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父吾师——回忆我的父亲唐君毅

唐君毅先生一家合影
唐君毅先生与妻子谢廷光和女儿唐安仁

本文作者:唐安仁

很小的时候,对父亲的印象不多,因为我大都是跟着阿婆 (祖母),而且对他有些害怕。因为我总记得,父亲曾认真瞪眼指住我的鼻子警告我,阿婆午睡的时候,我如果不乖乖安静下来,他会把我的脑壳揪下来 。 

 有一段时间,父亲在中央大学教学,我上中大里的幼儿园。三岁生日那天父母带我去看我的第一部电影“金刚”。看完电影父亲又买了我生平第一个气球。可惜好境不常,气球很快就爆了。妈妈告诉我:“你不知道气球发生了甚么事,到处去找。”后来又看了Shirley Temple主演的青鸟。母亲告诉我当时她曾问父亲说,这样小的娃儿,看得懂吗。父亲说,没有关系,看看就懂了。到现在我还记得金刚爬在大楼上抓飞机的一幕,也记得小女孩和她的弟弟、祖父、祖母,围绕着大鸟笼跳舞,还有一大群小孩在等白色大帆船的情况。后来又看了梅德林的青鸟一剧的中文译本,才知道这剧中的意思。

父亲除外,我们一家又搬到重庆。那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光小孩就有我、王真、育仁、小宁和彬彬。不久母亲就到香港父亲那儿去了。她走的那天,我一早就爬起来盯住,不放她走。二姑姑拉住我,手也被我咬破了。不久,婴儿王康出生,我赶去四姑姑床边看,他脸红红皱皱的,像小猴儿。没过几天,二姑姑就带阿婆跟我到无锡去了。再看到王真、小宁和王康,已是几乎半个世纪之后!  

一九五零年十月, 阿婆把我从无锡带到香港。见到父母亲,我兴奋得说不出话来。那时新亚书院成立不久,在桂林街的一栋四层楼宇的三、四楼,一共是六个住宅单位。四楼打通变成三个教室。父母和我住三楼右边靠边单位的前面卧室, 有个小阳台,后面的厅是学校办公室,活动中心,兼饭堂。后面是厨房与浴室。厨房部份与隔邻的单位相通,那单位里, 张丕介伯伯和伯母住前面, 有阳台的卧室,后面的厅许多用墙隔成钱宾四伯伯的卧室。三楼左边的单位是学生宿舍,摆了双架床。当时的学生多是只身流亡在港,就住在宿舍。新亚书院实在像一个大家庭。

父亲除了教课之外,常常与来访的各式各样人士交谈。有来谈学问的,有来谈生命的,有来请助的,也有单纯慕名来看看的。有位办杂志的先生,每周都来与父亲谈论许久,而后就把交谈所得写成自己的文章发表。久而久之,母亲也私下偶有微言。父亲总是毫不在意的说,这个朋友很好学,我能对他有所启发就好了。有一位年轻人,最初来的时后,总穿袈裟,但并非出家人。名字上有三个姓氏,因为他母亲嫁了三次。他面貌颓丧,心中充满怨怼。常来后渐渐开朗起来,袈裟也不见了。最后他说要去航海,就不曾再来。他送的一听茶叶,装在别致的白铁罐子里。多次搬家,那罐子仍在我家书柜顶上坐了多年。又有一位当时当红的女影星,也来坐聊半个小时。多年以后,父亲在日本京都讲学期间,有位满头白发的老婆婆,独自到酒店来看他,对着父亲坐了十分钟就走了。酒店的人告诉父亲, 那位婆婆听说来了一位学问德行兼备的中国哲人,她就想来看看。

五零年代桂林街新亚书院经费起初是一位王先生慷慨协助,只是两个月后王先生生意遭难,其后就要自己负担。那时新亚书院的学生,不但大多交不起学费,连生活也很无奈。父亲与钱宾四,张丕介两位伯伯,别说要义务工作, 还得凑合经费,有时还得接济学生。父亲一有时间,便埋头写稿,晚上常通宵不眠。一方面是经济上非写不可,另一方面是精神上非写不可。精神上的不可,又分两面。一是在那个国家扶摇,民心无依的时代,父亲深感他有责任唤起国人心底的自尊。这自尊是要建立在对传统文化精神的了解与认同上。二是父亲的脑海深处,不断的有思潮汹涌,要在他的笔下拼出来,不吐不快。他的稿子,字迹十分潦草, 好像他的笔在拼命要赶上他思想的速度。我家晚饭时,父亲总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也难得好好正经吃一顿,要不是心不在焉, 食而不知其味,要不就狼吞虎咽,敷衍了事,然后赶回书房。只有在有客或过年过节,才会好好吃一顿饭! 这个情况,一生都没改变,尤其是在患肺癌以候,更是左赶右赶的写,唯恐时间不足。我想起父亲扶病赶写稿的样子,不得不联想到春蚕到死丝方尽,深深凄然。母亲常对他说,你像根两头烧的蜡烛。父亲一生像一坐灯塔,不顾灯枯油尽,只管照亮路途。

唐君毅在书房
一九六三年唐君毅先生在香港九龙寓所的书房

那个年代,由于时局动荡,大批大批的人从大陆涌入,香港已难于容纳,文化教育的供给,更是缺乏。所以在教学之外,父亲在每个周日的晚间,举办文化讲座,除了新亚的教授之外广邀在港的文人学者,主讲与文化学术相关的题材。 三个教室全部敞开,不但坐无虚席, 连站立的都挤得满满, 讲座在桂林街时代从未断过。父亲也常应邀到处讲演,母亲跟我,也定在听众之中。

