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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如大海之不波,清泠,清冷;虚明,虚明;灵通,灵通;寂静,寂静;渊深,渊深;我在柳下寒潭边,真正证“道”。
我此时亦复无所思,无所了解,无所闻,无所见,我复归于原始之混沌。然而此混沌自身,是光明的。
我在永生中永生,我不求打破混沌,我不求诞生。
我静静的坐着,我不觉我身体之存在、世界之存在。我在绝对之光明的混沌中。忽然一种声音,惊破了我之混沌。
远远的茅屋中,来了一声婴儿之啼哭,另一婴儿诞生了。
我回忆起我初到人间来的啼哭,寒风吹拂了婴儿之身,而婴儿啼哭。这是人初到世界来所感的凄凉,人生苦痛之最早的象征。——我心重坠人间世。
啼哭的婴儿,你是谁家的婴儿?啼哭声自茅屋中出来,我知你是贫家的婴儿——你父亲是种田者,或是别家的仆人?
我恍惚如有所见,见他父亲,正忙着取被来包裹婴儿,母亲尚未息产后的呻吟。婴儿,你在父母劳苦中降生了!
你将吃乳,吸去你母亲之精华,你将使父亲更劳苦。
你将成童,成青年,逐渐长大。但是你可能真长大,你的寿命有多大?我想起在百年中,你在一段时间会死亡。
你死在婴儿期?在童年,中年,或老年?
你死在你父母之怀,你妻子之侧,或你朋友之前?或任何人也不看见你的死?我想你会死,我感到凄恻。
死,你为何而死?你为饥寒交迫而死?为所爱的人抛弃你而死?
或因为你所爱的人们之死,过于悲悼而死?或为无故被人轻视悔辱社会无正义,含冤未伸而死?
你为你事业失败心碎而死?为尽瘁过劳而死?为学问不成,为探求直理,到蛮荒之地,感疫疠而死?为艺术创作,过于兴奋而死?为殉职殉道而死?或为举世无知者,寂寞疯狂而死?
在你人生之行程中,每一段生活,都可以使你觉永生,然而处处亦都可以使你死。
除非你到了能在永生中永生之阶段,不知你有死,你将不免于抱而死。
然而这一切,都是于你于我,同样之渺茫。现在不可知的未来!这渺茫的未来,你将遭遇什么命运?这不可知的命运!而你现在真是一无所知,你根本不知有未来、有命运。
我想到婴儿之未来的命运,想到他的死,他各种可能的死。
我看见各种死神,都好似围在他之前,要此初生的婴儿,投到他可怕的怀抱。只因为死神们势均力敌,他才莫有死。
我内心感着凄恻与同情之恐怖。此凄恻,由我之心快弥漫到我全身,我感着人世间之悲酸。
我顿想着:在此茫茫的人间,现在不知已有多少婴儿在降生,多少父母耽忧他的婴儿长不成?我想:此时有多少婴儿死了,多少孩童、青年、中年、老年,以各种不同的原因而死?多少又正在与死挣扎,正在努力求生?多少正在努力为他的爱情、名誉、事业、真、美、善而奋斗,在捕捉他渺茫的未来?然而未来却在命运之手里。我想古往今来多少人,在残酷的命运之下,含冤饮恨,我感到人生是苦海,我的凄恻与悲酸,化成悲悯。
悲悯!悲悯之情之来临,如秋风秋雨一齐来,使日月无光,万象萧瑟。
我对我所体验的心之灵明,若自生憎恶。
然而当我刚一憎恶时,我同时发现我心体,并非只是灵明之智慧,我心之大觉之本,不在理之无不通,而在情之无不感。
我发见我之心体,唯是无尽之情流。
何处是我心?我心唯有情。何处是我情?我情与一切生命之情相系带,原如肉骨之难分。
我情寄何所?我情寄何所?不在山之巅,不在水之浒。
高天与厚地,悠悠人生路。行行向何方?转瞬即长暮。
嗟我同行人,兄弟与父母,四海皆吾友,如何不相顾?
