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东方人之礼乐的文化生活对世界人类之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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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京都医院说到东方人之日常的礼乐文化生活,及我对日本与世界之期望

 

附注:我在十四年前到日本,承亚细亚问题研究会招待两周,又承他们在《亚细亚》杂志中登载我的讲话并翻译我一些文章。后来此刊不幸停刊,但近又要复刊,来函要我写一文。我义不容辞,因写此文,并借兹表示对日本文化与世界文化之一些期望,亦期望大家不要看错了道路。今将我中文之原文在此发表。

 

(一)前言

 

我五年来以目疾之故,曾在美国、菲律宾、香港及日本之医院就医。在病中无事,便将我在各医院中所感受者,连着人类文化生活的问题,加以思索。各处的医生,皆曾对我之目疾,有所裨益,同使我感谢。但在日本京都医院之三月余,及出院后在京都四月余之养息,与京都一般人民生活之接触,却最使我感念不忘,使我多少理解日本人之生活,同时使我回忆我少年时在中国大陆的生活。此皆是东方人之传统的文化生活,而今皆遭遇到现代之西方式之文化生活之挑战,似逐渐在被淘汰代替者。但是我仍将说此东方人之传统文化生活,对世界人类之未来生活,有其莫大之意义与价值,应当对尚留下的加以保存,已失去的加以复兴,更加以发扬,然后人类才值得生活于此世界,此世界亦值得我们生活于其中。我之此文,即拟由我在京都日本医院,与出院后在京都居住之八个月中之若干感想,由小至大,次第说到我对日本及世界文化的看法和期望。

 

(二)对京都医院的感念

 

在京都医院中,承浅山及锦织两位医生治我之目疾,当然他们之医学技术,是极好的。但医学之技术,是世界性的,其来源亦多是西方医学上的发明。在美国等地,我亦接受同类的诊治。最使我感念的,乃是专负责我之目疾之锦织医生,总是在办公时间之前一二小时便到医院,直至夜间九、十点钟,还不回家。他似乎莫有“工作”与“娱乐休息”分别的观念,即以其工作为乐。而医院中之护士,对病人的耐心与关切的情味,多是超出规定的职责以外。他们几皆有愉快的面孔,好像很安乐于其职业,而自足。在医院中,同是病人者之间,常互赠一些极小的东西,如一个饼,一个鸡蛋。来看我病的人,有的是病愈将出院的,有的是前曾患同一之病在医院住过的。还有一个人是三岁便盲目,而现在任盲人协会会长的。我在医院中,因专住一室,有时请护士及其他病人来坐坐。其中有数位二十岁左右之女孩子,皆失明而无治愈之望,但仍无忧愁之色,而照常谈笑。她们入门一定要把木屐排齐,出门亦有一极自然的礼节。我后来在京都住数月,同一般人民接触,我才发现以前只当过路的旅客时所未发现的,即下层的日本人,几都有一敬业、乐业、安业的情调。日本的车夫与食店中侍者之不贪图小账,亦表示一安于所得不奢求于人的自足心情。这些琐碎的感想,都使我回忆我少年时所处之中国传统社会人民之生活的情趣与德性。在今之中国,在欧洲美洲,以至在我所居之香港,都几全看不见了。

 

在京都之八个月,再使我感念的,是我全无被视为一外国人之感。虽然与日本人间语言不通,但相视而笑,与以手作势,亦可彼此表意。我常想人与人之间,彼此不谈政治、不谈宗教、不想彼此有不同的国籍、亦不讲学术思想的异同,只以人的资格相遇相接,这应当是生于今日之世界最快乐最有意义的事,亦应是、最正常最主要的人的文化生活之所在。但此意已很难为今日之知识分子所理解了。

 

(三)礼乐文化所遭遇之批评

 

