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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会友,我们已有六次讲“存在主义底义理结构”。上次所讲最后一段:“存在与上帝”,乃存在主义者在讲完一切负面话之后的最终之肯定。其中所说宗教A与宗教B的问题,可促使我们反省孔孟之教以及宋明儒者之造诣究竟在何层次。那是一个最深远最根本的问题。它可以使我们看出基督教的形态﹑儒教的形态,乃至佛教的形态之何所是。在理学中从了解刘蕺山进而了解王阳明,再上溯到陆象山,转而看程朱:由此再下来看阳明后学,而知二溪(王龙溪﹑罗近溪) 之学实乃中国心性之学发展至一成纯之最高峰。(此乃就心性之学发展之理路言,非谓二溪超过孔孟程朱陆王也。) 所以对我们了解中国自己之学问而言,存在主义是一刺激,一挑战,从它那里再进一步往上翻,则良知心性可彻底透露,全体放光。学问之发展,要向上也要向下,要向内也要向外。就像一个轮子,从内转外,从外转内,而成一圆球之谐一。此犹如一轮子在转之模型可看黑格尔之学。黑氏也是对吾人之一刺激,从他那里可以开出外王之学。
此向下引发向外开出的第一步,就是肯定人文世界(价值世界) 。中国以前的学问对此之规模结构实不够,故须从此往外开。吾人前面讲黑格尔权限哲学引论,即欲就此助大家了解。罗素尝谓,黑氏之学为“思想老是想着思想自己”。这句话虽是讥笑,却是对的。他表面看出这个相状,这是罗氏的聪明。但他全不解其底蕴,所以便认为是可笑。通体透彻,直达本原时,一切从良知本体发,一切复还归此良知本体。佛教也说:一切从此法界流,一切还归此法界。依黑氏,绝对理性离开其自己置定一他,复消融他以回归于其自己。这样内外轮转,步步决定其自己,步步充实其自己。说它是“思想老是想着思想自己”亦是对的。可是这个意思,近人全不理解,盖因十九世纪以来,事实观念作主,已无价值观念。科学以经验事实为对象。在化质归量下,第二性如声色臭味等已在排除之列,何况第三性?( 第一性是位置﹑形状﹑量度等,此是客观实在的,是“量”的:第二性是声色臭味,精滑软硬,是主观的感觉,是“质”的:科学化质归量,故不重第二性。第三性是价值判断,如是非(道德上的是非,非知识上的是非 ﹑善恶﹑美丑等。) 站在科学的立场,价值特性是中立的,与科学知识不相干。如以物理化学之立场,人与动物皆由原子粒构成。人开刀时,即把人作机器看,不作人格看,此固与是非善恶无相干性。故价值特性,由其开始是中立的,进而因其不是科学之对象,所以也不认其是学问之对象。科学一层论造成价值世界之荒芜,亦造成价值意识之薄弱。可是人天天生活在价值意识中,时时在表现的价值意识。由于既不认为是学问之对象,而认为无意义的情感满足(或者说是闹绪),则其所表现的价值意识只是不在话下的情感表现气质表现而已。这里并无“理”可言。此近人之所以无肯定﹑无信仰﹑生命无可交代安顿处之故。但是古人讲学却正从价值意识讲,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是也。近人则尽量嘲笑这种学问。古今人之不相及,有如此。若在这里能严肃自反,则对黑氏之学自无那种轻薄的态度。在外轮转中,我们首先肯定了展现了人文世界价值世界。这个就是黑氏所指称的“第二自然”。
第二步往外开时,则不但第二自然的人文世界从此法界流﹑还归此法界,就是第一自然(即自然世界) 也是从此法界流﹑还归此法界。此尤为近人所难契会。(第二自然归于法界尚不能解,何况第一自然!) 盖因科学给予人之影响太大,故前人普遍认识之理,今人则视为不可思议。如说物理现象原子电子皆在良知中,岂非骇人听闻?(此等处最使时下人误解唯心论。因他们只做直接了解,其心思头脑无法转过来。) 以此之故,吾人且先讲怀悌海,将自然只作自然观。对自然真正通透了解后,再回头即可明瞭自然也从此法界流﹑还归此法界之意义。到此时便是古代所谓之大人。大人于内外无间隔。故陆象山言: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耳。此实是至言。大人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况大人之学在明明德,在内外通透,言下领悟。故黑氏学中有精神哲学,也讲自然哲学。其讲自然也从绝对理性讲,从理性讲科学所以可能之根据。而非为某一理论找科学根据。他以自然是绝对理性之客观化外在化,与科学事实无关。今人有种种障蔽,也无此气度,不能了解黑氏之学,也不能讲大人之学。故吾人暂不讲黑氏的自然哲学,而讲能与科学接头的怀氏之学。顺科学之成果,先自然就作自然看。怀氏于此建立其宇宙论以上达希腊哲学之传统,他也进到了上帝。
