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谦先生:志道向学勉诸生

时间:2014年6月19日

地点:文礼书院

 

我上个月去台湾开会,就是读经教育国际研讨会。我在台中教育大学教书教了十六年,我到台中教育大学的第一年,就是开始推广读经的第一年,那时是一九九四年。刚到学校,就连我们系里面的同事,对读经也不见得都了解,其他系里的教授,当然更不用说了。后来大家慢慢听说了,但不是有许多人表示支持,而是有许多人表示反对。我就曾经跟几个老师讨论——其实是辩论——情况渐有改善。也有很支持的,比如有一个幼教系的教授,当时是系主任,她一听就很支持。在她讲课时,介绍推荐读经理论,后来还自己开了一个加入读经课程的幼稚园,并请我为这个幼稚园题字。那时候啊,十几年前,读经是很少人知道的,但因为她是教育大学幼教系的教授,由她来推动,家长有信赖感,所以开园很顺利,而且越办越好。其时她系里的同事,都反对她引进读经。所以读经这个理论哪,要了解,不是容易的,即使了解,也很难深入;尤其在教育界,因为有其既定的教育思想,反对读经的比例特别多。

 

我在台中教育大学十六年间经历了两任校长——台湾的校长是由全校的教授投票来选的,一任四年,连选,得连任一次,所以最多八年就一定要换校长。所以十六年间,我遇到两任的校长。第二任的校长是学教育心理学的,是教育界的本科出身,当然是不会赞同读经的。这个校长有国际观,他希望推动国际交流,把学校的名气打出去。有一次校长到我们系里面开会,听取本系的发展规划。因为我所在的系是所谓“语文教育系”,是专门培养语文教师的,理应对语文教育理论有研究,有权威。我发言时,就介绍读经,说“我们一百年来的语文教育并没有依照人类习得语文的程序来做教育”,然后简介了一下读经的理论。又说我们学校如果要走向国际,各方面都不能够跟国内有名的大学校相比,如果要有特色的,就是本校有人在推广读经,言下之意,似乎是说本校唯一的特色就是我啦。不过,说真的,如果以学校来推动读经,那将是全世界唯一的,这样才可有国际性。而且现在全世界正兴起中文热,所谓的中文热就是学中文的热潮,有人判断中文热过后会有中国文化热。现在整个世界对中国文化还没有给予重视,目前的中国热是外围的,最主要的是经济的交流,就是要做生意,而做生意必须语言相通,于是缺乏讲中国话的人才;当然,也有军事上的需要,因为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啊,譬如美国国防部就有K16计划,也就是用从幼稚园到大学的16年培养中文人才的计划。所以啊,他们学中文的人越来越多,现在全世界大学里普遍设有汉语系,修汉语的人数每年增长,甚至在有些国家已经成为第二外语了。

 

在此中文热的风潮之中,外国急需教中文的教师,台湾和大陆就办了许多的汉语教育的师资培训——大陆叫汉语,台湾叫华语或华文——这些华语或汉语教育,他们所采用的教育理论还是一般的教育理论:就是一百年来,学语文要从语开始,从会话开始。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发现一个孩子学语言是先会讲话,然后再学读书,再来写字,再来作文。我认为这种语文教育的方式是不对的,为什么呢?因为这是在自然情况之下,一个孩子在日常生活中是从语言开始,没错,但现在要做成教育,比如要教中国孩子学好中国语文,如果我们看他小时候语文成长的历程,当然他先会听,然后会讲,然后会读、会写。“听、说、读、写”是语文教育的四大项目,这四个项目这样的排序,似乎也表示了学习的顺序。当然,小孩是这样长大的,但要教他学语文也要这样的顺序吗,也要按照听说读写的顺序,而且从浅到深地教吗?一个小孩到了三岁,既然已经会听会说了,为什么还要教听教说呢?而且读为什么一定要和听、说绑在一起呢?也就是说为什么要从白话文读起呢?语文语文,是语和文,会了文,本国语是自然会的。那么文呢?近百年来全世界一般的教育专家也认为也是要从浅近的文开始,似乎只有我主张从高深的经典开始。本国既不可以先教经典,那么教外国人呢?他们连听都不会听,讲都不会讲了,岂不更像一个婴儿,也要从听和说开始吗?是不是要这样子呢?现在的中国人,不管台湾跟大陆,要教外国人华语、汉语的时候,他们还是依照一百年来由浅到深的做法。我认为这样的想法是“自然的”,但不是“教育的”。教育是“人文的”,人文有些时候是自然,些时候是要另开渠道。《易传》所谓“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人文跟天文是不大一样的,既然是人文的事,它当然不可以违背天文,但它却是“赞成”天文,所谓“赞天地之化育”,使天地之化育成就得更好,否则,要人文做什么呢?所以,在人文世界,可能要有不同的考虑,是否一定要按照自然,要看情况而定。在语文教育上,我认为它不一定要按照自然,所以我就提倡不是从“语”开始教,而是从“文”开始教,而且从最高深的文开始教,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读经教育”。

 

我那天当然没有跟校长讲得这么详细,我只是向校长表示读经教育在国内是可以作为一百年来的中文教育的改革方案,同时也可以改良海外华裔子弟和外国人当前的中文教育现状——所谓华裔子弟和外国人的中文教育现状,就是“误尽苍生,惨不忍睹”。当时校长是很不赞同我的,校长当时说——因为他是留学美国的博士——他说全世界的学者有很多讨论语文教育的论文,他没有看过有人这样说。其实全世界一百年来或许真的没有人像我这么说,校长因此就认为我的讲法是不合道理的。所以当时我的建议没有产生效用。

