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我与熊十力先生(追念会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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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1979年7月1日(辛卯年农历六月初八)熊先生九十五冥诞,立法委员黄强先生特假座立法院会议室举行追念会,并请牟先生讲述熊先生生平。文本即讲话记录全文,由牟宗三先生主讲,杨祖汉先生整理。选入本书时(季谦先生编著《经典教育与文化关怀文集》)将题目修订为“我与熊十力先生”,牟先生曾有同一题目之文章发表在《生命的学问》一书中,请参阅。

 

黄委员一番诚意的要开一个熊先生的追念会。这件事情的缘起是这样的:今年春天时,上海市政府举行一熊先生的平反追悼会,以市政府的名义,拍一电报给徐复观先生,还附一长信,希望他到上海参加这个会,并在信中请徐先生转达程兆熊先生,及我本人。后来徐先生又接到熊先生的少爷熊世菩先生一封信,说得比较详细一点,其中有这么一句话,说熊先生去世的那一年,“身心俱受摧残”,这就表示熊先生当年曾被打过。精神上受摧残,那是不用说的了。红卫兵的瞎闹,随便的踢你几脚,打你两拳,侮辱你两下子,那是家常便饭,不算一回事,但便教你受不了。这些侮辱在当时几乎是无人能幸免的。这是我们以前所没想到的。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熊先生去世,我们是知道的。那时候他家里并没有来信,而是唐先生的妹妹唐至中小姐从苏州寄信给唐先生,说熊先生去世了。据熊家传出来的消息,熊先生并没有什么病,那天上午还是很好的;大概熊先生历来都是大便不太通畅,要费气力,这次可能是在大便时气力不够,便过去了。只是这样说,没说其它原因,并在信中嘱咐我们不要有任何举动,这表示当时在上海根本是死掉便死掉了。我们当时没想到他曾受虐待。当时我们还风闻红卫兵想到熊先生家里斗争他,但由于一句话而止,说:关于熊先生的思想,我们现在暂时不要动他,等他百年之后,再重新来批评。这句话也算很客气,说是给最大的面子的了。我们以为熊先生便因此免受糟蹋,不料现在要在上海开追悼会,且要改葬在上海龙华公墓。既要改葬,则当年熊先生去世时定是草草了事。究竟是葬了没有呢?若是葬了,是葬在什么地方呢?若是葬了,便不须改葬,谁愿意改葬呢?所以黄委员听到熊先生这消息,说我们台湾方面也应有所表示,要追念熊先生,并要我来对熊先生的生平作一报告。我所报告的,只是就我个人和熊先生的关系,我个人所能感受到的,从感受所能理解到的说一说。我认识熊先生很晚,在此之前他的生活状况,我并不十分了解。故我现在大体是从我认识熊先生时说起,一直至我到台湾来为止,这阶段也有十五六年。

 

我在北大念大三时,那时我二十三岁,熊先生到北大来讲课。我是从那时起认识熊先生的,但那时只是在课堂上见过他,未曾去拜访,或谈过什么。熊先生在北大只正式上过一次课,而我便去听了一次。他讲的是《新唯识论》,那时此书刚出版,是文言本,当时熊先生很高兴。在课堂上讲书,熊先生并不是很擅长,因老先生和我们这一代不相同,并不宜于公开讲演或课堂上的讲演,他的好处是在家里谈。所以熊先生只讲过一次,便不再上课,凡是选他的课的,便到他家里谈。熊先生很会谈论,谈得很有条理,上天下地地谈,但不论谈得多远,都能统之有宗,会之有原,都很真切,很真实。故在谈话中可从他那里得到很多好处。

 

