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旭:金庸笔下的性情世界

编按:在编辑发布曾昭旭老师相关性情、感情的文章时,偶然在网络上看到此文,看后深觉此文对神雕与射雕武侠人物之性格与情感纠葛分析之透彻,同时由于曾昭旭老师在此文中,更是通过武侠人物,提炼出了人物性格与情感的理想模型,从而使读者除了可从金庸先生的原著武侠小说中体会到江湖狭义、快意恩仇外,更可透过此文,将理想的人格与情感引归到自我生命,从而完成了一次由武侠虚拟人物对现实读者之真生命的一次理性的提升。

另注:欲知何为儒家式的理想的人格与情感,请在看完本文后再读唐君毅先生的《孔子与人格世界》与曾昭旭老师的《让孔子教我们爱》一书。

曾昭旭:金庸笔下的性情世界(射雕英雄传:郭靖黄蓉)

 

在现代武侠小说家中,金庸无疑具有宗师的身份,他不但是现代武侠小说新形貌的塑造者——金庸以后的武侠小说作家,恐怕没有不受他影响的——尤其可贵而难为其他作家企及的,是他以其广博的史地与古典文学的知识,以及对人性的深刻了解,能毫不费力地写出内容真实而丰满、意境深沉而切理的作品。使他的武侠小说能在消遣之外,另有系人心处,而且有充分的文学价值。我有一位朋友,甚至曾将他的《神雕侠侣》当做禅来参,他读的时候必诚意正心,每天只读一、二页。这话听来容或荒诞,这人也容或过痴,但金庸作品的内蕴只秘,也就可见一斑了。

 

我这位朋友在读金庸时是参些什么,我不深知,但就我而言,我是特别喜欢看他对感情的处理与描写。我觉得,金庸是通过这个范畴来赋予每一个人物以鲜活的形象的。换句话说,金庸笔下的人,都是“性情中人”。而情之为物,掩映多姿,复杂万状,由是人物的形态性格,也就各有不同了。如许不同性情的人物,构成了金庸书中跌宕风流的世界,也激起读者心中一层层的回荡与感悟。

 

在金庸的作品中,就我看过的而言,我还是最推崇《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就因这两部书中所塑造的人物,不但一个个都形象突出,而且整群看来,也最能形成一个完备的系统,而足以勾勒出金庸笔下性情世界的基本风貌。

 

而二书之中,《射雕》所塑造的主要人物,如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以及中神通的师弟周伯通,一般来说都比较理念化。郭靖、黄蓉就象是一对金童玉女,周旋在这些宗师之间,在他们的呵护与教训下,历尽种种劫难,而毕竟得成正果。在这里,郭靖、黄蓉虽是主角,但全书的精神,还是直由那几位宗师来散发透显。而那些宗师都是一尊尊不同的典型,不论正派人物(南帝段皇爷、北丐洪七公),就是反派人物中的大魔头西毒欧阳峰,也是有他宗师的身份、尊严和气度而不容轻侮的。他们的性格单纯贞定,绝不象世上一般真实的人那样内心充满着矛盾、破裂、挣扎。书中虽然也有比较真实的人物(杨康),但只居于配角的地位,乃是用来成全主角(郭靖、黄蓉)的果报的。所以整体来说,这是一部格局最端正、情调也极清爽光明的作品。

 

至于《神雕侠侣》就不同,其中的人物,除小龙女之外,都是极人间化的,主角杨过尤其是乖戾灭裂与侠义仁慈兼而有之,且相互激烈地交替争持。因此,这部书的人物并不理念化(甚至连小龙女都不是一理念的化身,而只能说是一境界的化身),其格局是奇正相生,其情调也就远为复杂奇诡了。

 

因此,如果说这两部书是金庸作品中的双璧,那么《射雕》是天上,《神雕》是人间,合起来,天上人间,也足概括金庸笔下的性情世界了。

 

而本文,就打算对《神雕》中复杂变幻的人间世里的一一人物,略加分析,以烘托出蕴涵其间的一套人格系统。

 

纯朴的先天理性:郭靖

 

在《神雕侠侣》的所有人物中,我们仍不得不首先追论郭靖和黄蓉。乃因他们之相合,是感情的正格;不似杨过、小龙女以下,都渐趋偏锋了。偏锋的感情固然精彩横露,斩截动人;但也复杂矛盾,充满着纠缠魔怨。若不先对正格的感情有透彻的了悟,是无法进入这深密诡的感情世界中去一一加以了解掌握的。金庸知此,所以他书中人物的感情表现虽有极偏激的,也始终还是合情合理,不失大中。

 