 

再过了两年,我就提出提早退休的申请,因为我要赶快到大陆来,一方面因为大陆对世界的影响越来越重要,大陆的读经风气要赶快推广起来;一方面我要来大陆开书院,所以我就提前退休。退休申请提出以后不久,学校办欢送会,校长在欢送会上说:“希望王老师退休以后不要忘了我们学校,因为王老师所做的事情很有意义,希望能够让学校也沾光。”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校长很认真办学,想要把学校的名声推出去,所以他常常在外面跑,常常到大陆来,到世界各国去,尤其东南亚。据校长秘书跟我说,他和校长到所有地方,一介绍是台中教育大学来的,往往就问:“你们台中教育大学是不是有一个王财贵教授?”因为这样,校长才会渐渐注意到我啊,他要我退休后把这些努力的成果留给学校。我说“当然,这也是我的愿望啊。”其实自从我到台中教育大学,十六年来,我就希望这样,希望学校来接着做。乃至于从一开始推广读经,我都说这读经不是我的,不一定是由我来做的,因为这是一个教育的问题,教育是国家民族的大事。我曾经进台湾的总统府八次,见了三任的总统,马英九就见了四次,陈水扁见了三次,李登辉见了一次。我每一次去总统府,都跟总统进言,教育除了知识教育之外,文化教育也很重要,尤其是像读经,它是以文化为本,又促进了知识的学习。而且我告诉总统,我们在社会上已经推得很好了,希望把这个成果贡献给政府,让政府接手去做,因为我现在在做的确实是政府应该做的事,政府如果接手去做,那我就可以不做了,我就可以再做别的事啊。不过,位居高层啊,总是比较难以转身的,学校也是一样,我希望学校能够做,而校长到了我要退休了才来找我去,然后问我有什么可行的方案。我就跟他提几个建议,其中包括开国际学术研讨会,以读经为主题,让全世界的学者来讨论读经。校长当场答应了,他去教育部找了一些经费,就办起来了,第一届会议开幕时,他表示只要他在位的时候,一定每年都办。现在已经办到第四届。不过这个校长的任期,到今年七月就八年期满了,我这次回去就是去参加这个“第四届读经教育国际论坛”。今年又是推广读经二十年,学校主办老师建议在这个会上发表一份《读经教育宣言》,这宣言我已经写好了,或许以后可以印给你们。这份《读经教育宣言》,用书法的册页写出来,放在前几页,留下许多空白页让与会者签名。所以这次回去参加这个会令我相当高兴,因为读经渐渐地走向学术界,有学者来关心,希望以后新的校长也能继续办下去。

 

参加过了这个研讨会之后,我马上就回来。本来22日就要回书院,但山东那边有个学堂要开一个班,他们要我去参加开幕。他们又说他们市里有一个区,那个区长和区的教育局要全区推读经,要我去跟全区的校长、老师演讲。于是我先去了山东,讲了几场,有跟教育界讲的,有跟一般民众讲的,还有在学堂的开学典礼上讲。这个学堂是用“十十法门”来教学的,什么叫“十十法门”呢?不是华严宗的十玄门。原来“十十法门”是别人嘲笑读经的,因为我曾经说儿童读经真的要读进去,最好一天读十个小时,连续读十年,于是就有人说这是“双十读经法”,又叫做“十十法门”。在嘲笑啊,嘲笑我提出这个大量读经的方式。但是这个学堂开办的用意,就是明白地要“十十”读经。他们在原来的私塾之外另外成立一个班,看哪个家长或哪个学生能够立志,不怕辛苦——因为读书要很“勤”,一般人常把“勤”跟“苦”连在一起想,其实,读经不一定是苦啊,不一定是痛苦的那个苦,但是确实是要勤,所谓“勤有功”啊——希望接受勤苦教育的人可以来报名,以后真的就一天读十个小时,而且约定要读十年。为什么用十十呢?最大的理由是这一班所有的学生都要送文礼书院的。今年在苏州,方老师的学堂也开了一个班,招收将来要进书院的儿童来特别培养。而且方老师前几天跟我说,她准备把她学堂的所有学生都变成书院班,如果不上书院的,她就拒收了,就请他们到别的地方去,她就一心一意的培养书院的学生。我前几日也听说深圳的一个学堂最近也开了一个“文礼班”,也是要进我们文礼书院的;广州以及北京几个学堂、书院,他们也都跟家长说,进这个学堂的,只有一条路,就是将来上文礼书院,如果不是要到文礼书院的呢,他们就不收。所以,现在天下渐渐地有一些学堂都是以培养进文礼书院的学生为他们唯一的方向。

 

那我就在山东那里讲了几天,本来25、26日就可以回来,但是在这之前济南又有人说那里有人想用心地参加推广,一定要跟我见面,在济南又逗留了一两天,所以我回来的时候是28日;28号你们都放假回家过端午了,所以没有跟大家见上面。到了6月4号,你们还没有回来时,我就又去了广西南宁参加那里的“读经宣导员培训”;培训后,我又到温州,到温州那里也有一个培训;既然到了温州,我顺便就去泰顺。泰顺县就属于温州市,我去年年底就去过一次泰顺了,今年年初又去过一次,这一次又去,去那里住了两三天。做什么呢?去那里勘地。勘什么地呢?就是勘察我们书院坐落的地方。我五、六年来为书院找地,在中国十三个省份到五十几个地方看过,最合我意的,就是泰顺这块地了。这一次第三次再去看,几乎就定案了,但还没有完全把握,因为还没有很正式跟政府接触,将来还要取得政府的同意。

