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门人与后学|蔡仁厚《中国哲学史》第4卷第8章<朱陆门人后学与元初诸儒>第1节

朱子门庭广大,《宋元学案》卷六十二至卷七十,皆其正传。但内在于朱子学系统本身而言,有关的重大问题,几乎全为朱子所厘定,他的门人很难再有大的开发。本节只择其要,未及详备。

 

一、蔡西山及其家学

 

蔡元定(西元一一三五-一一九八年),字季通,福建建阳人,学者称西山先生。著有

“大学详说”、“律吕新书”等。他与三子皆先后师事朱子。元定初见朱子,朱子叩其学,大为惊讶,说:“此吾老友也,不当在弟子列。”可见元定早有深厚之家学根柢。他与父发以及三子四孙,皆入学案,世称蔡氏九儒。

 

元定在朱子门下,年事最长(少朱子五岁,而早卒二年),位望最尊,朱子亦特别器重他,而乐与之相谈。朱子之格物穷理,本不止是空泛的读书,而实隐藏有纯知识一面的真精神,元定尤其具有这种纯知识的兴趣,而且很有这方面的才智。所以二人论学亦最为投契。凡遇异篇奥传,微辞深义,朱子常使元定先加讨究,而后亲作折衷。

 

元定学问的路数,与北宋邵康节相近似。《鹤林玉露》(南宋罗大经撰)谓:“濂溪、明道、伊川、横渠,讲道盛矣;因数明理,复有一邵康节出焉。晦庵、南轩、东莱、象山,讲道盛矣;因数明理,复有一蔡西山出焉。孔孟教人,言理不言数,邵蔡二子欲发诸子之所未发,而使理与数灿然于天地之间,其功亦不细矣。”(按邵子之学,其子稍能述之,而不足以言承续;元定之学,则其少子九峯力能继踵而卓然成家。)

 

元定之长子(1)蔡渊,号节斋,著有“训解意言辞象”四卷,又有“卦象辞旨、易象意旨”。次子(2)蔡沆,号复斋,著有“春秋五论”“春秋大义”等。季子(3)蔡沈,隐于九峯,学者称九峯先生。元定遭伪学之禁,贬放道州,九峯徒步数千里随侍至贬所,父子相对,略无怨叹嗟劳之语,而日唯以义理相怡悦。这种乐道忘忧的精神,甚足钦佩。元定卒于贬所,九峯又徒步数千里护柩而归。时九峯年仅三十,即弃去科举,一以圣贤为法。朱子一生遍注群经,只书传未作,卒前一年特嘱付九峯作《书经集传》,十年而成,是即元明以来,士人必读之尚书蔡传。另外,洪范九畴之数,学者失传,元定独心得之而未及论著,亦寄望于九峯。盖自康节传图书之蕴,以为易出于河图,洪范出于洛书,九峯乃专依洛书而言洪范,沉潜反覆数十年,而完成《洪范皇极》一书。

 

元定之孙,(1)蔡格,号素轩,节斋之长子。行高而德厚,学足而望隆。著有“至书”“广仁说”。(2)蔡模,号觉轩,九峯之长子。尝辑朱子所著书为“续近思录”“易传集解”“大学衍说”“论孟集疏”“河洛探赜”,行于世。(3)蔡杭,号久轩,九峯之次子。博通经史,邃于理学,绍定间进士,官至参知政事,是蔡氏九儒中唯一宦途通显之人。(4)蔡权,号静轩,九峯之三子,尝为书院山长,以训诲人才为事,长兄觉轩“续近思录”等书,皆与静轩参考而后成编。

 

二、黄勉斋及其支裔

 

黄勉斋(西元一一五二~一二二一年)名榦,字直卿,福建闽县人,学者称勉斋先生。勉斋初从学于朱子,夜不设榻,衣不解带,少倦,则微坐一椅,或至于达旦。后,朱子以女妻之,着有“经解文集”,行于世。

 

勉斋尝撰圣贤道统传授总叙说,谓周濂溪继孔孟不传之绪,二程得统于周子,朱子得统于二程。文末并举示“居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致其知,克己以灭其私,存诚以致其实”四语,以为“千圣万贤所以传道而教人者,不越乎是矣”。而朱子之门,后儒又多推勉斋为能接其传云。

 

勉斋讲学,精审不苟。对师门之学,眷眷深挚。他说:

 