原来所谓有感情,必兼有他的理想情调和现实姿彩。前者是整桩感情事件的发展导向,所以收束恣纵奔流的情绪,以显示感情与人生的高贵与洁净;后者则是感情进展的具体内容与实际历程,所以实现孤高痴绝的理想,以显示感情与人生的真实与丰美。我们可以说,感情事件的圆满结果,就是二者在长久的相争持、相琢磨之后,终于各各找到应有的位置而相即相融为一体。在这时,人的现实性(就是人的生命气质)会完全敬畏服从他的理想性(就是人的良知理性),愿面对伟大的理想价值付出自己;同样,人的理想性也会完全尊重与照顾他的现实性,愿面对有限的气质与运命去曲予成全。固然,在人生或文学作品中,人的理想境界可以有种种分化象征,人的生命气质也可以有种种分化与描写;但根本路向,应不外如此,才是合理。而郭靖与黄蓉,就是这合理正格的当身呈现。

 

在这里,郭靖是代表了纯朴坚实的先天理性,黄蓉则代表了活泼轻柔的生命之流。理性是人内在的真正主宰,因此他是独立完足的,力能判断是非,指导方向。但理性也有先天后天之别,先天理性纯以浑朴的元气直行,所以他对是非的判决是不必经过种种曲折考虑的,他只是念念知是知非而已。仅就立而言,这就够了,不过人的理想,除了立己,还有立人,而在立人的路上,便有同情、了解、宽谅、权变种种曲折,所以更要有清晰缜密的条理去斟酌分疏,才能成功。而这一种理性就是后天理性(当然,后天理性是应该统于先天理性的,不然就变成无本的花巧了)。郭靖并没有这一中理性,他只是纯然的浑厚,毫没有外露的精采。因此表面看来,他象是一个傻小子,楞小子,远不如杨康或欧阳公子的聪明花巧。他练的功夫,也是以刚猛纯阳的降龙十八掌为主。但“至巧不如至拙”,他这种朴拙却是真能自立的。当他初遇洪七公,初学了降龙十八掌的一招“亢龙有悔”时,曾单凭这平平无奇的一招逃命抗敌,就使武功高出他当时十倍的敌手无可奈何。这就隐示了郭靖或说先天理性的尊贵了。

 

清畅自然的生命:黄蓉

 

然而这种隐于朴拙中的精美,却要有慧眼的人才能认识,或者,要有灵活的生命的人才能感应得到,至于一般人,便只有视而不见了。洪七公乃至其他几位宗师是有慧眼的,黄蓉则有酣畅的生命,因此也能认识他并且全心依托他。原来所谓酣畅,乃是说生命没有根本的压抑与扭曲,因此没有封闭,也没有渴求,而只是清畅自然,随机挥洒。由于无所求,所以有形似的独立性,由于自然,所以又有形似的理性。因此她自己虽不真能独立自主(依佛家义理,生命的本质是空),却可以隐通于那独立自主的真理性,而籍那真理性之光来照亮自己,贞定自己。这种通就叫做感应。

 

其次,如果那真理性尚未出现呢?那酣畅的生命也不会遑然到处追求,由于她的机灵,她不会错误地去依托一个其实不堪依托的假理性,她会一面任真自然,一面静待。所以,也是只有真实浑厚、独立完足的理性出现,才堪为她的匹配。

 

至于假理性——也就是单凭后天的理智——之不足依托,则因他条理有余,凝定不足,徒有观念语言的搬弄,临事并无真实的意志与魄力。如杨康之流,只足令穆念慈这种痴情女子毕生含恨而已。

 

而黄蓉不比穆念慈,她乃是一个酣畅生命的象征。她聪明慧巧,多才多艺,在父亲黄老邪的疼爱呵护下,从无不顺心的事。因此她的生命是毫无委屈的,如果说有缺,就是缺乏意义。因此她在寂寞的桃花岛才会闷得发慌,待不下去,而要出去流浪。流浪中到处恶作剧,生命虽也自然挥洒,却仍是中心无主的。直到遇上郭靖,她才一眼认定,而从此生命才开始有了方向。其后,她虽然也遇到好些垂涎她、死缠她的人(主要是欧阳公子),也经历种种感情上的折磨,她总不改其衷。她不是痴情,她只是灵慧。

 

而如此一个灵慧的生命去和刚毅的郭靖相处,是怎样一种形态呢?我们可以看到,是凡在小事上,郭靖总是笨拙窘困。在生生灭灭、迁流不息的现象上随机应变,以呈露生命姿彩,这本是黄蓉的当行本色。但一旦临到大关节,便由郭靖做主,黄蓉从不敢以一言相劝。要知忠义诚信、道德理想这些属于价值层面的判断,原非无善无恶的生命所知,清畅自然的生命,在此时是要谦退守分的。

 