除了少数的高级住宅区及商业区外,当年大部份的香港都像个难民营。由于住宅的缺乏及生活困苦,街道两旁挤满难民亲手拼凑成的破烂小屋。房屋建筑的天台,与楼梯转角处,也成为人们的住处。有一对年轻夫妇,白天带一小篮金山橙, 蹲在街边贩卖,夜里就睡在新亚那座楼房二楼楼梯转角处。我们晚间回家,还得小心翼翼的找落脚处,避免踩到他们。我在附近的小学读书,每天回家吃中饭。饭后母亲给我三毛钱,向他们买一个橙子吃。不久,他们在屋顶天台造了个侧放的大木箱,箱口有一个可以撑开的盖子做门,后来还生了子女各一。每过年过节,母亲总送他们红包。我们搬离桂林街后数年,再回去观看时,他们已开了一家正式的水果店。母亲与他们谈到旧情,不胜唏嘘。

生活艰苦,常有陌生人来向父亲求助,虽然自己也私囊羞涩,父亲还是尽量接济更困难的人。 后来收入渐丰,父亲更加慷慨。有一次父亲要母亲拿钱出来帮别人。母亲私下告诉他,钱不够了。父亲生气的说,现在月入很多,怎么就没了? 母亲无话可说,但从此开始做预算及记账。父亲要问她,就有账可查。预算里除了基本生活费与国内汇款之外,也算好有多少数目可以助人 。

父亲买东西,总买能买得起的质量最好的。他不是相信名牌,而是相信质量。  他自己买西装料,一定要剪小小一片,点火柴烧了,闻闻的确是毛料。妈妈做旗袍,他也要她买真丝而不要化学纤维。六七年一月我赴美留学,先经过京都,父亲在那儿做第二次修复左眼视网膜脱落手术。我怕初到美上课时听课会有难度,在当地百货公司买了一个日本制的小型录音机。当时日本货仍是次品。父亲见了说,买不好的东西就是浪费钱。他即要杨启樵先生陪我去换一个德国根德牌优质的录音机。

但是父亲不轻易丢弃任何有用的东西。他书桌上一个抽屉里,满是大大小小的纸,是他把没写完的纸撕下来留着,他有一件穿了多年的开司米毛外套,上面已有好些虫蛀的小洞。母亲替他买了一件新的。当时他已患目疾,视力不良,总是把毛衣提着东翻西翻找那件有洞的来穿。鞋子也总是补了又补。他说,每件东西都有其用,如果把未尽其用的东西丢掉,就是辜负了它的存在价值。

父亲虽然后来薪俸可观,生活丰足,但从不奢华,始终也没有多少盈余。

五零年代,香港大学是当时香港唯一政府承认,可颁发学位的高等学府。大学的专任教授有崇高的地位和优渥的待遇。港大林仰山先生多次力聘父亲,但父亲坚决不肯放弃新亚,只答应周六上午兼一课。那可是我一周盼望的一天。现在的香港到处都绿化美观。那时桂林街一带疮痍满目,寸草不生。相对之下,香港大学不但建筑堂皇,而且环境优美,到处都有花草树木,比公园更赏心悦目。每到周六,母亲先准备好一些饭菜,算好父亲下课的时间, 带我搭渡海小轮,乘电车到港大。父亲一周只去上一课,但他在港大的办公室比新亚的办公室—活动中心—饭堂还要大几倍,更有漂亮的书桌、书柜和舒适的大椅子。我们在那儿吃完饭,便到外面游憩。周六下午学校不上课,优美幽静的校园里常常都只有我们三人。一处山坡上爬满了长长下披的攀藤, 开着可爱的黄色小花,至今我仍闭目可见。

一个中秋,我们带了食物,到香港公园,席地而坐,玉兔东升后,喧哗游人散尽,公园里非常清静。我们又唱又吟,兴致勃勃。父亲还说,这么好的地方,怎么没有人来赏月!夜深离开时才发现公园大门已锁上。原来公园早已关闭。我们只好找墙低处爬出。

父亲热爱大自然,  那时出了九龙便是郊区。父亲没事时,我们一家三人,常乘车到郊外,然后拣上山的路往高处走。通常是父亲一人,一手背着,一手摇着擦汗的小毛巾,走在前面;母亲抱着大皮包走在后头,包里装着三文治、水瓶和父亲替换的内衣,我就在两人之间跑来跑去。到了风景好能远眺的地方,便一起坐下休憩。偶尔碰到小店,父亲也会买一杯米酒跟花生米。这样可以消磨一个下午。父亲总也一面抽他的三五牌香烟,一面沉思。有时候他会低声唱歌。他常唱阿婆爱唱的渔樵问答,也常唱王安石的《伤春怨》:

