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注疏之 公冶长第五 第25章|总第117章

颜渊、季路侍。
子曰:“盍(hé)各言尔志?”
子路曰:“愿车(jū)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
子路曰:“愿闻子之志。”
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

○盍,音合。

○盍,何不也。

 

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衣,去声。

○衣,服之也。

○裘,皮服。

○敝,坏也。

○憾,恨也。

 

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

○伐,夸也。

○善,谓有能。

○施,亦张大之意。

○劳,谓有功,易曰“劳而不伐”是也。

或曰:“劳,劳事也。劳事非己所欲,故亦不欲施之于人。”亦通。

 

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老者养之以安,朋友与之以信,少者怀之以恩。

一说:安之,安我也;信之,信我也;怀之,怀我也。亦通。

程子曰:“夫子安仁,颜渊不违仁,子路求仁。”

又曰:“子路、颜渊、孔子之志,皆与物共者也,但有小大之差尔。”

又曰“子路勇于义者,观其志,岂可以势利拘之哉?亚于浴沂者也。颜子不自私己,故无伐善;知同于人,故无施劳。其志可谓大矣,然未免出于有意也。至于夫子,则如天地之化工,付与万物而己不劳焉,此圣人之所为也。今夫羁靮以御马而不以制牛,人皆知羁靮之作在乎人,而不知羁靮之生由于马,圣人之化,亦犹是也。先观二子之言,后观圣人之言,分明天地气象。凡看论语,非但欲理会文字,须要识得圣贤气象。”

 

编自:朱熹《四书章句集注》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

盍,是何不。

○志,是心之所向。

昔颜渊、季路尝侍于孔子之侧。孔子问他说道:“二子学于吾门,都各有个志向,何不各言尔之志于我乎!”

 

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衣,是着衣。

○裘,是皮服。

○敝,是坏。

○憾,是恨。

子路因孔子问其志,遂对说道:“人不可以自私,且如乘的车马,着的轻裘,虽是我之所有,然天下之物当为天下用之,不得专之以为已私也。我若有此车马轻裘,则愿与朋友共之,虽至敝坏亦无所恨焉。”

盖子路勇于为义,识见高明,不屑为鄙吝之事,故其言如此。

 

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

○伐,是矜夸。

○善,是有德。

○施,是张大的意思。

○劳,是有功。

颜渊孔子问其志,遂对说道:“人不可以自足,且如人能修德,虽有善可称,然亦不过复吾性分之所固有而已。我若有善,不欲矜夸于人人,而自以为善焉。人能立功,虽有劳可表,然不过尽吾职,分之所当为而已。我若有劳,不欲张大于人,而自以为劳焉。”

盖颜子几于无我,气象浑厚,无一毫满假之心,故其如此

 

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安,是安逸。

○怀,是抚恤的意思。

子路问于孔子说:“吾二人之志,已各言于夫子矣。但不知夫子之志何如?愿有闻焉。”孔子答说:“吾之志无他,只愿天下之人各得其所而已。盖天下之人不同,有老者焉,有朋友焉,有少者焉。老者当安,吾愿养之以安,而使之各享其逸。朋友当信,吾愿与之以信,而使之各全其交。少者当怀,吾愿抚恤之以恩,而使之各道其性,随其心之所欲得,而与之以理之所本然。此则吾之志也。”

合而观之,子路公其物于人,而有难于兼济。颜子忘其善于己,而犹出于有心。惟夫子之志兼利万物而不知其功,仁覆天下而不见其迹,真与天地之量一般,又岂二子之所能及哉!使得君师之位,以行其政教,则时雍风动之化,当与尧舜比隆,惜平不得其位,徒有志而未遂也。

 

编自:张居正《四书直解》

侍:指立侍言。若坐而侍,必别以明文著之。

盍:何不也。

衣轻裘:此处误多一轻字,当作车马衣裘。

共敝之而无憾:憾,恨义。或于共字断句,下“敞之而无憾”五字为句。然曰“愿与朋友共”,又曰“敝之而无憾”,敝之似专指朋友,虽曰无憾,其意若有憾矣。不如作“共敝之”为句,语意较显。车马衣裘,常所服用,物虽微,易较彼我,子路心体廓然,较之与朋友通财,更进一层。

无伐善。无施劳:伐,夸张义。已有善,心不自夸。劳谓有功,施亦张大义。《易》曰“劳而不伐”是也。善存诸己,劳施于人,此其别。一说:劳谓劳苦事,非已所欲,故亦不欲施于人。无伐善以修己,无施劳以安人。颜子之志,不仅于成己,又求能及物。若在上位,则愿无施劳于民。秦皇、隋炀,皆施劳以求祸民者。今按:“浴沂”章三子言志以出言,此章言志以处言。今从上一说。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此三“之”字,一说指人,老者我养之以安,朋友我交之以信,少者我怀之以恩也。另说,三之字指己,即孔于自指。己必孝敬,故老者安之。己必无欺,故朋友信之。己必有慈惠,故少者怀之。《论语》多言尽己工夫,少言在外之效验,则似第一说为是。然就如第一说,老者养之以安,此必老者安于我之养,而后可以谓之安。朋友交之以信,此必朋友信于我之交,而后可以谓之信。少者怀之以恩,亦必少者怀于我之恩,而后可以谓之怀。是从第一说,仍必进入第二说。盖工夫即在效验上,有此工夫,同时即有此效验。人我皆入于化境,不仅在我心中有人我一体之仁,即在人心中,亦更与我无隔阂。同此仁道,同此化境,圣人仁德之化,至是而可无憾。然此老者朋友与少者,亦指孔子亲所接对者言,非分此三类以该尽天下之人。如桓魍欲杀孔子,桓魋本不在朋友之列,何能交之以信?天地犹有憾,圣人之工夫与其效验,亦必有限。