那时我还没有到过他家。有一次,我到邓高镜先生家里——熊先生那时有几位朋友,即邓高镜、林宰平、汤用彤几位,他们是常在一起的——邓先生也是北大的先生,有一次晚上我们到他家,他提到熊先生新近有一部著作,是《新唯识论》,并拿出来给我看。我当时看到标题是“新唯识论”,下署“黄冈熊十力造”。这“造”字用得很特别,是不常见的;一般人写书不会说是自己造,这是模仿佛书的署名“某某菩萨造”。邓先生问你看过这书没有,可以拿回去看。我当时拿回去一个晚上便把它看完,开头的部分我不大看得懂,因那是对佛学中小乘的辩破,那些问题不是我当时所能懂的,且用的是佛经体的文章。但往后几章的文章我却能看懂,那是先秦诸子式的文章。用佛经体来表达义理是不容易的,开头时还可以说几句,说多了便不方便,故熊先生后来还是用中国老式的文体,故我可以看得懂。但亦只是表面上,文字上的懂,里面说的是什么义理,我并不十分懂。第二天我再到邓先生处,说这书写得很好,文章美得很,虽然我不大懂,但亦可以感觉到它很好。这位老先生住在什么地方呢?我想去见他一见。他说明天是礼拜天,我们会到中央公园来今雨轩吃茶——那地方是纯吃茶的,老先生常去那里吃茶聊天。是喝清茶,没点心吃的,不同于南方的茶楼,到这地方吃茶的都是老年人,青年人是不去的——我们明天会邀熊先生一同去,因那时《新唯识论》刚出来,熊先生又来北大讲课,大家都很高兴。当时去的除邓先生外,还有汤用彤先生、林宰平先生、李证刚先生。邓先生说你也可以参加。我说我也可以吗?他说当然可以,没有关系。我就去了。我去到时,他们全在座,只有我一个青年人,我当时穿了一套新衣服,很整齐。但我只坐在一旁吃瓜子,他们在谈,谈的是儒释道,上天下地的。当时以李证刚先生及熊先生谈得最多,他们所谈的我并不十分懂,也没留心,在这时忽然听见熊先生发狮子吼,叫起来了,他把桌子一拍,说:“讲先秦诸子,当今只有我熊某能讲,其它的都是胡说!”这忽然一叫,很易惊人,真是振聋发聩,熊先生便有这本事。

 

当时我所见的熊先生,初看是没有精神似的。他戴一顶瓜皮帽子,穿一袭长袍,戴一个眼镜(熊先生晚年便不戴眼镜,这时是五十多岁),身体不很好,像病夫一样。后来他到洗手间去,出来时,我看他走路的样子,像游方的郎中一样。没想到他会发狮子吼!这一发,精神便从他眼神中呈露出来,与一般人直是不同,可见生命的突出不突出是自有真者在。平时我们所显的精采是没有多大用的,精采没有用,不精采而睡觉当然更没有用。有用的生命是一真实的生命,是与众不同的,这是我初见熊先生的感受。

 

后来他说:“你可以常到我那里去呀!”这是熊先生对我暗示。我当时是很不懂事的,现在的青年都非常懂事。我当时刚从乡下里出来,人情世故全不懂;不只那时候不懂,到三四十岁时还是不懂。不要看我好像想了很多,想是想得很多,但对于现实生活,还是不大明白的。我并不懂人情世故,有时候还很任性、很楞。在初见熊先生时,我不知问到一个什么问题,熊先生说李证刚先生会看相,便请他替我看看。李先生看后,说我可以念书。我当时并无大志,乡下人都是一步一步地走的,没有门面话,我便问李先生:我能不能当教授呢?我当时认为教授是很高的,很了不得。李先生说“能,可以。”熊先生在旁听见,说“我看他是可以念书”,所以熊先生便叫我到他家里去。于是我便常去他那里。

 