 

那个地方,我稍微在这里用地图跟大家形容一下:这个是浙江,丽水大概在这个地方,温州在这里,泰顺大概在这个地方;下面南边就是福建,泰顺就在浙江跟福建交界的地方。泰顺是一个县,县里有一个乡村,叫做竹里乡,那块地就在竹里乡的茶石村里。因为浙南多山,公路绕弯,从温州机场坐汽车,高速公路大概走两个小时,下高速到泰顺县城又要半个小时。其间山连着山,要经过十一个隧道,从县城到竹里,还要经过一个长达两千五百一十米的邃道;进来便是一大山环绕的盆地,这个盆地纵横各六公里,成一个相当圆的圆形。我看的那个地点就在正北方的半山腰的缓坡,海拔约五百米,后面是重重的高山,海拔都一千多米;那山脉分到左右两边,也重重迤逦而下,左边高些,右边低些,呈双臂相龚的态势;前方面对正南,眼界开阔,可远望六公里,山峦层层叠叠,可以数到七八层。山脚下有两个水库,较近的正前方一个比较小,左前方远处是一个大水库的源头,站在山坡上,可以看到两个水库的水面。这算作我所看过的地中比较满意的。已经跟村书记大略谈过,村书记表示很欢迎我们,他一直说这是好事,他很希望能跟我们合作,甚至他想把全村都交给我们管理,让我们开发;我说我不开发,我是来保护地方的,所有的山林都保护,所有的可种的田统统施行有机种植;以后书院的同学,都要吃有机的东西,我也打算请专家来主持农业。那个地方本来就很清静,如果保护起来,便会永远清静。譬如那个地方空气很好——空气好不好,可用负氧离子来计算,一立方厘米的负氧离子能够五千以上就算是好的,八千就很难得了,听说那一个地方的负氧离子达到两万——那水也是相当好,水很清澈,他们说那里的水啊如果作矿泉水,比知名的牌子还要好。多年来,我是一心想找一个比较完美的地方,让我们的书院的同学可以在那里安心求学;所以我就到处跑,到处看,于是几年来趁着演讲或开会,到处去勘地。现在地点定了以后,还有许多后续的工作要做,可能会更忙。虽然书院还没有建,我还是希望把大家先搬过去,或者先建个比较简易的房子,或者租房子,大家先在那里定下来,我也跟大家去。这半年多来,大家在北京这里,条件已经不错了,很多人来看,都说很好。虽然有些不够理想,比如桌子比较小,空间比较小,冷气不够好……但是呢,我们是要读书的啊,不可以对外在条件要求太多。只是北京这个地方的租金实在太贵的,大家所交的学费啊,三分之二都交给这个房子了,所以我们住这里是很奢侈的。那我们搬到乡下是不是比较辛苦呢?乡下安静,适合读书,还有风景好,空气好。我过年那次去的时候,特别要求去看日出,站在那个山坡上,南方冬天的日出大概在五点半,我们五点上山,天已经亮了,而山脚下是一片云海——雾海;太阳出来了,我们这里就是晴天,但下面还在浓雾之中,看不到房子,看不到景色。六点、七点,到八点,雾渐渐消下去,先露出几个山头,再慢慢地消下去、消下去,才看到有房子,农田。景色变化,非常可观,听说夏天的时候又不一样,下雨过后也不一样。我找书院地点是相当用心的,因为要为后代着想。以后有书院了,我就跟大家在一起,一直到我终老。我终老以后呢,当然这个书院还是会继续下去,不只是要几十年几百年,而是以千年来算的,所以要非常地谨慎。

 

这样一来,就出去这么久,一直到前天才回来,我今天过来看看大家。顺便告诉大家,我到每一个地方,各界都很关心我们的书院,很多学堂和家长对书院有很高的期待。我听说林同学第一次回台湾去,很多的同学的家长啊就都来问,类似《桃花源记》说的“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本来是桃花源里的人对外来的渔人感觉趣,现在是外面的人对桃花源出来的人感兴趣——林同学就为我们书院吹噓了一番,说书院多好,说同学们多用功,她在这里多进步……没有讲我们书院的坏话,惹得大家都很羡慕。所以啊,台湾读经界所有的家长,对我们书院哪,是一片向往之情。像我到温州,有同学的父亲也来听讲,我跟他说孩子年纪比较小,以前的读书量又不够,现在在书院比较辛苦,要不要让她出去读几年经再来,她爸爸很坚决地说,进书院是很荣耀的事情,亲戚朋友都替他高兴,不可以退下来。我一听到这样就不好再说,我只有说好,我回来就来跟同学说她的父亲是这么地以你为荣。当然我也希望他留下来,大家同学一场、师生一场,我也舍不得他走,所以我要劝导他,希望他能够立志。求学之志是一定要立的,像我不在书院的时候,你们如果因为我不在,表现就不一样,那就令人失望了。不止是令我失望,是令天下人失望。

 