以上便是我们在《射雕英雄传》中看到的郭靖、黄蓉之美,广大读者的喜爱传诵,自有其切于人性的深刻理由。

 

郭、黄的感情正格及其未尽之处

 

不过,我们前面也说过,郭靖只有先天理性而无后天理性,因此他的浑朴毕竟只是自身的浑朴,而对外界人事的疏导力与整合力则有未足。当黄蓉在生命酣畅,能自然与他的忠信本质相感应之时,他可以做黄蓉之主。但到黄蓉年华渐长,生命的先天之灵渐渐减弱而不堪能与他的浑朴相感应的时候,他也就没有办法去疏导、去约束黄蓉的越分了。这就是我们在《神雕侠侣》中所见到的郭靖、黄蓉。这时黄蓉已不再是那么天真自然、灵动如水了,生命力的消损与后天经验的累增使她不可避免地有了一些粘滞、一些成见、一些私情。这成见主要便表现在她对杨过的态度上,由于对杨康的根深蒂固的恶感,使她根本不信任杨过。而她的私情则表现在对女儿郭芙的溺爱。于是她随机而应的聪明转为以私智逆测的机心。当郭靖忙于军务而由黄蓉独行其事的时候,她的机心曾多次误事。而杨过所以终归宿于冲虚的玄境(小龙女)而不归宿于道德仁义之途,也一半是由于黄蓉看错杨过,待以机心,终激使杨过决然离去所致。直到最后,事实证明杨过的诚善,黄蓉才悟,再次说论到诚信知人,远不及郭靖。由此已可视到生命本身的虚谦无凭了。

 

但黄蓉的大过犹不在此,而在郭芙以人性之故斩落杨过一臂,而郭靖怒责郭芙之后,黄蓉为爱女私情,竟使诈点倒郭靖,助郭芙离襄阳城逃责,这就道德理性的冒犯才是严重的逾分。及至私出襄阳,独力去救小女儿郭襄,则连郭靖也乱了分寸,不能做主。这一役结果由黄老邪挂帅,排二十八宿大阵到元兵阵中去营救郭襄,而守城重责,反成为次要的事了。这就义理而言,是儿戏悖乱;就郭靖而言是自失其位;而其源则来自黄蓉的逾分。这时,郭黄合璧之美,真已危如累卵了。

 

对郭黄间的不能终成其美,以建立毕竟圆满的楷模,我个人是深觉遗憾的。我曾设想,如果作者对郭靖这一角色的设计,不拘限于只是浑朴的形象,而能让他随着年岁的长大,理性也日益成熟,逐渐发展出他的后天理性来,以成就一不但刚毅坚卓,也智慧深沉的典型。则他必不但能消极地暂作黄蓉之主,也能积极地化育黄蓉这一片轻柔的生命,使之提升到也能独立自主的境地,所谓己立而立人,这样才算是理性与生命间充分的相融互润,同成完璧。而不是偶然的合则两美,终不免仍是离则两伤。

 

换句话说,理性的成熟,仍当充分加进生命的生命与姿彩;生命的成熟,也当充分加进理性的自主与贞定。而郭靖与黄蓉,则毕竟都未曾达到充分成熟的地步,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理想上的遗憾。

 

我不知道是因何缘故使金庸未曾如此设计。是因他们的形象已定,不宜有变?是因要写到如此成熟还需太多笔墨?而到《神雕侠侣》时他们已非主角?是因为今天本来就是个充满缺憾的时代,太完美会近于痴人说梦?还是因金庸的生命中,本来深具悲剧的影子,因此毕竟对偏至不平处体会得深?对中正平和,一体圆融的理想境体会得少?还是,就干脆留一段遗憾,去费人猜疑罢!

 

刚猛横轶的生命:杨过

 

上文我们说郭靖、黄蓉这一对是感情的正格(虽未充分圆融,但格局是如此)。则杨过、小龙女这一对便可说是感情的变格了。变格者,是说其间虽也有理想的指向,也有生命的姿彩,但其理想却是偏至而不圆满的理想,生命也是激越而不冲和的生命。于是其结合便不显雍穆祥和,而特显跌宕低昂、悲凄清苦的情调了。

 

这一种变格是如何形成的呢?我们不妨就从郭靖、黄蓉那一对典型转过来,以方便说明。

 

