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现实生活之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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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在作默想。我自问:我的默想,将自何处开始? 我感到我不知自何处开始。觉随处可以开始,即等于莫有任何处可以开始。因随处可以开始,则任何处均有同等的权利要求开始。他们彼此互相否定,所剩下的,只是不知所自开始的虚空。我不满意此虚空,我要求一个开始。我为什么要求一个开始,因为我在开始活动。我现在要求一可供我作默想活动的场所。这场所将在何方? 我初不知道,但是我从我要求一活动场所,我便知道,我必须与一对象的世界相对,我必须待一对象的世界,来完成我的活动了。同时我了解了,我为什么一定要生于一世界中,以世界为我之环境,为我生命之所寄托的道理了。于是一个哲学上陈旧的大问题“什么是世界? 我们当前的现实世界是否真实?”又呈现于我心中。我同时了解了,这问题何以为人如此之重视,其原因正在人需要一个世界,需要一个真实的世界,为他生命活动拓展时之所凭依。然而我们当前所见的现实的世界,可是真实的? 可真是真实的? 可真是真是真实的? 这问题不知已扰乱无数人的心。我过去也不知多少次在这问题上,悬摆我的思想。但是今天这问题,重新呈现,仍好像我最初感此问题一样的新鲜。不,这应当像亚当初降落人世时,初见森罗万象时,可能感到的此问题一样的新鲜。这问题,永远对于任何人任何时是新鲜的,只要他此时在作新鲜的活动,正希望有一真实的世界,为他生命活动拓展之所凭依。

 

新鲜的问题,使一切陈旧的答案,变为新鲜,我将重想一些似陈旧的答案,使我在当下获得一新鲜的满足。我想起陈白沙的诗“无极老翁无极教, 一番拈动一番新”。

 

这当前现实世界可是真实的? 如果它是绝对真实,何以会引起我这问题? 我开始去反省我何以会有此问题。我即发现:在这问题之下,它便有是真实或不真实之两种可能。它也许真实, 也许不真实。我进一步的马上告诉我,这当前之现实世界决不是真实的。它是虚幻、是妄梦境。

 

我相信,人若只在当前现实世界中生活,不问此世界是否真实,是盲目地生活,这世界可以对他是真实的,他可说此世界是真实的。之可说此世界是真实,只因为他不觉此世界之不真实。他说真实,只不真实。他说非不真实,只是他不觉其不真实的心态之描述。但是他能自觉地说此世界为真实,因他并不知他所谓真实之意义。如果他只天问到何谓真实,而去试问此世界是否真实时,他便必然最后会至少归到,这当前现实世界是虚幻、是妄、是梦境。

 

我在此首先想到一种可笑的反驳的论调来。许多人说,纵然我们一切,是梦境是虚幻,但是有此梦境,有此虚幻,总是真实的。这一可笑的驳论。这一种驳论,我们只要把他的话再翻一次:“诚然你此梦境,但是你所有的,只是梦境;你是有此虚幻,但是你所有的,虚幻。梦境仍然是梦境,虚幻仍然是虚幻,你并莫有真实。”只要这说,这种反驳的力量便被抵消了。

 

这当前现实世界之不真实,其最显著的理由,便是它之呈现于时间。时间中之一切事物皆是流转, 是无常,这可能就是否定当前现实世界真实之最先一句话与最后一句话。当前现实世界中无一事物是真实的,因他们都要由现在的化为要过去的,生的必须灭,有的必成无。曾生即非生,曾有即成非真有,曾实即非真实。有人说,一切事物曾生、曾有、实,便说它们至少有“生实有”之属性,所以是实。这是忘了有、实,乃与灭、无、虚相伴,同时为事物之形容词。生实有为正,灭虚无负,正乘以负,结果只是负。一切事物必须消灭。如梦如幻,是就其必消灭上说,不是指作梦幻时之景象说。作梦时幻时之景象,本无妨说生、是有、是实。只他们之必须消灭,才构成他们之非真实性。

 

在此我又想到一种驳论:“就一切事物之各别而言,固无不消灭,就整个现实世界言,则生者已灭,尚有新生,一切是新新不停,生生不已。时间送往,亦迎来,时间不断,现实世界永存。所以就现实世界全体而言,则是真实的”。

 