最近我听陈老师说,她发给大家看了一篇对读经质疑的文章,箭头都指向我。我不是要大家来表现,来证明我是对的,他人对我的攻击,我是无所谓的;但立志向学,是我们书院老早就跟大家约定了的。人本来就有向上之心,只要不残害它,每个人都有应该是好学不倦的,尤其你们又读了那么多年的经,有经典启发你、护佑你,居然还没有向学之诚,这要么就代表读经教育的失败,要么就代表孔子的仁德学说是错误的、孟子的人性论是错误的、王阳明良知教是错误的……我们既然相信人性的光明向善,而我们所读的经典又都帮我们护卫这种心灵,你们的心灵有没有自觉呢?有没有被经典护佑呢?还是我的读经理论错了,读经无助于一个人发现自己的光明呢?我不必做实验,我是坚信一定是可以的。我不是以你们来做实验,看看十几二十年之后会不会成功,我是一开始就知道你们会成材的。所以你们也不必因为我推广读经被人质疑而愤然刻意要表现给世人看。我不是请大家“攘臂而争”的,而是我相信本是如此。而且你们的表现也差强人意啦。

 

我只是希望大家不忘初心,你最初安的是什么心?那个初心不一定是你进文礼书院那一天的心,那个心也不一定是你进学堂——那个时候你还小,可能也没有所谓的初心——这个初心就是你立志的那一天的心。你总是有些时候对人生有些感悟,对自己有些嘛,那就叫你的初心。而当你志衰的时候、怠惰的时候,那就不叫初心,那是连心都没有了,你失了你的心,你“丧心”啊,你的心那时是死的,庄子说“哀莫大于心死”。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初心,如果你说你连初心都没有,那再等你一会儿吧。但我相信你以前一定有过,至少你在某个时段会觉得——孟子所谓“夜气”——你一定曾经有你的平旦之气的,平旦之气本来的意思是早晨刚醒那一刻,心思比较纯静,比较接近赤子,比较灵动,对人生比较容易有感悟;但平旦之气也可以不限于早晨那一刻,凡是平时你对你的良心善性有所领会,那时你对良心善性忽然似有所感悟,你自己觉察了自己有一个不忍沉沦的愿望,那就可以叫做你的初心。所以不是我们开学那一天大家立志了,或者听我讲课有感动了,才叫初发心。凡是你真实地知道,真实地告诉自己你这一生要追求什么,就是初发心。

 

孔子“吾十有五而志于学”,那志于学的那一天,就是他的初心。而孔子立了志以后,一生都不曾忘了初心哪,所以才能“三十而立”啊,立在哪里?立在所立的志上;“四十而不惑”,什么不惑?对他的志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了悟到志之所在就是天命所在——如果这个天命解释成超越的天命,志之所在就是超越的天命之所在,其志与天为一,人德可以合于天德。如果天命解释成一种命运的限制,知天命就是知道立一个志,是可以一步到位的,但要实践出来呢,是有命的。不过,虽然有命,但是“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这就是所谓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到“知其不可而为之”的那个“而为之”才是真的“而为之”,遇到困难都不忘初心,这个才是叫“知天命”;所以孔子又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君子是在无尽的命限中作无尽的努力而知命的。“六十而耳顺”,更进一步,所谓“声入心通”,任何一种言论都可以是向道的助缘。“三人行,必有我师”啊,所以他人讲得对,可以因此悟入于道;讲得不对,“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也可以因之而悟入于道。不会只想听到顺心的话而很高兴,纵使有不顺心的,或者误会的话,听来无不平顺而有助于生命的明白通达;所以“六十而耳顺”,是生命高明广大的表现,是人生很高的境界。至于七十从心所欲,那十五岁所立的志向,完全实现。从心所欲,与天地共起伏,无有隐曲,无有缺憾。

 

圣人之道德创造等同于上帝之创造万物,上帝一想到什么就有什么,所以上帝说要有光,就有光;要有地,就有地;要有人,就有人。依西方宗教的说法,上帝的创造是无限的,人在现实的作为是有限的,但人的道德创造,在有限的事业中具有无限的价值。孔子为什么能够一辈子奋进不已呢?他不忘初心。所以当你自觉稍稍清明的时候,你就要把那个清明好好地保存下来,不管是自己读书时,还是听讲时、或者就寝前,或是起床后、还是在观景,在散步……总之,你会忽然有所感触,要抓住它,保任它,这种工夫叫“涵养”。涵养多了,你的心思越来越清明,器量越来越大,你底气越来越厚,你站得越来越稳,遇到风吹你就不会草动,遇到水波你就不会逐流,于是你就成为中流砥柱。尤其在一个很安定的环境下,比如说在书院的环境下,有哪些大不了的事让你烦心的呢?如果你在这里都还会烦心,那你还能够做什么事呢?在这里不仅不可以烦心,你还要为将来可能遇到的很多状况预备,要知道,你将会遇到很大的风,台风、旋风、飓风,会遇到很大的水,洪流滚滚,惊滔裂岸,那时你都要能够站得住,这样才叫做站得住。

 