自先师梦奠以来,向日从游之士,识见之偏,义利之交战。而又自以无(声)闻为耻,而言论纷然,诳惑斯世。又有后生好怪之徒,敢于立言,无复忌惮。盖不待七十子尽没,而大义已乖矣。由是私窃惧焉。故愿得强毅有立,趋死不顾利害之人,相与出力而维持之。

 

勉斋期求后学之情,如此真挚热烈,所以终能得到传人而支裔緜流。其中最主要的一支,是由何基、而王柏、而金履祥,一直衍续到明初的方孝孺。

 

(1)何基(西元一一八八~一二六八年),浙江金华人,人称北山先生。他一生未尝立异以为高,亦不徇人而少变。有文集三十卷。其中与弟子王柏问答者占十八卷,有时一事往复议论十余次,北山始终不易其说。可算得是学有定见,不摇不惑的了。

 

2)王柏(西元一一九七~一二七六年),号鲁斋,金华人。初登北山之门,北山授以立志居敬之旨。从此发愤励学,益趋精密。日用从事,严敬整饬。子弟白事,非衣冠不见。来学者众,必先之以大学。但鲁斋不赞成朱子作格物补传,其见解与辅广弟子董槐之说相同。

 

(3)金履祥(西元一二三二~一三0三年),浙江兰溪人,学者称仁山先生。凡天文地形礼乐田乘兵谋阴阳律历之书,莫不探究。宋季国势阽危,任事者束手罔措,仁山独进奇策,请以舟师由海道直趋燕蓟,俾能擣虚牵制,以解荆襄之危。他叙明海岛险易,历历有据,可惜未被采用。宋亡之后,隐居金华山中,著书讲学以终老。著有“通鉴前编二十篇、大学章句疏义二卷、论孟考证十七卷、文集六卷”。

 

勉斋门下,另有饶鲁,号双峰,江西余干人。先从李敬子(亦朱子门人),后从勉斋。勉斋问论语首言时习,习是如何用功?双峰答曰:“当兼二义,绎之以思虑,熟之以践履。”勉斋深契之。著有“五经讲义、论孟记问、春秋节传、学庸纂述、近思录注”。双峰再传陈澔,撰有《礼记集说》,成为明代以后士人必读之纪传。

 

三、潜庵、北溪诸子

 

辅广,字汉卿,号潜庵。其先赵州人,其父随军南渡,寓浙江崇德,遂为崇德人。在朱子门下,以端方沉硕、用志坚苦著称。伪学之禁方严时,学徒多因利害相避而去,唯汉卿不为所移。朱子亦说:“当此时立得脚根甚难,唯汉卿风力稍劲。”著有“四书纂疏、六经集解、诗童子问、潜庵日新录”等。其三传弟子有黄东发,说见后。

 

陈淳,号北溪,福建龙溪人。年将四十,始见朱子于漳州。后十年,复见朱子陈其所得,时朱子已寝疾,语之曰:“如今所学,已见本源,所阙者下学之功尔。”自是所闻皆切要语,凡三月而朱子卒。北溪守师说甚固,着有“北溪字义”。但他卫师门之学而过甚其力,操异同之见而过甚其辞,朱陆门户之争,多半是由北溪而决其澜的。

 

此外,朱子门人较著者,有李燔,字敬子,江西建昌人。尝有言曰:“凡人不必待仕宦方有功业,但随力到处,有以及物,即功业矣。”敬子心事如秋月,史臣李心传论当时高士屡召不起者,以敬子为海内第一。宋史说他居家讲道,与黄榦并称,曰黄李。

 

另有张元德、廖子晦、詹元善、李方子,以及陈器之、叶味道等,皆朱门高足,见《宋元学案》卷六十九与六十五。不赘述。

 

四、眞德秀与魏了翁

 

真德秀,福建浦城人,学者称西山先生。官至参知政事。游宦所至,惠政深治,中外交颂。每入都门,人皆惊传倾动,填途塞巷而迎观之。韩侂胄立伪学之名以锢善类,凡近时大儒之书皆遭禁绝。德秀晚出,慨然以斯文自任,讲习而服行之。党禁既开,正学复明于天下。后世遂多德秀守护倡导之功。他早年从朱子门人詹体仁(元善)游。着有“大学衍义、对越甲乙稿、西山文集”等。

 