去了几次熊先生家后,熊先生给我很特别的感觉。这感觉和那时我们的日常生活比照起来,是很突出的。那时在北大(不只是北大,整个北平及山东济南的中学也是如此)先生在学校是一点地位都没有的。北大的学生都嚣张得很,根本不常去上课。先生讲什么,学生都不听,而且不上课已经是很客气的了。那时北大的学生会权威性很大,每学年开始,要聘先生,须预先征求学生会的意见,问学生要些什么先生来教课,然后去请回来,十分开明。但虽是开明,站在教育的立场上说,这并不是很好的,这样会养成学生的嚣张狂妄,两眼只看天上。北大的学生谁也不理谁,所谓“北大老,师大穷,只有清华可通融”的北大的老,并不单指年龄的老,而亦是说精神状态的老。同学们是很少交谈的,我与另一同学同住一宿舍,一人住一方,中间隔开,从来便没有谈一句话。我晚上回来时他已在睡觉,第二天清早他便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自己则到图书馆去。那时候的学生无法无天,不知天地间有什么分寸。上课时先生点名,很是客气,都说Mr.某某,这种作风,在以前中国是从没过的。刚开始时,我们都感到不习惯,乡间的老夫子不但不叫你Mr.还要打你呢。这种风气是从北大,从胡适之先生开始的。胡先生对学生很是客气,青年人初时会感到有点受宠若惊,但久而久之,便认为当然,久假而不归,焉知其非固有也,你叫我这样我就是这样吧。嚣张狂妄之极,没有一个先生敢对学生说你不对,没有敢教训学生的。这种风气一形成,便没有先生敢教学生。所以我常说我们并不是反自由民主,而是反泛自由主义;我们的反对是有根据的,这种作风便是泛自由主义。自由民主是政治上的观念,在政治上不能表现,便在社会上日常生活中表现,这便成泛自由主义。变成先生不能教学生,父母不能教子女,这影响太大了。北大便是这种风气,学生对先生是没有什么礼貌的:上课时愿意听便听,不愿意听便走,随便退堂。这随便退堂严格讲是不对的,但北大的学生对此并无感觉。我有一次去看熊先生,他并不是跟我谈这些,亦不批评这些,但每当一个青年人来,他都马上给你一句话:“你不要以为你懂,你其实不懂!”为什么说我不懂呢?我觉得我懂得很多呀!平常哪有一个先生说学生不懂呢?熊先生便敢说你不懂,你现在懂的不算数。你或者会觉得冤枉,我事实上是懂了,你为什么说我不懂呢?但这些他都知道,他就是要压你,压下你的浮气。在这,你自己也得要有一个好的态度,来处这种境况。假如是你要和熊先生较量,说:“我明明是懂了,你却说我不懂,你太不客观,不科学!”那就糟了,你便不能从熊先生那里得到好处。他是不会和你讲公道的,你不能和他较量,他明明告诉你,就是懂了也不算。在此你要谦虚一下。天下道理谁敢说一定都懂得呢?那是无穷无尽的,你说我不懂,我便承认不懂算了,我自己把自己往下压一下,不就可以更进一步吗?这无形中便可得到好处。

 

