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谦先生:天下最明白简易的学问——牟宗三先生《中国哲学的特质》导读第一讲

 

时间:2015年8月8日

地点:浙江省泰顺县文礼书院

 

很感谢文礼书院国际读经推广中心主办这一次网络读书会,我先跟各位问好。我在十几年前牟先生刚过世不久,全集正在编订,甚至还没有编完的时候,就发起了“全球牟宗三先生全集读书会”。本来发起的构想,是期望每一个人可以在自己所在的地方,即便准备的书不一定是整套全集,也可以从所能看到的一本两本,就开始自己读。“读书会”就是大家聚集起来一起读,现在网络很发达,可以在网络上聚集,甚至我也曾经设过这样的网页,让有意愿参与的人来登录。表明他已“立志”要读牟宗三先生全集,交代现在他正在读哪一本,预计什么时候读完,此后随时上来报告读书的进度。如果有问题,也都可以在那里提出来,大家互相讨论,我也可以请一些比较有研究的人来解答。这样牟宗三先生的学问就可以普及。

 

我为什么要发起这样的读书会?有人可能认为我是牟先生的学生,对牟先生特别崇敬,因此劝人读牟先生的书。我自己想一想,或许也有这方面的理由,但是,最重要的理由应该不在这里。我反省我自己,我一直想遵照牟先生对人生的态度而为学做人。牟先生说,他这一辈子就是为理性而奋斗的人生。说“为理性而奋斗”,并没有说为自己的师门,为自己的学派而奋斗。说得更严肃一点,乃至于并不是为所谓的“中华文化”而奋斗。这样讲话,或许会引起某些误解,但如果把它说清楚的话,为人类理性而奋斗,其实也正是为中华文化而奋斗,因为中华文化本身就是人类理性的成就。假如中华文化不是人类理性的成就,假如中华文化不能引导人向往于人类的智慧,那么这个中华文化,就不足以让我们这样尊崇、这样发扬。我们更可以换一种方式讲:作为一个中华民族的子孙,如果真诚地反省了自己祖先的文化,认为它不够高明,不够完整,也就是说它不够圆满,这个民族的子孙既然有这样的反省力,可见他是一个有理性的人,有这种理性反省的人,我认为他是了不起的。但这样有思考力,有反省力,有理想的了不起的人,做了这样的反省,有了这样的发现之后,他应当如何面对他的人生呢?他是去做另外一个民族的子孙吗?还是就着他是中华民族的子孙,居其本位而去承接既有的中华文化,并且进一步负起作为中华子孙的责任。怎么叫负起中华子孙的责任呢?既然他是有理想的、有思考力的、能反省的、理性的人,他大可以凭他的本事为中华文化推进一步,推高一层,推进得让它更完整,推高得让它更高明。总之,向往于完整和高明,是人类永恒的愿望,让自已民族的文化走向完整和高明,更是一个自认为有理想的人的责任。

 

