我,而为唯一之一,不复是唯一。

 

我要表现我之唯一,只有永远去创造艺术品。

 

然而纵然我一生永远在创造艺术品,我最后所造成之艺术品,仍将离开我。我死时,将感到我生命之表现,全落在我生命自身之外,我生命自身,仍一无所有。

 

于是我知道:我要表现我之唯一与绝对,我必须不只去创造客观的许多艺术品;我当创造一真正唯一、绝对,而与我永不离的艺术品。

 

这只有把我之性格,自身当作材料,把我之人格本身,造成一艺术品——我的身体为我所欣赏,虽可视为艺术品,但它是自然的艺术品,不是我所创造。

 

我之性格,永远与我不能分离,与我俱来俱去,我只有依我之性格,把我之人格,造成一艺术品。我才能真永享有此艺术品。

 

我之人格,是亘古所未有,万世之后所不能再遇。

 

这是唯一的唯一,绝对的绝对。我只有把我之人格,造成一艺术品时,我才创造了宇宙间唯一绝对的艺术品,才表现了我之唯一的唯一,绝对的绝对。

 

我于是了解了:我要求最高的美,即是要求善。最高的美是人格的美,人格的美即人格的善。要有人格的善,必须以我之性格为材料,而自己加以雕塑。

 

我需要自己支配自己,改造自己,以我原始之性格为材料,我要把自己造成理想之人格。

 

本站编辑: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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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唐君毅,转载自:《人生之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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