这是我初见熊先生的感受,与自处的态度。而由此我感受到,这种对青年人的态度,是北大所没有的;熊先生可以作老师,可以讲学问。这种态度可使你研究学问,从某一范围内的学问中突破,突进到另一领域去。这也要看个人的感受,没有这感受,便得不到好处。为什么从这种态度可使你由某一范围突进到另一领域去呢?假如我们是念物理或数学,那懂得便是懂得;假如我们是作历史考据,找材料,材料证明了,事实上对是对,不对便是不对:这种真理,我名之曰“外延真理”(Extensional Truth)。外延的真理是平面的,尽量把自己的生命推到一边,以表示客观,又把自己所研究的对象推出去,使其对象化,客观化。我们处在这一层次领域内,并不能知道还有另一层次领域的真理。经过熊先生这一棒喝“你不懂,就是懂了也不算”,那感受便不同了。假如是数学的真理,如2+2=4,一旦懂了就是永远算的,怎能不算呢?我当时便马上有这个感觉与反省,马上想到这问题。材料证明对就是对,错便是错,不能再辩。说不算数,那怎么样的真理可以说你懂了并不算数呢?我马上便想到我当时看过的宋明儒的语录,其中的程伊川一段话,他说十七八岁时已读《论语》,五十岁六十岁也读,到现在七十岁还是在读《论语》,但年年所读时的感受不同(程子曰:“颐自十七八读论语,当时已晓文义。读之愈久,但觉意味深长。”)十七八岁时读论语,也不能说是完全不懂,但十七八岁时读与六十、七十岁时读的感受是否一样呢?理解是否相同呢?当然不相同。既是不相同,我站在六七十岁时的理解说我以前没有了解,这总可以吧。这种真理不是数学的真理,不是考据的真理,不是靠证据来分辨真伪的真理,而是“内容真理”(Inten-sional Truth)。一个念哲学的人,若只限于在“外延真理”的领域内,是没有进步的。可是由“外延真理”转到“内容真理”,是有很大困难的,要想转出来,极端不容易,不是凭空便可以转的。学问境界的往前转进,是很难的。假定陷在北大的习气里,你会永远转不出来。假定没有抗战这大事出现在中华民族身上,又假定我没有遇见熊先生,我究竟是不是现在这个我,是很难说的。恐怕我在北大毕业出来后,也和其它人一样,自然地便跑到中央研究院的系统里去了。由于有抗战这大事件,那是民族的生死斗争,但这还只是客观的因素,光是这个并不够,还是要碰见熊先生,我才是现在这个我。

 

所以我和熊先生相处,是抱着一种会使自己得好处的态度的,而旁人便很少能有这态度,因熊先生这一套,旁人是受不了的。他好骂,好责备你,说你不行。年轻人是很傲气、很好胜的,你说我不行,那怎么可以,马上会脸红脖子粗,甚至要跟你打架。故人人都有矜持,你硬说我不懂,我便不懂算了,但我下次亦不来了。很多人就是这样,受不了这一套。其实受不了便表示你这个人不行,你便不能从他那里得到好处。你不要拿书给熊先生看,他是不会看的,“你拿书给我看干什么?你应该看我的书。就是不看我的,也应看圣贤的书,你的狗屁东西算什么作品呢?”世俗之见的人都喜欢拿自己的书给别人看;假如你不看,便是对我的轻视,那怎受得了。其实就让他不客气,轻视一点算了。你受一点委曲算什么呢?但一般人就是受不了这个。我当时还是一个年轻人,也没有什么大智慧,但我觉得对熊先生的骂人是不能太认真的,骂骂又有什么关系,你应有一点幽默的态度。你有一点幽默的态度,不就可以放平了吗?骂骂又有什么关系,这便可以得到好处。骂人有伤人的骂,有不伤人的骂,《史记》说汉高祖常漫骂,这漫骂便是不伤人的骂。汉高祖是乡下人,乡下老粗口舌总是不干净的,好骂人,这便是骂,这骂是不相干的。熊先生的骂亦是如此,是不伤人的骂,与平常的骂人是不同的。所以对于熊先生,我有一个很特别的感觉,我感到他那里有一个很大的突出,是北大其它先生所没有的。他是一个很突出的生命,他可以教训你。从这突出里面,你会感到有一种真理在你平常所了解的范围以外,这便是“外延真理”与“内容真理”之别。再进一步,你要适应熊先生的态度,你自己要有一种预备的心境,若不然你便不能适应,而得不到好处,这是我在北平初见熊先生时的感受。

 