但是,我马上想到这种驳论是错误的。其错误处,在忘了从现实世界上说,除了部分,无全体;除了散数,无总数。如果各别事物必须消灭,则数尽时间中呈现之事物,均一一归于消灭,最后便仍无一物之余存。生生不已的一面,即灭灭不已。我们之幻想一多于部分事物的现实世界之全体事物,我们说生生而不说灭灭;我想唯一的理由,初只是我们的心,要向前把握现实事物,作我们心之所寄托,亦只是因我们要求一现实的对象世界,来作我们之生命活动之所凭依。我们希望灭后之生,我们的心不愿停在灭上,便总要注目在灭后之生,总停在生上。所以我们总觉存在者多于消灭者,全体多于部分。但是实际上在此处,全的观念永远与分的观念同样的延展。我们对时间中继续呈现之事物之全体,一齐加以接触,本是不可能。求全之活动,只是一继续去包括之活动。因我们此活动之存在,所以也总觉有可包括之对象在前。这也足以使我们产生全多于分之幻觉。然而我们只要真将我们此处所谓全的观念,按捺下去,而问他内涵时, 则他永远与所谓部分的观念相依而不离。所以描状部分的一切, 便均所以描述全体。每一部分事物, 必须以生与灭二者来形容, 生后必继以灭, 所以连绵不断的生灭的事物之串系, 最后的判语仍是灭。如果我们在此地, 又拿时间之继续无最后, 来说灭不能是宇宙之终, 则最后说生, 也是同样不可能。我们对于时间之继续中, 事物之全体, 便都无话可说。我们不说全体事物, 便复归于说部分事物。而部分事物, 则无不由生而灭。在部分事物上, 灭之为最后的归宿的话, 仍然有意义。

 

在此, 我又想到一种驳论是说: 事物虽灭, 然而其潜势不灭。在时间中之事物与事物相交替间, 一事物之潜势, 即保存于后一事物。所以一事物, 虽灭而实不灭。因此, 我们如果不注目在各别事物之生灭上, 而注目在各别事物之间的潜势之流行与保存上, 则我们将发现现实世界之真实性了。

 

但是我再想, 便觉上述之思想, 须重遭批判。我们说一事物虽灭, 然而其潜势尚流行, 而保存于后一事物, 这我们固无妨承认。然而我们这样由潜势之存在, 来说先一事物之不灭, 全是建立在后一事物之存在上。如后一事物亦必须灭, 则由先一事物之潜势之存在, 而推论先一事物之不灭, 便无意义。如果一一事物均必须灭, 则我们纵然注目在各别事物间之潜势之流行上, 仍然不能建立现实世界之真实性。因为一切事物之潜势,无最后的保存之所。我们若根本上已把存在者多于消灭者之观念, 彻底铲除, 则事物之潜势之保存, 将丝毫不能增加此现实世界之真实性。

 

在此我又想有人会说, 潜势虽无实际事物之存在以保存之, 但此潜势之本身之流行, 可自己存在于一潜势之世界。这潜势世界, 为实际存在事物消灭后之所遗留。所以实际事物虽灭而亦不灭。则我们要知道, 如果说只有潜势的世界真存在, 则等于我们已承认了实际事物的世界之不真实存在, 已承认了实际事物之虚幻性。而且我们说潜势世界之存在, 初只因为我们曾肯定实际事物之存在或肯定其曾在。我们乃从他之曾在曾有, 于是推出: 他虽无, 而潜势仍在仍有。但是实际事物有曾存在曾有的属性, 亦有会消灭会无的属性。我们可以由其曾存在曾有, 而推论出潜势之亦具“存在”与“有”的属性, 我们也可由其会消灭会无, 而说潜势具“非存在”及“无”的属性。我们便亦不能说潜势真存在真有。一切实际事物因均兼具生与灭或有与无二属性, 故非真实, 则由实际事物所推出之潜势, 亦依同理而非真实。我们之所以说潜势之实有实存在, 唯一的理由,亦只在我们心要有所安顿, 要安顿在一实有实存在的对象上。然而自客观上讲, 则如此之对象, 在任何处, 均是找不着的。因为无论我们的心, 在任何处建立如此之对象, 以补偿我们之损失, 我们现见的一切实际事物之兼具之生与灭之二种属性, 总是一齐来向他附着, 而使他与实际事物, 表现同样的非真实性。

 

如果有人问: 生灭或有无, 既是一事物平等的二属性, 则我们可以从其最后之灭无, 说其非真实, 我们又何妨从其先是有生, 而说其真实? 那么我们便要知道, 我们说事物之非真实, 正是因其先有先生而说。唯其先有而后无, 先生而后灭, 所以非真实。非真实之语, 正是合有无生灭的断语, 而不单是从无或灭一方面看的断语。非真实是对于生灭之事物之综合的判词, 而单提其生与有来说其真实, 则是片面的判词。我们说事物消灭而无, 在谓语中只有灭无一面, 因在主词中, 已包含生有一面。所以我们不须再说生有, 我们已预设事物之曾生曾有。但因其兼会灭无, 所以我们说其非真实。真实一词, 只能用于事物之生有一面, 而以事物之兼包含灭无一面, 则要表状事物之全体, 便只有用非真实之一词。非其实, 即包含曾被认为真实之意义。非真实, 是曾被认为真实者之真实性之否定, 同时即是包含了曾被认为真实之意义。所以非真实一词, 是对于事物之综合的判词。我们说事物非真实, 是虚幻, 正因为曾有此虚幻。非真实之事物,唯其曾有, 才是非真实, 才是虚幻。所以我们不否定现实世界中之事物之有, 我们只说他们之有是虚幻的, 是非真实, 这才是综合的中道义。

