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版』季谦先生《论语七讲》第7讲 圣人之境——孔子的人格世界(附视频)

我们接近圣人之道、读圣贤之书,要有一个恭敬的态度;所以我们如果来尝试思考,去探索圣人的境界,其实是让我们心中起一种崇敬、一种向往、这样对我们的生命或许有一种振拔的作用。

时间:2013年4月18日

地点:北京中华书局

 

各位朋友,大家早上好。

这一次的讲习我们分七个主题,今天要讲的是最后一个主题:“圣人之境”。圣人的境界,就是圆满人格的典型。其实我在定这个题目的时候是有犹豫的,因为这不是我所能讲的,我们也不应该随便地去讲这一种题目;因为圣人之境,圆满的人格,它的境地、它的内涵、它的氛围、它的格范,都不是我们一般人所可企及的,所以这个主题不好讲。但是我们或许也可以尝试地讲一讲,不是我来讲给各位听,或许也是我自己对我自己内心的一种自我省察。最主要的是,我们第一讲说,我们接近圣人之道、读圣贤之书,要有一个恭敬的态度;所以我们如果来尝试思考,去探索圣人的境界,其实是让我们心中起一种崇敬、一种向往、这样对我们的生命或许有一种振拔的作用。所以以下所讲,只是我们对于圣人的一种猜测、测度,不敢说这就是圣人的真正的意境。

 

观圣贤之气象

 

从古以来,也有不少对于圣人境界的一些描述,但是这些描述,它们几乎有一个共同的模式,就是赞叹——你只能赞叹。从孔子弟子就有这样的风气,谈到他们老师,就是一再地赞叹;到宋明理学呢,宋明理学家最能够赞叹圣人的要属程子,尤其是程明道,这个叫“观圣人气象”。那么在现代呢,有一位唐君毅先生,他写过一篇文章,大家可以作参考,这篇文章叫《孔子与人格世界》,在网路上可以搜查得到。他一开头也就表示这个意思,说我们只能够以一种恭敬之心来赞叹,可能这样我们才比较能够接近孔子的心灵。

 

他这篇文章是用什么方式来接近呢?他将人格世界中各种的形态,一一地排列出来,一层一层地上升。第一层是所谓的学者以及事业家,学者了不起啊,学者以下庸庸碌碌的众生就不谈了。首先第一层境界的人,要有所表现,表现到学者,而且是大学者,像康德这一类的学者;还有事业家,他一生念兹在兹一定要创业,创出伟大的事业;比如我们现在所熟悉的比尔·盖茨。像这种大学者、大事业家,他们是人生境界的第一层次。第二层次是天才,像贝多芬啊、莫扎特啊,我们中国呢像李白啊这种天才;天才的格位高于学者跟事业家。我们不是说他的成就一定高,而是说他难得;因为学者跟事业家属于人可以努力的范围,而天才呢,就往往不在人间,超出于人的现实之上。所以我们一般人对于我们自己的勉励,以及对于我们的下一代、对于我们的学生在私下的勉励,说他能够用功读书,他能够敬业乐群,已经是很值得尊敬了,但是我们很难鼓励一个人说你要成为天才。而这个天才他自有一番的格调,学者、事业家对天才都要很惊喜、惊讶,可见天才更高一格。然后在天才之上,有英雄人物;其实英雄人物也是天才做的,但是他能够创造一番的事业。英雄的事业跟一般说的事业家的事业是不一样的,英雄能够带动人群、能够扭转时代。这样就够了吗?还不够,再上一层还有所谓的豪杰。我们平常说英雄豪杰,其实英雄跟豪杰是两种人格的典型。英雄还是属于气的、属于现实的、属于情感的,乃至于这个英雄我们也可以说他是情欲的奴隶;他有一股气非发不可,他不能够自足的,所以这种格就比较低了。豪杰呢,豪杰是依理而行,孟子所谓的“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豪杰是无所依傍,心中有一种理想,在举世混浊当中他奋然而起,所谓“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浊,我独清。”这叫豪杰之士。不计成败,当然是高出英雄之上。

 

但是这样还不够,还要再更上一层。最高一层就是圣贤型人物。朱熹曾经说:“豪杰而不圣贤者有之,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做一个豪杰,依照理想而奋斗,像墨子这是豪杰之土啦;像一些宗教家,他终生坚持一种理想,颠沛流离,从不放弃,这种豪杰真了不起。但是豪杰并不一定成为圣贤,所以“豪杰而不圣贤者有之”。但是圣贤也是豪杰做的,所以“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就是圣贤一定是豪杰;可见圣贤是更高一格。所以人格的世界,可以分成所谓学者事业家、天才、英雄、豪杰、圣贤这五个层次。圣贤是最高层次。大家可以找这篇文章来看。其实这篇文章是为了去接近孔子的境界,把孔子的境界用这种方式烘托出来,我觉得这也是讲孔子的人格相当好的方式。

 

那么我们再回想,从古以来确实也都是用这种方式啊,在《孟子》里面就记载了孔子的弟子,他们怎么来赞叹孔子呢?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孟子真的是有辩才,他的辩,是面对别人的所有言论,他能够知言,然后指出对方言论的盲点所在,一语道破;千载之下你不能够辩。孟子首先说宰我、子贡、有若这三个人都赞叹他们的老师、赞叹孔子,“智足以知圣人”,这三个人的智慧应该可以了解圣人;纵使他们不是圣人,他们可以了解圣人。就好像老子,他也是“智足以知圣人”,所以老子是第二等人物,第一等呢是圣贤,老子是第二等。程子说:读《论语》句句是自然;圣人讲话啊从肺腑中流出,毫不造作,当下即是;而孟子讲话呢,句句是真实。所以“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再加上一句“污,不至阿其所好。”他说,这三个人知道,“智足以知圣人”,而这三个人,“污,不至阿其所好。”污就是低贱的地方;纵使再鄙陋,他们的人格也不至于无聊、鄙陋到专门推崇阿谀自己的老师。他首先就去除你的所有的疑惑,要不然他再引这三个人赞叹孔子之言,你会想,这三个人难道真的能够知道孔子吗?

