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说学问之阶段

器之大,在其能容物,人心之大,首先表现于其能信与愿信之量。

我此文所谓学问之阶段,要活看不要死看,人一生学问当如此,对任一学问亦当如此。

 

 

学问的第一阶段,是相信他人的话,此他人,或是父母,或是朋友,或是师长,或是所佩服的今人古人,或是公认的圣贤,而依他的话去思想。

 

小孩子初走路时,必须扶着大人的手走。

 

学问的第一阶段,不能是怀疑与反对。因绝对的怀疑,是一虚空,不能成一开始。绝对的反对,使任何学问的开始,成不可能。

 

一个小孩子,愈能专诚的听人讲故事或讲话者,这小孩子便愈是大器。

 

一个人听人讲话,而不假思索便先信为真,不疑其为欺骗,这亦是其愚不可及的大器。

 

器之大,在其能容物,人心之大,首先表现于其能信与愿信之量。

 

 

学问的第二阶段是疑。

 

人因愿信,欲求有所信,而听人之话或读古今人之书。然我们对持论相反之各种话与各种书,不能皆信。而人之话与书中之思想,亦可与自己之经验及思想相异或相矛盾,而不能不疑。

 

对一切人之话与书中思想皆相信者,必至无一真信。这样治学问,永不会有自己的思想,至多只能记得他人的话或书中之文字而已。此即记问之学。记问之学到家,亦不过等于一人形字典、人形辞书,此之谓读死书,听死话。

 

人之自己的思想之开始,是疑他人之话,疑书中所言,亦疑自己之意见思想,恐怕不对。而对相异相反相矛盾之思想,求一抉择,求一会通。

 

人在疑时,如小孩之开始独立走,左亦不是,右亦不是,忽然跌下,忽然爬起。

 

人之学问历程,都必须经过一群疑并兴,寝食俱废之阶段。在此阶段,我们常不免觉父母、师长、朋友、古人、今人、圣贤先知之言,若无一可信。烦闷之极,常会生何必读书、何必治学之感。

 

人不经“疑”者学问必无进步。而在学问中,愈能大疑者,而感大烦闷者,愈是大器之微征。

 

 

学问的第三阶段是开悟。开悟是任何学问历程中都有的。

 

疑是山穷水尽疑无路,开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疑是菰蒲深处疑无地,开是忽有人家笑语声。

 

人家笑语声,只是自家笑语声。这即是在可疑的一切之外,发现不可疑的某物或某事或某一道理;由此而发现不可疑的某些物、某些事、某些道理。

 

“谁谓河广?一苇航之。”人只要发现一个不可疑的,便可开始去航渡真理与学问之海。

 

各人所发现的不可疑之事物或道理,可各不相同。但是一定要有。亦绝不会莫有。重要的是人要常常去自觉其有,人之思想,乃自然环绕此不可疑者,而生长而开展。

 

人在觉有不可疑之事物或道理时,人在学问境界中,才可说有心得。此所心得者,无论是异于人,或同于人,都是我的心得而属于我,皆对我有至高上的价值,亦莫有人可以夺去。

 

人在学问中,有心得时,便会自觉以求有所心得,为学问之目的。于一切他人的话,一切的书的文字中之一切思想,都要反求诸自己的心,而看其是否真安放得进去。于心不安,绝不含糊,而不即信为真。把他摆在心之角落中。此时人是“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出于庸人,不敢以为非也。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1]何况朋友?何况师长?又何况名流学者?何况流俗的意见?人在学问中,真有真知灼见,便可以虽千万人吾往矣。人由此而自己作自己思想的主宰。而人只要真能为其自己思想的主宰,人遂皆可在其独立苍茫自用思想时,自觉上天下地,唯我独尊。

 

 

学问的第四阶段,是由一点一滴的心得,连系成线,成蛛网,成面,成体。人的心,乃以思想的内容之逐渐广大而开展;于是其自尊心亦一复向上凸冒,更绝不至化为骄傲。乃由其心之广大开展,化出一涵容他人之相异思想的度量胸襟。与我相异的思想亦许真,亦许错。与我相异而皆真者,皆如道并行而不悖,人乃见真理世界,真是坦坦荡荡的乾坤。与我相异而错者,与真固不相容。但是一切观念思想的错误,都由于其越位。把越位的观念思想,重加安排,使之各还原位,即不错。马有角是错的。但角的观念,本身并不错。角的观念,本是用在牛羊类的。牛羊有角,原是真理,把马与牛羊混淆,乃生马有角之错。去此混淆,把角之观念,再还于牛羊之类,便对了。

 

一切人类之错误,皆可作如是观。由此而我们遂知一切人类之错误思想,皆依于真理,亦皆可重加组织安排,而化之为真理。

 

由此而人可了解错误的世界。错误的世界之底层与上层,皆是真理之世界。无论人如何犯错误,而此底层与上层之真理世界,却永远安静而莹澈。

 

人在真知错误之世界之底层与上层,即真理之世界,人遂知随处翻过错误,透过错误,以发现真理,而同时能宽容他人与自己之错误。他知一切错误,在真理世界前,都只如浮云过太虚。他们最后要随风吹去的。

 

人之学问,到此境界,乃能有学问之乐。真理之世界是坦荡乾坤,故可乐。真理之世界悠久而恒在,故可乐。乐真理之世界即乐道,乐道即学问之第四阶段。

 

 

学问之第五阶段是知言。知言是知真者之所以真之各方面之理由,而又知错者之所以错,与如何使错者反于真,由此而后人能教人,能答人之疑问,能随机说法与自由讲学。

 

人之知一真理,总依于一理由。但是一真理,不只有一方面的理由,且有多方面的理由,以至有无数方面的理由。此即逻辑上,所谓不同前提可得同一结论。人常是自一条路通罗马。然而条条大路都通罗马。所以人从一条路到罗马,不能便定居在罗马。还要再离开罗马,试去从条条大路走到罗马,通罗马。由此人才能把其他路上的人,亦带到罗马。并且对于想到罗马而已走上崎岖小路的人,或背方向而行的人,指出到罗马的道路。此即是使迷失真理之路而犯错误者,知其所以错,及如何可反于真。由此而后学者成为真正教育家。人要当教育家,亦才真知学问艰难,学问的无穷,与教人之不易。因通罗马的大路,莫有人走的完。而走上崎岖小路背方向而行的人,是太多了。

 

故人之学问,到了想当教育家的阶段,人将重新再感到他自己之无知。

 

他之无知,是因为他之不能定居在罗马,而要离开罗马,去重走生疏的其他的路道;重与未到罗马的人走错路的,站在一起。这样,他是不能免于无知之感的。因为他的无知,即是他自己的无知。于是他与他们不免同样的要处处感到惶惑与疑难,并沿路问人。由此而到学问最高境界的人,看来便与无知无识的人一样。曾到罗马者与未到罗马者一样。你说你到过罗马是无用的,因为大家同在一生疏的路上。

 

这亦就是孔子之所以说他自己之无知,苏格拉底之所以说他自己之无知。牧羊人此时自己亦化为一个羊。圣人最后亦与初学步的小孩一样,而只有一朴实的信心。即相信大家翻过崎岖的小路,终会走上的罗马大路。

 

这亦就是学问之最后的第六阶段。

 

[1]“求之”两句出自王阳明《答罗整庵少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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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唐君毅,转载自:《青年与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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