有些时候陈老师跟我讲一些你们的状况,我都笑,哈哈大笑,就感觉我们同学都太小气了,没长大,心里都还是有许多纠结,我不知道你们在纠结什么?就像是没糖吃的小孩子,真是奇怪了。保持赤子之心原来是好的,孟子所说的赤子之心原来是一种真诚,一种笃厚,是一种雨过马上天晴的灵动和纯真,而不是叫你小家子气,随时没有安全感,还要有太多的依靠,受不了小小的打击。你现在是要让别人依靠了,不是还要依靠别人,所以你要坚强,坚强是成熟的第一步。虽然那个坚强最后要化掉,化成是祥和,但你首先要坚强啊,你不可以有小情绪,你的EQ要好一点,对人要大方一点。我就不知道我们同学之间以前有什么深仇大恨化不掉的,现在又有什么过节,这样扰乱你心的,我现在问一问,有没有啊?有的举手?看,是嘛,没有嘛!就是同学的一句言语一个动作,就伤了你的心了,你的心怎么那么容易碎呢?是玻璃做的吗?大方一点嘛!有的人会用他的尖酸的言语或者冷淡的眼色,想要刺激对方,让对方受痛苦,我劝你,就不必这样了,这不是君子之道。那又有些人被人这样子冷淡了,刺激了,就一时沮丧了,心里呐喊:“怎么没人理我啊,大家都不了解我啊”,就在那里苦啊苦啊的。苦个什么?有人会受苦,就有人想给人苦,那个受苦的人苦,那个给苦的人也不见得快乐,其实他更苦。在我看来,两个都苦,两个都活该!如果你不觉受苦,那给你苦吃的人就无计可施了。

 

所以,坚强,是成熟的第一步;和祥,是成熟的第二步。孔子教我们“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就是坚强而和祥的作为,那是成熟的表征。这样做人,是最轻松自在的,你越想跟人斗,越提防着人,别人的一言一语都会牵动你的情绪;如此你不是在为自己而活,你是在为他人而活。所以,你要笃定一点,坚强一点。如果遇到不顺心,不能克制的时候,也可以静坐静坐就是坐下来,坐在椅子前方,坐三分之一,然后端身,下巴勾进来,头顶提起来,提起来不是一直提着,提起来然后放下去,只剩下颈椎撑着,其他地方是轻松的;这样你心气就降下来了。总之,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你烦心的人和事。

 

大家要领受的是“悦乐”,我一直提倡悦乐,我有一篇文章《颜回的生命境界》,看过没?再拿出来看看,我想有时间可以跟你们一起读一下,一面念一面讲,至少陪你们念一遍。我们书院号称文礼,“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是颜渊的话,我要在书院里提倡颜渊精神,“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然后呢,“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不迁怒,不贰过”、“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你如果学问比别人好,也不要看不起人,不要爱现。你这点学问算什么学问呢?纵使是尧舜事业,也只是一点浮云过太空啊,还有什么可以自豪的呢?或者说一方面自豪,一方面又不自豪。自豪就是自己有志气,所谓的“古之人,古之人”,有狂者气象,这是自豪;但又不必自豪,就是不必拿出来骄傲,“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即使是圣人,也是时时“学如不及,犹恐失之”。你如果是一个有志气而又有学问的人,也应该把它放平、放下。每一个人都有工夫可做,每一个人都要做工夫,“性从偏处克将去”你的性情在哪里有偏,你就往哪里制去。当然,最好的方式不是克制,“我欲仁,斯仁至矣”、“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你反省一下就好了,不必常常在克制中。“无事时涵养,有事时省察”,涵养是比较接近颜回和孟子教法的,省察是比较接近荀子和朱熹的;这两者不可偏废,都需要。最理想情况是当下即是,但是凡人的生命并不那么清明,所以啊,你还是有过的,我们只能从“过,则勿惮改”一次一次地越改越细,希望渐渐能够做到“不贰过”。

 

你的境界在哪里,就用哪一种工夫,这是每个人心里自己知道的。所以一定教大家要自省、自觉,一定要把这个心提着,宋明儒说“心要在腔子里”,说“常惺惺”,是要一个人常常觉醒,心不要昏沉了。孟子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求其放心,就是把心收回来,心随时在自己生命中关照自己,关照自己的亲人,关照朋友,关照自己所处的环境,当然最后是关照整个天下。要关照天下,先要能关照自己,时常要关照自己,看自己缺乏什么,如果觉得不安,要安下来。君子坦荡荡,哪有什么可以皱眉头的呢?我随时都在告诉你们这个,随时用各种不同的话告诉你们,我一直想看到你们的成熟。

 

你要在总体人格上成熟,要不然,这个书院对你的用处是不大的。你纵使能在这里读书十年二十年,读了几本书,也没有什么大用。要知道别人在别处也很用功啊,尤其北大清华的学生都很聪明都很用功,他们出国,去到名校,去到哈佛、麻省理工,他们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们本来以为自己是全国最聪明最用功的学生,到这时才知道,世界上的学生,有很多比他们聪明得多用功得多。所以你们不要蒙着眼睛不知天高地厚,虽然我不是要你们跟别人比。但要你知道你的聪明是不够的,你的用尤其是不够的,全世界都在看你们,你们要好自为之啊。我有时说你们已经不错了,但还可以更好。更好的意思不是给你压力,更好的意思是解放你的心灵,让你的心灵为自己而做。你本来就想要为道理而做,从良知而行,这是最轻松的、最自然的生活方式,你整个放下了,就更有精神力气来用功。要不然你心里杂七杂八的,东想想西想想,没有人管的时候就钻空子,把精神都耗在没有用的地方,还有什么力气进德修业啊?所以我想,以后如果有较大的空间,我要设一个“精进室”,谁肯精进,你就到那个教室去,那个教室没有上课没有下课,你自己上课自己下课,那个教室只有一个规定:禁语,不许讲话。因为你要去精进嘛。我们会有两种教室,一种是普通的教室,以后的规矩要再多一点点,上课期间,也要少走动少讲话,就是不要你有懒散怠惰的空间来影响他人,造成教室气氛的败坏。假如你认为普通教室的气氛不好,你可以去精进室,尤其你要冲哪一本书,你可以去那里。去精进室也可以培养你自治自修的能力。我希望大家最后都能够自发、自治。当你自发自治,你就对得起你自己了,那时,你是吃饭也香,睡觉也甜哪!你会感受到人是从宇宙而来,从天而来,当你整个心灵合乎天理的时候,你真的是心安理得,那是绝对的幸福,最高的悦乐,那是一种享受。