 

所以接下去,孟子就引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这句话是很难说出来的啊。孔子是“祖述尧舜”,孟子是“言必称尧舜”,而宰我说,以我来看,我们夫子比尧舜还要贤能,贤于尧舜,而且超出很远。你说这不是赞叹吗?这种赞叹是惊心动魄的啊!尧舜是孔子心目中的典型啊,宰我却说孔子比尧舜还贤能,而且高出很远。你问为什么这样说?哎,不错!朱熹集注里面就引到程子的一段话,他说:“语圣则不异,事功则有异。”都是讲到圣人的境界,言圣则同啊,但是讲到事功则不一样;圣人的境界都达到一样的最高点了,但他们所开出的事业大小不同。接下去说,尧舜之志,若无孔子,则不得教化流传后世;后世的人就不能够再知道尧舜的德行与功业。有孔子,才让后世永远有尧舜;请问是尧舜事业大,还是孔子事业大?所以“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一般人是不能够了解这种话的。要了解智慧之言,你要先自己有一点智慧,在一个没有智慧的时代,大家是不会去看这种书、不去听这种话的,纵使看了听了也当作耳边风,纵使不当作耳边风你也想不通。所以这样一句话你懂了,你的心灵马上就被提升,你就不会昏昏沉沉埋在庸俗之间枉度一生!

 

韩愈也说:“孟子之功不在禹下。”孟子对于人类的功劳啊,不在大禹之下。大禹治水救万民,孟子呢,跟孔子也差不多,虽然没有周游列国,但是也跑来跑去,也是不得其位,不能行其道啊。他只作了一本书,到处跟人家辩;但是你说是大禹的功劳大呢,还是孟子的功劳大?只有像韩愈这种人,这种有智慧的、这种通于整个历史、通于整个人性的人,他才能够讲出这一句话:“孟子之功不在禹下”。当然这并不表示从此我们看轻尧舜的德业,也不是表示大禹没有功劳……不是这个意思啊;这其实是一种烘托,如同以云彩来把月亮烘托出来。你除了这个办法之外,很难有办法来讲这些事,这叫作“观圣贤气象”。

 

孟子接着又引子贡的话,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子贡这样赞叹,说孔子啊,“见其礼而知其政”,他到一个地方看到这一个地方的日常生活,就是看到他们的礼仪,就知道他们整个国家的政治是清明呢,还是污浊。“闻其乐而知其德”,我们不是讲礼乐、礼乐吗,听到音乐就知道这个作乐者的德,乃至于听到音乐就知道这个国家百姓的道德水准。“闻其乐而知其德”,这代表什么呢?孔子说“六十而耳顺”嘛,耳顺不是“闻其乐”就可以“知其德”吗?代表心灵的通达。“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等”就是去分等级;在百世之后,把百世之王来分分等级。“莫之能违也”,真正的王者不能够违背我们夫子之道,假如违背夫子之道就不是王者;所以我们是用夫子之道来衡量、来称一称你足不足以当王。也就是说,他是百王的标准——万王之王呐——所以“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你逃不了,你不能够违背的。“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自从有人类以来,没有像我们夫子这么样地伟大、或说这么样地值得我们赞叹的!

 

接着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了不起啊!他说:“岂惟民哉?”难道只有人有这种状况吗?什么状况?就像麒麟比对一般的走兽、凤凰比对其他的飞鸟,泰山跟所有的山坡丘陵比较、大河大海跟路边的小积水作比较……格调当然不一样,“圣人之于民”,人类也可以这样比较。圣人比照一般人,“亦类也”,都是同类啊,都是人呐;“出于其类,拔乎其萃”但是能够从同类当中显出来,能够从一个聚合当中——拔乎其萃的“萃”,就是“方以类聚,物以群分”的那个“聚”——从一个群体当中能够挺拔出来,像鹤立鸡群,像千年老松在一片树林当中,远远望去就有一棵松耸立在那里,叫“出于其类,拔乎其萃”。所以孔子是出于人类、拔乎人群,“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自有生民以来,没有人能够超过孔子的。这三个人这样赞叹。

 

孔门弟子对孔子的赞叹

 

其实在《论语》里面也有这样的描写,比如《子张第十九》中叔孙武叔毁仲尼、叔孙武叔告大夫于朝,这两章都跟子贡有关。因为子贡聪明,子贡也有相当的成就;孔子死了以后,弟子们商量礼仪——在《礼记》里面,孔子曾讨论过夏商周以来的亲丧之礼,现在孔子死了,弟子讨论我们怎么来办这个丧礼、用什么礼来尽我们的哀思之情——我们不是说过吗,礼非由天降,非由地出,皆本于人情;你有没有情?你有了情以后怎么恰当地表达?而弟子对孔子呢,是心悦诚服,孔子看弟子就像子弟一样,弟子当然看孔子也像父亲一样。孔子死了,弟子这些哀思之情如何以恰当的方式表达,这在古来的经典中是没有的;周公制礼没有制到这个礼,只有亲丧之礼,没有师丧之礼。所以弟子们就讨论出一个方法,这种礼特别叫作“心丧”;从心里面表达哀思,叫作“心丧”。因为父母之丧三年,他们弟子也决定群弟子要守丧三年、在孔子的坟墓旁边大家住了三年;三年既毕啊,“治任将归”,大家在整理行装,要回去了,“相向而哭”啊,抱头痛哭啊。只有子贡没有整理;大家去跟子贡辞行,子贡说:“你们走吧,我还要留在这里,我再继续三年!”所以子贡庐墓六年。

 