与真德秀同时,有魏了翁,二人齐名,不分甲乙。但黄东发则对德秀颇有微词,曰:“理宗端平亲政,广召贤者入朝,此正世运安危升降之机,而德秀趋召,竟阿附时相邹清之,略无靖献。”全祖望据此而慨叹曰:“西山之望,直继晦翁,然其晚节何其委蛇也。”又谓德秀曾从杨慈湖游,慈湖戒其须忘富贵利达之心。而德秀未能终身践此言也。至于学术方面,黄梨洲曾有比论,以为:西山依傍门户,墨守而已。而了翁识力横绝,真所谓卓荦观群书者。全祖望以为梨洲之论,可谓知言。

 

魏了翁,四川蒲江人。他因辅汉卿与李方子而得闻朱子之学,遂奋起,成就卓然。尝筑室白鹤山下,开门授徒,士争先负笈从之。学者称鹤山先生。著有“鹤山师友雅言、鹤山大全集”。他答周子口书云:

 

向来参看先儒解说,不如一一从圣经看来。盖不到地头亲自涉历一番,终是见得不真。来书乃谓只须祖述朱文公。文公诸书,读之久矣,正缘不欲卖花担头看桃花,须树头根底,方见得活精神也。

 

了翁虽私淑朱子,而不守故常。他的识力,绝非固蔽自封者可比。所以凡有所言,大体皆明彻洞达,无迂腐气。兹再录二则以见其概。

 

心之神明,则天也。此心之不安,则天理之所不可。天岂屑屑然与人商校是非耶?诗云:敬天之怒,不敢戏渝。违心所安,是戏渝也。(跋师厚卿致仕诗)

 

圣人之心,如天之运,纯亦不已;如水之逝,不舍昼夜。虽血气盛衰,所不能免,而才壮志坚,始终勿贰,曷尝以老少为锐惰、穷达为荣悴?文辞之士有虚憍恃气之习,方其年盛气强,位重志得,往往以所能眩世。岁慆月迈,血气随之,则不惟文辞衰飒不振,虽建功立事,亦蓄缩顾畏,非盛年之比。此无他,非有志以基之,有学以成之,徒以天资之美,口耳之知,才驱气驾而为之耳。(梦笔山房记)

 

由这二段文字,可知了翁之卓荦。尤其“圣人之心,如天之运,纯亦不已。”以及“心之神明,则天也。此心之所以不安,则天理之所不可。”这几句话,皆儒家正宗之语脉,而已脱出朱子言心之故辙。

 

五、黄东发与王应麟

 

黄震,字东发,约生于宁宗之末,理宗宝祐四年进士,度宗时为史馆检阅,与修宁宗理宗两朝国史实录。宋亡,年未及六十,饿而卒。门人私謚日文洁先生。东发之学,源出潜庵辅氏,而实得之于朱子与诸儒之遗书。尝语人曰:非圣贤之书不可观,无益之诗文不可作。著有“东发日抄”一百卷,大体皆躬行自得之言。论者谓东发上接朱子之传,黄梨洲则以为“日抄之作,折衷诸儒,即于考亭亦不肯苟同,其所自得之者深也。”

 

东发本籍定海,后徙慈溪。晚年官归,复居定海之泽山。东发既没,子孙多留泽山。元末,学者建泽山书院以祀之。全祖望撰泽山书院记,有云:“朱文公之学统,累传至双峰北溪诸子,流入训诂派。后北山、鲁斋、仁山起于婺(金华),先生起于明(四明),所造博大精深,徽公(朱子)瓣香为之重整。婺学出于长乐黄氏(勉斋),建安(谓朱子)心法之所归,其渊源固极盛。先生则独得之遗籍,默识而冥搜,其功尤巨。试读其日抄诸经说,间或不尽主建安旧讲,大抵求其心之所安而止,此其所以为功臣也。”

 

王应麟(西元一二二三~一二九六年),字伯厚,号厚斋,浙江鄞县人,学者称深宁先生。官至礼部尚书。宋亡不仕。所著有“困学纪闻、玉海、通鉴地理考、汉制考、深宁集”等书。

 

深宁尝从学真西山之弟子王埜,故论者多以深宁为朱学。然深宁之父乃吕东莱之再传,又从杨慈湖之弟子史独善游,深宁绍其家训,与吕学陆学皆有渊源。且深宁又会从游于汤东涧,东涧乃陆学。可知深宁之学,兼取诸家,不由一路。然观其综罗文献,实师法吕东莱,故全祖望说他“独得吕学之大宗”。

 

入元以后,深宁怀亡国之痛,有言曰:

