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谦先生:本——第四届“论语一百”夏令营演讲

时间:2013年8月10日

地点:北京人文大学礼堂

各位,如果有人问:你读《论语》读了孔子那么多的教导,你凝聚出一个什么东西作为你认为孔子的本?你如果一时答不上来,当然没关系,这不是你现在所能有的境界,不要求你。但是,你将来读书论学,你一定要常常存著一种态度,看人讲了这么多的话,写了那么多的文章,到底它们从哪里来?如果是一个学问不成熟的人,他东讲讲西讲讲,常常疏漏不通,甚至自我矛盾,他是没有一个“本”在支撑的,叫“无本之学”,这种人的学问是不必太过追求的,随便看看可以。但是,一个成熟的心灵,尤其是圣贤人物,通体都是智慧,当然他有一个本,我们读圣贤之书,体贴其智慧,一定可以凝聚出一个本。

这个本在哪里?孔子没有自己说,或许孔子已经说了,你没有看出来,或许孔子每一句话都在说,都在殷勤地告诉我们,而我们居然一直没领悟过来。那种领悟是不容易的,即使当时的弟子也是一样,不是人人能把握的。孔子没有直接地讲他的本在哪里,他的一在哪里。到时候指点一下曾参,曾参马上说:“唯”,可见不是临场思索来的,而是平时已有心得了。曾子认为夫子有本,夫子的道只不过是从一个原则出发,扩充为全部的学问。我认为,这个学问不止是孔子的学问,这个学问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学问,它笼罩著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我最近看过当代一位学者秋风先生(本名姚中秋)说 “中国的历史就是孔子的历史”,他这样说,我很赞赏。请各位把这一句好好想一想,有些人听到这种话就起反感,说讲大话,说定于一尊。没关系,我先提出来让各位去想一想。

各位远来的嘉宾,各位领导,各位教授,各位营员、辅导员,大家早上好!

刚才去看大家读书,每一次我看暑期营,都有今天这样的感受,或说今天的感受和以前总是一样的,都非常地欣喜、安慰,乃至于很敬佩。我在开营的时候来过一次,忽忽之间又过了将近三十天,大家就快结营了,我再来看,这一次,营长要求我要针对营队的主题,作一个演讲。我们的营队号称是“论语一百”,以今天我所看到的各位读论语的神情,我知道各位心中已经都有很深的感受,还要叫我讲什么呢?但从第一届“论语一百夏令营”开始,就有这种结营前的演讲,已经成为一个传统。我每一次都说:“不要讲了吧!”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所谓“论语一百”的策划,是要大家只是去读,而强调不强求理解,但是现在要我讲,显然违背了我们办营队的宗旨,所以我每一次都说不要讲,但是每一次营长都说一定要讲。大家为我作做决定:我到底是讲呢?还是不讲呢?大家这样希望我讲,我真的有一点失望,你知道吗?原来大家还是希望“讲”。

不过,不要忘记,我们提倡读经,就只是读,刚才去看大家读书的情景,就是我们所希望看到的,这种读书的态度、心情、氛围真的与其他的读书方法不一样。所以这种营队办起来,是很不容易的,全营七百余人,都这么读书,有的人认为这是一种奇迹。不过,我们做营训规划的时候,就认为这是一种可以达到的──也算是一种境界吧。果然,走进教室,有的班级是齐读,有的班级是自读。齐读的声音是整齐的,像在海边听波涛一样,声浪一波一波的涌来,听著听著,让人心情一面很激动,一面又很平静。自读的班级,是每个人读自己的,进到教室,一片嗡嗡之声,不知道在读什么。但是,也不觉得嘈杂,反而更加的幽静,就好像到山里面去,古人说“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你认为山里面安静吗?山里面才不安静,尤其是像现在夏天,蝉鸣鸟叫,此起彼落,尤其蝉鸣的分贝很高的,但有了这些声音,走在山里面,反而感觉更加安静,为什么?因为它自然,它不造作。所以,走到自读的班级,看他们自己读自己的进度,互相之间,并不会因为被人吵了而烦噪,我们外人也不觉得嘈杂,听著听著,反倒身心舒泰,想多听一会儿。你看,这不是一种境界吗?我们所推广的私塾里的儿童,也是这样的自读法,他们甚至有一种能力,就是他一面自己读自己的书,一面也听到旁边的人读他的书,他自己读《论语》,听左边的人读《孟子》,听右边的人读《易经》,等到他《论语》读完了,开始读《孟子》和《易经》的时候,他感觉好像读过了一样。所以,我说这是一种境界。

三十天的论语一百夏令营快结束了,我到每一班都问辅导员:带班的感觉怎么样?辛苦吗?辅导员都咬著牙说:“不辛苦!”我也问营员说“在这里一个月,喜欢吗?”每一个人都皱著眉头说:“很喜欢!”无论如何,大家应该很难忘记这一段的读书经历,很恭喜各位!

我到每一班去,都问念书的遍数,最慢的一班读了93遍,有的读了99遍,有一班说现在刚好是第100遍!也有超过100遍的了。我问93遍那一班:“可能完成吗?”他们说:“还有三天,应该可以。”也就是我们整个营队全员全部都完成──这个叫作──任务。读书虽然不是任务,但是大家都达到了我们原来计画的目标,非常恭喜各位!但是,我们是不是要大家一辈子都这样读书呢?当然不是,读经的目的是为了有用。所以,刚才大家希望我讲一讲,这也是合理的。也就是,用这种只是读的方式读经,是对的,而大家想去了解,也是对的。不过,在读跟解之间。却有个所谓的“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的分别。那么,请问我们读这种书,是先读后解呢?还是先解后读呢?还是一面读一面解呢?所谓先解后读,显然是不合理的。一般人可能都认为要边读边解才对,这一百年来,我们学校的《语文》都是一面读一面解的。但是,一百年来这种语文教育的结果,大家都知道,是没有什么成就的。不止是没有什么成就,如果比照起我们用功所耗费的精神、力气来讲,可以说是得不偿的,也就是失败的。我们的语文教育是失败的,而且是每况愈下,一代不如一代,一年不如一年,所以一面读一面解这种教育的方式,尤其是采取这样的方式学语文,是有问题的。所以,在这一百年之后的今天,我们应该返回去想一想:语文教育应该怎么做?这种返回去想一想的态度,我们可以给它一个词语叫作——“返本”,返回本质,返回应该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我们为什么提倡读经教育呢?就是因为语文教育,乃至文化教育,就要这么做──先读后解。所以我们可以说读经的教育是语文教育的返本的做法,返回到它的原则、原理、规律。如果这是一种原则、原理、规律,你现在接受这种规律,它就是最有效的。

各位在这里二十几将近三十天了,在你心里面可能已经渐渐印证了我们的主张。不过,这种领悟可能有人强烈一些,有人松散一些。但从今天以后,你带著这一百遍的“功力”,有机会去追求理解——或是看古人注解,或是听今人讲授,你就会明白这种读书的方法是正确的,乃至于是唯一的。眼前就有一个案例,刚才司仪在念一些论语文句的时候,因为你读得熟了,一听人家念,你就有一种喜悦,很想要跟著一起念,而很自然地,你就念出来了。达到这种“辞熟”的境界的以后,一个人就很期待,而且比较容易地走入第二步,就是“义透”的境界。那么,我们今天来作有关于《论语》讲解的活动,就不会太突兀了,因此我愿意跟大家谈一谈。