有人就说,当年孔子跟子贡说:“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子贡曰:“然,非与?”子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居然子贡没有再答话,可见子贡当时还不能够领受孔子一以贯之的高度。大家想这六年里面,子贡应该大有长进,不止是他的聪明、他的学问、他的领悟,他的德行也应该都有很大的成就;子贡在当时,确实也是名声响遍天下,于是就有一些人认为子贡了不起。有一个人叫叔孙武叔的,他就“语大夫于朝”,跟他的同事在朝廷里面说,“子贡贤于仲尼”,说子贡比仲尼还要贤能。那“子服景伯以告子贡”,一个叫子服景伯的,就来告诉子贡,说叔孙武叔这样讲,你应该很高兴吧。子贡曰:“譬之宫墙”,我就讲一个譬喻给你听,就好像房子外面的围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我端木赐的墙啊跟肩膀一样高,你从墙边走过,你眼睛一望就可以看到里面的“室家之好”,噢,这个房间、庭院都那么样的漂亮,你可以赞叹。但是呢,孔子的房子呢,他外面的围墙呢,“夫子之墙数仞”;一仞是八尺,“数仞”呢,就是几丈高。“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你如果找不到门路进到墙里面去,“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它里面何止是几栋楼房啊,他里面有宗庙啊、有百官啊,又富又美啊,你不得其门而入就不见呐。接下去,“得其门者或寡矣!”我告诉你啊,真的能够找到夫子门径的人啊是很少的,大家都在围墙外啊;所以“夫子之云,不亦宜乎?”那个叔孙武叔这样讲啊,也很对的啦,他反正就是这种境界。所以,谁批评孔子,就被骂一顿:“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再接下来,叔孙武叔还不收敛,“叔孙武叔毁仲尼”,他居然不是说子贡比孔子贤能而已,他来诋毁仲尼。他不知道有没有发扬秦始皇,但是他批孔啊。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子贡就说,你不要干这种事!“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踰也。”别人的贤能啊,就像一座小山,一般人是可以爬过去的;但仲尼呢,“日月也”,仲尼就像太阳月亮,“无得而踰焉”,你根本没有路可以走,没有梯子可以爬上去啊。“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假如你爬不到日月那边去,你来骂那个日月,你不是自绝于日月、自己跟日月过不去吗?那这样子何伤乎日月乎?你这样子日月是无所伤害的啊。所以又是被批了一顿。这都是没有实际地说我们夫子如何如何,这叫高来高去在那里较劲。这了不起啊!不仅是叔孙武叔这样说,子贡的弟子陈子禽也说,老师啊,你是谦虚了,“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你太恭敬了吧,你不敢承认你比孔子还贤能。子贡就教训他:“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你知道吗?一个君子啊,讲一句话人家就知道他是聪明的,有的人讲一句话,人家就知道他笨的;你不要那么笨。“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谁能够及得我们夫子呢?像这样子的赞叹。我们从这些赞叹当中,约略地可以去把握那个氛围;智慧越高,你就看得越清楚,智慧越低,你也有一个仰望的机会。就好像颜渊,颜渊也很会形容;刚才的话都是孔子死后说的,颜渊的话是在孔子还在的时候说的,那是更了不起啊。为什么?人已经不在了,你怀念之情增加,或许比较能够了解原来这个人的伟大、可敬重;现在夫子就在面前,颜渊就这样赞叹,所谓颜渊喟然叹曰……《论语》有两个喟然叹曰,一个是“颜渊喟然叹曰”,一个是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清朝有一个人名叫金圣叹,人家问他说:“你为什么名叫圣叹?”他说:“夫子喟然叹曰。”——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大家好好地了解这一段,尤其前面四句话。“仰之弥高”这句话是不好了解的,因为一般人没有实实在在地把这句话从头到尾地了解完。从头到尾怎么了解?这个“仰之”比“弥高”还要重要啊!“弥高”是因为“仰之”才来的啊,你“弥坚”是因为“钻之”才来的啊。所以“仰之弥高”,你抬头看,“弥高”,就越高;你就是越抬头他越高。你不抬头你怎么知道他高呢?所以一般人说,古人把孔子高看了,我们现在要平看孔子,你平看孔子叫作什么你知道吗?狗眼看人低!平看嘛,狗的眼睛如果平看你,你不是低了吗?所以要“仰之”你才知道“弥高”啊,要“钻之”你才能知道“弥坚”。然后呢,“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孔于变魔术啊,你看看他在前面,忽然跑到后面去了;为什么?无所不在。他不是死了无所不在啊,这当然是一种形客,形容夫子之道不可猜测、不可预测,所以“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庄子》中有一段大概是从这一段演化出来的。颜渊也是感叹啊,说“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我就是要跟着夫子,“子在,回何敢死”,夫子还活着我就不可以死,我活着的意义,就是要跟着夫子。所以“夫子步亦步”,夫子一步一步地走,那我就跟在后面一步一步地走;“夫子趋亦趋”,这个夫子开始小跑步,我还是跟着小跑步啊,跟得紧啊;“夫子驰亦驰”,夫子呢,像马一样跑起来了,奔驰嘛……你宝马,我奔驰嘛。但是“夫子奔逸绝尘”夫子不是像马这样跑而已啊,他是快马,忽然一下子“奔逸”,快跑起来啊,“绝尘”,我就是只看到灰尘,人看不到了;“则回嗔目乎其后矣”,我只有站着瞪大眼睛,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这就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跟不上嘛。说跟不上是一种赞叹,近代有一个人,也很可爱啊,叫王凤仪。王凤仪没有读什么书,但是民间都还是流传圣人之教,他也会听到别人说孔子说什么;他听了有道理,立志要做圣人。人家说你连大字一个都不认识,你还做什么圣人啊,他说“纵使我趕不上,也追他幾步,你怎么样!”