中华民族的祖先曾不曾有理想呢?曾不曾有这种愿望呢?假如他们有,他们的学问必定是在这一条路上有相当的前进。依理想而前进,是从古到今所有的人都有的一种期待。何况我们中华民族的祖先号称有圣贤人物。什么叫作圣贤人物呢?其实,只不过是把人类共同的理想,尽其可能地在他生命中表现出来,这样的人物叫作圣贤人物。表现得有成就就是贤者,表现得完满就是圣人。中华民族是有圣贤人物的,尤其是儒家的圣贤,恰好就是为了刚才我们所说的理想而一生奋斗不渝的人。今天,我们有没有这样的理想呢?愿不愿意为理想而奋斗呢?如果有,如果愿意,这样的人必会受到圣贤的启发。不是圣贤来牵着他的鼻子走,也不是圣贤来掌控他,而是圣贤的生命启发了他,所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先圣后圣若合符节。在理性上有所成就,在智慧上有所表现的人,他们的成就和表现流传下来,必定能够引导所有人,引导千秋万世。即使到现在,我们依然会感念我们的祖先,我们的圣贤,而一个有愤悱之情的人,必定能够受圣贤的启发。凭什么呢?凭着“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但现在这个时代里的中国人,作为中华民族子孙的我们,到底怎么看待我们的文化传统呢?刚才说,有些人认为中华文化是有缺陷的,有的人认为我们是可以受圣贤的启发而让我们的生命有所向往,有所长进的。其实这两种人,在我看来,他们生命的基本特性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是希望长进自我的人,乃至于都是希望我们的民族文化能够趋向完美的人。积极的态度是景仰圣贤,接受圣贤的启发,效法圣贤,效法圣贤是效法什么呢?难道是效法某一个人吗?纵使是效法某一个人,难道是效法他的私心的造作吗?还是效法他对于人类共通的理性的开发?如果是因为人类共通的理性而起效法的人,代表他并不是被牵着鼻子走的,他是由他的理性而自觉的。而那些不满于中华文化,用消极的态度去批评的人呢?我认为可能更值得我们敬佩。因为如果他居然发现了我们民族的文化不够完美,他有所遗憾,这种人不是更加聪明,他的理想不是好像更加广大高明吗?但是,这种人既然认为自己祖先的文化不完满不如理想。请问,他应该是去弥补,去提升,去完满呢?还是去失望,去批评,去诅咒,甚至去打倒?从这里,就可以看出一个人,是真有理想真有热情真有智慧呢?还是假的,只是庸俗的自欺欺人的。

 

我们讲牟先生的学问,就是为了厘清这时代的这个文化问题。牟先生是所谓的当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甚至可以说是当代新儒家理论之集大成者,至少可以说他对于当代新儒家的论述是最清晰明白的,是最具有世界性,具有永恒性的。我们读他的书,应该想,我们是去读一个牟宗三吗?我认为不只是读牟宗三。我们读牟宗三,是想要去读出所谓的当代新儒家,而读当代新儒家难道只是读出当代新儒家吗?读当代新儒家,是为了要读出所谓的儒家。假如当代新儒家学问违背了儒家的学问,或是他没有把儒家的学问继承下来并且往前推进一步,那么这个当代新儒家是对不起祖先的。刚才我们谈到,我们应该去反省去思考中华文化是否有高明的理想,是否有完整的表现?作为一个中华民族子孙,做了这样的反省后,应该有怎样的反应,应该有怎样的志气?现在,我们还要进一步,去深究儒家的理想,是不是可以作为中华文化的主流,可以带领民族文化的发展?如果可以,作为一个儒家之徒,应当如何,如果不可以,又当如何?再进一步,当代新儒家是否能够完全地继承并发扬儒家的理想?对于是或否的判断,作为一个新儒家之徒,又应当怎么办?其实,据我看,如果真了解了儒家学问的特质,则我们如今只有一条路,就是更好地做好当代新儒家,对当代新儒家提出我们的贡献,让当代新儒家更完满地继承儒家的理想,我们就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民族,对得起人类了。

 