第一届夏令营,他们问我讲什么题目,我想,在读《论语》的营队,应该讲《论语》吧,所以第一届就讲了《论语》里面的一个观念。我第一届讲什么大家知道吗?参加第一届的人知道。第一届就讲了《论语》的第一个字——“学”,大家想一想第二届讲什么呢?第二届我也讲一个字,你不会说是“而”吧?!我第二届讲的也是在《论语·学而第一》的第一章,──“乐”,论语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第二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悦”跟“乐”性质略同,古人常两字连用,说“悦乐”。但“悦”字比较不常用,所以就用“乐”来代表,。儒家孔子之教,首先教人“好学”,其次教人“悦乐”,所以第二次讲“乐”;第三届,我就想:为什么一定要讲一个字?所以第三届的题目,就不是一个字,但是也讲最基本的道理──“为学次第”,尤其把重点放在初始发端,所谓的“初学入德之门”。现在已经第四届了,昨天,营长问我要讲什么题目,我想,还是从《论语》中拈出一个题目,所以我就想到第二章,想到所谓的“君子”要怎么样?“务本”,既然我们为学求道,本立而道生。就讲“本”这个字吧。

 

君子务本

 

以前,我在讲“学”字的时候,曾经讲到读经典之作,尤其像读《论语》,是圣人思想、智慧的流露。凡是智慧的流露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就是它必然是来自于一个成熟的生命,一个成熟的生命,充满了智慧,其智慧是活转的,是可以随机流露出来的,不管任何一言一行,都是整体饱满的智慧的一个特殊的案例。那些智慧吉光片羽的示现,被记录下来之后,就成为人类永恒的光辉,就是所谓的“经典”。善读书者必须从这些经典文字的记录当中,所谓的字里行间去发现、领悟它原来的智慧。当你作这种领悟的时候,不管你从哪一章领悟进去,就可以通于所有的章节,乃至于不管从哪一句领悟进去,这一句就代表整本书。甚至有一些很重要的字词,如果你了解了它的背后的源头,就了解了整个圣贤的生命。所以,经典中的这些字词、章节不等同于一般的知识、文章,它背后是有一个伟大的生命、广阔的义理在支持的,这就是朱子所以要说:“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原意。所以假如你从“学”这一个字进到《论语》,你可以了解孔子的生命,孔门的教导,乃至于整个儒家的特质。如果你从“悦”、“乐”进入《论语》,你也可以感悟圣贤的气度光彩,儒者的心胸怀抱。今天我们所讲的“本”字,就更是了,因为这个“本”,直接的,就指向那“源头活水”。我们一般教人读书,总说要“解义”,所谓“解义”意思,不应只是理解表面的意思,尤其是读经典之作,它字字句句都连通到智慧的总体。所以,我们读《论语》时,必须从每一章、每一句连通到整个孔子的智慧。这种连通于智慧的愿望,可以说就是你要去求那个“本”,你要去返这个“本”。我们今天用“本”这个字作题目,是有一番深意的。

所谓“本”,是什么意思?我们可以先从文字学上说起。

“本”这个字,是一个木,下面再加一横。其实原来所加上的不是一横,而是一点,后来才写成一横。在文字学上,一点跟一横的意义是不大一样的,一横是有实质的意义的,一点没有实质的意义,它只有形式的意义。一个木再加一点,木是一个象形字,上面那一横原来不是一横,是一个向上的弯曲。中间一竖下头的两旁,也不是一撇一捺,也是一个弯曲,向下的弯曲。上面的弯曲是树梢的形状,下面的弯曲是树根的形状,合起来,像一棵树,这是个“象形字”。但是,现在要表示的,如果不是一整颗树,而是它的树梢,古人就在上面弯曲里的直线上点上一点,暗示要人注意这一点,经过点上这一点之后,字形变了,字义也变了,而且在六书中,就不是象形字,而是指事字了。六书有所谓象形、指事、形声、会意、转注、假借,指事就是就是指著一个特殊的地方,要人特别注意这个重点所在。一个木字,上面点一点,表示重点在树梢,这个字就是“末”,枝微末节的“末”。现在不是在上面点一点,而是在下面点一点,所说的也不是整棵树,而是树的下面这一部分,这一个字就是“本”,所以这个“本”字的原意是树的根部,我们常连起来,说“根本”。后来,从根本的意思引申出去,越引越开,就含有许多的意思。因为我们看一棵树,从种子发芽,是先长根再长芽,所以根有“先在”的意思,由此义,我们说“根源”说“本源”。而且整棵树,由根扎在土地里而稳定,由根供给营养而茁壮,由此义,我们说“根基”说“本领”。于是可以引申为为学、做人、做事等等一切的基础所在。而这个所谓基础所在,有时候不只是“基础”,而是“源头”所在。所以本字的引申,就有两个通常的用法,一个是“基本”的意思,一个是“本源”的意思。

一般我们说“基本”跟“本源”意思差不多,所以两辞常混用,但是,如果做详细地区分,这两个辞语的意义是不大一样的。虽然都可以说是“本”,但“基本”这个“本”既然跟“基”联系在一起,它主要就是“基础”的意思。什么是基础呢?这个“基”就是地基。什么叫地基?就是房子或是围墙的墙面下面的一部分,有时候是指墙面比较低的部分,有时候是指墙面伸入地下的部份。“基”跟土有关,所以“基”是一个土字旁。而什么是础呢?础就是撑著柱子的石头,因为古人的房子大体是木构,木头柱子如果栽在地上,容易腐烂,所以用一块石头把它撑住,这石头叫作础,因此,础是石字旁。而你建房子必须先打好“基”和“础”,尤其是基础打得越深,建的楼就可以越高。所以,“基本”从基础的意义出发,有根据和支持、垫底和初阶的意思。

还有一个引申义,是“本源”的意思,本和源有相似的性质,所以两个字合成一个“同义复辞”,什么性质相似呢?树根可以供应树木的生长,而且日夜不停地供应,这性质和“源”很相似。源,就是水源,水的源头,高山上的泉水,叫作“源”。泉水一直涌现出来,渐渐累积流淌,积淌成小河,许多小河再汇流,就变成大河。泉水是一直流个不停的,所以孟子说“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了泉源永不止息的供给,就是途中遇到了“科”——低洼的坑洞,也会把它填满——就是“盈科”,然后再往前进,到最后“放乎四海”——流到海里去。像这样也是本的一个意思,我们称作“本源”。

 

孝弟之本

 

“基本”跟“本源”,你也可以说都是根据,将来要盖房子必须以基础为根据,将要成大河必须以源头为根据。但它们还是略有不同,可以分开来看,怎么分开来看呢?基本的本主要表示是个基础,你要往前走必须有一个最初步的预备。而本源的本主要表示是个根源,这个根源可以作为后来发展的动力。基础往往是在比较低的地方,本源往往是在比较高的地方。基础较多表示一种比较坚固的、稳定的状态,而本源较多表示有一种原初的、开创的、指导的作用。基础是死的说,根源是活的说,这两个意思有些时候可以混用,有些时候要分开来。比如说《论语》的第二章,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最后一句“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请问这个“本”,你是解释成基础的本,还是解释成根源的本?