以后是七七事变,北平沦陷,熊先生在那年八九月间出来,那时我还在北平办《再生杂志》。熊先生是经烟台出来的,我当时写信给一个在烟台中学教书的老同学,请他照顾熊先生。我在这年秋天出来,冬天时来到了南京,但住了不到一个月,便是南京大撤退。熊先生离开北平便回家乡(湖北)去。南京一失守,武汉也待不住,他这时大概是到四川去了。我则从南京经长沙至广西,在广西教了一年中学。第二年我便离开广州昆明,但在昆明我并没有事情做,依附在一个朋友家里,这期间是我生活最苦的时候,正是在陈绝粮。熊先生这时在重庆,生活也很苦。诸位现在看到的《中国历史讲话》,便是熊先生初到重庆时的讲稿。这时我还没有到四川,在这一年多,我和熊先生没有联络。后来我在昆明住了一年,没事情做,与熊先生再联络上。他写信给我,叫我到四川。当时政府已稍稍安定,教育部长陈立夫先生把马一浮先生约到四川,在嘉定成立复性书院,这是国家要安排这位老先生。马先生与熊先生的关系是很密切的,故一成立了复性书院,便马上打电报及写信给熊先生,约他去一同讲学。熊先生在初时是不答应的,有一点顾虑,这顾虑不是旁的顾虑,而是顾虑内部的问题,即是与马先生能否相处得来的问题。大家平常是好朋友,但到一起讲学时便要顾虑,因在复性书院与在一般的学校不同。在一般学校,可以互不相干,谁也不理谁;但在书院,便是两位大师。山长是马一浮先生,那请熊先生来怎样子安排他呢?当然要安排一讲座,两个讲座在一起时,除非其中有一个是虚君制度,作有名无实的女皇,那便可以相安。若其中之一不能作女皇,便很难相安,故这事情是要考虑的的。熊先生起初不肯去,但马先生函电交催,非要他去不可,说大家的关系如此密切,还要顾虑什么呢?故熊先生终于还是去了。去了之后,熊先生这人是没有什么客气的,你既要我来讲,那我便讲,并不故作推让。而且他还要为书院作安排,说国家让我们成立复性书院,并不是叫我们当和尚,及养几个小和尚来清谈,而是要讲学的,既要讲学,便应好好的讲。这一套又来了。这一套一来,二位先生便相处不谐。因二位先生的性格完全不一样,马先生是狷型的性格,熊先生是狂型的性格,二者正好相反。当二者不相干时,可以互相欣赏,是好朋友,但到一齐处事时,便不一定能合得来。熊先生一到复性书院,便马上写信给我,要我亦到那里念书,给我一个“都讲”的名义,月薪两百元。“都讲”是一老名词,意思我亦不太明白,大概是当助教。月薪两百元已经是很高的了,但这两百元并不是由书院支付,而是教育部特别拿出来的。这个我也要考虑,因我不是国家的官员,又不是教育部的职员,怎可以受教育部的钱呢?这是因陈立夫先生的关系而特别拿出来的,不知其中有条件没有,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来麻烦我,如找我写文章之类。于是我写信给熊先生说这个顾虑,熊先生说:“好,由我写信给陈先生,要他干脆出钱便是了。不要有什么条件,不要来麻烦你。”英雄好汉做事,要帮人就帮人,不必讲什么条件。

 