这两种赞叹都是好的赞叹。但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是不是就真的跟不上呢?“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偱循,循就是顺的意思;一步一步来,来引导人,所以“博我以文,约我以礼”。第一步,“博我以文”,广博地学习嘛,礼、乐、射、御、书、数,《诗》《书》《易》《礼》《春秋》,就是“博我以文”;然后呢,再“约我以礼”,这个了不起,这个一个学生受教,他能够反过头来反省老师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教我的,这了不起啊。之前的课我们讲学思并进啊,你只有学而没有思,你一直学、一直学,却不知道反省,你就把握不到要点,你也不能够学习。

 

吾道一以贯之

 

孔子这一套到现在都它还是很新鲜的,全世界的教育都还要遵从这个步骤:第一步“博我以文”,再来“约我以礼”。各位啊,你可以想一想我们现在的教育有没有“博我以文”?似乎有,开出那么多的功课嘛;有没有“约我以礼”?这就值得我们深思了。假如“博我以文”用现在的话来讲,是多元的学习、广泛的学习,博览群书;那“约我以礼”要怎么解释呢?刚好走相反的路啊。面对多元,“约我以礼”,就是回归一元。现在你敢跟人家说一元吗?你讲一元立刻被笑话。现在几乎只有我们读经界、只有我,敢讲我就是一元,你怎么样!一元不见得就定于一尊啊,不见得就是迂腐啊、执著啊。而且话说过来,该定于一尊的时候就要定于一尊、该迂腐的时候就要迂腐、该执著的时候你就要执著。《中庸》不是说颜渊“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吗?执著有什么不对?定于一尊有什么不对?真正的可定的那一尊、真正的可执著的那一元,那一元就涵盖多元、那一尊呢就是尊重所有的尊。我们这几堂课所讲的话,有一元的地方、有多元的地方其实你也可以“约之以礼”,用一套系统把它整理出来;多元不妨碍一元,一元反过来成就多元!所以“博我以文”之后,要“约我以礼”,这一约要约到什么地方为止?约到“吾道一以贯之”啊。

 

那“吾道一以贯之”的这个“道”在哪里呢?以何为标准呢?我们说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体会,但是它毕竟有个最后的标准,我们讲过了,是什么?是人性,天地之性。张横渠所谓“为天地立心”,这个天地之心就是你所约而到的最后的一个本源。由这个本源流出去,由体而开用、由一而摄多,像这样子约礼,你才能够为生民立命。你如果没有约到天地之心,你没有以天地之心来亲亲仁民爱物、你没有以天地之心来行你的政治,那是造福人呢,还是祸害人,都还不知道。所以先要“为天地立心”,你才能够“为生民立命”;这才是往圣绝学的关键处。往圣之绝学,这个“绝”有两个意思,一个是“绝然”无对、最高;往圣的学问最高,而且只有这一路,没有别的摇动,就是归此一路,别无其它往圣的绝学。你说这不是很孤寒吗?很寂寞吗?哎,也可以这样看,因为能够了解的人太少了;中道而立只有能者从之啊,壁立千仞,一般人只是望之兴叹啊,所以它很容易“断绝”。因此每一个时代,都要有人来为往圣继这个绝学,所继的绝学就是为了立天地之心,为了立生民之命,就是为了开万世的太平;所以这四句话本来是一句话。这是“横渠四句”,这也是夫子之教啊:“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

 

颜渊是用功的人啊,孔子说:“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他只有前进没有后退。“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告诉他一个道理他永远不怠惰。所以颜回“既竭吾才”,把他所有的才华都用在跟着夫子学习,这样子总会有一些成就;到了有成就,“如有所立卓尔”。刚才不是说“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吗?现在“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既竭吾才”之后,“如有所立卓尔”,就好像有一个形象我把握到了,他站在那里,于是我就跟上去。“虽欲从之,末由也已!”但是想跟上去,他又跑掉了。这是生命的真实的写照,生命没有经过这样奋斗的人是讲不出这个话的。所以你读《论语》随时要赞叹啊,为什么?你跟不上嘛,就好像颜渊跟不上夫子,你连颜渊都跟不上嘛……不要说颜渊了,你连子路都跟不上。子路是闻一善言,“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子路是“无宿诺”、“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你行吗?所以要知道自己不行,你才知道这些人的可敬重,而且可爱、纯真无瑕、一片理想,了不起啊,不容易啊!你这样子一步一步地去走,你才知道夫子的境界啦,而且你说不出来啊,说出来反而是错误的,要像我这样子,不说啦!只借用他们来说。所以不要说中华民族子孙,就是全世界的人,哪一个人敢不遵从孔子?哪一个民族毁孔子,这个民族就要受灾殃,信不信由你。我们眼前不是现世报了吗?难道孔子是神明,像上帝一样会降祸于你?孔子没有那么无聊!孔子保佑你都来不及了,还要降祸于你?是你自拒于日月。日月我不要了,你怎么办?只好昏天黑地,走向哪里都不知道。可怜啊,你还平看孔子呢,还要打倒孔家店呢,真的是愚不可及!

 

以上是说孔门弟子,我们再说经过几百年之后……到底经过几百年呢?号称五百年。有一个人叫司马迁,写了《史记》,他忍受屈辱,本来要自杀的,为了写《史记》不死,就把《史记》用一辈子的心血完成。完成之后写一篇序言放在《史记》的最后面——古人写书都是写完了,再写序的。其实现在人也是,只是现在都把序放在前面,古人把序放在最后面。古人把序放在最后面是有道理的,因为这是最后写的嘛,所以放在最后面;现在把序放在最前面也有道理,为什么?写完以后我大略介绍,看的人比较方便,等于导读。所以都有道理,无所谓——《史记》的最后一篇是《太史公自序》。他一开口就讲他为什么作《史记》,他说,“太史公曰”,就是我这样说,“先人有言”,“先人”就是我的父亲。他的父亲也做太史令,司马谈,学问也很大,在汉朝首先论六家要旨,论儒、道、墨、名、法、阴阳六家的学问,而自从他定六家之后,所谓的先秦诸子百家就以这六家为代表。从古以来学问在官府,而学问最大最丰富的是太史令,他们是世袭的,所以司马迁的学问是从家族而来,不容易啊!但是不只是学问不容易,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自从周公死后,经过五百年而出现一个孔子,遥遥继承周公;“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这不是遥遥地继承吗?所以“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孔子死后到今天又五百年,“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就是说有没有人再来“绍明世”,再来引进圣人之学,引进圣人之学来使这个世界重见光明?绍明世,有没有人能够这样子呢?而“正《易传》”,再重新把《易传》就是《易经》的道理再把它发扬出来;“继《春秋》”,接续了孔子作《春秋》的精神再来写历史;而这些还要“本《诗》《书》《礼》《乐》之际”,要依照《诗》《书》《礼》《乐》的传统。刚才说《诗》《书》《礼》《乐》《易》《春秋》就是六经,所以其实这几句话合起来,就是:“有没有人再来继承六经、发扬六经?”的意思。父亲跟儿子这样讲,司马迁心里面有所感动,“意在斯乎!意在斯乎!”我父亲跟我讲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就是周公以后五百年有孔子,而孔子以后五百年,你要负这个责任啊!