古人曾经讨论过这个差别,在朱熹的《四书集注》里面,就引用到有人问程子“孝弟为仁之本,此是由孝弟可以至仁否?:程子说“非也,谓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盖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性中只有个仁、义、礼、智四者而已,曷尝有孝弟来?”这个程子,是程伊川──因为程明道、程伊川兄弟号称“二程子”,二程的弟子们将二程的语录和文章,编成一部书流传,叫作《二程遗书》。在《二程遗书》中,有一半分别为明道先生语录,和伊川先生语录,但还有一半是不加分别的,统称为“二程先生语录”,因为弟子们认为两人的学问是一致的,而后人,尤其是朱子,也常不加分别,引用时统称“程子曰”,其实他们两人的性格和思想是相当不同的,只是朱子比较常引伊川的话,如果没有特别说的,往往是伊川。朱子在这一章 “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欤”之下,引用了伊川语录的记载,有人问:“孝弟为仁之,此是由孝弟可以至仁否?”── “孝弟为仁之本”,是说从孝弟可以引生出仁德吗?程伊川说:说“非也”,──不是的,“谓行仁自孝弟始”──有子这句话只是说“行仁”是从“孝弟”开始,孝弟只是仁德中的一件事,如果说孝弟是“行仁之本”──行仁的“起始、初步、基础”是可以的,但说孝弟是“仁德的本源”,是不行的。

程子为什么要分辨得这样清楚呢?因为这里牵涉到“本末”或“体用”的问题,大学说“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本末终始先后,是不容含糊的大问题。儒家论道德,尤其看重本末先后的次序,“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如果望文生义,照一般的解法,往往会认为孝弟可以作道德的“本”, 这样,就把“孝弟”的地位,上提到“本性”了,因为人的性才可以作“本”啊。所以在这里,程子要特别指出“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性中只有个仁义礼智四者而已,曷尝有孝弟来。”程子一定要强调,仁才是性,是本,是体,而孝弟是行,是末,是用,他用孟子的意思说:人性里面只有仁、义、礼、智,哪有什么孝弟呢?所以结论是:“如果以仁作为孝弟之本则可,以孝弟作为仁之本则不可。”大家想一想,现在提出孝弟跟仁的关系,你认为孝弟是仁之本,还是仁是孝弟之本?这样的问题,也在孔门讨论礼乐的时会出现,最常见的是礼乐和仁的关系,你认为礼乐是仁之本,还是仁是礼乐之本?在礼乐和仁的关系上,比较容易分清,但在孝弟和仁的关系上,不大容易辨别。古人读书、思考,在大的问题上,是很用心,很谨慎的,大家以后对这类问题,也要分辨清楚,不要“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含混过去了。

一般来说,“仁“是一切德目之本,所谓“德目”的“目”就是小的、分别的意思,“德目”就是小德或是分德。仁是一个“总德”,一切的分德从总德而来。孔子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又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很清楚明白,当然是以仁作为礼乐之本。但是,有子说:“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一般人为什么就会有误解呢?其原因大概有两个,第一个原因,是在感情上,中国人很注重孝弟,程子也说;“仁主于爱,爱莫大于爱亲”所以如果说“孝弟是仁德之本”,一时听起来不会感觉太奇怪。第二个原因,是在文法上,在这里我们要对“为”这个字探讨一下,如果念成“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那个“为”就是“是”,意思是:“孝弟就是仁德的本源吧?”这样的读法和解法,程子认为在义理上是不通的。所以这句话应该念成“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为”是“作为”的意思,“为仁”就是行仁。意思变成“孝弟就是实践仁德的基础吧?”,孝弟是行仁的基础,而不是仁德的本源。如果孝弟是仁德的本源,就是从孝弟可以生出仁德来,这是不合理的,是仁德才可以生出孝弟来。仁的本质是爱,孝弟当然是从爱而来,不是爱从孝弟而来,因为有爱才有孝弟,不是因为有孝弟才有爱,孝弟是表现爱,是爱的“用”,不是爱的“体”,这样说,不是很清楚吗?

进一步,我们再讨论,为什么有子说孝弟是“行仁之本”呢?孝弟原来是人生中,爱心的一个最基础、最初步的表现。因为,人一生下来,最早接触的是家庭,而最爱孩子的是父母,孩子也自然地最关爱父母。所以仁德爱心的发现,是从家庭开始的,而爱心与爱心会互相引发,爱的表现就越来越扩充。从父母子女的爱,扩充为兄弟姐妹的爱,长大了,扩充为社会国家天下的爱。所以儒家提倡孝道,其实就是保护长养一个人的仁爱之德最自然而有效的教导。孟子说“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爱父母,敬兄长,是一个人天生的自然的就知道的,就能做到的事,那天生自然就有的知,叫“良知”,天生自然就会这样做的能,叫“良能”,有良知,就有良能,都是一个人本来就有的“本能”,尤其这么小的孩子,心地纯净,他又受到这么多的关爱,他一定也会有爱心的表达,这个爱心在家庭中表达于父母就称为孝,表达于兄弟就称为弟,后来出社会,表达于朋友就称为信,表达于职责就是忠。这些表达,表达得恰当就是义,表达得有节制就是礼,表达得很活泼就是智,虽然大小深浅不同,都不过是同一个爱的表达。有人疑惑为什么自古以来儒家要一直提倡孝弟?儒家是用心于教育的学派,它的教育的重点,与当今一般的教育还有所不同,我们可以称为所谓的“教化”,我们如果回归到教化的本源,岂不是要因著人类光明的天性而启导它开发它吗?“孝弟”是一个人的仁德、爱心的一个最自然、最初步的表现,因此儒家提倡孝弟之教,就是要保任那份天性,培养人与人间的深情爱意。假如你连亲人都不爱了,你能够爱其他人吗?所以,儒家孝弟的教育就是爱的教育。但是,如果了解得不好,会认为儒家居然教父母来宰制子女,而要子女必须完全顺服父母,讽剌说是“愚孝”,这样了解当然是错误的,至少不是儒家的本意,不是有子所说的“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的“本”的本意。

你看,本来一句话很简单,读起来,很容易领会,也很受鼓舞,想要去实践,但一讲解起来,就这么噜嗦。所以,我叫大家要多读《论语》,不要贪图想听人讲《论语》,你就不相信。不过,如果讲得好,也可以讲一讲,因为讲一讲可以让人融会贯通,当你融会贯通时,其所领会、其所实践,更不会偏差。要不然,可能会像孔子所说的“善人之道”,是“不践迹,亦不入于室”——有些人,不必读什么书的,也不必有多少学问,他不必“践迹”——不必遵循古人的教导,自己也可以领会人生的道理,而且暗合于“圣人之道”,比起一般被“知识”所“障”的人好多了,这些“善人”当然很了不起。不过,孔子说他们对人生之理、圣人之道,并不能达到最真切最高明的境地,只能登堂,未能入室,未免有些惋惜。所以,解经、听讲、学问、辨析,都是需要的,烦恼学问太多,会有“知识障”,那是人的毛病,不是知识本身的毛病。如果求知的心态是对的,辨析当然愈清楚愈好,学问当然愈多愈好。总之,读经是为了理解,理解是为了实践,这三方面是不相冲突的,是相辅相成的。当你读得多了,解得多了,实践得多了,有时是因读而解,因解而行,有时是因解而更想读,有时是从行中印证了所读所解。不管是哪种路数,都会让人有一种融会贯通的领悟,那种领悟是让人喜悦的。首先,你自己读书,读到某一句话,有所感、有所悟,心中会充满喜悦,从这一句话又想到别的章节、语句也类似的意思,甚至相反相成,也会有喜悦的感受。如果听人讲说,发现君子所见略同,或看古人注解,发现古人先得我心,心中都会升起喜悦之感。尤其是像我们刚才这样说,假如你了解了一个部分,了解了一章一节,了解了一个字一个词,你就可以贯通整部书。而且,到最后,会发现所有的道理,似乎都出于同一个“本源”,那么,你不只发现了一部经典的秘密,你也仿佛契会了圣贤的心灵,更好像发现了自己生命的真实,甚至发现了天地造化的真实,那种喜悦,是人生很难得的很深刻的幸福,何况把握到了“本源”,一个人从头到尾,明明白白的,必将不容自已的付诸实践,那又将是一生永远的喜悦和幸福。