              雨打江南树,一夜花开无数。 绿叶渐成阴, 下有游人归路。

              与君相逢处, 不道春将暮。 把酒祝东风, 且莫恁,匆匆去。

父亲唱歌多闭上双目,专心致志,歌声低回不尽,好似在细细咀嚼,追寻那歌中的境界。父亲也爱诵诗词古文,尤爱陶渊明、王维与苏东坡。

我年幼时看父亲常为他人世事,费尽心力,不眠不休,满心不愿。记得一次我对他说我是杨朱的门徒,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 父亲也不置可否, 他只说,如果人人都能独善其身,那就太好了。唯其不可能如此,才需要有人能超越独善其身,去关心他人、社会、国家、世界以至宇宙。其实父亲极醉心于“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那与世无争悠然的自得 ,也响往着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那御风飘逸的潇洒不羁。 但是他又对国家社会有无尽的关怀牵挂,一生不能舍去。

港岛筲箕湾电车站不远处,路边有个小小的海湾,背对颓墙乱石,放眼望出去是海天一色,辽阔无涯。父亲背着手,微仰着头,凝视这一片浩瀚,目光里是无尽的响往与悲悯。 

吾父吾师——回忆我的父亲唐君毅
唐君毅先生

父亲性情,其实带有浓厚的浪漫主义的神髓,年轻时这色彩极明显(这在他对歌德作品的特殊喜爱可看出),后来受他的使命感所掩。而一般中国社会上对浪漫主义并不了解, 对浪漫一词总有些顾忌。事实上,理想主义与使命感不总带有浪漫主义色彩吗!

我读小学的时后,父亲总还较有时间。我们会去郊游,看电影,看魔术表演, 看马戏团表演,读诗词,下棋。父亲有时会跟我谈话到深夜,到我的眼皮睁不开为止。有时候他会煞有介事的跟我讨论,尽鼓励我说我的想法。

 刚上初中的时候,我向父亲说我颇认同共产党。他问我,懂不懂共产主义的基本思想?  有没有看过马克思和恩格思的书? 看过再说。一天我们在高高的海边悬崖上, 母亲叫我小心不要掉下去。我说,天地这么大,我万一掉了下去了,也少不了甚么。父亲说,“安安,这话不对。这天地如果少了你,就不是这样的天地。天地间的每个人,每棵树,每块石头,他的存在都是不可取代的。” 父亲兴致来了,便东说西说。儿时趣事,师友情谊,对各种事物的观感,对生命的体会。信手拈来,滔滔不绝。不管我懂不懂。回想起来, 父亲当时类乎诗剧中的独白,准也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了种子。我上高中以后,父亲就再没有时间跟我下棋。高一那年夏天,我买了一本自修书来学会英文打字,意外地成了要挟父亲的武器。父亲到外国参加会议要写英语论文,常常满面笑容地要我替他打字。我跟他谈条件,每打十页纸,他就欠我一盘棋。父亲每篇文章,又修改多次,高中到大学几年下来,父亲欠我的棋盘数,不下百倍于兑现了的。父亲修改了文章后,就要把旧稿 “消灭”,常常把稿纸撕碎,然后塞到抽水马桶里冲掉,我家马桶,塞住不通是常事。父亲参加第三届东西哲学会议之前夕,家里忙乱了一天,父亲累得在躺椅上睡着了。母亲叫醒他,要他上床去睡。他瞧我在一旁,说:我要先跟安安下一盘棋!

从我有自己的卧室开始,房里除了床、书桌和椅子外,靠墙满是书柜。最初的书都是父亲放的,包括四书、史记、唐宋诗词、文选集、东周列国志、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纪、镜花缘、老残游记、上古神话、福尔摩斯探案、 阿罗苹多探案、伊索寓言、安徒生童话、爱的教育、浮士德,等等。我最爱的是上下两册硬皮精装的郑振铎的文学大纲,里面还有精美的插图。书皮极旧,是父亲在旧书摊买的。 我看了无数遍,想来也种下了我读比较文学的因子。后来母亲把父亲的藏书捐与新亚研究所时,把我的书也送去了。我知道后去要回了部份对我有特殊意义的书。但是这两本文学大纲,却再找不到了。虽然有许多新的版本可买,但那感觉就完全不同了。那两本书里镶着浓郁的回忆。

小时我与父亲常到港岛中环石板街,一个满是旧书小店和摊子的地方,沿着高高的石级上下,店里的书,满满的从地板堆到天花板,我们一家家的去翻。父女两人都满抱而归,一路搬得又辛苦又高兴。中途我们会到我最爱的安乐园, 坐在高高的会转动的凳子上,伯伯喝咖啡,我吃热狗。回家伯伯总告诉母亲,“我们去了我的乐园和安安的乐园!” 除了小学期间,母亲每天都要我背诵两页四书之外,父亲从未叫我看书。他只是把书围住我,我自然其然成了小书呆。常常抱了书进厕所里,到母亲催促才出来。 

我到香港后在新亚附近的小学里读二年级。上课时没耐性听讲,总是捣乱, 老师把我送到校长那里。校长并没加责备,倒给我一场考试,调我到三年级,然后又调到四年级。我小学毕业时才九岁多。父亲总是摇头说,“ 锅盖揭早了,饭煮不熟!”小学中学,学校都有手册,上面有考试成绩与品行评分,与班主任手批。 这手册要给家长检阅盖章。父亲看都不看,只让我自己取他的图章盖上。 

他从不督促我用功读书,任我自由发展。但凡我对甚么有兴趣,他总悄悄的促成。读初中二那年的暑期,我跟晓云居士 (当时她尚未出家)学画,在沙田慈航净苑住了一夏。回到家惊喜的发现我室内多了张大画桌,上面坐了个大砚台,一个挂满粗细不一毛笔的笔架,还铺了绒布。旁边小几上放了好几卷宣纸。