 

现实世界中之一切事物是在时间中流转, 是无常、如梦、如幻, 是非真实的。一切存在者必须消灭, 时间之流水, 如在送一切万物向消灭的路上走。一切的花, 一切的光, 一切的爱, 一切人生的事业, 一切我们所喜欢之事物, 均必化为空无。这似是我反复的对现实世界的思维之最后的结论。我想逃脱此结论, 我曾用许多思想上的努力, 但是我似终不能逃脱。我思想的命运, 似已经注定, 只能归宿在此结论。我愈想逃脱此结论, 它愈逼迫我去接近他。一切现在的都要化为过去的, 人的最后命运是死。叔本华的一比喻, 常常在我心中呈现。他说人生努力从事一切事务, 征服一切困难, 如舟子在海上, 不断的克服风波之危。然而他拼命的向前航驶,最后只是为达到一礁石, 名死之礁石, 在此礁石前, 船身粉碎。人生的一切努力算什么, 不过向死之礁石前进而已。人生的一切享受, 无论精神的、物质的, 算什么, 一切被赐与的, 在死时均须一一被索回。过去的人已死, 现在的人将死, “人何世而复新? 世何人之能故?”我们说将来的人继续的生, 或将来的人更多, 但是生多少, 死多少, 不爽分毫, 生死相消, 所增者又在何处? 一人死, 万万人亦死, 所不同者在何处? 我们看,人总是不断的在那儿求生爱生, “前水复后水, 古今相续流, 今人非旧人, 年年桥上游”。然而求算什么? 爱算什么? 我走到坟山, 便想到冢中人, 在生前均曾为活泼的小孩、强壮的青年。我看见一群一群活泼的小孩, 强壮的青年, 我便要想到他们都将分布在田野的坟山。时间之流水之冲毁一切, 总是袭击我的心灵。过去, 过去……一切均要过去, 我现在于文中所发生的感叹, 转瞬便已过去。我试停下笔, 去把握, 他已远去, 我无论如何招不回来。我曾试去招, 我的心便似沉入不可测的虚空, 使我感一难以为言之苦痛。“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我们现在读到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之此句话, 我们之心境, 似与千载以上之他的心境相通。然而这种神交算什么? 我这种现在的神交之心灵, 也转瞬便过去了。时间呀, 你为什么永不回头? 时间是残酷的, 一切是虚幻的, 必归于消灭的, 这种情调, 恐怕将永远与我终身。

 

从时间中之一切事物之流转及其必须消灭上, 我知道了, 此现实世界根本是无情的。天心好生, 同时即好杀。现实世界, 永远是一自杀其所生的过程。我于此了解了众生之相残, 亦好似是代司杀者杀之一种形态。众生之相残, 即与时间之流水之冲毁一切, 依于同一的原理。众生相残, 不过帮助时间去完成其毁灭万物之工作而已。这一种好生复好杀, 是现实世界的本性。过去是如此, 现在是如此, 将来怎样? 也许将来的科学发达了, 可以使人不死。然而, 将来人不死, 过去的人已死了, 世界中之将来的人之不死, 并不能消洗其使过去的人死之罪恶。如果将来有一天, 人真不死, 则以将来的人之不死, 与过去现在的人之死, 对照起来, 将一方面更显出过去及现在的世界之残酷。而且纵然人不死, 现实世界, 始终是表现于时间中的。每一段时间, 都是以前的一段时间之否定, 人生每一种活动之开始, 都是建筑在过去有意义有价值的活动之消灭上面。如果将来的人真不死, 人不复有对死者之悲悼, 人将改而悲悼每一段时间之过去。如果人不有这些悲悼, 这只证明人的感情之麻木, 并不足以抹杀可悲悼的事之存在。一切有价值有意义的人生活动之不复再来, 便是一可悲悼的事。过去的活动之价值意义, 永远不能为现在的活动之价值意义所代替, 因为人生每一活动所有之价值与意义, 都是唯一无二的, 所以其消灭与过去,便永远是一可悲的事。然而时间之流水便似在永远不断地创造此可悲的事, 而现实始终本是表现于时间中。所以现实世界, 永远是在本质上令人感到各种可悲的世界。

 

现实的世界, 是一残酷而可悲的宇宙, 这是我对现实宇宙第二个判断。我现在的心境, 自觉是与若干之印度思想如小乘佛学者的心境相默契。世界是无常、是空、是苦, 人生的一切, 毕竟是虚幻的。我不相信任何人的心, 如果通过生与灭之过程, 来看世界万物, 会不觉到世界之毕竟空虚。我不相信任何人在想到一切事物的毕竟归于消灭时, 还会以为人在现实世界中的努力, 从现实世界上看, 会有任何意义与价值, 如果是有,也必然当在现实世界之上。

本站编辑:沛昱


本文作者:唐君毅,转载自:《道德自我之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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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 2025年1月21日 下午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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