什么叫作儒家呢?所谓儒家就是刚才说的,人类有一种共同的理想,有一种追求“完满”的心灵,而儒家正是从这个理想立足的一个学派。其实,如果真从这样的理想来建立学问,就不是所谓的“学派”。因为所谓的派,就是水流的分支,是细分下来的支脉的意思。人间有各种学问,各种学问都可以成它的派。因为人人有其思想的特色,所以,原则上人类的学问可以有许多的派。甚至在一门学问当中,还有许多大同而小异的见解,也就是在派中又有派。大家耳熟能详的诸子百家,其实就是诸家诸派,各有它的不同见解,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便可开宗立派。而那些见解从哪里来的呢?都不过是从人类的心灵发出来。人类的心灵本是一个整体,但可以有各个层次的开发,各层次又可以有各种面向的开发。刚才说人类的共同理想是将学问做到最完整最高明,最完整就是包含所有的学问,最高明就是笼罩所有的学问。既然各家各派,都从一个心灵的某一个层次某一个方向去发展,可见各门各派诸子诸家,只在它那个层次那个面相显精采,有精采,就表示它不完整。但人间有没有一种学问是从整体的,是从最深度的心灵来立足的?假如有,是不是更值得我们去追求?既然追求完整高明是人类共同的理想,所以,这一种学问,原则上应该是有的,而且似乎必然会有的。这种学问,我们称它为“儒学”,而追求这种学问的人,我们就称他为“儒家”。如果有人不服气,他认为儒家并不是,他的那一家才是。那么,我认为也很好,我说:你那一家是什么呢?他说他那一家才是完整的高明的学问,他那一家才是从人类最深的心灵当中发出来的学问。我说:那好,你那一家是真正的“儒家”。他如果说他不是儒家,他是他那个某某家。那我们就不必再跟他争儒家不儒家的称号,我们说有一种学问叫作“X家”。这一种X家是从人类最深的心灵当中发出的一个理想,这个理想是向往于高明的,向往于整全的。先不问人类是不是能够做到整全而高明,或许这是神的事,西方人说是上帝的事。但是人类可不可以有这种愿望?如果人类居然没有这种愿望,则连成就的希望都没有了,那就不必谈什么理想了,不过,人人只要自己反省一下,都能察觉自己是有那种理想的,至少是希望别人有那种理想,更希望有人把那种理想实现于世界。所以,假如有人埋怨为什么中华民族的祖先没有留下最完整最高明的学问给我们?有这种怨悱的人当中,有一类只是怨天尤人,他们专门讨便宜,最好祖先什么事情都给他完成了,他就吃现成饭。这一种人,看到祖先居然还没有完成他的期待,还有缺点,于是便来怨天尤人。这种人,是所谓吃软饭的人,是没有用的,用普通的话来讲,这一种人叫作窝囊废。而一个窝囊废自己不想努力,居然怨及祖先,这一种人,用普通的话来讲,叫作不肖子孙。当然,在埋怨祖先的人当中,还有一类是自以为有才,自以为有理想,自以为聪明,自以为有志,自以为有德,所以他不满于古人。初看起来,这种人时代的良心,是民族的希望,是值得我们敬佩的。但这类人,刚才说了,他为什么不省下一点心力,他直接去奋斗,直接去实现他的理想,以拯救民族,以造福子孙,不就好了?为何还要分心来诅咒祖先呢?所以,这种人,我们如果深入地考察他们,往往到最后,会发现,他们的心性并不是中正的,他们的理想是假的,他们一生也做不出什么有益于民族有益于世界的事,他们只是荒废了自己,搅乱了社会而已。

 

总之,说来说去,我们心中要建立起一个向往,这个向往可以叫作“人生的方向”。而向往哪里呢?向往一个最高明的学问。如果这种向往是真实的,它必定希望自己能够在现实的生命中实现出来,这就是所谓的“工夫”。当然,一个人不能期待自己立即完满地实现,人生之路,是一辈子的事。但是先要有这种向往,在《大学》一书中叫作“知止”,这个“止”就是“止于至善”的“止”。止于至善的内容有多少呢?有两类:一类是“在明明德”;一类是“在亲民”。在明明德称之为“内圣之学”,在亲民称之为“外王之学”,所以知止的所止境界是“内圣外王”之学的全尽。“内圣、外王”两辞典出《庄子天下篇》,庄子用这两个辞描述儒家的学问,后世的儒者认为这两个词语很恰当,到如今,我们不还是在用吗?其实,何止儒家向往于内圣外王,也可以说天下的学问只不过内圣外王两类,所有的学问废自己不想努力,居然怨及祖先,这一种人,用普通的话来讲,叫作不肖子孙。当然,在埋怨祖先的人当中,还有一类是自以为有才,自以为有理想,自以为聪明,自以为有志,自以为有德,所以他不满于古人。初看起来,这种人时代的良心,是民族的希望,是值得我们敬佩的。但这类人,刚才说了,他为什么不省下一点心力,他直接去奋斗,直接去实现他的理想,以拯救民族,以造福子孙,不就好了?为何还要分心来诅咒祖先呢?所以,这种人,我们如果深入地考察他们,往往到最后,会发现,他们的心性并不是中正的,他们的理想是假的,他们一生也做不出什么有益于民族有益于世界的事,他们只是荒废了自己,搅乱了社会而已。

