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以文行忠信,受社会普遍尊崇。然先父与亲族交游间,语不及私。往来酬酢,皆守礼节,绝不奢纵,亦不示人以贫窘穷迫相。他人亦绝少知余家之经济实况。一日,先伯父家从兄途中与一不相识人语,此人盛道先父为人不去口。从兄曰:”外人都知家叔父为人,却不问家叔父阖家生活。”语闻于先父,特召先兄与从兄诫之曰:”生活各家不同,非年轻人所当过问,更不宜与外人道之。”先母日常,戚族来往,亦绝不谈及家庭经济。
及先父之丧,亲族吊者群集,始悉我家之艰困,力主孤寡生活,当依例领取怀海义庄之抚恤。先母泣不允,曰:”先夫在日,常言生平惟一憾事,乃与诸伯叔父为义庄涉讼。稍可赎歉疚于万一者,自问存心无一毫私图耳。今棺木未入土,其妻其子,即吃义庄抚恤米,何颜面见先夫于地下?”诸亲族争言:”二相生平绝不怀私图,不惟亲族群知之,即路人不相识者,亦皆知。义庄抚养孤寡,乃符合列祖列宗遗意。且五世同堂一门,孤寡受抚恤者何限。二嫂独不受,此诸家怀念往昔,何以自安。”先母不获已,召先兄与余立面前,泣曰:”汝兄弟闻所言否?幸能立志早谋自立。”先兄及余皆俯首泣不止。
先母不识字,十六岁来归。余幼小初有知识,即侧闻先母与先姊先兄之日常相语。及后知识渐开,乃知先母凡与子女言,绝非教诲,更无斥责,只是闲话家常。其话家常,则必及先祖母先父,必以先祖母先父为主,乃牵连及于宗族乡党间事。故其语语皆若琐事,若闲谈,而实语语皆书诲,皆有一中心。及先父卒,凡先母之告先兄及余者,更惟以先父之遗言遗行为主。一家生活,虽极贫苦枯寂,然余兄弟在当时,实并不知有所谓贫苦,亦不知有所谓枯寂。惟若先父之灵,如在我前,如在我左右。日惟以获多闻先父之遗言遗行为乐事。
先父卒年,余家又迁居后仓滨,即果育小学之隔邻。是年除夕,午后,先兄去七房桥领取义庄钱米。长弟患疟疾,寒热交作,拥被而卧,先母在房护视。幼弟依先母身旁。余一人独坐大门槛上,守候先兄,久久不见其归。近邻各家,香烟缭绕,爆竹喧腾。同居有徽州朝奉某夫妇,见余家室无灯,灶无火,欲招与同吃年夜饭。先母坚却之。某夫妇坚请不已。先母曰:”非不知领君夫妇之情,亦欲待长儿归,具香烛先祭拜祖宗,乃能进食。”某夫妇每常以此嗟叹先母治家为人之不可及。暮霭已深,先兄踉跄归。又上街,办得祭品数物。焚烧香烛,先母率诸儿祭拜。遂草草聚食,几深夜矣。
先父在时,向镇上各店铺购买货物,例不付款,待年终清结。先父卒后,上街买小品杂物,先母命余任之。一日,到街上购酱油,先母令携钱往,随购随付。店铺中人不受。余坚欲付,铺中人坚不纳。谓:”汝家例可记账,何急为。”不得已,携钱归。其他店铺亦然。先母曰:”此又为难矣。汝父在时,家用能求节省即可。今非昔比,万一年终有拖欠,又奈何。”及岁除,镇上各店铺派人四出收账,例先赴四乡,镇上又分区分家,认为最可靠者最后至。余家必在午夜后,亦有黎明始到者。例须手提灯笼,示除夕未过。先母必令先兄及余坐守,不愿闭门有拖欠。余兄及余往往竟夕不寐。但亦有竟不来者。先母曰:”家中有钱,可勿记账在心,家中无钱,岂不令我心上老记一账。”及余家迁返七房桥,此事始已。及后,先兄及余每月进款,必交先母。及岁除,先兄及余集先母卧室,先兄必开先母抽屉,得十元八元,必曰:”今年又有余存。”母子三人,皆面有喜色。
先父之卒,诸亲族群来为先兄介绍苏锡两地商店任职,先母皆不允。曰:”先夫教读两儿,用心甚至。今长儿学业未成,我当遵先夫遗志,为钱氏家族保留几颗读书种子,不忍令其遽尔弃学。”明年冬,适常州府中学堂新成立,先兄考取师范班,余考取中学班。师范班一年即毕业,同学四十人,年龄率在三十以上,有抱孙为祖父者。先兄年仅十九岁,貌秀神俊,聪慧有礼,学校命之为班长。监督又召问:”汝尚年轻,当求深造,为何投考师范班?”先兄告以上有慈母,下有诸弟,家贫急谋自立。学校特令先兄管理理化实验室,按月给奖学金一份。翌年,以第一名毕业,诸师长同学竞为介绍教职,先兄愿回家侍母,亦欲致力桑梓,遂归。复迁家返七房桥,呼吁族中,由阖族三义庄斥资,创立小学校一所,取名又新。七房桥阖族群子弟及龄者皆来学。先兄为校长,另聘两师,一为先父旧学生,一为先兄师范班同学,年皆四十以上。