 

圣人之道一以贯之

 

我们今天来尝试一下,来看一看我们了解这个“本”,是不是可以去贯通整部的《论语》。要怎么才算贯通呢?一眼望去,整部《论语》只不过讲一个“本”——用孔子的话,就是“论语,一言以蔽之,曰本。”就好像我们也可以说《论语》二十篇一言以蔽之,曰什么?——学。这样叫作贯通。

孔子设教,不是要教人贯通吗?尤其最后一个阶段,是要贯通的,所谓“吾道一以贯之”。孔子教学的次第是这样——颜回已经替我们整理出来了,假如没有读颜回这一章,我们是不是可以从《论语》里面读出孔子教学的次第,我们不知道。但是,颜渊总结得很好,他说:“夫子循循然善诱人”。要进入智慧的天地是不容易的,但是夫子他知道怎么样去引导,他“循循”——“循”就是顺,顺著某一个方向,沿著某一个路径,循循,就是一步一步。“诱”是引导的意思,孔子一步一步地很善巧地引导。怎么引导呢?“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博文”是散开地说,“约礼”是融会地说,“博文”是放出去,“约礼”收回来。“约”是约束,“文”就是文章、文物,也就是各种的学问,“礼”在这里不是行礼的仪式,而是一种意义,哪一种意义呢?一种“约束、节制”的意义。那么,越约束越节制就越凝聚,凝聚到最后剩下一点,由这一点统摄所有学问,由这一点开出一个系统,这叫作“一以贯之”。所以,一放出去,学问很大,“放之则弥六合”,一收起来,只有一个观念,“卷之则退藏于密”,甚至连这个观念都化掉了,浑然一体,学问要到这样的境界,才算最后的成就。

颜渊发现原来孔子是用这两种手法来教人的。我们可以说一面是“博我以文”,一面是“约我以礼”,也可以说是:先“博我以文”,再“约我以礼”。后面的“先”跟“后”是道理上的先跟后,不一定是时间上的先跟后。时间可以是博文约礼同时的,看每个学生领悟的能力,但在道理上,总是要先博文再约礼。约到最后是“一以贯之”。这个“一以贯之”的“一”,不是单一,它是涵摄了所有的多,通于所有的多,这样的“一”才能够说“贯”。这个“一以贯之”的“一”,用我们今天的话题来讲,也可以叫作“本”,圣人的学问有一个本,有一个源,从一个本伸展开来,可成一棵大树,从一个源发放出去,可以“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

孔子这样教人,我们学习也应该这样学习,我们要常常问——我有没有领悟这个“一”,有没有把握这个“本”?假如没有,不要说没有学问,你纵使有学问,学问还是零散的、不成体系的,你还是一个不明不白的人。所以,我们随时要博文,随时要约礼,随时要有广博的知识。但是,随时你都要把这些知识能够统合起来成为一个体系,这叫作返本——回过头来追寻它的本源。

除了颜渊之外,曾子也是孔门非常用功的人。依照我们的猜测,孔子到了晚年,颜渊不在了,想要找传人,谁能够传孔子的道而不失真呢?测验的标准大概就在,既要博文,又能够约礼了。尤其以约礼为重点,因为能够把所有的学问约到一个主要的观念上,你才能够真正了解夫子的心意,而且可以应变无穷。孔子找到两个大概可以传道的人选,一个是曾子,一个是子贡。论语有两章,记载了两幅生动的传道情景,论语中,大部份的问答是弟子问,孔子答,但这两章很特别,不是弟子来问:“老师啊,你的道在哪里?你最根源的观念在哪里?你的思想从哪里出发?你的智慧的源头是什么?”不是弟子这样问的,而是孔子看到时机似乎成熟了,主动呼名“指点”的。有一次,对著曾参说“参乎,吾道一以贯之”。论语特别记载了,那时孔子是叫一声:“曾参啊”,然后才说:“你知道吗?我的道是一以贯之的啊。”又有一次,叫了子贡一声“赐也!”——“端木赐啊”,然后才问“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你认为我是多学而识之的人吗?”或许夫子认为曾子比较鲁钝,子贡比较聪明,或许认为曾子已经透悟,子贡尚隔一层,所以对曾子是直捷地说,对子贡是间接地问。果然,曾子也直捷地答,“曾子曰:唯”,夫子突然提出了这个新的议题“吾道一以贯之”——这应该不是夫子平常说的话,只在这一次说了,但曾子一听,并不感到突兀和陌生,就立即很肯定的答“是的,老师您的道是一以贯之的。”不过,什么叫做“一以贯之”呢?“一以贯之”的“一”在什么地方呢?也就是夫子的那个“立教之本”在哪里呢?“子出,门人问曰”,可见当时还有不少门人同在那里,但孔子只对曾参讲这一句话,可见孔子知道只有曾参能了解,其他人是不了解的。所以,他们两个师徒高来高去,令人难免好奇,孔子出去了,其他人才开始问:“何谓也?”你们两个刚才在斗什么机锋啊?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曾子的意思是,据我的了解,夫子的学问有一个本源——忠恕,一切从忠恕而来,一切回归到忠恕,我是用忠恕的观念为核心去把握夫子学问的。

各位,如果有人问:你读《论语》读了孔子那么多的教导,你凝聚出一个什么东西作为你认为孔子的本?你如果一时答不上来,当然没关系,这不是你现在所能有的境界,不要求你。但是,你将来读书论学,你一定要常常存著一种态度,看人讲了这么多的话,写了那么多的文章,到底它们从哪里来?如果是一个学问不成熟的人,他东讲讲西讲讲,常常疏漏不通,甚至自我矛盾,他是没有一个“本”在支撑的,叫“无本之学”,这种人的学问是不必太过追求的,随便看看可以。但是,一个成熟的心灵,尤其是圣贤人物,通体都是智慧,当然他有一个本,我们读圣贤之书,体贴其智慧,一定可以凝聚出一个本。

这个本在哪里?孔子没有自己说,或许孔子已经说了,你没有看出来,或许孔子每一句话都在说,都在殷勤地告诉我们,而我们居然一直没领悟过来。那种领悟是不容易的,即使当时的弟子也是一样,不是人人能把握的。孔子没有直接地讲他的本在哪里,他的一在哪里。到时候指点一下曾参,曾参马上说:“唯”,可见不是临场思索来的,而是平时已有心得了。曾子认为夫子有本,夫子的道只不过是从一个原则出发,扩充为全部的学问。我认为,这个学问不止是孔子的学问,这个学问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学问,它笼罩著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我最近看过当代一位学者秋风先生(本名姚中秋)说 “中国的历史就是孔子的历史”,他这样说,我很赞赏。请各位把这一句好好想一想,有些人听到这种话就起反感,说讲大话,说定于一尊。没关系,我先提出来让各位去想一想。

其实,这个意思,古人当然说过了,“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孔子替中华民族开了眼目(开了眼睛),这个眼睛不止是人间的,这叫天人眼目。他这个眼光是发自于天地之间,直接地透视到万世之后,所以自从孔子到现在只不过二千五百六十多年,你还跳不出孔子的眼光,而且也不必跳出,像曾子所说的“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你做学问能够违背忠恕吗?不仅是做学问,你做人能够违背忠恕吗?所以,曾子的这一番的诠释有深度的意义,甚至我们可以说他已经把握到孔子智慧的核心,这个核心不就是本源吗?你不要认为这样讲出来只是两个字,讲出来这两个字不容易啊。没有真实的感受是讲不出来的,像子贡就讲不出来。