我爱听音乐,父亲给我买了唱机和好些古典音乐唱片,还常带我和母亲去听演奏。后来我想学小提琴,父亲也赶紧替我选琴觅师。没多久,我觉得老师太凶不想去,父亲也随我。多年后我回港,父母虽已迁居,小提琴盒仍然在书架上。

父亲爱与人交谈, 常是滔滔不绝。一九六九年夏,母亲陪父亲到夏威夷参加东西哲学会议,夏威夷大学又请他主持一个讨论会,在那儿租了一间公寓, 逗留了逾月。我已离家两年多,趁机也去相聚,顺便在夏大修读西班牙语。清瑞在印大选了夏季课程,课程结束后便也赶到夏威夷。我笑他是去面试的。他抵达的当晚我们在长长的 Wakiki 沙滩上散步了近一小时。清瑞陪父亲在前面走,母亲和我远远的跟在后面。回去以后我问清瑞,父亲跟他说些甚么。他说,甚么都没说。公寓有两间卧室,晚上父亲睡一间,母亲和我睡一间, 清瑞做厅长。隔墙父亲与清瑞鼾声如雷, 此呼彼应,害得母亲跟我都没睡好。数日后,由于秋季学期要将开学,我和清瑞一齐乘机回印大。临上机前,父亲私下对我说,清瑞人很好。

次年八月,我和清瑞成婚。我怕香港婚礼的繁文缛节,选择在印大校园里一间绿藤蔓生的小礼堂行简单的婚礼。我知道父母亲本想在香港为我办隆重的婚礼,但他们一点失望都没有表示。只是默默低调地在他们不认识的客人前, 为我们主婚。现在我才伤心地感受到,我的私心,使父母亲没能在他们熟悉的亲友环绕之中,为他们唯一的女儿主婚,对他们是多么大的遗憾。

清瑞与我,不论性格背景都全然不同,结婚之初,少不免有争执。七三年夏, 一天我们吵得厉害,我打电话回家诉苦。过了几天,我应门钟开门,居然是父母亲站在门外,教我们惊喜不已。

父亲思想无比高深,但他往往却像小孩一样天真。林仰山先生送我一只小狸猫,父亲将纸团套在牠的尾巴上,小猫就追着尾巴团团转,父亲就拊掌开怀大笑。我家狗儿花花,每当父亲回家,兴奋得又跳又叫,把他直推到书房里去。父亲就喷牠一口香烟,花花转头就跑, 皱起鼻子露牙抗议。父亲得意之极,嘿嘿地笑得像个小顽童。我家在临海大厦十六楼,一次香港台风非常猛烈,我家正冲台风一面的一块大玻璃窗被风刮走了, 倾盆大雨直泼进屋。母亲、金妈和我都忙着用碗把地板上的积水舀起倒进水槽。父亲也要帮忙,母亲说,“坐好不要动,把脚缩上去。你愈帮愈忙!”父亲马上缩脚坐在沙发上,母亲一转身,他故意把光脚伸下来拨水,母亲一回头,他马上把脚缩回去,吐吐舌头,笑着做鬼脸。大风雨中,大家都大笑了!

平时若非下倾盆大雨,我从不打伞,夏天晒得像印地安人。父亲吓唬我说,“这么黑, 大学不收你喔!”我的同学叶惠岚最怕晒黑,闻言赶快问:“唐伯伯,我黑吗?”父亲说:“你很白,白得像白鹤的脚一样白!”然后抿着嘴直笑,惠岚呆了一阵,说,“唐伯伯好坏噢。”

父亲常常在想东西,所以总是心不在焉。新亚书院的学生,也爱叙述许多父亲的乌龙趣事。父亲很爱出汗,讲了课下来更是汗流浃背。母亲又要每天给他备好替换的汗衫和擦汗的小毛巾,但常常不是忘在家里,就是掉在车上。一天我们去拜访程兆熊伯伯,应门的佣人问贵姓,父亲说,我姓熊!王书林伯伯邀我们一家到他府上晚宴。我们登门坐了两小时,也不见开饭。我实在饿坏了,鼓起勇气问王伯伯甚么时候吃饭,—— 原来是父亲搅错了日子。结果王伯伯带我们到附近的饭馆饱餐一顿。

有一天他接电话,说:“没有没有。”又再接了两次,还是说没有没有。然后他过来向母亲跟我说,“奇怪不奇怪,这年头还有人找唐伯虎!”电话又响,我去听,原来是我的同学,听见父亲的声音便问,“是唐伯父吗?”(粤语父,虎音同)     

一九五七年,父亲首次离港赴日本、美、欧考察访问。历时逾半载。他在欧洲游历了十多个国家,母亲常担心他会乌乌龙龙的上错了飞机,尤其怕他在德国误闯进东柏林。父亲最后寄回一张明信片说周内即将回港,也没有明确的日期或航机信息,母亲和我每人一天轮流到飞机场等,幸而那时香港机场很小,欧洲来的航机班次也很少。父亲终于回来了,但瘦了许多。原来离美时已是夏季,他嫌大衣麻烦,就把它寄回家。后来在瑞士山上受寒一路病回家。