 

各位,你这样教你的孩子吗?还是教你孩子说,赶快给我用功,将来高考考上一个重点学校?人家教他孩子,是周公卒后五百年后有孔子,孔子卒后到现在五百年……是讲这种话啊!所以“意在斯乎!意在斯乎”,他想我父亲为什么跟我讲这种话呢?司马迁写文章很含蓄的,他不再写下去,就这样点到为止。“意在斯乎!意在斯乎!”是不是这个意思呢?是不是这个意思呢?让读者自己去读出来。当然就是这个意思啦,不是吗?下面一句啊就不客气啦,“小子何敢让焉。”啊,当仁不让于师啊,当今世界只有我能够继承孔子!了不起!所以司马迁一生写这么大的书,对中国的不管史学、文学、哲学,都起了很大的作用。写这么样的大书,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希望能够附孔子于骥尾——希望我的《史记》将来能够承继《春秋》之后,让它作为这个民族永垂不朽的借鉴!司马迁是何许人物啊,他对孔子是这样地一心要继承。心要继承是什么意思?就是尊重嘛、赞叹嘛,一切以孔子为标准。那我们是何许人物,人家司马迁以孔子为标准,请问你应该不应该以孔子为标准?

 

孔子世家

 

司马迁对孔子,因为也是在他《史记》的记录范围之内,所以他也要记录孔子。司马迁把他作书的体例分成几类:本纪、世家、列传、表、书。本纪、世家、列传大体上都是记人的,尤其是世家跟列传;而本纪是记天子,是朝廷之事;世家呢,是记诸侯之事——所谓世家,世就是一代一代,家呢,就是世袭相承;诸侯才能够一代一代地世袭,叫作世家——至于列传,则是一般人的传记。那孔子呢,他既不是王者,所以孔子不能够记载在本纪;孔子也没有一个爵位,所以他也不是在世家;孔子只是一介平民,应该在列传。不过呢,太史公很奇特地把孔子的传,编在世家里面,叫作《孔子世家》。像伯夷叔齐就是《伯夷叔齐列传》,但是孔子放在世家,这是破坏自己体例的,这叫特例。凡是特例,就令人惊心动魄,果然惊心动魄!所以我们读书要了解这作者,他做一个小动作一定有他的用意,除非这个作者很糊涂。但司马迁是不糊涂的人,他是故意的。为什么?借用这个体例提拔孔子的地位。

 

他这个用意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我们看这个《孔子世家》,记载孔子一生之后……《史记》写文章在每一篇之后都有一个按语,叫“赞”。赞者,助也,就是协助读者来整理一下,是对这一段历史或是这个人物的观点;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一个作者的心态、或是心量,或说他的见识。而司马迁在作《孔子世家赞》的时候,他这样写,“太史公曰”,就是他自己说,“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开头就这样写。他先引《诗经》“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然后再讲自己的意思说,孔子对我来讲,就好像“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就好像颜渊赞叹孔子“仰之弥高,钻之弥坚”,那么高大的德行、就好像高大的山一样,我只能够仰望他,我是跟不上的;但是“虽不能至”,虽然我跟不上,“然心乡往之”,我一心向往。从这里下笔。古文评判家,会读文章的人,一眼就看出来,这叫笔法,作文的方法。有一个人叫林希逸——双木林,希望的希,逸呢是飘逸的逸、孙逸仙的逸。林希逸——他作了一本书叫《古文析义》,分析古文的义理,就是分析义法;我们作文有义法,就是作文的方法。《古文析义》里面分析司马迁这一篇文章,他说:“纯用虚笔。”所谓虚笔就是,不是正面写孔子多伟大,引一句诗,把读者的心情调动起来;“此四两拨千斤之法也”,四两拨千斤,你不用力嘛,你就借用两句诗就把意境拾高了。了不起啊!文章要这样作啊,你当不能实写的时候,就要虚写。有时候虚写比实写还有力道。

 

“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那他怎么心向往呢?“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漂亮啊!“余读孔氏书”,我读孔子的书,就是读《论语》。太史公的《论语》很熟的,你只要读《史记》,他在评判人物的时候啊,动不动就引用“子曰”、“子曰”,他讲不过去的地方,就来一句“子曰”就定案了,这是真的!比如说他写《伯夷叔齐列传》,伯夷叔齐是有大德者,武王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说:“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武王带着大批军队,这个伯夷叔齐在马前挡住了军队,然后就骂武王,你的父亲刚死不久,你还没有葬,载着他的牌位来兴师,你这是孝吗?你是臣子啊,你去打君王,是忠吗?就是骂武王“不忠不孝”。“左右欲兵之”,这个挡住军队还得了吗,所以武王左右的卫士要杀了他们。“太公曰”,还好姜太公军师,果真是军师,他说,“此义人也”,这是有道义的人;“扶而去之”,恭恭敬敬地把他俩扶走了。他只要不挡我们的路就好了,没杀。结果武王平定天下了,“义不食周粟”,凡是土地上所种的米,都是你们周朝的土地种的,我不吃你们的米,我去隐居去了;跑到山林里面去,不吃米,采野菜,“采薇而食之”;然后就唱歌:“以暴易暴”,这个叫作忠?这个叫作孝吗?这个叫圣人吗?你是“以暴易暴”嘛。然后最后饿死了。

 

这一段故事是司马迁记录的。到最后就讨论了:一般人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天道不会亲近谁,但是天道都特别照顾善良的人。但伯夷叔齐者不是善人吗,为什么他们饿死了?我们想到那个盗跖,那个大强盗,“富厚累世”,吃得好穿得好,然后呢,还把他的财产留给子孙。请问天道“是邪非邪?”我们人间所相信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请问是对的吗?各位,在这里,你怎么去回答这个问题?司马迁文章写到这里,自己把自己堵死了,讲不下去了;所以他峰回路转,引一个孔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一下子就畅通了真的精彩!你不引这一句话,你怎么解释这个问题?你要做强盗,去做你的强盗;你要富贵,做你的富贵;我要守道业而死。是我要守道业而死,我们道不同,你不要用你的那个富贵,来笑我饿死。这个就是我们以前讲过的儒者本怀啊!随时都表现这个意识。孔子每一句话都表现这个意识,司马迁就继承这种意识,所以他才能够评判历史人物,要不然你怎么评判?就是评判也是假的嘛,做错误的引导啊!