当时熊先生说他已与陈部长说好,叫我放心去,我是相信熊先生的,他说的话算数,旁人的说话我不一定相信。于是我便答应去,我由昆明到重庆,由重庆坐船到叙府(宜宾)。那里水浅,船走不上去,于是我便在那里住了一个晚上,听川戏,然后便回去了。回到重庆后便刚好接到熊先生一封信,说“你不要来了,我马上便要离开。”他去了还不到一两个月,便要离开了。他离开复性书院后,便住在“来风驿”,叫我去看他。我便由重庆坐汽车去,坐了一整天,到达时已是晚上。那时熊先生病了,那是熊先生一生最倒霉的时候,生活很苦,事情也不顺心。我去到他家时,正是一灯如豆,房间很暗。我一进门便看见熊师母,她正在缝衣服,她说:“你老师在里面,进去看看他吧。”我进去便见到熊先生,他没有第二句话,一见面便说:“人心险得很!”这是他老先生的感受,他和马先生这样的老朋友,到重要关头还是不行,故见面第一句话便说人心险得很。这时熊先生的生活很苦,吃的东西的营养并不够。熊先生对吃东西是很讲究的,不是讲究好,而是讲究营养。一天非得有荤的不可,不吃鸡便吃鸭,不然也要一两斤猪肉,不能完全吃素。但那时他所有的钱并不能供给他这样的享受,故其时生活并不好过。后来我便到大理去,那时张君励先生在大理办了一所民族文化书院,我到大理便是住在那里,住了两年。后来因为民主同盟的事情,书院便解散了。这时熊先生又来信,叫我到他那里去。那时熊先生住在北碚金刚碑的勉仁书院。勉仁书院是梁先生的,当时的主持是梁先生的弟子黄艮庸先生。梁先生并不住在里面,而是在社会上作政治活动。熊先生是养在里面作主讲。但谁来听呢?没有听众也不行,故叫我去。故我在那里面是间接的依附,熊先生是养在里面,而我是依附熊先生,所以我的精神并不很愉快,但当然我亦无所谓。一次,为了一不相干的小事(买鹿茸),熊先生大发脾气,把勉仁书院的人痛骂一顿,骂得很厉害,连黄艮庸这个平素被称为黄面佛,是最没有脾气的,亦受不了。这是因为平常听受的刺激太深了,故借机会便大爆发。在这种情况底下,我自然也不能待下去了。正好那时唐先生回到中央大学教书,他介绍我到成都华西大学当讲师,我便去了,这是我独立教书之始。我在华西三年,然后转到中央大学,这时已是抗战胜利了。熊先生还是念念不忘要讲学,本来复性书院是一好机会,但还是失败了。我们由此感到在现在的教育制度底下,要回到以前的书院式的讲学,是办不到的,是不能实行的。但熊先生一直想找一个讲学的地方,他觉得光是学校不行。但私家讲学又谈何容易,钱从哪里来?就是有钱,又会有学生来么?即使供给学生生活费,但学生是要社会上客观的承认,而要在社会上出头的,不能像出家当和尚般。是以熊先生的心愿始终没法实现。

 

抗战胜利后我们都从后方出来,但熊先生又回到嘉定去。这时有一小资本家出钱供他讲学,我当时曾劝他不要去。因人都出来了,你讲给谁听呢?是以他去了没几天便又回来了。胜利复员以后,熊先生住在上海,我则从中央大学转到金陵大学。熊先生后来还是回到北大去,他在北大,照样是不上课,薪水则照拿,然而钱很少。那一年谢幼伟先生在浙江大学成立哲学系,谢先生一直都想在浙大办哲学系,那一年终于办成了,于是便把熊先生找去。但熊先生自己一个人去不行,要找我一起去,但我那时已答应了武汉大学,想到武汉去。但熊先生不肯,一定要我到他那里,那我便只好和他一起去。在杭州住了不到一年,与熊先生住在一起。

 

那个时候,有些人劝熊先生到香港,但他不答应,他说:“吾中国人也,不住英国人的地方,不托庇在帝国主义底下。”但其实也不是一定不可去的,而是若去了香港,有谁能照顾他呢?从此以后我们便失去联络,大家不能通讯。熊先生留在大陆,一直到他去世的十几年间的生活,并不是好过的。以上是关于熊先生的生活状况,下面我将说一说熊先生一生的志愿、心愿,从学问方面,客观方面说几句话。

 