对于此日本尚仅存的这些民间的社会文化生活,我认为即中国传统文化中所谓日常的礼乐的生活。但此种礼乐的生活,在现代却亦遇着强烈的批评。在中国的情形,是自五四以来,礼乐的生活的价值即被认不合科学与民主,而被批评而被否定。******更只视传统中国之礼乐生活,只是封建社会的残余,更加以彻底的破坏。以日本来说,则日本人的礼节繁多,亦恒被视为虚文或虚伪。日本一般下层人民的知足而敬业乐业安业的精神,则被视为奴性的服从。日本人的饮食中之很少的食物,分别置于大碗大碟之中,礼物有层层的纸盒加以包裹,更被视为俭啬或寒陋,表示物质的缺乏。日本人的插花、茶道、棋道,被视为时间的浪费。日本人举行典礼的庙宇、神社与花园、石庭,亦或被视为空间的浪费。日本人的厕所中亦插花挂画,更或被视为对艺术的亵渎了。这些批评,正是把我所最喜欢的东方文化中之事物之价值,全加以抹杀了。

 

当今之世,一更有力之对东方之传统的礼乐文化生活之批评,则是西方传来之一文化观念。即此文化是应当分为科学、艺术、文学、哲学、宗教、政治、经济、法律、军事、体育、教育之种种不同领域的。我亦尝深受此一文化观念之影响。依此观念,每一种文化领域成一独立的世界,与社会之某一特殊行业及专门之学术文化工作者相配合,一特殊领域之学术文化工作者,皆有其专门人才与专家。专门人才与专家中,又有特殊的天才。这些天才被认为人类文化之主要的创造者,最值得人崇敬、歌颂、赞美的。如牛顿、爱因斯坦之科学,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尼采之哲学,奥古斯丁、多玛斯、杞克果等之宗教思想,贝多芬、华格纳之音乐。科学与哲学是书斋与实验室中之事。宗教是教堂中的事,宗教中之大弥撒即是礼。音乐是音乐厅中事,此即是乐。由此以观,此东方文化中之礼乐生活,重在与平凡人的生活相结合,则似亦不足以当礼乐。这正是当今之世对东方之礼乐文化生活一更有力的批评。

 

(四)批评的还答——东方之文化观念与文化之普遍的受用

 

但是这些批评,亦可以再加以还答。如果东方的礼乐,只是虚文或虚伪,当然是可有可无。但如其不只是虚文,则我将说此日常生活中的礼乐,仍是人类最正常最主要的文化生活之所在。西方传来之文化观念,以为人类文化必须分为种种之领域,虽可使人在不同文化领域中,分工合作,易增加效率,但只有种种文化领域之分的文化生活,未必即人类文化生活之常道。东方人已往之文化生活,未来人之文化生活,正不必如此。须知此西方传来之重文化领域之分别之观念,乃始于西方文化之本原,自始是多原对立。希腊之哲学,是西方文化之一原;罗马之法律政治,又是一原;犹太之宗教道德,再是一原。东方技术传至西方与其科学结合,成近代技术,又若自成一原。此诸原不同,而相对立、相激荡,即产生西方文化的精彩。但东方之文化,初无此诸源头之对立。中国之原始文化,是宗教的、道德的、政治的,亦是文学的、艺术的;一切技术有“道”,亦皆是艺术。宗教、道德、政治,在礼之中,艺术文学在乐之中。人之最高之哲学、科学的知识智慧,亦即是连于礼乐生活之知识智慧。东方人之文化生活,并不同于西方有许多源头之对立,亦即无各种文化领域之截然分立。这不是说,在东方不容许有人专在宗教道德方面或政治方面、文学艺术方面或科学哲学方面,有特殊之天才的表现,以为圣者、为画家、为哲人、为圣君贤相之政治上杰出的人物。此是说此宗教、道德、政治、文学、艺术等,只是人之整个的文化生活之不同方面,同以一整个的人之人性,为其本原。故一切文化上之创造与表现,其效用亦必须配合融和,合以形成一一人之整个的文化生活,使一一人之生命,皆觉有意义与价值。此才是东方人对文化生活之基本观念。

 