孔子问子贡:“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因为孔子心中知道子贡一定是这样看老师的,认为老师是一个多才多艺博闻广识的人。果然不错,子贡立刻回答:“然”——是啊!刚才我们看到孔子对曾子说 :“吾道一以贯之。” 曾子立刻说:“唯”——是的。现在跟子贡说:“子贡啊,你认为我是一个博学多闻的人吗?”子贡立刻说:“然”——是啊!子贡很聪明,他答了一句是啊,立刻感觉有点不对劲:今天老师到底怎么了,发什么神经啊?您不是一个以博学闻名的人吗,还要问我?!再一想,老师大概不会这么无聊吧,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于是接著反问:“非与?”——难道不是吗?有人说子贡聪明,子贡的聪明在这个地方完全显现出来。而孔子教学的活泼与因材施教的手段,也在这里完全展现出来,他似乎知道问了子贡这一句话,子贡一定会那样回答——“然”,而也一定会那样反应“非与?”所以,孔子就能尝试去指点一下,说:“非也。”不是如此的,“予一以贯之。”刚才我们不是讲过“博我以文”,是广博地去学习,所谓“一物不知,儒者之耻”,于是想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过,纵使能“多学而识之”了,还是“博我以文”的层次,难道这就是一个儒者最高的境界吗?儒者的道,就在这里吗?孔子斩然地告诉子贡:“非也!”——你认错了。那么学问的成就在哪里?——“予一以贯之。”所以,“博我以文”之后还要“约我以礼”,一约约到最后的一贯,才是个安止处。这一章的记录中,孔子说“予一以贯之”之后,下面就没有记载了,为什么没有记载呢?因为子贡当下无言,没话讲。为什么没话讲呢?因为讲不出话来。为什么讲不出话来?子贡还没有像曾子这样对夫子的学问有一个最根源的把握。子贡后来有没有长进不知道,有人说子贡后来是长进了。但是,在孔子传道的这一刻,这一课子贡是不及格的。

所以,你不要认为你现在读《论语》很简单,“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就读过了,你不要认为这一句话简单,不简单。要不今天如果夫子来到我们营队了,他说:

“各位啊,你在读记录我言教的书,请问你读几遍了?”

“我读一百遍了。”

夫子说:“了不起,我当时的众弟子还没有读过一百遍的呢。”“你读了《论语》一百遍了,你知道不知道吾道一以贯之?”

你可能当下茫然,不是吗?要不你现在回答看看?所以我说这不是给你们现在做的习题,是你一辈子要做的习题,只是你要记住“忠恕而已矣”,从夫子的教导中凝聚出“忠恕”两个字。纵使孔子也常讲,到处讲忠讲恕。“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忠恕固然是孔子常讲的话,但是能够真切把握,变成自己的,脱口而出,是不容易的。各位你把握了吗?以后要常常这样想,纵使你还不能够有一个确定的观念来贯穿,不过要有一种读书的态度,要用你的生命去读生命的书,而生命是整体的,或说生命中的各部门是相通的。尤其刚才说了,圣贤的生命、智慧的生命是融会成一体的。所以你读每一章每一节,它内在有一种同样的态度,同样的方向,因为它是从同一个地方生发出来。中庸所谓“知远之近,知风之自”——要知道,远的地方、事物,是从近的而关联出去的,就好像要知道风它是从哪一个方向吹来。所以,你读《论语》要去寻它的本,所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务”就是专心致志,你专心用力于本的地方,专心用力于追求那个本的所在,见了本,才算见了道。学,才是有本之学,行,也才是有本之行。

 

读书需先求本

 

其实,《论语》就到处都在教导我们求本,孔子跟他的学生也时常为我们做了求本的示范,譬如“林放问礼之本。”孔子不是常常讲到礼吗?他的志愿——“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不是志在恢复周礼吗?当时问礼的人很多,林放却问一个不一样的问题,他不是问礼的当身,他问的是礼之“本”。这一问老夫子高兴了,立即赞一声“大哉问!”问的好啊!所以,弟子能够有求本的态度,孔子总是很喜悦的、很赞赏的。

又如子夏读书,也有求本的精神。子夏读《诗》,读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或许忽然有了一番领悟,他的领悟是什么呢?他领悟不在“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上,是在“素以为绚兮”一句中,“素”跟“绚”两者之间的关系上。可能子夏平常就有“本末”的见识,所以他用本末的思考模式去理解,于是,就看出“素”跟“绚”有一种本末的关系。子夏心中有得,于是就去问夫子。这个时候去问夫子,不是心中有疑去问夫子,而是心中有所领悟,想要去求夫子的印证,先问:“何谓也?”孔子知道子夏要问题的重点在于“素以为绚”一句。就很针对性的回答一句:“绘事后素”——“绘事后素”可能是流行的词语,孔子说这就是“绘事后素”的意思啊。“绘事后素”既然有个“后”字,则可见其中果然有“先后”问题存在,“先后”,不也类似于“本末”吗?子夏知道他原先的领悟是对的,所以就大胆地讲出了自己的领悟,问:“礼后乎?”,本来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巧笑倩兮”的“倩”就是脸庞很美的意思,这个脸庞很美又笑起来,更巧了。“美目盼兮”的“盼”字结构是“一个目,一个分”,就是黑白分明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睛叫作盼。眼睛黑白分明,一流动,更让人感觉到神采灵活,所谓顾盼生姿——眼睛如果混浊,你动来动去,谁会注意你呢。所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就好像素色的——也可以说白色的、干净的画布上——然后再画上颜色,颜色就可以显得非常地绚烂,“素以为绚兮”。这个诗句的文义是如此,谁不懂呢?但是,子夏就偏偏拿来问,说:“何谓也?”孔子就说:“绘事后素”吧。绘画之事是在素色之后,就是有了素的画布你才能够绘画。——这句话也有人作不同的解释,说绘画是“以素为后”,就是把画画好了,然后再用白色去勾勒、点染,会使颜色更加绚烂。这两种解释:一说在白色上面画绚烂的色彩,一说是在色彩上面勾上白色会更加绚烂。这两种解释都合乎文法,因为“绘事后素”那个“后素”也可以说是“后用素”,也可以说“后于素”。假如后于素呢?就是素在先,绘画在后。如果是“后用素”,就是绘画先,素在后。

各位,你不要认为有两种解释,而且都可以,怎么这么啰嗦,叫我怎么办?我告诉你,这无所谓,反正都是在讲先后,最主要是注意先后的问题而已。所以子夏也不管是巧笑了,也不管美目了,也不管绘画了,只管本末、先后,顺著夫子的答语,就问:“礼后乎?”——夫子一直教我们礼,请问这个礼,也是在后面的事吗?这一问,孔子高兴了,为什么?孔子不是常讲这种话吗?“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礼岂止是送送礼物,乐岂只是敲敲钟鼓吗?当然不是,而先要有仁爱之心,你才表现为礼,表现为乐,要不然礼有什么意义,乐又要做什么用呢?