 

所以你们要再进一步,一切放下,精神集中,闲言闲语少一些,要多体谅他人,知道他人的苦衷。对别人,如果看到别人有过,你自忖德性够,你就劝导;你自忖德性不够,那你就体谅。对自己呢,也是,别人有些对你不顺心的言行,你要同情、体谅别人,或许他情绪不好,或许他一时误会,那对你有何伤害呢?你们只记得一件事,有人拿刀子架在你脖子上,只有这件事,才轮到你有所反应——你要小心一点。不到这样的事,统统不要紧,因为并没有那么严重。或许人生有些时候,像社会动乱的时候,真的会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这个我不敢叫大家“朝闻道,夕死可矣”,但是事情如果没有那么严重,你心量放大一点嘛,你那么多的烦恼不知道要干什么?不管任何理由,你一有烦恼,我就判定是你不对,你就要反省自己。或者你就来跟我说,到底你有什么烦恼,我可以帮你解决,一分钟就解决了。你自己不会处理,不要闷着头,败坏了整个书院的气氛。

 

我希望大家悦乐,天天进餐前都念《乐学歌》,我看你就是念的太熟了,都滑过去了。要知道,它每一句都是真的啊,你不要念熟了,就滑过去啊。要念兹在兹,随时一提便醒,才动即觉,才觉即化。还有,听说女同学有另一种小气的表现,以后我可能要设计书院制服,大家穿着一样,很轻松很自然,以免大家每天还要花时间打扮,还要对人品头论足……等等等等。陈老师跟我说希望书院能够订出规则细节,本来我也希望书院有书院的“礼”,从开学以来,也订了一些规矩;但这些礼呢,是大礼而已,就是比较大的仪节,现在要订的是一些比较细的规范。我看所定的规矩,是规定得很细,恐怕有人会感到绑手绑脚。但是我像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对这些规矩,是不会觉得烦琐的。也就是说,生活本来就该如此。这样的规定,反而可以使整个团体有朝气。所以,规矩如果订得合理,不是来限制你、压迫你,而是本该如此。这些细节,我修订以后,会公布出来,大家照这个施行。其中有扣分制,很类似《了凡四训》里的“功过格”,当然没有那么精细啦,了凡的功过格还包括起心动念,我们现在只在行动上考察而已。如果连这些都做不到,要进德修业,还差得远哩。

 

还有一点,你们早晨的练功,有的人似乎不很认真,请假也太多,没有坚毅的精神,这不行。当然我不至于要求你们像我以前读书的时候一样,因为我是很认真练功的,抱病也都练。我没有叫你们抱病参加,昏倒当场,但是要你们坚强一点。练功是对自己是有益处的,年轻的时候,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关,没有什么承受不了的苦,所以,对练功也要规定得严格一点。你们这是书院第一批学生,以后还有人进来,到最后会有几百几千个学生。如果现在大家就懒散,到那时候怎么办呢?所以要有规矩,我希望大家把这个规矩当做是自己订的规矩。虽然没有跟大家每个人都讨论过,但是我看来,条条都是应当的,应当如此如此的,所以大家不要怪,不要怨。总之一句,就是要如情如理。订规矩的人如情如理,行规矩的人也如情如理,那是很美很美的。一个团体都如情如理地过生活,真是很美的。

 

好,最后再问大家的功课。英文《小爱神》听说到现在还没有人整本通背,是严重落后啊。因为从1月12号开始,已经超过四个月了,还没有通背。当然你们还有其他功课,但是时间已经很紧迫,再过一个月我们就要去参加营队了。还有梵文,现在所规定的梵文全部会默写的举手?还不到一半,过几天我要考试啦,要默写。默写以后,它里面有一些梵文的字,能不能读啦?都可以读啦。这是新的东西,一定要从现在开始紧跟着,你现在一步跟不上,以后你就越落越远,以后看到这种课程就害怕。你如果说你笨,那我要看你有没有用功,我不要求每个人都一样聪明,笨,是没大关系的,但不用功是不行的,心智不够坚强是不行的。

 

呵呵,一讲就讲这么多,因为离开了一两个月,所以我要问你们一些事。你们端午放长假前,有没有跪拜辞行啊?有,那就好,我就怕你们都忘了。好,等一下我还要去楼下跟幼稚园的老师谈话,那趁这个时间,你们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现场提问】

 

问:我最近读孟子,他讲夜气,夜气到底具体是什么东西?