父亲虽然对日常生活的小事, 胡里胡涂,完全不会照顾自己,但重要的家事极关心。每月初,总不忘问母亲是否已汇款到阿婆那儿。每周我也奉命写信给阿婆。阿婆的回信也都写给我,尽管有些内容我小时看不懂。譬如她说, 小鸡上个月只有三只角,现在有五只角。幼小的我不懂政治上的牵连,偶尔也问父亲为甚老是要我写,而他不自己写?他只是笑着对我挤眼睛,捏我的鼻子。

父亲那次从外国考察归来,忘了报告航班和时间,却没忘记带给母亲一个手掌大,银色金属做的有柄小圆镜,背面有古雅精致的花纹,是母亲一生心爱之物,常常把玩。我也得了两个白色云石雕刻的苏格拉底和亚理士多德小像,只是鼻子都缺了。另外带给我的是装满一信封的各国邮票,以后好几年我都一直集邮。

父母亲二人感情深厚,偶尔也有闹别扭的时候。一天不知为何,母亲气得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肯外出。父亲倒了一杯茶,叫我送进去。我告诉母亲,“是伯伯 (母亲是眉山人,当地习惯称父亲为伯伯) 叫我端给妳的。”母亲还红着眼睛,却破涕为笑了,还骂一句,“假好心!”

父亲也极力鼓励母亲培养多面的兴趣。母亲写得一手好字,为父亲题了不少书的封面。她又爱好古琴,父亲特为她向一位古琴师傅商购得他家传的明代古琴 “鸣鸾”。后来母亲在新亚研究所开书法与古琴班,好些学生都与她建立了终身的情谊,是她晚年很大的安慰。母亲去世后,我把“鸣鸾”送给黄树志。他跟母亲学古琴,在母亲病时尽心照顾她,而且在中港台对古琴的传承与发展不留遗力。我把这琴交给他,母亲在天之灵,定会欣慰。

吾父吾师——回忆我的父亲唐君毅
《致廷光书》是作者唐君毅与其妻子廷光的相识相恋期间以及婚后多年的书信往来汇编。

小姑父是民生轮船公司船长,一九五一年船从香港开上广州被扣,小姑姑只得离港赴穗。那时阿婆才带着我抵港不久。因小姑姑已怀孕,阿婆一定要陪去照顾。我们送阿婆到罗湖关口桥头,看着阿婆慢慢走远。父亲在铁路台边站到夕阳西下,灰色的长袍在冷冷的晚风里飘拂。他一动也不动,只是凝视远处。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以后阿婆终不能离开国内,父亲和阿婆就终身未再相见。

阿婆多年在广州与苏州,均有小姑姑与二姑姑伺奉,父亲也不至于耽心。一九六四年二月二姑姑来电告阿婆病逝,遗言父亲切莫奔丧。 父亲闻讯嚎啕大哭,凄怆哀恸,莫之能劝。因阿婆虔信佛学,终在沙田慈航净苑设堂遥祭。我们一家在净苑中住了多日,以尽为阿婆守孝之念。父亲独自住在法堂楼上,每每不能成眠,下楼至法堂守灵位到天明。

父亲将阿婆的大照放在家里灵台上,“天地祖宗圣贤”的牌位旁。每逢过年,父母在前,我在后,都跪下向牌位三叩首。生日那天,也要叩首。父亲说,叩首是尊重并恩感天地祖宗育孕身体,圣贤启发思想心性。反思自身的生长进展,而绝非要祈福求祐。

父亲并无一定的某种有形的宗教信仰,他敬天地,爱自然,尊圣贤,他重视人心的尊贵与自由,他肯定真善美的无所不在。他相信一草一木,一鱼一鸟,一花一石,都有它的性情与价值。但对所有的宗教,他都有诚心的尊重与欣赏。他说天主教堂高耸的尖塔,是为了要上达至高的真理,佛教宽阔的殿堂,是要广度众生。焚香是精神的提升,颂经是灵魂的安顿。

我自幼对中国文学的爱好程度,得用入迷两字来形容。小学毕业前已看完许多诗、词、 曲、古文、小说。这些阅读,我并未觉得是在读书,只是像许多小孩看连环图般,欲罢不能的癖好。中学期间,除了看金庸小说外,也爱读英国文学作品,及中外文学史及评论书籍。考大学时,由于年幼,父母早说明不准到海外。我实在也不知道要选甚么系别,报考中文大学第一志愿是新亚中国文学系,香港大学是数学系,台湾联考是台湾大学化学系。结果中大与台大均如愿。但台大说我要足十六岁才能入学,学位予以保留。父亲向来反对我读书太早,主张我进当时教育司,专为中文中学毕业生进修英文设的金文泰英文特别班。校中的教员全是从伦敦派来的。一年下来, 除了说一口标准的牛津英文外,就是玩了一年。

一九六一年夏,父亲到台湾参加阳明山会议,母亲与我随行。下机时挤不进去访问父亲的记者跑过来问我,唐小姐,听说妳考上台大化学系,会来台湾唸书吗? 这样一问,我就进了台大。父亲说文学是我性情所近,极力主张我留港读文学。我受中学校风所感,又想离家自由一些。父亲拗不过我,说,“也好,理科的东西,不唸就丢掉了,文学是不会忘的,先读读理科也好。”