依此基本观念,以看人类文化,则文化之创造与表现,固是重要,然享有与受用,更是重要;而享有受用之事,则必须使一切人,皆得享有受用。如文化之各方面皆可统于礼乐,则礼乐的生活,必须存在于民间,使人人皆得享有受用,而皆于此感到安乐自足或心安理得。文化生活的事,亦不只是一一专家或特殊的天才之事。而一西方式之特殊的天才,如音乐家之贝多芬、华格纳,哲学家之叔本华、尼采,追求上帝之奥古斯丁、杞克果,他们之献身于某一特殊的文化领域,他们之生命,如各逼向一尖端,而各在其领域中有特殊的表现,诚然亦可赞美。但他们之生命,逼向一尖端之结果,而贝多芬耳聋,尼采疯狂,华格纳、叔本华皆易怒之人,奥古斯丁、杞克果,则常在悔罪与烦恼中。他们之音乐、哲学或宗教上的特殊创造与表现,他们自己不能加以受用享用,以使他们心安理得;又如何能使一般人民在生活上真加以受用,感到心安理得?我们尽可赞美他们的天才,与他们之承担悲剧命运的精神;但至少民间之家家户户的人,不能以他们之生活形态过日子。他们之生活形态不能成为正常的人类文化生活的理想。他们这些人,只是孔子所谓“爵禄可辞、白刃可蹈”的人,而尚未知孔子所谓中正庸常之人生之道者。

 

(五)日常生活与文化之合一之理想与日本之幸运与危机

 

能成为正常的人类文化生活的理想的,是使一切最初出于人之自然生命与日常生活的文化生活,能还滋养人之自然生命与日常生活。此即必须使人之自然生命与日常生活,本身成为文化的,而文化亦皆是日常生活中的,亦属于自然生命的。则知识与智慧,不只是书斋与实验室中之事;艺术与文学不只是画室、音乐厅与创作室中之事;宗教道德,不只是教堂中的事。人与人之日常的衣、食、住、行的生活,亦应该处处有艺术、文学、知识智慧、宗教道德行乎其中。此即是礼乐的文化生活。在礼乐的文化生活中,衣不只是御寒,食不只是充饥,住不只是为蔽风雨,行不只是要到一目的地。此中如专以食来说,则不应当碗碟皆充满食物,应使人于碗碟之空虚处,见得一些生命的灵气流行,亦能兼欣赏碗碟之形相之美。人到厕所,亦不只是大便,而亦可欣赏厕所中芬香的瓶花。人如因饮食而生病入医院,亦不只为去治病;入医院后,亦不只被视为一病人,而应是于入医院后,仍感受到其自己是人,其自己亦同时被视为一“人”。此即回到我在京都医院之所感,与在美国医院之所感之比较。在美国医院,虽然医生亦很好,但我只感我是一病人;而在京都医院,则我同时感到我是一个“人”。此即因我觉在京都医院,我与医生、护士及其他病人间,有一礼乐之意流行,其中有东方之传统文化生活的气息,如上第二段之所说。

 

此种人之日常生活中之礼意乐意之流行,不只是在日本人中才有,在东方之韩国及海外华人之社会中,亦多少有之。在欧美社会,亦不能说全莫有。因西方人与东方人之人性,亦原相同。他们之文化思想中虽无此具综合意义之礼乐之一名,但他们之人性之自然的表现于其日常生活中,亦有自然的礼乐。但当今之世,美国正为领导世界的事业忙。欧洲则在美苏势力之夹缝中,谋经济力的生长。******海外华人所居之地,初又只是中国文化之边缘地带。越南韩国,在南北韩、南北越之对峙中。故日本仍是东方或世界中之一最幸运的国家。百年来在日本本土中无战争,所以若干东方传统社会文化生活中之礼意乐意,有最多的保存。然而日本之产业,在二十年来突飞猛进,在国际商场之地位,日益提高。最近的日本正由经济力之对外竞争,走向政治力、军事力之对外竞争,以更提高其国际地位。顺此方向去发展的结果,日本人的心思,必日益外用;而重视效率的观念,亦益使日本人向西方之功利主义看齐。日本之文化资财,如庙宇、花园与古物及艺术性的生活,亦渐转成观光事业的资本了。又日本产业社会之下层阶级,与前进的青年的反抗思想,正要求摧毁日本之传统的礼教。此表现于我前年重到京都时所见之学生之暴乱,连京都大学中之历任校长的铜像,亦涂满污秽;京都医院亦贴满反抗的标语。这曾使我当时十分感叹,如失至宝。于此我即特感到日本文化危机,而此亦似无异是东方文化快要完全崩坏的信号。但我不期望如此,而对日本与未来之世界,另抱一期望。