 

总之,说来说去,我们心中要建立起一个向往,这个向往可以叫作“人生的方向”。而向往哪里呢?向往一个最高明的学问。如果这种向往是真实的,它必定希望自己能够在现实的生命中实现出来,这就是所谓的“工夫”。当然,一个人不能期待自己立即完满地实现,人生之路,是一辈子的事。但是先要有这种向往,在《大学》一书中叫作“知止”,这个“止”就是“止于至善”的“止”。止于至善的内容有多少呢?有两类:一类是“在明明德”;一类是“在亲民”。在明明德称之为“内圣之学”,在亲民称之为“外王之学”,所以知止的所止境界是“内圣外王”之学的全尽。“内圣、外王”两辞典出《庄子天下篇》.庄子用这两个辞描述儒家的学问,后世的儒者认为这两个词语很恰当,到如今,我们不还是在用吗?其实,何止儒家向往于内圣外王,也可以说天下的学问只不过内圣外王两类,所有的学问都可以包含在这两类学问当中。而这两类是不是就一定是两类呢?原来这两类也可归于一类。那到底是归于明德呢,还是归于亲民呢,还是归向哪一类?我们可以说,内圣外王最后还是归于内圣这一类。为什么?因为内圣是主,外王是客。外王也是内圣做出来的,而所谓的内圣必定是包含着外王而说的内圣。假如内圣不含着外王,那便不叫内圣。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外王一定是从内圣而发的事业,假如外王不涵着内圣,便不叫外王。当这样的时候,请问是内圣包含外王呢,还是外王包含内圣?这个很容易分辨。当然是内圣包含外王,是外王含蕴着内圣,也就是说到内圣,而外王已具在其中,而说外王,必已经以内圣作为它的基础。这样说起来,内圣包含外王是直开的,外王涵蕴内圣是反溯的。所以到最后,人类的理想表现,它的原本基础在什么地方呢?就在明德。大学说“明明德”,就是要去“彰明”那个“明德”,把明德实现出来,而明德之所以能表现,原来是明德本身自我的要求。明德实现的内容,一面在于内圣,一面在于外王,两面具到,才是明德的真愿望。这样,明明德本身岂不就包含了亲民?如果这样,这个人间共通的学问之基础,就越归越高明,其实也可以说越归越内在。这不可以把它看作是把学问简单化了,而是一种“返本”的精神,这样用反本的精神去追求学问,就是一种“哲学”的活动。哲学就是一种反省的学问,一种明理的追求。所以我们刚才做了一番哲学的活动。

 