在台大的时后,我常常去旁听中国文学及英国文学的课。英国文学的课太基本,就不去了。我早看过郑骞先生的词选与稼轩长短句校注,慕名去听他的课。我也听叶嘉莹先生的李清照词。叶先生清逸的样子,我看来就活脱像李清照。化学系的课,我倒觉得无味,勉强应付就算。我私下告诉唐冬明我想转中文系,他马上告诉父母亲。父亲说,“你看,早叫你读文学嘛!” 我赌气就不转系。二年级开学不久,我做实验时爆炸着火,由于助教不在,同学惊慌失措,进院三日,父亲通知院方把我从三等病房换到头等病房,母亲又从香港赶去照顾我,就住在病房的一个小附间里。台大因助教不在,没有及早灭火,致我重伤,要赔偿我住院医疗费用。父亲说是我自己不小心,而且本来学生住三等是免费的,是我们自己选住头等,所以没有要校方代付的道理。校方坚持,父亲就把该款捐回校方做奖学金。

回港后父亲说,你这么粗心,不合读化学,还是在新亚读文学。我就进了新亚中文系二年级。小时跳了两班,现在也退回去了。不过父亲好像为此反而高兴。在新亚三年,我主修中国文学,副系修的是英国文学。课程中除了文字学之外,都是我的老朋友,我的时间都花在写诗作词,参加校内、校际的诗 词写作比赛,及国、粤、英语讲演和辩论比赛,除一次只得亚军之外都抡元。每学期都也获得全校成绩最佳的奖学金。

可是在父亲眼里,我永远长不大。五九年他到国外开会及讲学,寄回一个录音带到办公室,系里通知母亲和我一齐去听。其中一段是对我说的,“安安,你要乖点,听妈妈的话,不要跟人家打架!”大家都笑坏了。那时我已是堂堂高中二年级的大小姐,何况除了很小时在重庆跟王真打过架之外,再没有这样丢脸的事, 父亲居然说这样的话, 实在教我太难堪。在新亚读书时我最担心的,是父亲的哲学概论是文学院必修课,我非修不可。父亲在家里多半叫我 “娃儿”,可是也会冒出个 “虫虫“甚么的。 万一我上他课时,忘了不是在家,也来个“虫虫”,我非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可。整个学期都提心吊胆。此事终于没有发生,但是学期结束后,父亲的助教郑力为先生悄悄告诉我,他评完考卷分数之后,父亲把他给我的分数减去十分。

快毕业时,我已决定要到美国唸比较文学。报考耶鲁为新亚毕业生设立的雅礼(耶鲁)奖学金(Yale Scholarship)。父亲说,我有能力供你留学,不要去跟别人抢奖学金。我说那是奖学金,不是助学金。我已长成,大学毕业还要依赖家里很可耻, 而且自费与拿奖学金不一样,坚持报名。马上有学生为此骂父亲!笔试之外,雅礼也派人来面试。我的考试成绩排名第一。我就一心准备进雅礼,没有再申请其他学校。但是奖学金结果迟迟不下来。原来由于某种原因,每年两个的名额那年只有一个。理学院方面认为前三年的得奖者都是文学院生, 该年应该给理学院学生,而那年第二名是一名理学院学生,大家争论不下。父亲正任文学院长,闻此即说,唐安仁该放弃,就给理学院学生,我的资格就被取消。为此我与父亲面红耳热的争吵无数次。我说校方早该表明该年文学院生不得参考,父亲说我好胜好名,不为大局着想,十分生气。我始终不服。

多年后,父亲说,“当时新亚仍接受雅礼的协助,他们少不了想干预新亚的校政。如果你拿了他们的奖学金,万一新亚与他们有意见纷争,我就不能完全心安理得地为新亚的理想争辩了。” 我才平下心来 。

我来不及再申请其他学校,便留在香港进中大研究所。父母亲又离港赴美。研究所很轻松,我便到一间英文中学教英文及数学。父亲回港后,知情十分生气说,“这样年轻,便急于谋职赚钱,功利心太重了。”令我马上停止教书,办理向美国学校升学。当时新亚为了补偿我,要安排 Shell 石油公司设在 North Carolina大学的奖学金给我,该校的比较文学也颇负盛名。但父亲担心该州偏处美南,当地可能有种族偏见,反对我去。我申请了加州大学和印地安那大学。

父亲认为加州大学嬉皮风气不良。印地安那大学的比较文学十分有名,而且在较保守的小镇 Bloomington,还有他的友人柳无忌先生,我也有好友谭汝谦在彼。一九六七年一月大风雪中我到了Bloomington。印地安那大学是最早设立比较文学系的学校之一。 系中教授大都原籍欧洲,德国人又特多。进读的最初两年可能是我一生读书最困难,也是我真正认真用功读书的时段。

 一来系中课程极重文学理论,而文学理论又建立在哲学思想上,我对西方哲学,了解不多。二来系中。有些教授要我们看的文章,常是以德文或法文写的。那时除了上课、睡觉、工作之外,我几乎生活在图书馆。春夏学期之间的休假期,校内较小的图书馆天色未暗就关闭。一天我到校中一个较小的图书馆,坐在明亮的窗前看书,没留意到指示将要关闭的闪灯警告。后来才发现门已所锁上,只好打电话向校警求救,次日此事登上校中日报,传为笑话。也就不让父亲专美了。