子夏读到这一首诗刚好可以印证老师平常的教导,所以就问:“礼后乎?”,这个礼也是在之后吧。孔子就说:“起予者商也”——哎呀,卜商啊,我读这首诗还没有想到这个意思呢?你了不起!“始可与言诗已矣”,以后咱们两个就可以讨论《诗》了,这不是高兴吗?为什么高兴呢?——求本。

所以,林放求本,夫子高兴,子夏求本,夫子高兴。这个求本的精神一直延续下来。成为儒家学问的特色,孔子死后,诸弟子散在四方也开始教学,子游和子夏就在教学法上,意见有所不同,子夏认为君子之道必需考量“孰先传焉,孰后倦焉”,从浅入深,子游却批评子夏如此教学,则其门人“当洒扫应对则可以,亦末也,本之则无。”这是在教学方法上的本末争论。《大学》一书,所谓“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又所谓“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把知本说为“知之至”,可见知本的重要,其实也可以说《大学》一书,即是求本之书。《中庸》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又说:“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前者以中为人生天地之本,后者以诚为人生天地之本。孟子更重求本,开宗第一章的义利之辨,即是《大学》结尾时所说“君子以义为利,不以利为利”的意思,说“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厌”,显然,义是利的本。孟子之所以辟杨墨,追究到底,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无本之故,所以,孟子批评墨者夷之“二本”,是说他依违在儒墨之问,不明真正的本,孟子想说服他,认为如果夷之把握本了,必定会弃墨归儒。还有,孟子跟告子的人性之辨,其实也是个有本无本的问题,性善,就是道德之所以为道德的本,不承认这个本,将无真正的道德可言。

可见求本是儒家传统,其他诸子百家则不然,或者他们根本不注重“本”,或者虽想注重,但把握不到“本”的地方。没有把握到真正的本,就随己意发出学问,洋洋洒洒,自以为有本,其实都是站不住脚的,最后都成了天下的乱源,这或许就是孔子所说的“异端”。反过来说,如果有人也能重本求本,又真能把握到本,而且把握得妥当,则他的学问最后应当与儒家相同才对,因为天下只有一个本,没有两个。

读《论语》的方法有很多,我们今天就提供一个“返本”的方法,返到最后“一以贯之”的这个方法。希望大家把这个方法拿去用,这个返本有一个模式——问为什么——常常问为什么?它为何会如此?它根据什么而如此?解读每一章都问一下,渐渐就能透入本源,融会贯通。比如“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你就要问为什么,为什么学而时习之,会令人中心喜悦?刚才我们说过,像《论语》这样的书,其中义理,是有本有源的,从一个源头而来,散为千言万事,但常在事上说话,不能够每一个地方都一五一十原原本本的从头交待得那么清楚明白,需要读者自己去探索,自己去领悟,这也是“务本”之意。“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为什么?你先问为什么人不知你会愠?才知道为什么人不知而不愠才可称为君子?进一步再问,如何才能人不知而不愠?而人不知而不愠,有没有它可靠的内在依据,是强制自已呢?还是衷心而发,本当如此,无所谓勉强?而那能发的衷心,又是怎样的心?这样一步步寻思追问,必可得到一个“本”——立足点,也就是孔子所谓的“察其所安”的地方,有了立足点,就是“为己之学”,便能“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就不会“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就能“君子无入而不自得”了。此外,“巧言令色,鲜矣仁。”也一样,为什么?我们的“言”,我们的“色”不可以巧,不可以令?其实,巧言跟令色,也有它们的根据,它们也有它们的本,它们是根据什么而来?它们的本在哪里?而仁者之言、仁者之色,又根据什么而来——又何所本?而这两种根据、两种本,何者才真的可以做人生的“本”。再来,又例如“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为什么有这个生命?为什么曾子可以这样奋进不已?如果没有一个永不止息的“泉源”,可能吗?那泉源又是什么?自己又如何修炼成这样的生命状态?

讲到这里,本源何在?已经呼之欲出了。读过论语的人,都应该知道,孔门之教归本于哪里?——归本于“仁”,每一章都发现有仁德者必好学,依仁德而好学,必定是悦乐。有仁德者是为己之学,不在于人知与不知,所以“人不知”也能够“不愠”。有仁德者,他必定常常关心自己的德行纯粹不纯粹,用这三件事,或说他每天常常这样反省。

不仅在自修上要有本,扩而大之,治国大事,也要有本。“道千乘之国”,请问治国之本是什么?一个为政者他要不要时常回到这个为政之本?“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正是为政之本,而这个为政之本,只不过是“爱民”,而爱民之上有没有本呢?所以孟子才说:“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不忍人”就是对于百姓的痛苦心中有所不忍不安,用“不忍、不安”这两个词语来解释孔子的仁最恰当了。仁就是不忍、不安,忍不住、受不了,这叫作怵惕、恻隐。“怵惕”就是心中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惊醒了,心中要常常有所惊醒。“恻隐”就是心中非常地痛切,于是你不能忍受,不能视若无睹,不忍不安就发为关切之情,不忍不安,就是仁的本质。如果不忍不安于自己的堕落,于是就以仁为己任;不忍不安于有一刻停下来,于是就“死而后已”。他是有本的,有源的,有这个本源则就像山中的泉水——“原泉混混,不舍昼夜”。孟子有一个这样的“不舍昼夜”,《论语》里面孔子也有一个“不舍昼夜”——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你如何能够“不舍昼夜”呢?在河川,它是有本源才能不舍昼夜,人心,要能够“不舍昼夜”,背后也一定要有个本有个源啊,如果没有本源,它会枯竭的,你的生命会耗尽的,你会累的,你会停下来的,甚至你会返头过来,肆无忌惮,去批评、去反噬。所以,你的本源一定要追寻到很深邃、很高远、很真切的地方。

所以,读《论语》,每一章你都应该追问它的本在哪里,然后再问你有没有这个本,而不是问你有没有“三省吾身”。你要做“三省吾身”也可以,做“四省吾身”也可以,因为重点不在几省吾身,而是在那个为何要如此,如何可以如此的“本”。假如你没有那个本,第一点,你的反省不够真诚,第二点,你不能够如此地日复一日,至死方休,你做不下去。所以要问你有没有回归到这个本,有没有认识地非常真切。像王阳明所说的“有真知然后你有真行”。如果真知了,你就会忍不住,不容许自己停下来,叫“不容自已”,它停不住的,因为那个本源是 “原泉混混,不舍昼夜”,一直要流出来,一直要表现出来。你的生命要到达这个境界,才可以算是一个“仁者”。所以,仁不是假借来的,不是做样子的,不是勉强的,他是真有本源的,如果没有本源就像孟子所说的“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七八月,就像现在这季节,“雨集”,常常下雨,下大雨。“沟浍皆盈”,一下雨大沟小沟都满了。“苟为无本”,但是这些水它没有本源,“其涸也,可立而待也”,这些水很快就会干掉了,多快呢?我就可以站在这里看著它干掉,就这么快,因为无本嘛。所以,我们读《论语》,希望能够追寻到儒家的智慧之本,这也就是我们的生命之本,实践之本。有了这个本,自然是“沛然莫之能御”,“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刚才说“本”还有基础的意义,如果是基础的意思就不是这样,基础的意思是,它只是一个阶梯,一个敲门砖,让人可以往上再走的一个根据,但是它并没有生发的意义。一切知识型的本,就是基础的意义的本,譬如大家都知道,物理化学,所谓科学的学问,以数学为本,这个“本”就是基础的意义。又例如说小学的数学是中学数学的本,这里的本,也是基础的意义,这只是作为你的基础,基础打得好,将来比较容易往上进,但是它没有本源的意义,不能说小学的数学做好了,它就自己会自动地生发出中学的数学。只有讨论到数学以逻辑为本,尤其说逻辑以人类的认识心为本时,才似乎有些“本源”的意义,但如果有本源的意义,那也是凝固的,只是依据义,而不是活生生的可“生发”的本源。

现在我们讲《论语》中这个所谓的本,如果一直追寻到仁德,以仁德为本,它明显地是有生发意义的本,它自己就能够催促,能够付诸实践,能够永恒它才有本源的意义。我们必须追求这个本。追求到这个本,“本立而道生”由本可以开末,往下放出来可以去面对你人生的所有的事物。这个本,你追寻到了吗?读每一章都要如此去追究。