一听说我们要读牟先生的书,有些朋友就表示他不敢参加。为什么?因为他认为他可能听不懂。为什么听不懂?他说牟先生是个大哲学家,他不好意思说他对哲学没兴趣,所以他说哲学他听不懂。有工作人员问我说,是不是真的很难懂?我说这要看怎么讲,从某一个观点上说,如果学问是从人类心灵发出来的,那么天下就没有不懂的学问,不是吗?因为牟先生也是人嘛,不要说牟先生是人,孔子也是人,不要说孔子也是人,释迦牟尼佛也是人,甚至我们可以进一步说,柏拉图也是人,耶稣也是人。哪有什么不懂的呢?所以从这里讲,没有不好懂的学问。尤其刚才说牟先生,他的讲学,他的著作,都是非常明白的,乃至于凡是看过牟先生书的人,都会觉得牟先生的书是最清楚的,最清楚其实就是最容易了解,反而看其他的书会觉得糊塗。所以牟先生的书是很容易了解的,因为它明白。但从另个观点说,牟先生的书确实不容易读,为什么?我认为最大的原因是里面有很多哲学术语,这些术语,让一般人觉得头痛。一个哲学家本来是想要把道理讲得清楚的,为什么会让人觉得头痛呢?其中是有不得已的。因为用术语是必须的。术语,其实就是所谓的“行话”。为什么要有这些术语行话呢?因为它代表一些重要的观念,而这些重要的观念,都有相当确定的意义含在里面,就好像我们一般讲话写文章用成语一样,成语背后是有故事的,不是词语字面的意思,我们要了解成语背后的故事,才能了解这成语的意思,了解了成语的意思,才能了解这一句话。看哲学的著作,里边有许多哲学术语,这些术语背后有其在学术发展中所积淀下来的特定的意义。假如一个哲学家写作,用到术语,要把含藏在术语背后的意义全部讲出来,每个术语都从头讲起,该如何下手呢?就像二十四史,要讲一件事,都要从盘古开天说起,那是很累的,所以学术著作必须要用大量的术语。有人说有那些术语不是麻烦吗?我程度不够怎么办?一般人都会这样想。其实一个真正想要读书,想要研究学问的人,他一定要有一种志气,就是不怕那些术语。那些术语好像拦路虎,其实这些拦路虎不会吃人的,不要被吓着了。只要你有志气,那些拦路虎是可以驯服的。如何驯服它?每个术语都有一定的意义,不会变来变去,你只要去了解它,它就驯服了,它便归你所用了,所以拦路虎越多越好,不是吗?你为什么怕它呢?何况,总算起来,真正的术语也不多,只不过那几十个到处应用,其中又有比较重要的,和比较次要的,假如是重要的,我们必须明白把握,次要的或是细微的,暂时恍惚一点也没关系。重要的术语怎么了解呢?也不要怕,因为那些术语既然是重要的,它会常常出现,所以只要读多了,往往自己就能慢慢地领悟出来。当然也可以去参考别的书或去请教别人,只要想用功,都是很方便的。所以刚刚开始接触哲学的人,请你要立下这个心愿,而且要心理建设,先不要怕,打开书,就可以开始,这样慢慢地读下去。

 

我曾经建议,读牟先生的书,要当经来读,就像我们现在读经一样。读经的最好态度就是先去读,只管去读,甚至刚开始读的人,比如小孩子开始读或是成人刚开始读——成人最好也要把自己当小孩一样,先读原文,先不求要了解。当然年纪越大的人,很想理解,也必须理解,但是当你读熟的时候,其实有许多很重要的内容,都已经心领神会了,再加上看注解,很容易就明白。所以,读经的人,只管读去,不懂的,先放着,先从自己懂的地方开始懂,渐渐地也就能够触类旁通,左右逢源。读牟先生的书也是这样,不要怕,只管读去,懂得的你固然懂得了,不懂得的,就放着,将来还会遇到。因为学问既然是成系统的,必定是互相关联的,所以读得越多也会渐渐提升自己的理解力。而重要的术语会常常出现,艰难的论题会一再重复讨论到,看着看着,会一次一次加深印象,会从各种角度来了解那些术语和论题。再加上现在的资讯这么发达,我们很方便可以查到资料,假如能运用我刚才所说的“全球牟宗三先生全集读书”,全世界有那么多人都一起来读,大家互相讨论,乃至于会有人来帮忙来解答问题,那么大家就更不要害怕了。

 