我一直计划念完博士学位后回香港中大教书。听说中大要开比较文学的课,我赶快递上申请书,当时我已完成所有课程与资格考试,正在写博士论文。母亲告诉我本来我是聘请委员会最后考虑的两人之一,另一位候选人是台大毕业生,早取得博士学位后已在美国大学教过书。我则是成绩优异的本校毕业生。而校方本爱聘用本校校友 ,但此事一到父亲手上,我便被淘汰了。后来母病我返港居住时曾向母亲投诉, 父亲总为新亚其他学生争这争那,我却做他大公无私的牺牲品。母亲才告诉我,其实父亲对我的了解,远胜于我自己。他知道我极度好强,并不想我回中大任教。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我只要进中大任职,一定会有流言说是因为我是唐君毅的女儿。我又一定对此不肯妥协。这样对我对学校都不是好事。我后来在印大冲动辞去教育学院工作,父亲向母亲说,更证明我的倔强。母亲对他说担心我的生活前景,父亲说,不用担心,她一定有办法!  

唸书期间为了经济自立,我在学校打工,并顺便学会了写计算机程序的写作,还修了一门统计学,也为此开始经商。由于工作与经商,我的博士论文,拖了好些时候才完成。考完口试,指导教授们送我一幅画:两半裂开的蛋壳,刚孵出的小鸡歪着头看上面的字:“Which way do I go?”其实我那时早已决心把所学与生计分开:我喜爱文学,但我不要用文学谋生,那会太委曲我念文学的原意!同时也决定申请办理美国居留、放弃回香港的打算。

父亲不赞成我从商,只是说,千万不可骗人。从商多年,一路风风雨雨,但坦坦荡荡,从未为五斗米折腰,合了我索性而行的性格。

七六年九月初,母亲电告父亲患肺癌,将在台北荣民医院动手术。我在父亲手术前两天抵台。步入病房时,父亲正忙着写文章,神色安静。次日中秋, 是我们一家团圆过的最后一个中秋。九月九日母亲与我送父亲到手术室门前,凄惶不已。陆耀东先生整天陪伴并安慰我们。手术过程顺利,但父亲手术后身体虚弱,常常有痰而无力咳出,每天要诊视并做化疗之外,就忙于修改文章,难得休息,也从未听他说苦痛。母亲想劝他多休息又怕惹他生气,十分为难。父亲以清瑞一人在美,频催我回去。我终于十月九日离开。父亲送我到医院大门,甚么都没说。出租车开走,我回头望见父亲仍立在门前,微仰着灰白的头。没想到竟成永别。

七七年二月母亲又伴父到台检查,医生说父亲癌症已转移,而且只有数月寿命。次日我再打电话到病房,父母亲已离开,不知去向。多日后,才得母亲信说父亲改用中药,似有成效。父亲并嘱母亲告诉我不要回去,他如要我回去自会告诉我。

一九七八年二月二日,我正在唐冬明家,母亲来电,说父亲已逝。二月四日回到香港,母亲泪眼相迎。数日后,遵父遗愿,母女到台北选定观音山朝阳墓园的墓地。十二日在香港行丧礼。 三月十一日在多位新亚师兄相伴之下, 护父亲灵柩飞抵台北,次日教育部在台大举行追悼会。十三日,凄风苦雨,许多人持伞冒风雨,踏泥泞到观音山墓地送行。其中不少人只读过父亲的书而未见过其人。最后封棺前我放进一份我的博士论文,在内夹了一绺头发。墓地背着青翠的观音山,向着清澈的淡水河,风光如画,父亲忙碌一生,在兹当可安息。

父亲过世后,母亲一直按月汇款回国内。额外所需,母亲也尽力提供。替二姑姑买房子,为宣宣办婚礼。小姑姑的三个儿女,母亲也提供了他们到美留学的旅费及首年的一切费用。我们一家人,都从未把金钱放在心上。

一九九二年母亲患癌症时我回港陪她,才发现除了父亲以退休金购买的和域台自住一个住宅单位之外,家里已几无余款。不少人都以为父亲在中大多年待遇优渥,应该有不少储蓄。母亲过世后我到政府部门办理遗产时,文员还怀疑地问我,“怎么只有这样少? 唐君毅先生有没有账户在外地?” 连曾履川伯母也曾问我,“你妈妈应该环境不错,你为什么还要这么辛苦东跑西跑,不就在她身边陪伴?” 就是因为东跑西跑,母亲辞世时我未能守在她身旁,是我一生的遗憾,也是我最愧对父亲的事 。

我从小便常对父亲抱怨,说我做他的女儿,实在委曲。他的名气太大,害我失去个人独立性,只是唐君毅的小姐! 父亲总笑呵呵的说,你将来要独立的时候多的是。我到美国后,绝不向他人提我的父亲是谁。连清瑞都是去夏威夷面试前才知道我有个名气大的父亲。我也对父亲埋怨,他从来没称赞过我,他也笑着说,你不需要我称赞呀! 我记忆中,唯有两次,父亲对我说过近乎称赞的话。六一年随父亲参加阳明山会议,总统招待茶会上,与蒋先生及夫人闲聊了一阵。隔日我们一家到乌来闲逛迷了路,我到路边向一位卖菜的老人问路。回到父母身旁,父亲向母亲说,“安安对乡下老人的态度跟她对蒋先生与蒋夫人的态度完全一样,这是她最大的好处。”