人世多苦辛,道路迂且阻。悲风动地来,万象含凄楚。
恻恻我中情,何忍独超悟?怀此不忍心,还向尘寰去。
不忍,不忍,这恻恻然有所感触之不忍,这一种对于一切生命之无尽的同情,与虔敬的不忍。这非一切言语所能表达,常只在一剎那忽然感受之不忍。这一种无数的生命之情流在交汇,彼此照见彼此的悲欢苦乐,欲共同超化到一更高之所在,而尚未达到之际的一种虔敬的同情、这一切生命的深心中的,一种共感的凄颤,共感的忐忑。只能感触,不能言语表示。
啊,只有由这恻恻然有所感触之不忍,所依之至仁至柔之心,这才是我应当培养之充拓之的。
只有由如此之培养与充拓,我才能真识得我心之仁,我心之体。
如果我莫有此恻恻然之仁,我的心之灵明,算得什么?他将会堕入枯寂。
如果我莫有此恻恻然之仁,我之以理想之善,向人宣扬,算得什么?他将会堕入傲执。
如果我莫有此恻恻然之仁,我之爱美,算得什么?将化为一种沉溺。
如果我莫有此恻恻然之仁,我之求真理,算得什么?他将只是一些抽象的公式。
只有从这恻恻然之仁出发去求真爱美,才能将所得的真美,无私的向他人宣示,使真与美的境界,成为我与他人心灵交通之境界,而后真理,不复只是抽象的公式;美的境界,不复为我所沉溺。
只有从恻恻然出发去宣扬我理想之善,才能在他人不接受我之理想之善时,而仍对他人之愚痴过失,抱着同情,对他人之人格,抱着虔敬。只有从恻恻然之仁出发,才能不堕入枯寂,而用各种善巧的方法,去传播真美善到人间,扶助一切人实践真美善,以至证悟心之本体之绝对永恒,自知其永生中之永生。
当一朝人类社会化为真美善之社会,人人有至高的人格之发展,证悟到心体之绝对永恒时,人类当不怕一切,而重为宇宙的支柱,盘古真可谓复生了。
这时纵然太阳光渐黯淡,地球将破裂,人类知道宇宙由其自心之本体所显造,心之本体所显之宇宙无穷,亦可再新显造另一宇宙。
纵然宇宙不是由心显造,宇宙只一个,而宇宙又真有末日之来临;人类此时,既都已完成其最高人格,他将有勇气承担一切。
他纵然见宇宙马上要破裂散为灰烬,一切将返于太虚,他内心依然宁静安定,亦从容含笑的,自返于其无尽渊深之灵根。
至少,人类知道他之一切努力,不是为他以外的东西。他之求真求美求善,都只是所以尽他之本性。他之一切行为之价值意义即在其自身,他将视外在的宇宙之成毁,为无足重轻,如一物之得失之无足重轻。
万一人类在此时还觉他文化之创造,要成灰烬,不免叹息,他亦能马上会本他大无畏的意志,而愿自动的去承担此悲壮剧。
他已把他自己所能作的都作到,他于宇宙无所负欠,只是宇宙负欠于他。他自宇宙中,光荣而高贵的退休,这样退休,仍然是值得歌颂的。
但是,如何使一切人们,都有这样伟大的精神,于一切都无恐怖。这种坚强高卓的人格,以至可以迎接宇宙之毁灭而无畏?这诚然是太遥远的事,然而我们现在,已当抱此宏愿、抱此理想。
要实现此理想之第一步,是要使人都知真美善之价值,知人格培养之无上的重要。
但是如果人们尚不能免于饥寒,免于贫苦,免于自然之灾害,不幸之早夭;莫有家庭之幸福,社会不能保障人之安宁,人与人不能互相敬重,共维持社会之正义,反互相残害,人尚无稳定之现实生活,使人心有暇豫进一步求精神向上时;我们要使人人都爱真美善,以至证悟至心体之绝对永恒,培养出大无畏之精神,那却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于是了解了经济政治之重要,一般社会改造、一般教育之重要,及一切的实际事业的重要。
我肯定一切实际事业之重要,是根据于整个人类理想生活之开辟,不能不先有合理之社会组织。而我之所以要谋整个人类理想生活之开辟,是本于我恻恻然之仁,而此恻恻然之仁,是宇宙中生命与生命间之一种虔敬的同情。
我的心,重新启示我以如是如是之体认,我欢欣,我鼓舞。
我自柳下寒潭边,站立起来,此时已不闻婴儿啼声,天上的曦光,已渐明了。我已肯定了一切实际事业之重要,我在归途中看见的农人、工人及其他工作者,我发现他们都负着神圣的使命,他们是对人类社会尽最切近的责任者,我对他们真有无尽的虔敬之情绪。
我惭愧,我只在我的玄思中过活,我不曾作一件于社会有益的事,我发现我之渺小与卑微。
呵,我原是如此渺小、如此卑微!
我之一切自觉伟大的感情,最后如不归于自觉渺小卑微,那些感情又算什么?
我发现了我自己之渺小与卑微,我知道我一无所有,我原来仍在光明的混沌中。
我现在要肯定我自己,我得再冲破此混沌。
我要重到人寰,我要去做我应做的事。
我带着惭愧,重新自混沌降生。
我复化为婴儿。
我在工作中发现我,不是在母亲的怀中,是在人类的怀里。
我在现实的人类中永生。
三十二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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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唐君毅,转载自:《人生之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