但话说回来,我们为什么要读牟先生的书?为什么要读新儒家的书?刚才讲过,其实我们是把它当作一个理想的学问来读。牟先生是所谓的当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而当代新儒家是以儒家在当代的发展为自我定位的。而儒家有一种特殊的人生态度,成就了一种特殊的学问,就是向往高明而完整的人生态度,而成就高明而完整的学问。所以,当我们读牟先生的书的时候,希望大家建立一个态度,就是把你的诚意拿出来,把你的清明的心拿出来,甚至我也可以说,把你的聪明拿出来,因为有些人自以为是聪明的,不过这些聪明的人,有时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真正大聪明的人,是具有刚才所说的人类心灵的一种默默中向往于整全高明的敏感度,那叫有智慧,有智慧的聪明,才是真正的聪明。而一个稍有聪明但还稍有焦躁的人,我们可以奉劝他,他最需要读读牟先生的书。这种人的态度可以这样——他一面读一面随时以自己的学问来跟牟先生的学问比一比。虽然这种态度不是最好的态度,但是我们也容许这样的态度。总之,就是希望一个人不要在还没有完全了解之前就下断语,如果还没有了解之前下断语,就代表这个人的心本来就不够诚恳,而说他能有多圆满的理想,我是不相信的。他们往往自以为有理想,又有所谓“批判”的眼光,本来是可以读牟先生的书的,但有些人又往往读一两页就不读了。那些自以为看不懂的人,又没志气,固然不读了,而自以为聪明的人只读了一点,就下判断,说牟先生、新儒家只不过是也某一种学派,在此中华文化没落的时候,干脆方便地把它归入“复古封建”一类,就顺理成章地认为不值一顾了。假如判断新儒家或牟先生只是某一学派,那么请他来说个完整的学问,他必然说不出——或许他先入为主地,认为人类本来就没有所谓完整的学问?刚才说,那种专门想要跟人比一比的聪明人,虽然这种态度不是很好,但是他不是想要打擂台吗?何不把牟先生当作“擂台主”,打打看?不过,请他要扎实地打,不要虚晃一招,也不要打稻草人。什么叫打稻草人?就是自己结一个稻草人,就说这个是某某人某某学派,然后随便一拳打过去,稻草人应声而倒,他便说他胜利了,他把那个学派打倒了。其实他是不是真的把对方的学问打倒了呢?还只是打倒了他心目中的那种学问呢?所以,做学问要先存诚恳,如果是诚恳的,则不论是谦虚地说他读不懂,还是自傲地说天下没有高明的学问,这两种人我们都欢迎,只要他们把书读下去,浸润于其中,我相信他的能力和见识必可以得到提升,得到开拓。

 

前几天,文礼书院要建立网站,大家要我写一篇卷首语。我觉得我写这个卷首语,跟刚才我所说的读书的态度,或是为人的态度,或是面对文化面对时代的态度,有相关性。因为我们今天开讲的地点在文礼书院,而所读的是牟先生的书,刚才从牟先生说到新儒家,从新儒家而说到儒家,从儒家而说到人类的最高理想,最高学问。我这篇卷首语则从人类的最高理想说下来,说到儒家,说到新儒家。现在我用这篇文章来和刚才所说的那一段话做对照,表达方式不同,内容却相通,大家看一看,或许可以增进了解,也顺便认识一下文礼书院:

 

文礼书院网站卷首语:

 

如果有一种学问,起自人人内心,既是主观的自觉,又是客观的共识:永远向往于理想,并随时关注现实;严格要求自我,宽容体谅他人;在成就自己的同时,也愿成就别人;认为天下学问都有其价值,都应给予恰当的尊重,希望天下万事万物都各安其位,各得其所;这样的学问,就称为“儒学”,追求这一种生活的人,就称为“儒家”。

 

所以儒家是好学不倦、躬行不已,并与时俱进的。面对不同的人与事,都愿对之做出合理的思考、判断,尽其可能给予最恰当的安顿,面对不同的文化系统、时代变局,都乐于观摩参与,勇于创革,打开新局,相信人类智慧可以相通相融,相信世界文明可以共享共荣。这种儒家的志业,曾在历史中,护佑着中华民族,令其生生不已。这样的儒家志业,在当代,依然活跃。遵行这种志业的人,就称为“当代新儒家”。

 