 

(六)对日本的期望

 

我对日本的期望,是目前日本之产业的进步,经济力之对外竞争,不应走向政治军事力之对外竞争,将日本人之心思,只导向外用;而应回头看日本人对于世界人类文化之前途,可能真有贡献之处何在。日本人纵然在经济上、政治上、军事上赢得亚洲,以至世界,而失去其灵魂,此只是基督教圣经中所谓魔鬼的诱惑。日本之可贵,仍在百年来内部未经战争破坏,民间的生活尚多少有礼乐之意流行。此有礼乐之意流行的生活,其原乃在中国传统文化与日本民族原始的天性与宗教的结合。此是日本文化生活中最珍贵,尚未为西方文化所侵蚀的地带,应当加以保存而发扬者。西方的生产技术,东方人当然可以使用。但经济上的生产,再生产与生产所得的交换,不是经济最后的目标。******此最后的目标,应在如何消费此生产交换分配之所得。消费之事,最后是一个人如何消费其所得于其日常生活与文化生活中,而心安理得。如人与人间之生活无礼意流行,衣食住行中,无艺术的情趣,无乐意流行;只两眼观看财富的累积之数目字的增加,此只是虚浮的光荣。现代世界上各国之经济政治军事上的竞争,只为贪求此虚浮的光荣,这并不能使各国的人民在生活上感到心安理得,觉得生活有意义。所以一切的反抗、诅咒、厌弃现代文化的声音,都从现代社会之深处起来。世界上许多百万富翁的子女,要去当嬉皮士。现在时代,人所真正要求的是一种优美而正常的文化生活,要一切生产的财富,都为此文化生活而使用、而消费。今后只有对财富使用消费得最适当,而最足以形成人之优美正常的文化生活的国家,可以成为世界人心之所向往、所赞美。所以我对日本产业的进步,希望其目标不只是为生产、再生产,在世界市场有更多之商业的交换、再交换。******此最后目标,只能是人人可享用受用之优美正常的文化生活之形式。生产之财富之多,不必表示文化生活之优美。有如用大量的油漆之物质材料画出的画,并不必比用淡淡的颜色或水墨画出之画更美好。人只求平等分配得财富,亦如人之平等分配得一大堆油漆。若其失去了绘美好之画的能力,则油漆之堆满房屋,将使人只感其臭气的压迫,到不如不要此油漆的好。

 

我说这些话,不是意在教训日本人。有智慧的日本人,及其他国的人,早已见到,而说过同类的话。但是以今日之世界看,则日本人以其近年产业的进步,应最有责任,亦最有资格,把人之经济生活目标,定置在为形成“美好的人之文化生活”之消费,以转移百年来世界人类对经济只重生产交换与分配的视线与思想方向,不把生产的财富,用在国际上的政治军事上的竞赛;而只用以形成一更有礼乐的文化生活社会;使从世界各地来日本的客人,都有如我在京都居住时那样“宾至如归”之感使日本早成为一真能保存发扬东方传统文化于现代世界之一国土。这是我对今后日本最诚恳的期望。

 

(七)对世界前途的看法,与对人类未来之文化生活的期望

 

由此再说到我对当前世界的看法与期望。我已不相信国际间的政治军事竞赛,要长此下去。百年来的东方诸国成西方的殖民地,而引起东方民族的反抗,使东方民族亦想争霸世界。******现在要说西方人一定敢轻视欺负东方人,已不能说了。两次世界大战发原于欧洲,欧洲及今仍有东西欧之对立。欧洲只与中国一样大,而自身不能统一,岂能再想统一世界?美国与苏联,在军事上互相竞赛,但谁亦不敢发动核子战,以使大家同归于尽。所以今后之世界局面,东方总要升起。但日本人在第二次大战中,以推行东方的王道,为发动战争之宣传口号,而亚洲诸国当时却只觉其实只是西方转中传来的霸道。日本以后亦再不能假借此东方文化中的王道,来寻求大和民族的光荣了。******

 