我们前说郭靖是代表一纯朴的先天理性,这理性是独立完足,能自做主宰,衣被他人的。现在,我们如果将这阳刚的理性拉下来,变质为一种生命气质的话,这就是一种阳刚的生命。但生命的本质既原是空而无自性,则这阳刚的生命便也只能是有一种形似的独立自主,形似的对他人之爱。实则他的独立自主只是意气的刚猛,他的爱也只是情绪上的风流,这全不是理性与道德,全只是浮动的野气。而杨过便是这刚气的代表。他因此轻浮跳脱,灭裂多变,然生命的热力姿彩,也随处透出。使得一切受压抑委屈,而生命中有缺憾、有伤痛、有沉郁、有渴求的人,为之痴醉癫狂。在《神雕侠侣》中的女子,除了生命酣畅的黄蓉与心窍已迷的李莫愁之外,如陆无双、程英、公孙绿萼(此三人最著),乃至郭芙(她对杨过的心事甚深,只是不自知,直到最后方才明白她一生喜怒无常,都是为了他),乃至完颜萍,几乎无有一女子不受杨过所吸引,杨过也到处惹风流债。这就是阳刚生命的特色。

 

这样的生命,当然不如黄蓉的清畅轻柔而得生命之正(生命本质是虚,所以其表现也当以阴柔和顺为正),也因此不易受道德理性的感召而立即欣然顺受。但也不如阴柔生命一遇到创伤,便委屈退缩;而自有其冲突横决,不甘雌伏的气力。这样旺盛的生命,也可以隐通于无限之境的。他只是不如阴柔生命之易受感召而被提携至无限,而是要采取主动的态势去求进取,而逼近到无限,他因此是不能受任何委屈任何营束任何领导的,他固不受气(不接受一切强权的欺负),也不受理(不接受一切道德的教训)。他必要由自己的强力进取,以冲破气质的限隔,才能跃然提升,顿时由有限的阳刚生命蜕变为无限的阳刚理性。例如他屡受郭靖的严厉教训,只足使他更强项、更反感、更激愤、乃至愿为小龙女之故去杀郭靖。然而在襄阳城外战阵之中,到了危急匆遽之时,杨过目睹郭靖的仁侠,却能由衷折服,谦诚相待,目睹他人急难,却能侠心忽生,大义昭然,便因这都是由他自力冲至,而非赖他力提契之故。而这,也是阳刚生命的重要前能与特色。

 

其次,由于阳刚生命的旺盛激昂,轻浮躁动,所以其表现便不能如黄蓉那种阴柔生命可以自然挥洒,以静待理性的来感;而必须有一个指向的归宿,以收束他活动的方向,否则,一味左冲右突,是很容易横决灭裂,而激成生命的狂妄粗暴的。而其可能有的归宿则有二,其一便是积极地指向道德仁义的理想,贡献出他全部的生命势力,以建设一个合理的世界。其二便是消极地归宿于彻底宁静的玄境,以平息他生命的躁动不安。前者是他生命的根本成全,后者则是他生命的暂时安顿。而在书中,杨过是放弃了前者而毕竟归宿于小龙女所代表的冲虚玄境。

 

杨过何以会如此呢?我们恐怕不得不归因于郭靖的不善教。如果郭靖对杨过不仅以严肃的道德义理来教训,而能以柔道去循循善诱的话,是应能曲成杨过之善的。这还是由于郭靖单有先天理性之故。这缺憾本来也可由黄蓉来弥补,如果黄蓉能与郭靖合作无间,而以她生命的温柔去抚安的话,则刚柔并济,杨过也未必不受。而可惜黄蓉待之以机心。而这毕竟还是由于郭黄之未成完璧。于是杨过无法投身于仁义之途,而只好归宿于小龙女了。

 

清虚寂静的玄境:小龙女

 

那么小龙女是怎样一种形态呢?我们且再回头来从黄蓉说起。

 

我们前说黄蓉代表一酣畅自然、随机流动的生命。这生命以虚灵之故,也有形似的独立与理性,因此纵使真实的理性不出现,她也能静守以待,而不涉强求。这可以说就是生命的虚静本质的如如呈现。但生命既已落在时空中去表现,便不能不有生住异灭的变化,由少至老的历程,而虚灵者将沾滞于形质与习气之中而不再虚灵。这就是黄蓉所表示出来的形态。

 

所以,如果要始终不知生命的虚静本质,在这里便要有一番磨练提升的功夫,这就是道家“损之又损”的功夫。要不断反省现实生命的泥陷,而消除经验的执着,以恢复生命的虚灵。这种功夫做到极处,也可以到达一种绝对虚静的境界,这时心中孤清负绝,一尘不染,已直拔出时空流转的生死海,而直证大涅磐了。这种心境可以止息一切现实生命的躁动不安,而即动见静,即现象见真如。当然,在人生修养中这仅是一种内心境界,但在文学作品中却可以将它具象化,这就是小龙女。

 