即使不用“儒家”这个名号,我们期待世界上永远有人愿意追求那种学问;即使不用“当代新儒家”这样的称呼,我们也期待我们自己,或我们的身旁,有人愿意承担起这样的时代使命。当然,这种学问与人格,并不是容易成就的。一个人,或许必须从小开始,就接受包括中、西、印等全人类高度智慧的熏陶,饱饫诗书,经典在抱。到了青少年时期,当他的愤悱之情油然生心之时,需要接受启发——要解经以就其学问之深,博览以拓其见识之广。我们要给他们一个成长的空间,扶持他们,栽培他们。这一种成长的空间,我们或许可以依古人的习惯,称为“书院”。“文礼书院”正为此一目的而开设。

 

所以,“文礼书院”,不是某一个人的,不是某一学派的。她,是时代的,她,也是永远的;她,是民族的,而她,也是全人类的。

 

说文礼书院的开设,是为这样的理想,其实照我们刚开始所说的,不是文礼书院才有这样的理想,这种理想本是天下的,人人的。所以最后说,这个书院“她,是时代的,她,也是永远的;她,是民族的,而她,也是全人类的。”

 

依这样的心情,我们也可以说,牟先生的学问,不只是属于参加这个课程的人,不只是属于学过文科学过哲学的人,牟先生的学问是属于每一个人的,因为它可以说是人生基本的学问。而这种学问是人人可以自己读的,我们现在这样的读书会,是由我开个头,带大家读书,我也跟大家一起读书,我也在学习。虽然这本书我已经看过好多次了,但还是常看常新,所以我很希望跟大家一起读。在读的过程中,如果我有一些心得,我愿意跟大家分享,也希望不管是在场的还是在网络上的朋友,可以互相交流。假如通过这个读书会,大家觉得有所收获,那我愿意陪着大家一直读下去,甚至把牟宗三先生全集全部读完。当然,这是一项大工程,我曾经在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带同学读牟先生的书,读过好几种,最后读的是《佛性与般若》,这是一部大书,分上下两册,总共一千两百多页。这本书是大家比较陌生的,本来中国学问号称儒释道三家,儒道两家已经许多人都不很熟悉了,何况是佛家呢?《佛性与般若》这本书是谈佛家的学问,谈得非常全面,非常深刻。我带着大家读,一个星期读一次,一次两个小时,我们这样边读边讲,读了十八年,还只读到一半。我很希望能照那样边读边讲跟大家一起读书,等到把牟宗三先生全集读完,那时候我大概是两百多岁了。不过,这次我不打算这样读,以前是边读边跑马。我最擅长跑马了,一跑出去不是收不回来,是跑得很远才收回来。听久了的人都习惯了,但刚听的人会觉得不习惯,常常觉得云里雾里的,不知道讲到哪里去了。有许多人都曾跟我建议,是不是可以讲得精简一点。我一向自我解嘲,跟他说:“你要知道我跑马的地方是最精彩的。”当然这有点自圆其说,但也有道理,因为所谓“自由讲学”,讲学应该自由自在,不受各种限制,没有顾忌,不只不必顾忌政治,也不必顾忌讲学方式,总之,对听众有益就是好的。

 

刚才讲了读牟先生书的意义,我再讲一个期待:我相信牟先生的书,牟先生的学问,必定能够照牟先生老年的时候跟我们说的,他说他的学问必定要在大陆放光辉。当时,他的学问只局限于港台,只有少数外国人开始注意,也只有几本书翻译成其他文字。其实要翻译牟先生的书是不容易的,本来我们中国要把外族的学问翻译进来,是比较简单的,尤其要翻译西方的学问是容易的,而要把中国的学问翻译出去总是不容易的。说不容易,不是不可能,但还有待于我们的下一代。我开文礼书院的目的之一,便是要培养出能夠把中国文化传播出去的学生。牟先生的学问不只是中国的,它是世界的,乃至于儒家,是全人类的。我们立志要做一个求学的人,其实就要立这种志,要求做最完满高明的学问。牟先生正是一生以这样的学问作为他的目标,而他也真正地在生命中完成了他自我的愿望,留下这么多智慧的著作。儒家的学问就是从中华民族的生命当中,自本自根发出来的学问。他的这些著作为什么不能够走出港台呢?所以一定在大陆上放光辉,因为都是中国人,也一定在全世界放光辉。