 

先生:夜气又称平旦之气,平旦就是天刚亮的时候,那时心灵未受干扰,比较平静,仁德爱心比较容易发理。夜啊,就是晚上,这个夜气,不是晚上的气,而是说它经过一夜安眠,沉淀到了早上发出来。这是从那个比喻来的:“牛山之木尝美矣”,在白天里“斧斤旦旦而伐之”,“牛羊又从而牧之”,则不免光秃秃了;但是它在夜里,没有人去砍伐,没有牛羊去吃它的时候,总还能有所生息,到了清晨,果然又有些芽萌发出来,那就是“夜气”的效应。这比喻着我们的心灵,不要一直戕害它一直戕害它,如果能让它静下来一下,我们的本心还是会发现的。有如草木得到了夜气,生机不死。

 

那夜气什么时候发现的呢?在我们早晨刚醒来的那一刻,所以又叫“平旦之气”。现实生活中确实,我们在心思比较不浮动,心情比较宁静的时候,本心善性比较容易发现;尤其在平旦的时候,早上初醒的那一刻,还没有俗务干扰的时候,往往可以体会到自己你的良知。当然那不是一定的,但是那个时候总是比较容易,当你又落到嘈杂的、忙碌的生活当中,更难!本来夜气是从草木说的,对于人来讲,不一定是时间上的。刚才说的,在你初发心的那一刻,你心非常的安宁、笃定,这个时候也可以叫平旦之气。像曾子“吾日三省吾身”,你反省的那一刻,好像生命中累积了夜气,那清明的平旦之气就上升了。

 

问:那他在早上人一醒的时候,两眼还未睁开的时候,一睁开了,一醒来了,我们就被现实的物欲所染到了。

 

先生:这是比较性的问题。我刚才说了,孟子讲这一段话的来源是从牛山之木这里讲起,所以就讲夜气。然后对于人来讲呢,你刚才说了,人在早上刚醒的时候,还没有跟事物交接,那时候的心可能比较安定,比较容易有仁德的发现,这比较容易;但不是一定要这个时候,或者说这个时候一定有。你自己反省看看,你有时候刚刚醒来,眼睛还没有睁开,就想“哦,又要上课了。今天我要想个理由来请假”……那算什么平旦之气啊?所以并不一定那一刻有,是比较容易有。所以我们读书要能善解、善用,不要执着,不要执着于时间性。

 

问:还有就是“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也。”这句话,朱熹解释的是说这个“御”是孔子的谦辞。这样好像有点解释不通啊。

 

先生:朱熹解得很对啊,孔子不承认他博学,不承认他成名,当然是谦辞啦。接下来说,“执御乎?执射乎?”就更谦了;不仅原本执御是谦辞,就连执射都是谦辞,当然御者比射者的地位还要更加卑贱。因为一般人都认为孔子应该表现的很高贵,所以孔子在这里用了谦辞,也是让听到的人反省一下。

 

问:就刚才学长那个问题,他那天和我讨论过。就是“执御乎?执射乎?”孔子解释说,我要执什么呢?我要执御呢?还是执射呢?我是执御。朱子解释是谦辞,学长我感觉他是有一个发挥吧,因为射是在人前表现,御是你在后面载人,引导后面的人往前走,往正的方向走。

 

先生:解经不是这样解,不要深求,所谓“凿之使深”,不要穿凿、附会,平平解去就好。

 

还有没有问题?

 

问:我有个自己的理解,但是我不知道切不切,或者说完不完全。就是那个物之在其自己,物之对其自己,物之在又对其自己,我的理解是:物之在其自己就是自己原始生命的呈现,物之对其自己是人修行的一个过程,物之在又对其自己就是最后所要达到的境地。

 

先生:是,可以这样理解。类似“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但第一句话,你解释的还没有很精到,就是“物之在其自己是物原本的呈现”,用“呈现”两个字不太切,因为它还没有呈现,既然已经是原本的呈现了,那它就已经达到最后的境界了。

 

问:“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先生:“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是不是每一个人都要经过共学、适道、立跟权呢?你为什么不当下即是呢?所以你既然知道还有更进一步的境界,你就一步到位就好了,是不得已才退回来。你不要说哪一步很重要,这一步非扛过去不可,你要扛个什么东西啊?你不要扛的嘛,肩上不要扛那些东西,放下就是了。

 

如果因为自己的知识太差,性情驳杂,所以有很多过要改,这时用对治,以善来对治恶,是好的;但对治的工夫也不要那么分明,放一下不就好了吗?清明心一上来就到了。你不要说是一步一步做的,你不要只做渐教的工夫。当然你也不可以太过狂妄,至于“情识而炽,虚玄而荡。”不要轻易地说我良知一发,就什么都对,还是要谨慎地检查有没有差谬。

 

顿不是从渐而来,积渐也不一定能够成顿,它是两种不同的工夫法门。没有人说要达到顿,就一定先要渐,没这回事。但是呢,在顿还没有兴发以前,一定不可以忽略渐,因为渐是有把柄的,顿是没有把柄的。没有大心力大领悟,当然不能用没有把柄的东西来欺骗自己。不过要记得,你的心是随时可以顿的,你不可以说我一定要经过几世几劫的渐,才可以顿。其中道理你多看那篇《颜回的生命境界》就可以晓得了。对治、改过,是渐,它显一种工夫相,显一种张力,生命有一个张力;固然也可以显示生命的壮阔,而生命的回旋,也有一种美。但是呢,人生不一定永远要这样子的,你能够当下把心放平了,良知起用,就立即清明自在。不要把心纠结起来,然后以这个对那个,显一种紧张相,自己安慰自己,以为自己是多么努力,正在力战群魔。不要一直停留在这一种境地中,那是人生的不得已。如果你真能够克制了,到最后还是真心呈现,达到平平。

 