熊先生主要的著作是《新唯识论》,新唯识论本来预备是写两部的,现在所看到的一部是《境论》,还有一部是《量论》。量论是佛教的名词,即知识论。量论始终没有写出来,但照熊先生本人的用心范围,那书在那时代,他老先生是不容易写出来的,故他一直都没有写。我们现在看熊先生的书,客观了解熊先生的好处,看在什么地方。熊先生的学问,与一般人的并不一样,不能用一般的标准来衡量他。假如以一般专家学者的立场看,他的书中可批评的地方很多,譬如《新唯识论》,是为批评佛教的老唯识论而写的,而这些批评,那些专家不一定都赞成。就是不理别人赞不赞成,但熊先生的批评亦不一定都能中肯。我站在学生的立场,可替我老师说这话。但尽管你可不赞成,亦未必中肯,都没有关系,熊先生的好处不在这地方。熊先生的好处是我前面所说的,在主观面上,会使你生命突进。他生命的光辉便在这地方发,真理亦在他突出的生命中发。表现在文字上,所假借的名言,那是外部又外部的。那些名言的恰不恰当,都是不相干的。所以你通过那些文字语言所要看的,并不是他所说的这句经,这句话或概念对不对。就是他在讲这句经时讲错了,对他的真实生命毫无影响。假定说他讲《易经》,《春秋》,讲得不对,不合这,不合那,这种批评对熊先生是不中肯的。他的真理便在他的生命中,这种真理便是“内容真理”。如诸位要更清楚地了解这个,那耶稣的话便是最好的例子。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熊先生的生命格范就有这点意思。这不是我故意说大话来恭维自己的老师,老师是用不着我去恭维的,这是一客观的问题。故我不要你去看他的书哪一句讲错了,不能在那里衡量他的价值。他的真实生命的呈现便是光辉,光辉便是真理,这种真理便是“内容真理”。圣人千言万语讲仁,孟子讲尽心知性知天,后来宋明儒讲心性命天,不过都是要烘托出这东西,把这东西呈现出来。这不是一对象,一科学上研究的外在对象,这是要靠你的真实生命的呈现而呈现的,这便需要人去体现,光是讲是不行的。康德用了那么一大套理论,那么多名言去讲,讲得那么合法度,结果却把自由意志讲成了一设准(postulate),而不能呈现。但圣贤讲仁,讲性命天道,讲良知,都不是一假定,而是一真实生命的呈现。但只这一句话亦不行,你说你真实,我说我真实,那究竟真实是在哪里呢?所以需要师友,要在现实生活上找一个见证。而这现实的见证,在当今之世,只有熊先生够资格,其它人都不够。所以熊先生是一个真人。他真之所以为真的地方在哪里呢?我不用说得太玄远,太严肃,而只从他日常生活上说。

 

我们这些人都有俗气,都未能免俗。免俗是不容易的,无论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有什么大名誉、大学问,从他们的现实生活上看,从他们的生命格调上看,都是些俗人,更不必说一般人。一般人哪能免俗呢?什么叫“不俗”呢?把俗与不俗分辨开来也不容易。陆象山说韩退之就是俗,像程明道、程伊川那样,方为不俗。二程才做到一个“不俗”,而这在陆象山看起来,已算是不容易的了。你们可在这点上看。什么叫俗,再粗浅的说,就是任何人都有无聊的时候,无聊便是俗。人见面时都有无聊的话,敷衍的话,诸位有些是见过熊先生的。你看熊先生有无聊的地方没有呢?没有!这就不容易。不管你什么人来,他就照他那一套来讲学。就是国家元老,他来,熊先生也照样讲这一套,不管你听不听。不管你是将军、总司令、商人,乃至任何人,只要来,熊先生便讲他那一套。这是绝对忠于形而上学,绝对忠于道体。任何人来都讲这一套给他听,不管对方能不能听。依我们看,对一个做生意的人讲这一套有什么用呢?“不可与言而与之言,谓之失言”,但熊先生没有所谓失言,他都讲。小孩子来,便教训他要好好念书;国家元老来,也一样教训他。他没有敷衍,没有无聊。今天天气好,今天天气哈哈哈,便是无聊敷衍。这个一般人谁能免呢?我所认识、接近的人,不论前辈、平辈、后辈,能免于无聊的人很少,几乎没有,就只有熊先生。这就是真实,他的生命全部都在这。这就是孔子所说的“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我们看到孔子这话时,总觉很严重、很可怕、担子太重了,但熊先生却能将孔子这话表现出来,表现得很轻松。他无所谓,就是这样。因为他没有无聊,所以当初在中央公园吃茶的时候,开始那些人在随意谈,他却不能永远和你无聊,突然把桌子一拍,便要开骂,说“当今之世讲先秦诸子,只有我熊某能讲,其余都是胡说八道。”这表示他不能安于无聊。