 

求本、返本、立本

 

再来,求本,也可以应用在文化问题上,从我们的文化来说,请问中国文化现在是什么情况?将来要往哪里发展,现在大家都知道我们自己的文化失其本,忘了本,假如它没有本,请问它还有没有前途?我们也常要想这个问题啊!这个本是什么意义呢?这个本,一般人了解的,常是历史的意义。我们中华文化有一个历史传统,我们现在忘了文化的传统,这是第一个意义。没有文化传统的民族,假如它还要走下去,请问它怎么走,它必须以别人的文化来填补自己的心灵,当你以别人的文化来填补自己的心灵,你的心灵变成别人心灵的时候,请问这个民族还算是原初的民族吗?所以,从历史传统这个角度,我们也可以说本是要把握的,这叫作立定自己的“本位”,自己的本先立定了,你才能够维持你是这个民族的心灵,有这个民族的心灵你才算作是一个炎黄子孙。刚才说有本有末,那么你立住本之后,其他民族的文化可以作为你的末,你的补充。

接著我们再说本的另外一个意义,这个本不止是历史的意义,它是一种智慧的意义,或说是一种哲学的意义,就是说这个文化之本假如我们往上推,这个中华文化,乃至于中华文化发展的历史,它又根据什么而来?我们可以上推到最主要的——中国文化有儒释道三家,儒释道三家又以儒家为本、为核心,而儒家文化的本源是从哪里来呢?笼统地说——从人性而来。任何文化的成就当然都是从人性而来,所以,人类文化之本在人性,这是个分析命题。不过,我们只能说文化之本在人性,但不一定有人性就有文化。因为人性的内涵是很复杂的,也是深藏的。一个民族必需有所开发,才有它们文化的成就,全世界只有少数的民族在历史发展中出现了圣贤人物,才会有文化的创发。所谓圣贤就是深通于人性从人性当中发出智慧的人。一发出智慧,因为这智慧从人性发出来,它必定感动所有的人,这就成为一个传统。所以,你不要认为所有民族都有文化传统,不一定的。但是,中华民族有中华民族的传统,为什么?因为我们出了圣贤,这个圣贤从人性开发出智慧。

假如中华民族的文化是从人性而来,那么它的“本”不只是历史的意义,它有人性的意义。所以我们复兴文化不只是为了中华民族的历史,而是为了整个人性。假如是为了整个人性,我们更可以说由本可以开末,或是说有本可以扩充,扩充为末节的完成。不过,假如我们知道了中华文化原来发自于人性,你一定也可以同时想到世界上是不是有别的文化,它也是发自于人性。假如是,则这两个文化应该是相同的,对不对?不然,我们却发现世界上文化传统的表现居然不同,都是发自于人性,而不同,为什么?因为人性的内容是多样的、丰富的,又是深沉的,所以有的民族先发展某一个方向,有的民族先发展另外一个方向,只是最后都要归本于人性。当你能将它归本于人性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各种的表现,都是人生必须有的表现,都是一个民族必须有的表现,乃至于你可以这样断定:任何的民族假如它是诚恳的、追求智慧的,任何一个民族让它自我发展下去,它必定可以完成人类所有的文化。当一个民族完成人类所有的文化,另外一个民族也完成所有人类文化的时候,这两个民族的文化它就是同一个文化。虽然,这在现实上,这可能是个永恒的理想,但假如你这样来看整个世界的文化,你就把握到所谓真正的本源了,你就不会有一种文化是包袱、文化会互相冲突的恐惧。而在这个时代,你会认为我们遇到了其他民族的文化表现,应该是一种值得庆幸、欣喜的事。但,很可惜的是:这一百年来的中国人普遍地认为世界的文化是冲突的,乃至于现在的西方人也认为不同的文化是互相冲突的。认为互相冲突的人会有什么心态?他们精神紧张,风声鹤唳,互相防备,互相敌对,最后,互相打倒。这不合儒家的精神,不合孔子的愿望,不合那个求本的原意,这叫没有智慧。五四的文化运动,就是一个没有智慧的运动,那个运动的影响,后来变本加厉,现在还余波荡漾,在我们当前社会的人群中,在网路上,随时可以感受得到那种动不动就挽起袖子要打架的“小家子”的气息——一个人长久活在恐惧中,真是可怜。

所以,今天说到《论语》的“求本”的精神,是有时代意义的。希望我们年青人,要培养这种能力,这才叫做批判能力,这才叫做独立思考——批判不是瞎批评,动不动就把人骂一顿,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真正的批判是平和中正,是者还其为是,非者还其为非。独立思考也不是标新立异,翻案作怪,而是正本清源,“中道而立,能者从之”。这都需要有深厚的学问功底,又能从眼前的学问返求其本才可能。本中再求本,任何一件事情都求到它的本,你便有了“因赅果海,果澈因源”,“一元涵摄多元”的见识和志气,于是有了“君子和而不同”,“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胸襟和雅量。假如这个本把握到了,有些末节还没有开出来,你都还可以自己开出来,至少是与人相观而善,乐于学习。譬如:如果认为中国以前科学开得不好,照道理来说,让中国文化再发展下去,应该也可以开出科学。中国古人对于民主的制度没有完全地表现,虽有所谓的“民本”,而没有民主——民本是一种人生态度,一种政治哲理,而民主是一种制度。所以我们不是没有民主的根源,只是没有民主的制度,有那个根源照道理来说是可以开展出那个制度的。不过,现在天佑中华,老天对我们中华民族真的是照顾的,为什么?因为我们不必自己再去慢慢地开出科学与民主,因为别人已经开出来了,可以供我们去学习。但是,我们怎么去学习呢?我们不是因为看到别人强大了才去学习,而是看到这也是人性当中必须开出来的文化表现,以这种态度去学习。当你用这种态度去学习,就不是所谓的崇洋媚外,你是根据于人之所以为人应当有的学问,应当做出来的功业来学习。这个还是“古之学者为己”。我们本身就应该有这样子的表现,现在有人先我们表现了,你不要眼红,不要崇拜;你要尊重,你要学习,而且希望互相尊重,互相学习。如果将来整个中国,我们的中华民族能够养成这种文化的态度,我相信中华民族所谓的“中国梦”,即将“美梦成真”!要不然的话,你如果没有本,——从历史上说你忘了自己的传统,从心灵上说,你没有自己的智慧见识,你没有在人性智慧本源处来笼罩所有的人类智慧,纵使口说要学习,努力地去攀援,你的心灵还是分裂的,不整全,不干净的,所有的学习,就不能收归于自己所用,而只是向外的追逐,纵使小有成就,你还是仿冒的、依附的,或是勉强凑合的,这个“中国梦”做起来也不是什么好梦,恐怕终究只是一场“白日梦”。

所以,求本、返本、立本,这是我们现在非常非常重要的一个使危机变成转机的关键。不止是对于求学做人要这样想、这样做,我们对于整个民族的前途也依然要这样想、这样做,要有本,要返本。古人说“返本开新”,说“贞下起元”——易经乾卦的元、亨、利、贞,不是一条直线排列的,它可以是一个圆形的排列,它是元、亨、利、贞,循环再来元、亨、利、贞,所以叫贞下起元。元亨,是天道流通出去,利贞是成就为万物,贞之下,又回归到元,当然也就是返本的意思了。天地心时时要返回本源的地方,才能够开出新的局面。我们人生也是这样,要随时回归人性,才有新的开启,或新的开启才有意义、有价值。如果隔断了本源,你只能够装饰。就好像一棵树,有了根本,它所开的花结的果才是真的,而且年年都开花结果,越开越多越结越多。假如把本源切断了呢,花从外面买来,把它点缀上去,一时之间也很灿烂,但是,你可以站在这里等著它枯萎,“可立而待也”——所以,文化的发展,一定要疏通本源,返本开新,才能一以贯之,顺理成章。