******至于美苏之登陆月球的竞赛,我看亦不过彼此之军队,不能互相登陆之一变态的发泄。这一种竞赛,亦如纽约有一百数十层之摩天大厦,芝加哥便要造一比之高几层的;巴黎有一铁塔,东京即要一更高之铁塔。其实此皆如小孩之放冲天的炮竹,一人放了一个上去,另一小孩亦要放一个上去。这都是人类只向外斗力逞强的儿戏。铁塔不能真供人游览,月球亦不能供人居住。登陆月球,只使人发现月球的丑陋面目,驱逐了东方人之月球中之嫦娥与玉兔,同时浪费了人间无数的财力。这些竞赛的无意义,我相信不久即会被人们所共同发现。

 

今日人类世界中,既不能再有一国想作统一世界的迷梦,而发动战争。登陆月球的竞赛亦将被人视为无意义。则人类的智慧与能力,必将回头而转在其自己所生活之人群社会中运用,以求于改善美化其文化生活、礼乐生活;而不同社会不同人群间,可能只有一文化生活、礼乐生活之优美程度的竞赛。但人之文化生活礼乐生活,又本不是拿来竞赛逞强的,而只是拿来享用受用,以自求心安理得,而亦容彼此观摩仿效的。人如莫有使人心安理得的文化生活礼乐生活,莫有一社会能安定,亦莫有一政权能稳定。

 

******世界上分裂为二的国家,如东西德******南北韩、南北越的命运、均不必决定于战争,而将决定于其人民在文化生活礼乐生活能否有一满足。如不能满足,而人心向慕者在其外,政治局面便要倾侧,而倒向其所向慕者的一边,而这些国家亦皆要归到统一。此中有自然的运转,以向其统一之几,惟非目前所见。但以为此诸国之分裂之局面为不可变,而梦想法定化为******两个德国、两个韩国与两个越南,则不知此中有自然运转,以向其统一之几的存在。此处必须我们真认识人之生活,必须是有文化礼乐之生活才能满足,便知只重财富之平等分配而不知消费之于优美的文化礼乐生活者,使人民感心安理得之一切政权,必变、必败而无疑。至于如说只知重财富分配之******国家,亦会化为重视礼乐文化之生活之国家,则到那时这些国家,亦走上人类生活之正道。******

 

(八)天民或单纯的“人的文化”

 

依此上所说,则我们亦不必对未来人类之前途悲观。实际上,人类到了现在,国籍之不同、政治上之主义信仰之不同,亦如宗教之差别、肤色之不同、阶级之不同、语言之不同、不能成为人类的分野。以现代交通的发达,人们之互相往来于各地,在一现代之大都市中,见街上之人来来往往,已无法分辨其国籍与政治上之主义信仰等之差别。但是人总是一个“人”,遇着一个人,初只是遇着“人”,而初非遇“某国的人”“信某政治上主义的人”。人要先是一个人,而后是某国的人、信某政治上之主义的人,或某阶级的人,或信某宗教的人。人对人招呼,便有礼;谈笑闻声,已是乐。至人之如何待他人,东方人最重的是宾客之礼。西方人为亦知东方人接待宾客,一向是最殷勤的,故称之为“东方式的接待”(Oriental Hospitality)。西方人初说外国人为 Alien people,即疏外的人,Foreign people,即外人的人。东方人则只于缺乏文化之人称之为蛮人,但对文化大体同等者,则只以主宾之礼待之。在宗教上,东方之儒释道之教,待另一教之人,亦互接以宾客之礼。所以东方之宗教才最易相融合。中国之地主于为佃户的农民,亦称为“客”,但未知日本如何称呼。但西方中古之宗教对异教,初以异端审判对付。西方封建社会中之地主于佃户,初只视为农奴。西方文化中显然初只发现各种族的人、各宗教的人、各阶级的人,而未发现普遍的人性或单纯的人。直到近代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以后,才逐渐发现普遍的人性与单纯的人。然而西方人之国家观念阶级观念,在西方已逐渐丧失之时,却传入了东方。东方人原只觉生活于大体上相同之文化的人,即渐不重其文化之同,而重其所居之国土之异。于是近代之东方反只有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而亦无纯粹的东方人了。由此才有中日韩间之百年来之互相仇视与战争。西方传来之******阶级观念,分划******、北韩、北越之人民,于是更只有所谓大地主、小地主、富农、中农、贫农,而亦无所谓中国人、韩国人、越南人了。由此才有中韩越的分裂。然而这些皆只是西方的陈旧古老观念,转向东方输入的流毒。