我们试品位《神雕侠侣》中小龙女的神韵罢,她清淡绝俗,几欲透明。长居于幽深的古墓之中,直如万古之长寂,而实无时间空间的变化。所以她是永远不会老的(她的形貌永远只是一个小女孩),她只是绝对的冲虚,绝对的宁静,而即以此冲虚宁静杳然自存。这是一种又象有、又实在冲虚无迹的存在。这是一种玄境,一种纯阴之体。

 

这使我们想起《庄子》里的同样象征: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于四海之外……

 

这种纯阴之体(冲虚的生命境界)当然是从那清畅自然的生命中提炼来的,可是她又与郭靖所代表的那种纯阳之体(先天的道德理性)不同。那种道德理性是从刚猛热烈的生命提炼来的,所以本质上就是要主动地去关顾世界、安排条理、创造价值。他因此会主动地投入生命海,去在时空变化中成全一一事物的价值(这一点郭靖当然未能充分代表,但大方向是如此)。他因此也显生住异灭的的变化相;但他自身则实不是变化之流(他之爱顾他人不是由于情绪冲动),而是变化流中的主宰(他之爱顾他人纯是出于道德良知),足以令变化流中的一切事物、一切生命因他之爱而得到价值上的肯定与安顿。至于这冲虚境界则不然,她是悬绝万缘,不作任何的参与和安排,只呈现她的无用之用,以使现实上的一一生命,依之而不执着流失,而如其生命之清畅自然。她因之并不正面做生命的主宰,她只是默默地让生命通过她,便悄悄过滤掉种种与生命之存在无干的杂质。她因此不显有为相、变化相,而只是孤绝地独存,被动地让躁动的现实生命来求安于她,但只要求她的,她也都从不拒绝,她于是也吊诡地无为而无不为了。

 

这种让生命清虚宁静的理想当然也是一种极真实可贵的理想。不过人生的理想仍是不止如此的,人当愿望他浮躁冲动的生命宁静冲和下来之后,还会愿望它更进一步焕发出旺盛的光辉热力来(这不同于浮躁冲动),去建设一个理想的人文世界。因此,郭靖所代表的那种充实的理想(孟子云:充实之谓美),才是究极圆满的理想,而小龙女所代表的这种冲虚的理想(庄子云: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虽也是完成充实之美的必要条件,但仅就其本身而言,却毕竟只是偏至了,于是,便使以她为最后归宿的人,不免有憾。

 

以非清畅的生命,与非圆满的理想结合,这样成功的不免有憾感情或人生,我们便称为感情或人生的变格(若躁动的生命因与此理想结合之故而清畅了,而能更进一步以清畅的生命去与那圆满的理想结合,则当然也可成就感情或人生的正格)。杨过与小龙女,便是这变格的典型。

 

以下,我们就来看看他们这一对的结合形态。

 

杨、龙的感情变格

 

首先看杨过,前文说过,以杨过这种刚猛恣肆的生命气质,是一定要收束于一个方向才行的。所以当杨过未遇到小龙女之前,他的生命力真真是冲突横流,与外界到处争持对立,他一切的行止都不免是在外力刺激挑拨下的情绪冲动。但当他遇到小龙女那一片绝对的清澈透明,这情识的燥热便顿时因失去了争持的对象而清凉了下来。这是他强烈的自我意识所明明感知的,他心中因之感激小龙女,觉得她是世上唯一不与他作对、唯一待他好的人。他因此死心塌地的愿受她的管束了。所以他之爱小龙女,有真正归宿之意,而与他对待一切女子不同。他对待其他女子,不论是轻薄风流也好,是感激友爱也好,都只是生命浮面的发散,总还在生生灭灭的格局中,并未真进到生命的内部来,而小龙女却直是杨过的命根,是杨过赖以使生命不分裂爆炸的归依。所以对其他一切人一切事,杨过可以不关心(或只有一时情绪上的关心);但要是谁对小龙女稍有侮慢,杨过便不惜拼命。而当杨过闻说小龙女已死,他便也不肯再活了。

 

然而在小龙女是如何呢?她既是悬绝万缘而孤清自存的纯阴之体,则依其本质,是直连杨过也不需萦心的。所以她与杨过的结缘,在杨过来说固然是找到命根,在她来说却是必然的成分少,偶然的成分多。只是因她这被动无为的本性,凡来求的,总不拒绝,所以也可以被生命的活力所冲破,而暂从广寒宫下凡而已。

 