 

所以司马迁说:“余读孔氏书”,是真的认真读的、真的是有体会的。古人读书不比我们少,古人读书不比我们不用功,所以不要随便翻古人的案啊,你还不够格!而怎么读呢?“想见其为人”。这个了不起啊!我就心里面好像看见孔子的为人一样,这不就是梦见周公的意思吗?当然是嘛!所以“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不仅是这样,我读万卷书,我要行万里路,所以“适鲁”,我曾经到鲁国去,特别去孔庙“观仲尼庙堂”。我去看“车服礼器”,看留下来的车子啊、服装啊、祭祀的礼器;我又看到“诸生以时习礼其家”,嗨,还有许多学生按照春夏秋冬来在这里习礼乐。看到这个景象啊,“祗回留之”,我就低着头啊,一直思考啊一直思考,“不能去云”,我不忍离去。你看情感丰富啊。接着发议论了,“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他就发议论作比较了,说,天下有侯者、有王者、有贤人;侯者、王者是政治人物,贤人呢,是社会人物;不管在朝在野,“当时则荣”你在世的时候很荣耀,“没则已焉”,死了以后没有人记得你,你的德业就停了,与草木同朽啊。但是“孔子布衣”,孔子没有官位啊,传十余世,但是他的道传到现在已经十几世了;“传十余世,学者宗之,所有的读书人都以他为祖宗。“传十余世”这一句话是有用意的,就是要说明他为什么把孔子从列传转到世家,因为他“传十余世”。你如果去看《史记》里面所记的世家,有的传一世、两世就灭国啦,富不过三代,官也不过三代啊,只是我们这时候,官好像都好几代……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能够“传十余世”,对不对?孔子传到现在,不止十余世,七十几世了。接下去再加强一步,“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上至天子、王侯,中国只要一谈到六经,“折中于夫子”,对六经的讨论,假如有异见,都“折中于夫子”;大家不要争吵了,大家退一步,我们看看夫子怎么说,叫“折中于夫子”。最后一句赞叹,“可谓至圣矣!”这叫至圣!

 

司马迁这一篇文章,起得好,收得好!开头就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最后一步“可谓至圣矣!”就这么短短的一篇,真的是咫尺千里。这么短的距离这么小的篇幅,就有无穷的力道,这叫作大文章!大文章篇幅不必大的,会演讲的人啊,几句话就够了……像我连讲这么多场讲不出什么味道,是不会演讲的人。以上都是烘托,从来没有讲一句孔子有多伟大,但是孔子的伟大就在其中。

 

心灵九境

 

但是如果我们用理论的方式,来作一个比较明确的了解,是不是可能?当然可能。就是把学、思的这个思,把它系统化。只是用理论的方式来解释孔子的伟大,味道就比较没有那么浓,就索然无味啦;要不相信,等一下我解解看。首先我们说圣人之境。唐君毅先生有一本大书,是他晚年最后的成熟之作,叫作《心灵九境》,讨论人类的心灵有九层境界。这九层境界,大略先分三大层:第一层是客观境,心灵客观化;第二类是主观境,主观的心灵所能成就的学问、境界;第三层是主客合一境。第三层成就最高,主客合一,也最合乎人的本性。而这三层各又分为三层,总共九层境。最高的主客合一这一层,分为三境,首先是归向一神境,归向一神;第二层,是我法二空境,我空法空。所谓归向一神境,就讲一神教了,我法二空境,就讲佛教了。最后一层是天德流行境,人类心灵最高的成就就是天德流行,天德流行境讲的就是儒家的圣人,以孔子为代表。

 

这九境,前六境我们不说了,我们就讲后三境,心灵的高度成就。这个高度以什么标准来定义呢?超越的境界。我们人的生命在现实中,所谓“形而下者谓之器”,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是人的心灵,可以追求无限的意义、无限的价值。人生因此才能够有饱满的意义,你才能够真正地对得起你的这一辈子;所以假如一生只在现实中奋斗的人,他是对不起自己的。各位,这就是讲学的重要啊!如果这种道理不讲出来,芸芸众生啊,都是如幻如化;你要把你的头露出来,乍见天光,你才知道人生还有更高的意义可以追求。所以我们说比较完满的人格,最少要有超越的精神、超越的向往、超越的成就。所谓超越,很容易让我们想到宗教:人间的学问,是从一般的知识、逻辑、数学、科学……各种技能,然后到又学,然后到道德,然后到艺术,最后是宗教。因为到宗教,才明确地引导人向往于一个超越的世界,使高度的价值可以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呈现,使他生命虽有限而可以接触到无限。

 

超越的学问,西方把它归入宗教。什么叫作“宗教”?宗教有狭义有广义,广义地说,这个“宗”就是有一个归宗,你的整个生命有一个最后的归属。你的生命怎么可以有一个最后的归属呢?你的生命还没有发展,是不可能有最后的归属的,但是我们以前讲过“智及之,仁守之”,那个“智及之”的地方,就是你人生的目的、你生命想要归属的地方;从这里你就开出你人生的一个方向,你就有一条路可走。你归宗的,如果在现实界,比如说你要赚多少钱,这是没有什么价值的——有现实的价值,没有超越的价值——这是“当时则荣,没则已焉”,所以现在我们不讲这些“俗”的东西。虽然我们未能免俗,但是我们讲学讲到这里,就是要提升一个人的见识;你之所归宗处,应该是在超越界。这个超越界也有一个意思,就是你永远达不到;因为它超越,而你的生命是现实的嘛。但是你的理想可以超越,所以它是一个终极的理想,西方人叫作终极关怀。

 