 

实际上人之是某国家的人、某阶级的人,亦如人之为信某宗教的人、某肤色的人,都不关人之本质,亦不关人之尊严与价值,及人的生活的意义与情趣。人对人之见面问讯之礼,依于人对人之尊严价值之肯认,亦使人觉其生命有尊严有价值。人与人之谈笑之乐,使人觉生活有意义与情趣。此不须问其人是来自何国、何阶级、何宗教的人。当我在京都医院时,对日本人之以一极小之物,如一饼,相馈赠;我发觉一礼意,使我欢喜。我听见医院外小童的歌声,亦使我欢喜。我何尝会想到他是某一阶级、某一宗教之日本人?

 

现在有一种亦是来自西方式的理论说,人是抽象的,只有某阶级的人、某国的人、某宗教某肤色的人,才是具体的存在。但此只是瞎说与曲说。难道人不属某国家、某阶级、某宗教,即不是一具体存在的人吗?这明明不然。这时,人仍是一天地间的一人,孟子所谓“天民”。如是知识分子,则是一“天下士”。只有西方之哲人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才说奴隶不是真正的人。只有犹太民族,才自认是选民;后来基督教徒,亦自认是选民******此皆是西方过去的传统思想观念。但孔子不如此说,孟子不如此说,释迦不如此说。东方的圣教,是人皆可以为尧舜,人皆可以成佛。依人在本质上皆是一天民,一天地间之一单纯的人,则人之为某国家、某阶级、某宗教的人,都是次要的。今后的一切人,必须知此人之本质,即在其为一天民,为一单纯的人,然后能保存更发扬此相应于此人性之传统东方礼乐文化之生活,使人实现而满足某人性的要求,而有心安理得的生活。

 

(九)结论:东方人对世界当持的态度

 

总上所说,对于人之平等的尊严,由西方近代之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后之人文主义、理性主义、民主政治、宗教宽容世界主义思想之次第起来,总算是逐渐被认识了。两次的世界大战,日本与**,曾吹起东风去压西风,西方人的优越感,亦渐消失了。但是东方人亦不应当再求更多的报复。任何军国主义帝国主义的时代,已过去了。日本人不当再梦想八纮一宇,中国亦不当梦想秦皇汉武。但东方人尚可回念其最早发现人之本质是一“天民”一“单纯的人”,并早有顺此人性,而开展出之东方之礼乐的文化生活。此生活及今仍多少存于日本之民间与海外之华人社会,及其他亚洲国家之社会中,值得重加以自觉的认识、保存而发扬之,使人生活得更有意义与情趣;而更宣扬之于世界。但这却不只是要西方人对东方之艺术、宗教、道德、哲学作学院式的研究而止。学院式的研究,或将东方之艺术品,陈列于其艺术馆,书籍存于其图书馆,尚不是东方文化的普被。还要使西方人之文化生活与日常生活打成一片,如饮食不只去讲营养,还能从容欣赏碗碟之美;行路不只求速达目的地,沿途有庙宇庭园供观玩;知识分子不只有专门之知识技能,亦能画画、作诗、弹琴下棋,谈笑风生的论天下事,如以前中国与东方之士……必如此然后才能转化西方之学术文化之“只分为各专门之领域,各专家只各求有专门之表现与创造,不求其个人之文化生活之完整,亦不求其表现与创造,皆有所贡献于一般人民之文化生活的完整”之态度;而使西方人文化生活与日常生活,打成一片,随处觉心安理得,而自得其乐,悠然自足。然后东西方人,可相与和平共处,而再无东西风之相压,天下可以太平。此亦即礼意乐意流行于人间与天下之事也。

 

(一九七一年二月《人生》第三十四卷第三、四期)

 

本站编辑: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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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唐君毅,转载自:《中华人文与当今世界》(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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