 

培养返本思考的能力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面对这个时代,我们每个年青人,尤其是大学生,都应该有这样的担当。你要有这种担当,你先要有这种认识,这种认识从哪里来,从我们平常读书、平常反省而来。你读什么书?读有智慧的书,你做什么反省?做一种返本的思考。养成这种能力,你就可以站立脚跟,面对所有的繁杂和挫折,不惑、不忧、不惧。

当前,我们的文化与教育都失了本,社会的文化氛围没有文化之本,学校的教育也不教人求本,所以我们民心既不能得到社会风气的鼓舞,教育养才的功能也大打折扣,甚至有负面的障碍。我们如何养成这种刚健不已,不惑不忧不惧的能力呢?我建议几个可行的方法。最初步最简单而最有效的,就是像大家这次来参加“论语一百”的读书法,先把这本蕴涵高度智慧的《论语》一书,读个一百遍,“书读百遍,其义自现”,慢慢便有自己的体会。

其次,请各位平日做一个实际的功课,以后你读书或是听人讲话,要养成一个习惯,就要去想一想,这本书为什么这样说?这一个人为什么这样讲?就是你追求他讲这一句话背后的根据,也就是理论的根据。你在这个地方这样归回去,在别的地方你也这样归回去。你如果终于有一种感觉——哦,原来不同的讲法,它的根源是一样的,那你就有所长进了,这叫见仁见智。所谓见仁见智,你不要把它停留在见仁见智的地方,你要往后追寻一步,他从哪里见仁,他从哪里见智。原来见仁见智都是从道而来,道本来就可以表现为仁,可以表现为智,只是心灵偏向仁德的人体贴之,便说是仁,心灵偏向智德的人体贴之,便说是智。仁者、智者他们观念的源头都是来自于道。当你能够把仁者返归于道,也把智者返归于道的时候,你就跳出仁者、智者之上,因为见识高超,所以心胸开阔,你就可以综摄仁者跟智者,两面都归你所用。

一般人的心灵常是片面的,遇到不同的主张,便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或入主出奴,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五四以来中国主流的知识份子便是这种心态,假如你也有这种心态,你就是不会思考的人,不能读书的人,没有智慧的人。所以要用这种归本的方式长养你的智慧。任何一个道理它有背后的道理,而这背后的道理还有其背后的道理。看看你能追寻几层。你追寻得越高,你所笼罩的面就越大。这是一种工夫,这工夫是要每个人自己做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譬如,你读完《论语》一百以后,可以读《老子》一百。两本书的旨意完全不同,你难道让孔子跟老子去打架吗?哎,很多人都这样,有人用孔子去打老子,有人用老子打孔子。荀子跟孟子差别更大了,孟子是性善论,荀子是性恶论,性善、性恶完全相反,你让他们两个打架吗?确实历史上有很多人替他们两个打架,他们两个人真的相遇了,可能也互不相让。不过孟子和荀子,毕竟一个是亚圣,一个是大贤,或许我们可以想像,两人相遇了,他们互相恭维、互相赞赏。还有程朱跟陆王——程伊川、朱熹系统叫程朱,陆象山、王阳明系统叫作陆王——他们这两个系统不是也有很大的差别吗?他们当时就互相不满,他们的弟子和后代的学者也都各扶其主,到现在还在互相攻击。当然,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互相敌对互相打杀,乃至于厚彼薄此到最后不留情面全盘倾倒,就是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的路线之争了。

各位,我们需要这样面对学问吗?这样做是正确的吗?如果不正确。那你换一个态度,说:大家都对了,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到底谁公道,只有天知道。难道你这样的态度才对吗?互相攻击,照刚才讲下来,应该是不对的,然后放任著差异,闭著眼睛说都有道理,可能也是糊涂的。那要怎么办呢?你终究还是要返本——自己问这一边:他为什么这么说,凭什么他这么说?到最后你会发现他凭著孔孟之教他这样说,凭著人性这样说;又问那一边,也是凭人性、凭孔孟之教这样说,因为他们这些大学者、大师人物错的机会是很少的,你不要随便就说他们错,你说他们错可能暴露了你自己的无知,所以不要随便去翻古人的案,除非你很有把握了。当然,你用一方打一方,也不见得你就对,你不要说我有依据,我依据程朱来反对陆王,我依据程朱反对陆王,我依据孟子反对荀子,或我依据西方的观念反对中国的传统,或我依据中国文化排斥西方文化。如果你这样子的话,你也不是个真正明白的人,虽然你有所依,但你的所依并不是最高远的,则那也不是智慧。

所以,我们随时要重新反省,要有自己的见识,你自己的见识从哪里来?从你能够返本而来。你待人处事、读书求学的时候,一碰到有所争论的事务、观点、学问,这就是你训练自己的好机会,不必著急,不要恐慌,也不要随便地下判断,你必须一步一步地往上往后追寻,当然这是不容易的。

不过,各位如果真想做这种训练,其实也有个可寻的道路,就是你跟著能够做这一种思考的人去走一遭。如果有一个人他能够用这种方式去思考问题,而且他已经解决了许多问题,乃至于解决了一切的问题。什么叫一切问题?当然是指那些大关键,从古以来人类学问上的大主张、大争论,那些大关节并没有多少,不过那几个。而这些大关键、大争论它维持了几百年、上千年都还没有得到解决,如果有人能够解决它,当然这个人了不起。对你来讲,如果你能够跟著这样的人一步一步地走一遍,于是你也就养成了这种能力了,不是吗?那么,依我所知道的古今中外——就是中国从古到现在,乃至于整个世界,中国到外国——能够这样走的最清楚的人就是牟宗三先生。所以,大家想要拥有返本的思考能力,我最后建议,请你将来有机会去读牟宗三先生的书,最好读完他的全集——听过牟宗三先生,知道“牟宗三”三个字怎么写的请举手。(台下听众全举手)哎,了不起!因为你们都参加过“论语一百”,我们的研习资料中有牟先生的文章,我曾经去过许多大学,问这个问题,一般大学生如果有十分之一的人举手就不错了,我们现在每个人都举手,让你们认识这一个人,这也是我们“论语一百”的成就之一!

希望大家多去看他的书,可以养成我今天所说的返本的能力,任何一个问题都追寻到它的根源之处,结果你就解答了一切的疑惑。为什么他这么说?为什么这两家所说的会不一样?不一样又各自有什么意义?他们各自有什么限制?在什么地方他们没有遵守自己的限制,所以他才会对别的学问、别的学派有所不满有所攻击?假如解决了这些关节,天下的学问都是可以融通的,都是可以归你所用的,也可以说天下的学问都可以归我们中华民族所用,这其实是我们每一个人内在心灵永恒的希望所在,也是我们的民族发展的方向所在。

我今天就以这个功课交代给各位,希望你这一辈子多多少少能够去接触新儒家的学问,读读牟宗三先生的书,你这一辈子能够自己去养成这种能力,有这种读书的工夫,能够时常返本,返本,不是守旧复古,而是融会贯通,它既可以通于古代,念兹在兹,也可以通向未来,日新又新!

谢谢各位!

 

编辑排版: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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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三辑《为学与乐学——第一到四届论语一百夏令营》。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思想与教育理论,请关注本站,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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