说到小龙女的下凡,有一个很有趣的象征。她身上有一颗守宫砂,另外又练有“玉女心经”的功夫,这两项便是她冲虚自守的标志。然而她这纯阴之体毕竟被生命的活力所冲破了,这生命活力固然直指杨过,但纯就生命的无明而言,却也化身为全真教的一个道士尹志平。尹志平私慕小龙女已久,终于在一个晚上,酒醉之后,在古墓外花树下与小龙女糊里糊涂地交合了(小龙女却以为与她燕好的是杨过)。小龙女的守宫砂与玉女心经的功夫由是俱失,而戒律也破了。小龙女由此才得出幽暗的古墓,下终南山,而要与杨过一齐到“终年温暖如春,花开不谢,叶绿长春”的南方,过那“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晒一辈子太阳,生一大群儿子女儿”的生活。这就是清虚的理想与现实生命结合后的和畅景象,这里头是不显道德仁义而但显自然之美的。

 

不过,如此的结合景象虽然极美,而纵无此结合,纵无此美,冲虚之体仍亘古自存,不因无此美而有憾。所以小龙女之怜爱杨过,实在只是“应迹”。当杨过出现在她面前,她便付出她的怜爱(甚至也可以说杨过若死她也不能独活的话)。而当与杨过阔别,她的心便又复如止水,她玉女心经的内功也重新恢复,而自仍可以在绝情谷底过十六年乃至永远无始无终、隔绝人迹的生活,而不似杨过在这十六年的苦等下,身心备受煎熬,待得两人在绝情谷底再度相见,杨过已是两鬓星星的中年人,小龙女却依然年岁不增,容颜自丽。此无他,乃因小龙女本来是一玄境,本来不在时间之流中受生而已。则可知她之下凡,纯是应迹了,所以尹志平冒犯她,她可以容受,公孙止要娶她,也可以答应。在这里你莫随便用世俗的道德来计较她,因她根本不是世俗。她只是一点纯然容受的精神,一份纯虚的境界。

 

杨、龙结合的本质缺憾

 

现在我们要谈到象杨过、小龙女这样的结合,中间涵有怎样的困难与缺憾呢?我们前文已提到这冲虚的理想不是人生究极圆满的理想,这刚猛的生命也不是冲和清畅的生命。因此在本质上这种结合就只能是暂时的。小龙女之下凡是暂时应迹,杨过之要求平息其生命的冲动也只是一种心灵受伤时的暂时要求。到末了,小龙女还是要回归玄境,杨过也还是要再涉人间的。所以他们的相遇,最好就是如浮云散,缘尽了,彼此挥挥手,各奔前程,则小龙女不失其应迹渡化,杨过也如其暂时小憩。而如果一定要归宿于此,而谋长久的结合,则不但外境的磨难多多,内在的缺憾也是极深沉的。而杨过因种种外缘(主要是郭靖、黄蓉未曾对杨过善加接引),毕竟决心归宿于小龙女了,于是这一份感情便显现出悲剧性质来。

 

这悲剧性从杨过这边来说,便是他原可以凭自己冲至的道德理境如今限于清虚的格局而不能出头了。而从小龙女那边来说,则是她对杨过的许多言行表现有根本的不解。遂显出二人的结合,有着隐隐的危机。

 

当杨过决定了他的方向,而归依于小龙女的清虚之后,很自然的,种种忠义仁侠的表现,便变为第二层次的事,而不能作人生的主导了。所以杨过好几次为了小龙女之故,弃剑而去,不顾大局(例如在绝情谷中,一听到天竺僧已死,小龙女的中毒无救,便掷剑而出)。而小龙女坠入绝情谷底之后的十六年,杨过全只为了等小龙女而活。其间虽也有许多行侠仗义的事,却在本质上变成打发无聊的日子了。所以十六年后,杨过回到绝情谷,一心等南海神尼带小龙女回来践约相见,结果才知道小龙女早已坠身谷底,南海神尼云云,根本没有其人,只是十六年前黄蓉说来骗他,免他寻死的假话而已。这时杨过万念俱灰,便说活这十六年真正无谓。其实行侠仗义哪里是无谓呢?只缘杨过归宿既定,才使这些侠义行为失去地位的罢了!虽然杨过的性情,总还会在急遽之时,义心涌生,却只能算是潜能的偶然显露,而不能再活。

 

不过,这种归依,毕竟又只是杨过意志上的决定,而不是顺他性情之自然。行侠仗义的事,毕竟也是他生命性情的另一部分本质,虽然压抑了,却是不可能消灭的。小龙女以其清虚,可以平息杨过的躁动,却也无法规限杨过的全幅生命,去永远守此清虚空寂。所以他们的结合,小龙女也隐隐感知其中实有缺憾与危险。照小龙女的性情,她是愿意长居古墓或绝情谷底的,但实知杨过不能耐此寂寞。她曾两次问杨过,杨过诚实回答,也是不愿。然而同出古墓,落入纷华,却又是小龙女的清净品性所不能堪的。二人结合的缺憾,这时已隐现端倪了。其后牵绊渐来,如英雄会上群情对杨过要娶师父为妻的哗然(代表人群,即行道德责任的对象),路上黄蓉劝小龙女离开杨过(代表行道德责任时所需的洁名),及误听杨过为救武氏兄弟阋墙相斗的胡闹(二武为争郭芙反目,杨过诓说郭芙已许配于已了,这代表行道德责任时所需要的权变),在在都令小龙女不解,而又隐觉这种种事已实属杨过性情中所有,遂一再自行引退。则期间缺憾实已不可为讳了。其后虽然二人都渐坚其志,终于在千般辛苦之后结成夫妻。但缺憾属于本质,到此只是沉埋而已,却并不是已根本解决。