 

士不以秦贱,经不以秦亡,俗不以秦坏。

 

其意盖谓人品、经籍、礼俗,中含常理常道,有永恒之价值,不会因为乱世暴政而改变。“秦”字固指秦始皇,亦潜指蒙元也。此三语显示之志念,可谓深哉。

 

深宁弟子最著者有天台胡三省,鄞县史蒙卿。宋亡,皆隐居不仕。三省撰《资治通鉴》注及释文辨误百余卷,蒙卿为史独善之孙,史氏一门皆陆学,至蒙卿改而宗朱。

 

六、文文山之正气

 

文天祥(西元一二三六~一三八二年),字宋瑞,号文山,江西庐陵吉水人。二十中进士,对策,理宗亲拔为第一。考官王应麟奏曰:“是卷古谊(义)若龟鉴,忠肝若铁石。敢为得人贺。”所谓文如其人,考官亦可谓能识鉴矣。

 

度宗咸淳九年(文公三十八岁),襄阳降陷,召为湖南提刑,见故相江万里,万里素奇文公志节,语及国事,愀然曰:“吾老矣,世道之责,岂在君乎!”恭帝德祐元年,元兵入寇,朝廷诏天下勤王,文公捧诏涕泣,遂起义兵,诸豪杰群起响应,得万人之众。事闻于朝,召以江西提刑安抚使入卫京师。其友以事势已去,止勿行。文公曰:“事不可为,吾亦知之。然国家养育臣庶三百余年,一旦有急征天下兵,无一人一骑入都门,吾深恨之。故不自量力而以身徇,庶天下忠臣义士,将有闻风而起者。义胜者谋立,人众者功济。如此,则社稷犹可保也。”

 

德祐二年正月,元兵迫临安,文公除右丞相,奉使军前,被拘北上,至镇江,夜逃入真州,又泛海至温州。时临安已破,恭帝被执赴元都,文公闻益王未立,上表劝进,益王立于福州,是为端宗。召进文公为左丞相,都督江西,雩都一役,大败元军,民气大振,一时号令达于江淮。转战年余,终于寡不敌众,乃入粤,而端宗又崩。陆秀夫等拥立卫王(帝昺),召封文公为信国公。进屯潮阳,元将张弘范率军掩至,文公与将士方饭于五坡岭(今海丰县北),不及战,遂被执。见弘范不拜,请就死,弘范义之。过崖山,弘范使文公召张世杰,乃书过零丁洋诗与之,诗曰: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历历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抛絮。身世飘零雨打萍。

皇恐滩头说皇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次年,张弘范袭崖山,陆秀夫负帝昺溺海死,宋亡。(今香港九龙滨海,犹有宋王台存焉。)当文公被执时,取怀中脑子(毒药)服之,不死,在道途八日不食,又不死,既至燕京,元世祖欲畀以大任,终不屈,被囚三年,志节弥坚,遂遇害。临刑,颜色不少变,南向而拜,从容就死。其衣带有赞曰: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文公之师欧阳守道,号巽斋,学宗朱子。然文公之学,岂可以某家某派论之哉!就文公而言,人即学,学即人,其学全幅是仁义,其人全幅是正气,以生命之表现,为儒圣成德之学作见证,舍公而谁?呜呼伟矣!其所著文集、指南录、吟啸集,皆行于世。《宋元学案》卷八十八、巽斋学案、文文山案中,录其御试策全文(二十岁所作)、西涧书院释采讲义、正气歌并序,字字出自肺肝,句句皆至性至情之流露,此诚生命文字通而为一者。

 

 

蔡发博览群书,号牧堂老人。参《宋元学案》卷六十二、西山学案,元定传文。

“洪范皇极图”(含九九圆数、方数、行数、积数诸图)、“洪范皇极内篇”、“范数图八十一章”,皆录于《宋元学案》卷六十七,九峯学案中。

见《宋元学案》卷六十三,勉斋学案附录,黄百家案语引述。

蔡仁厚《宋明理学·南宋篇》(台北:学生书局)第四章附录“大学分章之研究”第三段第二节。

《宋元学案》卷八十一、西山真氏学案传后。黄百家案语。

⑥《宋元学案》卷八十六,东发学案传后、黄百家案语。

引见东发学案传后,附录全谢山泽山书院记。

 

编辑排版:其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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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蔡仁厚,转载自:《中国哲学史》(台湾学生书局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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