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与禅以及象山辨佛|蔡仁厚《中国哲学史》第4卷第7章<象山学是孟子学>第4节

一、朱子对象山之称赏与攻其为禅

 

象山说“朱元晦泰山乔岳,可惜学不见道,枉费精神,遂自担阁。”(语录)可见他虽然对朱子的学问路数并不相契,但对朱子“泰山乔岳”之弘大气象则能欣赏。朱子对象山亦有称赏,兹择四则于后:

 

1)在鹅湖之会结束,朱子答张钦夫(南轩)书有云:

 

子寿兄弟气象甚好。其病却是尽废讲学,而专务践履;却于践履之中,要人提撕省察,悟得本心,此为病之大者。要其操持谨质,表里不二,实有以过人者。

 

按:“于践履之中,提撕省察,悟得本心”,此完全是相应孟子精神而发,是自觉地相应道德本性而作道德实践之最本质的关键。怎麽能说是“病之大者”?而且悟得本心,则本心自然作主。此时,该讲学则讲学,该读书则读书,又怎样能说“其病却是尽废讲学”?不过,朱子虽不契象山之学问路数,但仍称赏其人品,故既曰“气象甚好”,又日“操持谨质,表里不二,实有以过人者”。

 

(2)在象山访白鹿洞书院之岁,朱子“答吕伯恭书”云:

 

子静旧日规模终在……然其好处,自不可掩,可敬服也。

 

(3)朱陆辩“太极图说”之岁,有人致书朱子诋象山,朱子复其书云:

 

南渡以来,八字着脚,理会着实工夫者,惟某与子静二人而已。某实敬其为人,老兄未可轻议之也。

 

4)象山受诏知荆门之岁,朱子“答诸葛诚之书”云:

 

子静平日所以自任,正欲身率学者一于天理,而不以一毫人欲之私杂于其间,恐决不至如贤者之所疑也。

 

据上引各条,可知朱子对象山之为人、为学,及其任道之重,始终相信而赞赏。

 

唯朱陆二人在人品上虽相敬重,但在学术上则各有异同而无法相契。象山对朱子之学从无一句酬应之言,因为他实见得如此,所以壁立千仞,不事敷衍。而朱子则取含忍自制之态度,但到忍无可忍之时,仍不免对象山“诵言而攻”。朱子攻象山,主要有两点。

 

第一,是说象山不读书而废讲学。实则,象山既勤读书,而亦终身讲学。朱子讲学,重点在读书,理会文字;而象山之讲学,则主要是辨义利,明本心,此其所以不同耳。(按:亦有同处。朱子临终曰:一生艰苦。象山亦有云:莫厌辛苦,此学脉也。)

 

第二,是攻其为禅。朱子信“心”不及,故不喜人说“悟本心”,又因看重下学穷理,故不喜人说“当下即是”。其实,“本心”之说始于孟子,“悟本心、明本心”,与禅何关?至于“当下即是”虽非古圣贤语,但孔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中庸》云“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岂不都是当下即是?而且象山所谓当下即是,既是本于孟子“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而反显之“简易”而言,亦是依于“本心”呈露,“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而言。可见由“当下即是”指斥象山为禅,实非相应,并不相干。

 

朱子一口咬定象山为禅,至晚年尤甚。而憾恨之情溢于言表。象山既卒,朱子有答詹元善赵然道二书,显出气象甚差,且伤忠厚。朱子大贤,何以如此?则激情使然也。而象山决不如此,故其评朱子之言,皆辞旨正大,无一语动气激情者,而象山之门人,虽或气势逼人,但无一人流于狂放者,则陆学之真切笃实,不可诬也。牟先生谓象山之书信文字,正大光畅,篇篇可读。

 