纵使是一生做艰难工夫的朱熹,他也有这样的见识,有一首诗说“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春天下雨了,江水涨了,艨艟巨舰就是很大的船,船在水少的时候,“置杯焉则胶”,这个船就搁浅了;但是昨夜下了一阵雨,春水涨了,那大船就像羽毛一样轻轻地浮起来。以前一直用力也推不动的,现在居然可以自在地游走于江面了。连朱子都有这种体悟,有这种向往。你现在的心中就有一艘搁浅的艨艟巨舰,你想推动它,但不从心地里去生春水,却一直使蛮力,推得满头大汗,显出你努力的样子,自己还很得意呢。其实你不需要这样努力,你不要在不能努力的地方努力,你如果这样做工夫啊,你就没有精神读书了。你把所有的精神都耗费在对治自己的生命上。你的生命本来很光明的啊,为什么要对治呢?省下那无谓的耗散,把精力用在可以努力的地方。

 

尤其是,也不要把世界看得太过善恶相分明,要去对治人,请你放下,平平的。我们的同学并没有大恶之人,你就自在一点,把心收回来管好自己。每一个人都把自己管好了,更有一颗慈祥、和蔼、仁爱之心去关怀别人。如果能把心收回来,闭着眼睛读书,我不管别人,别人也不要管我,这样已经不错了。不过,难免太孤寒了。最好让你心中的仁德发出来,但发出仁德,不是要你到处去管人,到处去训人,还说“我是为你好,你知道吗?”人家不需要你这样为他好吧。你真为他好,就是给他愉快,给他光明的指导,而不是给他挑毛病。我看你其实可以用更多精力来求学,你的学问会更有长进。你的心放下,收回来,一片的安定、光明,你的智慧就出来了,聪明也就出来了,这才是真功夫啊。不是让你——我就是要对抗,我就是疾恶如仇,我就是要用善良对抗邪恶——这又何必呢?你的善也没有那么伟大嘛。而且同学间的日常生活本来没有所谓的善恶,不要把它扭来拧去的,放下来吧,看人间多美!这就是你要做的工夫,你不要做你以前那种“世人皆邪,唯我独正”到处看不惯的错工夫了,你今后就做这种“开启光明,群邪自消”的工夫。多欣赏世界,多赞赏别人,这就是你的工夫。

 

但各位,不是每个人都要做同样的工夫,每个人的性情都有偏处,“性从偏处克将去”,各人做各人应该做的工夫,但所有工夫的基础就是一个仁德、善意,随时放光辉,随时照亮别人。还有问题吗?

 

问:先生您明天还来吗?

 

先生:明天早上会来跟大家一起早读,然后跟你们一起练功。

 

问:现在练易筋经,有感觉了,练得我身体状况总体确实比以前好,柔韧性各方面都比以前好了,小胯也能开了,大胯也差不多,下腰也能下,但是我现在就是每次做完以后都很累,感觉比较虚,可能是气不足吧。如果我用十分力气做易筋经,我可能上、午第一节课状态就会弱一点,但是我如果留个三四分力做易筋经,就好一点。

 

先生:对,你以前用力多了一点,不要太用力,要刚刚好。一方面要尽其可能,不可以没有感觉,但又不可以太过。你从最初开始就太过,这也是好事,所以我就没有提醒你;不过,运动太过也会有伤害,你既然自己发现不妥了,就保留个一两分吧,不要做到十分。但是其他人如果本来就只做两三分的,就不可以再保留了,要勉强自己做十二分才对。大家都要改善,而损益不同。一般人都好逸恶劳,倾向怠惰,所以我教人都说要多加把劲。但是,你已经很用心了,再加把劲对你不见得就适当;所谓“过犹不及”,这个过也是一种“过”,就是说也是有错、犯过。“过”这个字,本义是“度过”“经过”,引申为“超过”、“多出来”的意思。一个人贪求太多了,就是“过错”的“过”;你为自己尽心,本是好意,但过了度,也是一种犯过。所以“过犹不及”,过与不及,都不中正,这是孔门的教导。

 

不过呢,在学习上工作上,一般人千万不要随便想自己是过了而要多休息。过,有积极的过,有消极的过。消极的过,是过错的过;积极的过,是太多,不平正。虽然太多是不平正,但是人有时候要过一下,而且要大大地过一下。《易经》就有一个卦,叫“大过”,说“大过之时大矣哉”,大过也有其可用之处。在系辞里,孔子曾推崇大过的“初六,藉用白茅,无咎。”说:“苟措诸地而可以,藉用白茅,慎之至也。”在祭祀的时候,礼品羹汤啊,都放簋簠里面——就是放在容器里面——但是地上还要铺上一层茅草,而且要用白茅。本来放在地上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铺一层白茅呢?是“慎之至也”,谨慎到达极点了,这个就是“大过”。所以做人有些时候要大过,尤其是我们读书求学,亲师交友,将来齐家治国,这些用心用力的事,都要大过一点,而不是只求刚刚好。如果只求刚刚好,往往是不及。所以你练功太过用力,我为什么当时没有跟你讲呢?因为是让你大过一下。你看,你不是因此进步很快吗?现在除了原来体质很好的同学之外,数你的身体最柔软了,我都看在眼里,这就是你大过带来的功劳啊。所以你现在适可而止是可以的,但别人不可以,别人正要大过一点才好。

 

好的,说到这里,大家用功吧。

 

本站编辑: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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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三辑《永恒的理想:文礼书院》。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与教育思想,请关注文礼书院,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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