 

这一点我们便差得很,我自愧不能达到我老师的万分之一。尽管我讲哲学系统,哲学概念或许比我们老师知道得多,他一生想要写的量论写不出来,而我或可以写出来,我可以顺着他所呈现的内容真理来讲,把它建立起来,而往前发展,但这并不表示我比我老师好。世俗之见会以为我超过我老师,但真正了解起来,其实是差得远。我这个人也并没有堕落过,一生也没有得意过,没有飞黄腾达,生命也没有波澜壮阔,只是教一辈子书,没有什么堕落。但每当我见到熊先生,我总觉自己的生命颓废,在往下退堕。我平常觉得自己并没有堕落,也很努力,很用功,但我一见熊先生我便会往上跃一步。像皮球浸在水中,打它一下,便会蹦上来。你不见熊先生,你这球便永远平平浮在水上,不会蹦上来。这就表示说我们有无聊,有未能免俗的地方,生命不能像熊先生那样“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不能精诚不已。他就是这样,永远都有创造性,任何人来都可和他讲道理,讲圣人之道。所以熊先生门下来的人很怪,什么人都有。但你又不可以说他迂腐,说他迂腐是不可以的,他并不是三家村气。

 

自明朝一亡,乾嘉学问形成以后,中国的学统便断绝了。所以至清末民初,中国人都不会用思想,尽管中国人有聪明,但并不会用思想。所以我常说:中国人不会运用观念,没有观念,便没有生命(No idea therefore no life)。思想不能是胡思乱想,不论是要解决哪一方面的问题,都要有所根据。如要解决政治问题,便要根据政治的传统;要解决科学的问题,便要根据科学的传统;其它一切皆然。中国自清朝以来,全部学问都没有了,只剩下《说文》《尔雅》,《说文》《尔雅》能代表什么呢?能代表科学、政治、经济、宗教、哲学乎?都不能!那中华民族的生命凭什么来应付环境,应付挑战呢?所以恢复这“生命的学问”、恢复儒家这中国的老传统,大汉声光、汉家威仪,把从尧舜禹汤文武一直传下来的汉家传统重建起来,这是熊先生的功劳。是熊先生开始把这传统恢复过来的,有这样一个人而大家都不知道尊重,那你凭什么东西来生存在这世上?凭什么东西来抵抗?这传统能复兴起来,是熊先生的功劳。你不能要求他太多,他不懂洋文不懂西方哲学,这没有关系。你懂得这一点那一点算得什么呢?现在的人浅薄无聊,动不动以自己懂得的一点来欺负老前辈。你哪能欺负老前辈,你哪能抵得过老前辈呢?他把这汉家威仪的传统复兴起来,我们便可以顺着往前进,这便是将来中国各个人生命的道路,国家生命的道路,文化生命的道路,这道路不是凭空可以讲的。

 

以上是简单地将熊先生的学问方面,客观方面的意义表示出来。今天就讲到这里。

 

本站编辑: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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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8278的头像
    8278 2024年2月13日 上午12:30

    熊十力了不起。熊先生了不起,是因为他证其真,有所本。
    牟宗三了不起。牟先生了不起,是因为他能够认得这真,敬重这真。因此他可以倒空自己,进入圣道,延续法统慧命。

    我们这些后学就不好办。因为我们不像牟宗三先生那样,能够见到一个熊师,通过此人生命的光辉,知晓生命可以光辉。
    因此,光辉与仁,对我们而言是一种假设。

    对于未证之假设,也有了不起与不算了不起两种情况。了不起的人,本能的相信生命自有其超越之道,超越之体,直接就信了,倒空自己。
    不算了不起的人,从于主观成见,不能长进。
    先圣言: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即若离;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则不足以为道。通过对于未证之超越的信任与否,我们可以判断出自己的材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