象山对朱子攻其为禅,始终不作一句辩解,正见象山器识弘卓,未尝把禅看得很高很重大而形成禁忌。语录有一条云:“吾之言道,坦然明白·······凡虚说虚见,皆来这里使不得。今之谈禅者,虽为艰难之说,其实反可寄托其意见。吾千百众人前,开口见胆。”开口即是本心,开口即见肝胆。象山心怀坦荡,故视朱子之攻讦,不值置辩。后人或以为此乃朱子击中象山痛处,故不能答辩。此类人不但是象山所谓“幺麽小家相”,不识大理,而且器识短浅,故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怀,不仅厚诬象山,亦为朱子增过。

 

下面试看象山如何辨佛。

 

二、象山辨佛

 

象山分判儒佛,言皆精透。兹就其“与王顺伯二书”以明其大旨。

 

第一书云:“某尝以义利二字判儒释,又曰公私,实即义利也。儒者以人生天地之间,灵于万物,贵于万物,与天地并为三极。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有人道。人而不尽人道,不足以与天地并。人有五官,官有其事。于是有教有学,其教之所从立者如此,故曰义曰公。释氏以人生天地间,有生死,有轮回,有烦恼,以为甚苦,而求所以免之……其教之所从立者如此,故曰利曰私。惟义惟公,故经世。惟利惟私,故出世。儒者虽至无声无臭,无方无体,皆主于经世。释氏虽至未来际普渡之,皆主于出世。”

 

按:《诗·大雅》文王之篇云:“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易·系辞传上》云:“神无方易无体”。盖天道生生,易道亦生生,其生化之用,神妙而不可测,实无声臭、无方体,而自能“范围天地之化,曲成万物之宜”,“显诸仁,藏诸用”,以裁成辅相,成就人文世界。故象山以为:虽至无声无臭,无方无体,皆主于经世。

 

第二书云:“某尝谓儒为大中,释为大偏。以释与其他百家论,则百家为不及,而释为过之。原其始,要其终,则私与利而已。来教谓佛说出世,非舍此世而于天地之外别有乐处。某本非谓其如此,独谓其不主经世,非三极之道耳。”

 

按:佛家既然“非舍此世而于天地之外别有乐处”,何不直下肯定人道人文而亦主经世?今既视人道为幻化,为苦海,故终非天地人三极之道耳。

 

语录云:“释氏立教,本欲脱离生死,唯主于成其私耳。此其病根也。”

又云:“佛老高一世人,只是道偏,不是。”

又云:“诸子百家,说得世人之病好,只是他立处未是。佛老亦然。”

 

象山把握义利公私分判儒释,是第一着的本质之辨。明道亦曰:“佛家只是以生死恐动人。”又曰:“皆利心也。”又曰:“其术只是绝伦类。”象山之言,旨意正与明道相同。

 

宋儒之判儒释,辟佛老,乃基于道德意识与文化意识。既非宗教学术上之排斥,尤非意气上之争胜,其实意只是要恢复魏晋以下闇然不彰之圣贤学问,以光畅中华民族之文化生命,维持文化生命之发展与创造。此乃承担文运,接续文化慧命之态度,何等光明俊伟,何等坚卓正大!几见逃于佛溺于佛者,而能有此面对文化生命表示负责之器识与心灵乎?而义利公私之辨,正为学术文化之血脉所在。为利为私则死,为义为公则生,除此,更无他道。

 

由义利之辨向外发展,即是事业。象山常引用《易传》之言:“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所以孟子之民贵君轻、以民为本之思想,只有象山能够完全承当。

 

 

五年之后,二人再晤于庐山,泛舟之次,朱子说到:“自有宇宙以来,即有此溪山,亦有此佳客否?”据此可见,朱子对象山的人品,是极其欣赏的。

拙撰《宋明理学·南宋篇》第七章五节之一,曾引述二书,兹不详。

蔡仁厚《宋明理学·南宋篇》第七章第六节,论述“象山之政治思想及其政见、政才”,可参阅。

 

编辑排版:其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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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蔡仁厚,转载自:《中国哲学史》(台湾学生书局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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