先兄既获职,先母即令先兄不再领怀海义庄之抚恤。先兄月薪得十许元,一家生事益窘。幸果育学校旧师长,为余申请得无锡县城中某恤孤会之奖学金,得不辍学。翌年,先兄完婚。七房桥阖族皆来贺。鸿议堂上自先父先母成婚获得一次盛大庆宴外,三十年来,此为其第二次。先母终日在房啜泣。婚礼先拜天地,后拜亲长,群拥先母掩泪自房出至堂上。余在旁侧观,凄感无极。回念先父去世后几年情况,真不啻当前之如在梦寐中。
先兄声誉日著,长又新小学外,族中事亦渐纷集。七房桥阖族祥和之气,又复再见。辛亥年,余转学南京钟英中学校。暑假在家,忽犯伤寒症,为药所误,几死。十里外后宅镇有名医沈翁,慕先父先兄名,以其女许余,并召先兄及余至其家,盛筵款接,出见其子,曰:”今为亲家,此子他日,幸贤昆仲加以辅导。”日常环后宅数十里内求医者踵相接。入夜,驾一舟出诊,必晨始归。闻余病,曰:”我必先至婿家。”屡来,余病得有起色。后其女不幸早亡。其子在上海同济大学学西医有名,与余家往返如亲故。先母护视余病,晨晚不离床侧,夜则和衣睡余身旁,溽暑不扇,目不交睫。近两月,余始能渐进薄粥。天未明,先母亲登屋上,取手制酱瓜。又旬日,渐进干饭。此病不啻余之再生,皆先母悉心护养之赐。其时居素书堂东偏房,今名所居台北外双溪屋曰素书楼,以志先母再生之恩于不忘。
余病三月,一日,始进荤食,即欲于明日返学校,先兄为余治装。翌晨,自洪声里乘船赴望亭车站,乘沪宁铁路火车。车中读报,始悉革命军已于昨夜起义武汉。是日为八月二十日。既至校,同学四散,乃意欲待革命军进城投效,留校不去。事益急,学校下令驱逐全体师生仆役悉离校不许留,乃乘南京开出最后一班车,仅能赴上海。翌日为重九,上海街头挂白旗,高呼光复。余与家中音讯久绝,急归。先母见余,抱余头,几泣,曰:”方庆汝再生,初谓今生不复得见汝面矣。”
七房桥办团练自卫,先兄为自卫队长,诸伯叔父皆为团员。先兄与一叔父去上海购得后膛枪数十支。命余为教官,教诸伯叔父兵操。立正、少息,听命惟谨。又聘一拳师教拳击刀棒。每夜,分番站岗村外之四围。先兄偕年老诸伯叔父及余逐岗巡视。又与他处自卫队联络,一切尽由先兄指挥。先兄时年二十三,余则年十七。
一九一二年春,余因乡间未靖,不忍又远离。亦无从筹学费,先兄命余赴七八里外秦家水渠三兼小学校任职。教读生涯,迄今忽已六十三年矣。六弟年十三,先兄命余携去,曰:”汝或教导胜我,亦令其渐习离家生活。”翌年,送六弟进常州中学。一九一七年之秋又为余完婚。甲子乙卯间,五世同堂两遭火灾。前一次在第一进,此处本无人居。第二次在第三进素书堂东边,即先母与余夫妇所住。两卧室一书房,尽成灰烬。先祖父手钞五经,及《史记》评点,及先父窗课,同付一炬。五世同堂荒残不堪,亦无屋可居,乃又迁家至荡口。幸先姊远自汉皋携来多衣,一家得以蔽体。先母患胃疾,经月惟进水浆,半年始渐康复。
自后八弟又在常州中学毕业,兄弟四人皆在中学教读。先兄又为两弟同日完婚。乃兄弟集商。先兄曰:”吾兄弟必各分房异爨,庶可使慈亲节劳。”并由先兄及余两家轮流奉养,两弟妇初来,可免未识慈亲心性所安之虞。先母曰:”我今无事,当务督导长孙读书。”每夜篝灯,伴孙诵读。余在家,亦参加。同桌三代,亦贫苦中一种乐趣也。
先兄字声一,余字宾四,皆先父所定。先兄原名恩第,余原名思 。一九一二年春,先兄易名挚,易余名穆,六弟名艺字漱六,八弟名文字起八,皆先兄所定。先兄长子名伟长,则由余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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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钱穆,转载自:《八十忆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