这个终极关怀也可以说是人生理想,有了理想你就有了“宗”。而这个理想,一般人并不一定能够自我发现,所以往往都是由有高度的智慧、高度的才华的人首先发现,这叫“先知先觉”。先知先觉者,就成为后人效法的对象,这个人就是教主;所以教主是一个提出终极关怀的人。他有了一个宗,但是他自己呢,或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或者他当下即是,但不管怎么样,他一定为其他人会开出一个教化,让其他人跟着走。他怎么开出他的教化呢?要依这个宗来开启他的教化。那个宗是不能变的,所以宗一立,这个教就定了,这个教就是要维持这个宗。牟宗三先生叫作“依宗起教”,依照这个宗来开发他的教导;然后“以教定宗”,用这些教导来维持这个宗的纯粹性。所以“依宗起教,以教定宗”,这两句话就可以很明确地解释宗教的意义。什么叫宗教?它有理想,这个理想是超越的、高远的;它有教导,这个教导是为了达到这个理想。

 

一般的宗教,是先有某人他自己达到这个理想,他开出这些教;至于一般众生,他们只是听这个教主的教导;这就形成一般的宗教。于是一般的宗教就有所谓的教主、有所谓的教徒、有所谓的教堂、有所谓的教仪——宗教的仪式——如此一来,就变成狭义的宗教。为什么呢?因为并不一定所有宗教都要去信仰那个教主、去听从教主的教导,至少我们可以发现有三种宗教不是。第一种是佛教。佛教有某部分是接近西方宗教的,只是接近,不是完全一样。比如说净土宗是最接近的,密教也是很接近的,为什么?有个上师嘛、有个西方极乐世界,你只要依靠他就好了。西方的宗教叫“归向一神教”,就是你整个生命只要依靠一神,一下全部问题都解决了;这是西方宗教的本意。我们一听到宗教这个词语,就想到这一种现象,对不对?你依靠嘛。佛教也有一种依靠的意思,叫什么?叫皈依。什么叫皈依?你就依靠你的师父。至于这个师父对不对,不是你能问的,你根本不能判断他对不对、你也不可以判断,懂吗?各位,这里有危险性啊!

 

不过我们如果再认真探讨佛教,佛教也不一定只有这个形态。释迦牟尼刚开始传法的时候,就不是这个形态,他没有叫你只听他的,跟他走就算了;释迦牟尼佛当时在教导的时候都说,我教给你一个方法,你认真去看你的心,你的心是不是这样子的。这跟孔子的教导一样,“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他问你,“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他没有说“学而时习之是很快乐的。”你不快乐,孔子说快乐,对你有什么用?没有用,对不对?所以真理在哪里?真理在你的心里。这是最初释迦牟尼佛的教导。佛教发展到最后,到中国的禅宗,它也是这样讲:“但用此心,直了成佛。”我不必靠你,懂吗?所以佛教也可以不是宗教。就是不是西方式的把全生命皈依、归向于教主,它也有一点自我自足的意思,不是吗?不过,最自我自足的还是儒家啊!然后我们说道家又是儒家的依附,所以儒、释、道,这三家可以说不是西方式的宗教。西方式的宗教完全他力,靠我们生命之外的力量来救赎;儒、释、道三家,佛家有他力也有自力,有他力成佛、有自力成佛两路;至于道家跟儒家,则完成是自力的,依照自己,尤其儒家完完全全自力。所以我们才讲“我欲仁,斯仁至矣”,为己之学!这是全人类所没有的学问。

 

一个人是有限的生命,他常常遇到生活的困顿,当然要找一个依靠,这很容易被我们所接受。人随时在苦中、在烦恼中,一指点出来,你说对啦,人生这么苦,所以出家虽然很不容易,但是出家也满容易的,反正你感觉苦就会出家——而且你要真的感觉苦才出家,要不然出家都是假的。人生是苦,不过我们问,人生只有苦吗?当然现实只有苦。但是孟子说,人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是天之所予我者;而且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万物皆备于我,小德川流,大德敦化,上下与天地同流啊!所以站在儒家来看,人生是真实的、不是虚妄的,人生也是可喜可乐的、光辉灿烂的;而且每个人自己可以反省自己,逆觉立刻体证。各位,这叫做学问。而这几种学问,都归向于超越的境界,到最后都可以达到一个超越的成就,就是人生都可以达到完满。一神教说,一个有限的生命永远不可能完满,只是上帝照顾你,在上帝的眼前完满;这种完满不是真的完满。东方的三教,人人皆可以成佛,你在佛家可以完满;人人皆可以成真人,你在道家可以完满;人人皆可以成圣人,你在儒家可以完满。这就是完满的人生,都可以完满的,所以三教在這里是可以说合一的。

 

如果再进一步细细地分辨,境界都是可以完满的,但你要走哪一条路,才叫作坦然明白,这就要自己选择啦。今天的讲题叫作圆满的人格典范,我们就以孔子、以儒家的圣贤来作代表。这里并没有要去否定其它的学问、其它的宗教、其它的成就,当然也不是说儒者的德行就比其他的修行人更高……从来没有这个意思。你可以说这只是学问的分辨,不过,它如果是道理所在,你随时也要分辨,这就是讲学的重要。所以讲学是不可以停下来的,一停下来,众生就迷濛了,就没有路可走了;没有路可走他也要走路啊,就随便选一条路走。这对人是不负责任的。整个中华民族五千年文化,儒、释、道三家,到现在我们能把握多少?要把握它一定要把握到圆满的地步,这也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你不一定一下子达到;但是“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我们就真诚地“心向往之”吧!