 

因此,凡过道家生活(小龙女的冲虚根本是道家精神),本质上都有一份无奈的委屈(庄子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这种生活,原是要牺牲一部分(是本质上的一部分,而非形相上的一部分)来成全别一部分的;原是要在缺憾(本质上的缺憾)中寻求完美的,这种结合,这种生活,本质上就涵有一种凄美,而令人要“忍不住流下泪来”。此所以虽也是真挚深刻的感情,却毕竟只是变格。而在这书中,这份对凄美的感喟,就寄托在郭襄的身上。

 

郭襄的慧眼

 

郭襄,实在是整部《神雕侠侣》中最为特异的人物(似乎她是郭靖、黄蓉的兼美,而她姊姊郭芙则兼受父母之短)。她乃是天地之灵,尚未成一格,她本身了无表现,在书中似乎只是一个旁观者、欣赏者,我们可以直将她视为一个浑含的人,是上天为这世界的未来所预留的一块瑰宝。至于她的未来会展现为如何样态?则天地不知、你我不知、金庸亦不知。所以郭襄在书中亦只有原则上浑含一生,浪迹天涯以终了(她在《倚天屠龙记》中仍有出现,但也只是引介主角进场,她本身仍是无所表现)。

 

由于郭襄是如此特异,所以以她之天眼,乃成为最适合去点破杨、龙心事的人选。她在书中,是最后送别杨、龙的人,而她的送别式,则是“终忍不住流下泪来。”

 

郭襄为什么流泪?于此我们绝不可从世俗所谓伤别去着想,因为这根本不是个世俗的场合。说来郭襄对杨过、小龙女的心情也是很特别的,她既无儿女之私,也并非客观冷静的欣赏,然而到了告别,却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这到底是什么缘故,是很难说出的。所以在这里,我们不如略过郭襄这边,而对称地去探究杨过、小龙女为什么不得不告别郭襄,不得不告别一切人而毕竟只能成就他两人孤清绝俗的天地?则也许比较容易有一些领悟。

 

这其中的隐情,就在于如前所述,杨过飞扬跳脱、精猛有力的生命之气,既归宿于清淡透明、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龙女,便不得不舍却潜存于他生命中指向道德理想的部分,舍却对人间社会的关心,舍却种种维护正义、打抱不平的热情,总之是舍却对其他人的关系,舍却他天性中的“三分风流”(风流即是眷顾,一转便是道德),而只余与小龙女间温馨和谐、宁静美丽的部分。然而如此的境界,却终竟是一个不足与外人道的境界,终竟是一个不能与天下人共享的境界。这本身就是一种难言之隐,就涵有一种难言的自限,而隐藏着一份难言的悲憾。这悲憾就从郭襄的忍不住流泪而透露出来。而由此透露,也就同时暗示出隐藏在杨过心中极幽微的悲情与缺憾。他生命中三分的风流,他对陆无双、程英、郭襄一干人或由感激,或由忘情,或由莫名其妙的原因而来的情义,都须由此舍却;他的行侠仗义,爱热闹繁华的脾性,都须由此沉寂;则其憾之深也可想而知了。而此憾小龙女又何尝不知?这就是郭襄伤别所透露出来的最隐微的意蕴。

 

其他种种情痴

 

最后,我们还要谈一谈除了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以外的许多人,以及他们的感情形态。

 

他们当然都只属生命气质的表现,但他们之中属刚性的既不能如杨过之自强,属阴性的又不能如黄蓉之酣畅,因之他们的生命形态都是受伤卑屈的,只是其受伤后的表现,有流为反动的野性侵略,有流为柔顺的焦虑渴求罢了!而受伤的生命,必只顾自卫,而无能真去向慕真理,因之所表现出来的感情,也实只是饮鸩止渴的愚昧,而实不足以称为感情。不似郭、黄、杨、龙,其情虽有正格、变格之分,毕竟是真的感情,而此下则只是情痴而已。

 