六九年夏去夏威夷相聚前,父亲叫我收集我自幼写的诗词带去,要母亲替我抄写好后,用线装书式印刷。我说我很喜欢母亲抄一份给我做纪念,但出版就不要了。一来我的诗没那么好,二来我写诗只是自娱的一种嗜好,并不是要给他人看。父亲当时没说甚么,但表情颇示称许。母亲真辛辛苦苦,花一个月的时间用毛笔抄完了,因阿婆名为卓仙,父亲把母亲替我抄好的诗集改名为“仙荪集”。我珍而贵之地带在身边多年,但母病回港,母逝返美后,便不知所踪了。

父亲是慈父,也是明师。他对我的教育,在无形之中。他尽量提供一个适合我性情的环境,启发我的思想,但从不限制我的方向,除了人格上的错失,他总让我自由发展。对我的错误,也只是开导式的与我讨论。我缺少他的智慧与襟怀,做不到像他一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只能独善其身。他知道我终要归于文学,即使没有学以致用,我的精神生活由此丰富,心灵境域以此扩展,一生至今享用不尽。父亲跟清瑞相处了几天,便默许了他做我终身的伴侣,不是因为清瑞才华卓越,能力出众,或家财万贯。他看清清瑞淳朴浑厚,与我跳动突兀的性情,能互补长短。结婚至今四十多年,清瑞处处对我忍让,从未使我有任何委屈。 

我最怀念的,是跟父亲一块吟诗唱词,深夜长谈,母亲总静静地聆听。父亲已去世多年, 我每每看书有所感时,仍会推案而起,想去问他。

我懂得太少,不敢讨论父亲的学问。我只感到,父亲的个性,本来倾向西方哲学,幼青年时多思考生命存在的意义,思维的觉悟与发展层次,及此种追寻中所产生的迷惘与突破。他欣赏黑格尔(Hegel)、费希特(Fichte)、谢林(Schelling) 的从思维之反思出发,而开创的理想主义形而上学 。但这个时段里,父亲的情感世界,充满了落寞与孤寂,与歌德(Goethe)相似。到外侵内战交加,国事沉陷,国人不仅生活上颠沛流离,精神上更迷失民族自尊,甚而对西方盲目崇拜。父亲自觉他书生报国的迫切任务,就是从这种精神灾难里拯救同胞。他想寻求中国文化的特殊的精神内涵,以唤醒中国人的自尊。到香港后二十年间,许多写作里,他都为此大声吶喊。而在这个追寻中国文化精神的历程中,他发现了新的中国文化精神面貌。再经过不断的反覆思辨,通过结合中国传统哲学、西方哲学、印度哲学,他最终发现了一种崭新的思维系统,以此开创他完整的思想与情感的宇宙。 

父亲看书的速度,就像在翻书。他不但看英文书快,也看德文原著。我实在不知道他是何时、如何学的。父亲未曾出洋留学,他说英语时也有重重的口音,但是他写的英文文章却极流畅。

父亲思维之敏锐,智慧之深远,无以伦比。他看事阅人,也目光如炬。但他年纪渐长之后,力求尽去锋芒,归于平润温和。所以他人与他交谈,只感到安祥舒泰。这点唐冬明说得最好:“这德行这气质这胸襟,无法形容,你只感到他大,包涵一切,无形地散发出一种安祥温厚平和的气质,你就这样的被包在里面,这好比兰花或桂花,你要亲自闻过那清淡闲雅的幽香……你能感觉你在其中却不知道是甚么,他的心胸好比天空大海,飞鸟可以任意飞翔,游鱼可以任意翻滚。他天天在那里学,学富百车(五车不够装),却没有一点骄傲自恃。他一身集这顽童率真、宽大、 仁厚,勇望直前,圆融之真性情与智慧于一身,如印度多面佛,走迂回曲折之路以成圣。”

香港繁华的社会,不适宜我孤僻简朴的性情。母亲过世后,我们便迁回美国。香港和域台一屋,因是父母最后所居,久久不忍卖去,亦不愿租与他人,冬明的夫人古玉梅得知,老骂我是笨蛋。我们隔年回去看一次,直到六年前长江公司要收购重建,才终于放弃。一些较有纪念性旧物,也由梁琰伦请几位以前跟母亲写字或弹琴的同学分去。

二零零三年,我们在洛杉矶郊区一坐小山顶上买了一间古老的房子,前院一棵众鸟欣有托的百年孤松耸立。一棵紫荆,近日繁花盛放,但前几天一场斜风骤雨,打落满地姹紫嫣红。屋后有个宽大的木台,居高临下,可放眼远眺三方,看尽整个洛杉矶,遥遥望海。每到夕阳西下,云霞幻化,美不胜收。一对红尾鹞,常在我们屋上盘旋,日间常有糜鹿三五成群在院外徘徊,有时还把我们前院未放的花苞吃掉。晚间也常见一只猫头鹰,坐在树梢 “who、who、who”地叫。我常想如果父母亲仍健在,住在这里,赏心悦目,会有多好!清瑞说,“爸爸不会来长住的,他要上课,教学!”

我生何幸,有如此胸襟广阔,而又温良如玉的父亲。孔子说:“所谓君子者,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义在身,而色无伐;思虑通明,而辞不专;笃行信道,自强不息;油然若将可越,而终不可及者,此君子也 !” 君子这两个字,用来形容父亲,再适宜不过 。

洛杉矶  

西元二〇一六年三月

 

编辑排版:其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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