 

天德流行境

 

一开始我们提到,唐君毅先生有《孔子与人格世界》一文,将人格世界分为五层,这第五层呢又分成两层,所以总共是六层。在圣贤这一层,又分成偏执的圣贤人格,跟圆满的圣贤人格。偏执就是有一偏,不够圆满。偏执的圣贤人格是指一些宗教家,像耶稣、默罕默德;唐先生还指出甘地,甘地在唐先生的眼光中也是圣贤;最奇特的是一个中国的武训,他也把他推为圣贤,而且这个圣贤位分还很高。什么意思呢?因为宗教的圣贤啊,都叫我们崇拜上帝,而武训呢,以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为了教育,他去向学生、向家长、向教师下跪,希望他们好学,好好教书。唐先生说在这里可以看到好像上帝向人间下跪这么样地纯洁,这个纯洁,表示这么样地谦卑,这样的谦卑,是无穷的高贵。这种理解很特别。

 

所以所谓的圣贤不是要做出多么伟大的一番功业,他只是一种心地的完全地纯净,能够放得下。所以圣贤这个格最主要的是看他的心灵本质,而不是看他所开出来的功业、他的表现。王阳明曾说,古代圣贤像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他们就好像黄金一万镒,而孔子呢,也是圣人,他就好像黃金九千镒。他的弟子就问,孔子怎么少了一千啊?王阳明就骂他:你这心底不干净,还替圣贤争分两?他说,圣贤只问他的纯度,不问他的斤两。就好像我们黄金999是纯金,它纯金就是纯金了,不会再问斤两;斤两是世俗人的观念,圣贤不问斤两。像武训,他的心地非常地干净,所以也是圣贤人格。但是这些都是偏执的。圆满的圣贤人格只专指孔子,及孔子教化下的圣贤。

 

唐先生生命九境的最后一层是天德流行境。为什么所谓的“天德流行境”,可以成为一种圆满的典范呢?因为它从一开始到最后总是在一条路上,它逐渐地开发、逐渐地完成。如果是归向一神呢?你的生命被带着走,你也很诚恳,你也可以开出许多救人的善事,你的心地也可以很干净;但是这种教导,使得众生没有一个最后的归宿。为什么没有最后的归宿呢?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为自己,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不是自我明白的。所以这种教主,人格当然很清净,也可以体会无限,但是他遗漏了众生、遗漏了人类;他只能够用救赎的方法,而不能够让所有修行人都能够体证得道,都能够体证到像教主一样的境界。这里难免有遗憾啊,所以叫作偏执,至少他的教化是偏执的。

 

那儒者的教化是怎么样的呢?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回归到自己,从自己的本性出发。而内圣必发为外王,这个外王,所谓修身齐家,他在最亲近的家庭当中,他在最亲近的亲人当中就可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去营造一个幸福的家庭,乃至于家族。然后再发出去,所谓“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你也要开发出各种的社会活动。比如“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这一种道德的心量。你要安定百姓啊,所以孔子到卫国去,他坐在车上,经过卫国的城市,他就感叹:这里真的是很丰盛;冉有替孔子驾车,就问,社会经济条件这么好了,还可以怎么办呢?孔子说:让他更加地富裕,让人民都富裕起来。那富裕了又怎么办呢?要教化。所以人不只是活着,也不只是活得更加地舒适,还要活得更加要有意义!这个叫作“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这个不忍人之心、不忍人之政开发出去,面对所有的社会活动、人生所有的行业,都加以滋润善化,使它成为一个善的事业,使每个人在他个人的职务当中都做得更加地有意义、都做得更能够合乎自己原初的那一点君子的愿望。

 

因此,你如果做医生,你可以做儒医;你如果做生意可以做个什么?儒商。你如果是一个艺术家,你可以勉励自己,你所作的音乐就能够尽美尽善,就好像作出舜的音乐这么好。如果是美术呢,也是尽善尽美;你如果做的是雕塑、做的是舞蹈、做的是戏剧,你都有一种境界可以追求……不管你做的行业是什么,每个行业都有一种境界,这一种境界就是儒者的本怀。所以他就开出一种世界,这种世界叫作人文的世界,这是其它宗教所开不出来的。比如佛教的我法二空,它可以证空,虽然证空之后有所谓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在“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之下发为菩萨道,菩萨道也要造福众生,乃至于照顾得也很精细,到最后是要普度众生,这种心愿当然非常伟大。而且像地藏王菩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不是也很可敬吗?但这一种儒家的情怀,它只是相通,不能够直接开出来。你不能够从你的般若智直接开出来,所以还是有一点遗憾,叫作偏执的圣贤。因此啊,只有儒家才是从头彻尾是人的学问,是人文的学问,是为己的学问。

 

我们这几堂所讲的,就是在道德的路上,在这个儒者的追求中、在儒者的实践中,学思并进,仁智双彰;在圣人的礼乐教化下,也用礼乐来滋润我们的生命,滋润我们的家庭、社会、国家、天下,使人人都有君子之德、君子之风。这就是儒家的本怀,这就是我们读经的态度与目的。我们如果能够常常回归自己,内圣即是外王,这个回归自己本身,就是要你开拓出去;而外王本于内圣,随时都内外如一、本末如一。这就是圆满的学问,这个学问本身就是圆满的。

 

所以我们追求这种学问的时候,也要用圆满的心态来追求。这就可以祝福我们自己,也可以祝福各位,也可以祝福天下人啦!这一条路是立于不败的路,这一条路也可以涵盖一切。它不排斥一切,它不排斥学者、它不排斥事业家,只是这个学者,要负学术的责任,负学术责任,这一颗心就是儒家的心;这个事业家呢,要“富而好礼”,你“富”不是儒家的学问,但是你“好礼”是儒家学问。你如果是一个天才、如果是一个英雄、如果是一个豪杰,孔子说:“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这些天才、英雄、豪杰不是“斐然成章”吗?但是“不知所以裁之!”在儒者的胸怀当中,这些资质很高的人、这些有理想的人都还要加以剪裁,叫作“裁成”,让他成就平正中和的人格。在平正中和的人格当中,或许还有一些个别的趋向,但是总之最后是归于中正平和。所以它是成就任何一个人,而且是以一种默默地教化而成就。

 

我们想起来,这个圣人真的是了不起,是那么遥远,让我们仰望不可及;又是那么亲切,就在你面前、乃至于就在你心里,他就是你、你就是他!这个有什么难的呢?所以,有智慧的人当下即是;智慧不够的人呢,追也要追他一步!我就讲到这里。

谢谢各位!

 

本站编辑: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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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4辑《论语七讲》。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与教育思想,请关注文礼书院,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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