就中属于刚性的受伤生命,有公孙止、武三通、金轮法王等人,他们共同的特色,是性格刚愎,动不如理。心中其实软弱,对外实有渴求,却以强者的假相硬撑。其中武三通由于毕竟是一灯大师的弟子,行为还不致逾分,但在道德教条下强撑苦忍,生命也折损得很厉害了。而公孙止、金轮法王便野性毕露,非理强求,是真所谓大魔头,其邪恶远非欧阳峰之比。不过,这些人在金庸笔下,并不算十分用心去描写,所以我们的讨论,也就点到为止。

 

金庸比较描写得细腻精彩的,是那批属于阴性的受伤生命,她们依序可以陆无双、程英、郭芙、李莫愁为代表。她们的生命由于本质柔顺,受了伤不会立刻发作,因此而有委屈、有沉郁、而无能自行舒解。因此唯有渴求他力的支持。他力之可供攀缘依托的有三类,就是阳刚的理性(如郭靖所代表者)、阴柔的玄境(如小龙女所代表者)和刚猛横轶的生命(如杨过所代表者),前二者本质即属独立自存而贞定可靠,后者则以热力旺盛故,也有形似的独立性和可靠性。当然,若要真可靠,唯当求前二者。但受伤的生命,以渴求舒解之故,既不能忍受玄境的冲虚恬淡,也难耐理性的琐碎迟缓;于是便只有神采风流、横轶自恣的生命阳刚之气,是她们的救急之药,而能被她们所认识、所攀慕。换句话说,也就是只有籍着热烈伟大的浪漫爱情,才足以昭苏她们委屈赢弱的生命。世上,属于这一类阴柔卑屈的生命情态的人最多,因此才遍处有向慕伟大爱情的心声(而不管那唐璜或范伦铁诺是否薄情郎),也因此能识根本者才那么稀少。

 

于是,杨过在书中便成为一切卑屈的女子的爱慕对象了。

 

其中,陆无双和程英比较属一般形态,也就是只在心中暗暗向慕而不敢去求;但虽不敢求,心中却还是存着幻想的。陆、程二人,对小龙女一向是自惭形秽,但到末了听到杨龙成婚的消息,却仍不免为之失意不已,她们在行为上还算是能守住分寸的,只是在内心则终不免有创伤也有妄求了。

 

然后到郭芙,便有些不知分寸而去强求了。只是她的求还很隐微,隐微的连自己都不太明白。因此仅以发泄生命的不安,显为骄蛮任性、暴躁易怒,而为消极的求而已,这虽已比陆、程多了一重可厌,但犹不失良善。

 

然后到了李莫愁,才大越分寸,她以求不得之故,而发为怨毒阴狠,乖戾残暴的恶气(这恶气是从阴柔的生命,而不是从阳刚的生命变质而来,是从深重的压抑中逼出,而不是从飞扬恣肆中横决)。于是她生命的活路封死,这时就算有真爱情现前,也无法再点活她的心灵,而让她重返于善良了。所以在书中,人人慕杨过,而只有李莫愁不知慕杨过。生命僵化至此,于是她只好怀抱她终属空幻的情痴,哀吟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悲歌,踏火而逝,而令一切善人为之哀怜悲叹。

 

结语

 

分析过《神雕侠侣》的人物形态,我的感受是愉悦而感激的。我一方面欣悦于能从这部小说里看到一个如此系统完整的性情世界,足供我去游览、品尝、警惕、学习。一方面则深深感激金庸将每一人物的性情,塑造描写得如此合情合理,全无没来由的硬凑,使我们读完了,中怀酣畅,了无耿耿,我知道,若非对人性体察深微,是不易办到的,对全书若说有憾,唯一的只是郭黄之未所完璧,但这也只是系统上的未圆,于小说的处理而言,仍属无过的。

 

最后,我的领悟与感想是,在人生与感情上,唯有理想是真正永恒而足以让人自立的;生命则只属生灭之流,必须有所依托而后能安。但若要真识得理想,真依托乔木,也须有充畅的生命才谈得上。或者是清畅的阴柔生命,或者是充沛的阳刚生命。而且,这样完足的生命,就算一时寻不到依托,也容易自求上达。阴柔清畅者易于虚静自守,损之又损而悟得冲虚之境。阳刚热烈的也易于冲决气质的限隔,而透显出他潜隐的道德理性。至于受伤卑屈的生命,那就难了。他向外渴求,既难得真正可靠的攀依;退而自伤自怜,也不易得到真正的慰解。因此受伤的生命,当以平心下来,静静疗伤为首要,总要生命当下的一机上扬了,现出一线光明来,然后才谈得上智慧,谈得上道德和爱。

 

本站编辑: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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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曾昭旭,转载自:《诸子百家看金庸Ⅰ:金庸茶馆》。更多生命哲学、爱情学文章请关注曾昭旭老师个人微信公众号:TSENG_CHAO-H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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