今按:此章见孔门师弟子之所志所愿,亦即孔门之所日常讲求而学。子路、颜渊皆已有意于孔子之所谓仁。然子路徒有与人共之之意,而未见及物之功。颜渊有之,而未见物得其所之妙。孔子则内外一体,直如天地之化工,然其实则只是一仁境,只是人心之相感通,固亦无他奇可言。读者最当于此等处体会,是即所谓志孔颜之志,学孔颜之学。

又按:孔门之学,言即其所行,行即其所言,未尝以空言为学。读者细阐此等章可见。

 

【白话试译】

颜渊子路侍立在旁,先生说:“你们何不各言己志?”子路说“我愿自己的车马衣裘,和朋友们共同使用,直到破坏,我心亦没有少微憾恨。”颜渊说,“我愿己有善,己心不有夸张。对人有劳,己心不感有施予。”子路说:“我们也想听先生的志愿呀!”先生说:“我愿对老者,能使他安。对朋友,能使他信。对少年,能使他于我有怀念。”

 

编自:钱穆《论语新解》

【注释】

:“何不”的合音字。

:皮衣。

:坏。

伐善:夸耀自己的长处。

施劳:张扬自己的功劳。

 

【疏解】

○这一章的主题,仍然是各言其志;而与上一章(先进26)不同的是孔子自己也说了。因此,我们不妨就着这一章,看看老师与学生的境界有何不同。

○在这一章中,我们恰可以从子路到颜渊到孔子,分成三个层境,也可以就看作是人格修养历程中的三个步骤。

○首先看子路这一层境。在这里,子路的“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乃是子路顺他自己好勇力、爱朋友的气质而行,发挥到尽处所成就的一份德行。这种德行当然好,但却是有限制的。这限制就是:这成为子路的个性了,他变成只能如此,而不能如彼了。因此,当事情确该如此时,子路固然顺理成章,而当事情不该如此时,他就未必能适时自制。所以孔子曾批评他“暴虎冯河”,一往无前而不知止。而子路之死于卫也确是不太值得的(卫君父子争位,都无光明的理想可言,子路骤然殉身,总是可伤)。总之,这种只顺性情,不管环境合适与否的境界,毕竟只是一种与外境相持对立,不能通流的境界,所以,于平时已难免以己之善行反照出他人的未善,而当遇到不合适的环境时,便更易与外境相争而挫折牺牲了。

○至于颜渊的境界,则是已能超脱一己气质的限制,而达到随机与外境通流的地步。所以他有才能不会自矜,有功劳不会夸耀,因为他知道那远不值得骄矜夸耀。他已经真能同情到、照顾到他人的生命人格,知道人我平等为一了。这一番工夫,就是儒者所谓“内圣”的工夫,也就是一番不断自我存养省察,以消除私心我慢的工夫,而我慢消除,与人流通的仁心即显。所以孔子常说颜渊三月不违仁,又说他的境界在“不迁怒、不贰过”,所指的都是这一番内省成圣的工夫。

○而孔子呢?他的“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是如何境界呢?

○这就不止能内在地成就一己通畅完整的人格,而且更能推广这人格精神,去衣被世界,去蕲愿一个理想世界的完成,以见个人经验与宇宙情怀的合一。也就是说,他不但有内省的工夫以成为一个清明的圣者,且更有一个外发的愿力以成为一个博厚的王者了。当然在当时孔子因为无位,这力量不能在现实上透到社会众生身上,而仅能以一种永恒的理想、光明的蕲愿的方式表露出来,而说愿天下的“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但即使是这心愿的灌注,就已经需要一份极真诚笃实的人格为基础,而非颜渊当时的人格力量所能透至了。

○当然在这里我们还须有一辨,就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这三句话,不可以解作“去安天下之老者,信天下之朋友,怀天下之少者”,这样粗看来好像志愿伟大,其实是一种“其言不让”的傲慢。须知一己之力有限,而天下之人无穷,要在事实上将天下人囊括在一己的照顾之下是不可能,也不必要的。一个王者,顶多只是能结合人心,蔚成风气,使天下人各安其位,以分工合作,共同创造一个合理的世界而已。所以这三句话应当理解为:愿天下的老者都有贤妻孝子以获得安适的颐养,天下的壮者都有真诚的朋友以互相提携印证,天下的少者都有温暖的家庭以获得良好的保育。真的,一个王者再神通广大,又焉能取代每一个人的父母妻子亲戚朋友呢?王者乃至一切仁人君子,也只能抱此雍雍穆穆的人文理想以为永恒的指标,以落实到自己有限的份位上去尽其本分的责任,以期促进此理想的实现罢了!然而莫以为这样太容易,实则要真诚而永恒地抱持这大公的理想,并不懈地朝此方向尽力,从不因牵于己私而忘怀而懈怠而心急强求,乃是太不容易的事。而孔子,便是能适切如份地表达了这样的理想与人生态度,而成其圆满平实的至圣先师之名。

○而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德性修养已达到何种层境,的确便只能说出何种层境的话闻,其间只有互相的尊重欣赏,也不见相互的较量讥评。而这样的表现,可以说就是所谓“直”所谓“谅”罢!

 

注:以上选自《论语义理疏解》(台湾鹅湖出版社印行)之主题五【师友的交遊】(曾昭旭)第廿三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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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校对:澤之/其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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