怀悌海是当代英美哲人中最有成就者,然其学在西方却无人欣赏。英美人认为其隐晦而不予重视:欧陆人(德人为主) 则以其为自然哲学,不够劲。今天英美之显学是罗素,中国这几十年来学哲学的也大体走英美实在论经验主义之路,故也不喜欢怀悌海。更接不上希腊﹑德国之哲学传统。我常感到现代中国人的聪明退步了,解悟力想像力不够了,已失去古代中国人高明的颖悟力,而只剩下精明一面的理智兴趣,在耍弄小聪明。了解学问既不虚心,且动輒以科学作为拒绝真理之挡箭牌。此实显出中国人之衰象。故近时中国不出大德大才,也无大见识。时下中国人似乎不成一个格局,心胸器量又小,将自我紧缩局限于一极小之圈圈,对人处处防范不敢相信。此即表示生命力衰,聪明不够。而学者也只看眼前,眼前之外一概反对抹杀。不仅此也,即使眼前现成的学术标准也都达不到,却又自以为是,充内行,好像无所不知。如此,则不但聪明才力衰,作为一个人的“德”也太衰了。所以我们要踏实用功,做学问要一个概念一个概念求了解。下学下达,开拓变化。所以现在先不必说从此法界流,还归此法界。吾人可以怀悌海之学作一刺激,作一基础,也足以别开生面。
我学哲学的第一阶段,便喜读怀氏之书。到抗战期间写完“逻辑典范”(民国二十九年),乃感到怀氏之学不够,这时我的思想进入一新的阶段,此即《认识心之批判》所表现者。要了解怀氏之学,首须有自然科学做底子。怀氏是讲相对论的三大派之一,物理学之造诣很深。(一派是爱因斯坦,一派是爱丁顿,一派是怀氏。) 其最早之哲学著作为《自然之概念》与《自然知识之原则》两书。一九二五年他出版《科学与近代世界》。这部书是他的哲学酝酿大展驥足的开始。讲十七世纪以来三百年的西方学术之发展及其观念之方向。在此书前后,他出了一小书名曰《象征论》,专讲知识论上“知觉之直接呈现式”与“知觉之因果实效式”。这是他的哲学之问题的入路。数年后他的玄学巨著《过程与真实》即出版。把前此所讲到的观念都收在这里面,这是二十世纪唯一的一个宇宙论的系统。了解这个系统,物理学固是重要,他与罗素合著的《数学原理》尤重要。若没有这两方面的训练,是看不出他的学问之分量的。除物理的数学的两面外,还有生物学一面。在这一面,他接受柏格森的影响。他是融合生物﹑物理﹑数学于一炉的。在物理世界中看出神秘的数学秩序与其神秘的生命底蕴(这两个神秘的意义不同) 。上达毕塔哥拉斯与柏拉图。以柏拉图的意识形态贯注于近代之科学,亦表示近代之科学仍是古希腊之传统。怀氏是真能就科学(主要的是物理与数学) 而了解其本真的,了解其为学之严肃的意义与崇高的意义。科学在他的心灵里,是洁净的﹑尊贵的,嘉祥喜气的。他把理智融于美学中。这是古希腊的精神。此须有美学的直觉力始能臻此。怀氏之学实有类于中国之《易经》。(所以我读书时一面喜读怀氏书,一面喜《易经》。) 《易经》亦有象数﹑物理﹑生命之三面。但《易经》毕竟是儒家的经典,道德一面是其体。这必须与《中庸》《孟子》合看始能见出(与《春秋》合观也可见出) 。孟学不通于易,则“孤”,易学不归于孟,则“荡”,两者合乃见真实。而怀氏之学则不似《易经》有道德之成分。道德一面在怀氏系统中并没有透出来。因此他的那个伟大的系统结构,最终还是平面的,未达“立体”之境界。德人之不以怀氏为满足,盖有以也。然你若能感到平面之不行,一回头你即能懂 :一切从良知本体发,一切还归于良知本体。凡此,皆所以促使中国文化之复活。吾人应于此等处仔细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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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牟宗三,转载自:《人文讲习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