 

学问本来是主观的,但既成为学问,则有相当的客观性。什么叫主观?学问必是发自于某一个生命——从个体来讲是某一个生命,从一个民族来讲,是发自于某一个民族,或者发自于某一个时代,这都可以说是主观的。孔子的学问当然是从孔子的生命当中发出的,孟子也是,老子也是。中华文化当然是由中华民族发出来的,印度也是,西方也是。但是,据刚才所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从主观发出来的学问不一定只是主观的。当然,有些心灵并没有经过深度的反省,他只依照自己有限的见识发议论,这种学问之主观的就只是主观的。但是,他的思考和体悟如果能够深入到生命的内在,能从生命的本质发出来,那“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他生命的本质就是全人类的本质。而这个全人类不只是某个时代的,它是永恒的,它不只是某个地方的,它是普遍的。所以真正的学问是永恒而普遍的。我们不说最高明的学问永恒而普遍,一般可以称得上学问的,都有相当的永恒性,相当的普遍性。也就是说,有相当的客观性。有相当的客观性,我们就说他有相当的价值。这一种价值之所以为价值,是因为它是人的心灵所创造的成果——这个“价值”两个字是用一般市场上买卖交换的对等性来说价值,譬如有人种出了白菜,它一斤值多少钱,或是古人家里养出了几只羊去换别人家的一头牛,像这样叫作价值。从种植养殖或手工作业等工作所产生的价值引申为生命所创造出来的价值,包括知识的和道德的成就。而一个人对他的生命选择要走哪一条路,要实现什么人格,你才认为是值得的,这就是一个人的“价值观”。所以一种学问透过生命的努力而表现,它就有相当的价值。从越深度的生命发出,它的涵盖面越广,它的积极性越高,他越能够引领人类,这一种学问的价值也就越高。这种价值是人类创造出来的,本来天地间没有这种学问,由有智慧的人,所谓圣贤人物创造出来。而我们就可以依照古人的创造,比较快速地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把历史中已有的创造很快吸收到自己的生命中,而自己又付出了生命的努力,创造了另一番的价值,融入在这个原有的价值之中,这叫作继承,叫作发扬。这样一代一代地继承和发扬叫作传承。这种传承的统绪叫作“传统”。所以我们不能脱离传统,其实也不必脱离传统,我们只有尊重传统,然后加上自己的努力让传统价值更加发扬光大。当以这样的态度来读这种书的时候,我们才能够真正受益。

 

我不说牟先生的书是天下第一,也不必这样说,这是每个人自己要去认定的。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希望如果以前曾读过牟先生的书的人一起来帮助其他人,甚至帮助我。因为或许我读得不够深刻,或许我的解释有些遗漏,甚至有一些错误,大家可以提醒我、帮助我。如果向来没有读过的人呢?我希望能够透过我的一些解说,带领他入门。如果能长期参加我们的课程最好,如果不能长期参加,没关系,其实只要听一段时间,就有能力自己去读书了,乃至于只听一堂课,乃至于只听刚才所讲的那一番话。不是吗?你不是已经能读了吗?你不是已经立志了吗?刚才说立了志以后就不管懂不懂的读下去,你不是就能读了吗?为什么叫能读:你读懂了不就是读懂了吗?你读不懂的就放着,不是就能读过去了吗?这不是很简单吗?

 

好了,我们现在开始来一起读读书,就读原文,我来一面带大家读,如果需要讲解我就补充一下。原文本来都自已可以读了,为什么现在还要大家一起读?大家不要嫌这种读法太无聊,个人读有个人读的收获,一起读有一起读的趣味,或许有意想不到的感受。好,请现在有书的人看书,没有书的人看网络上的视频——我们这是第一次,各种规划的关节还没有完全上轨道,请大家多体谅体谅,希望下一次准备周到一点,让大家都有书,可以在书上做笔记。因为大部分的同学不是哲学专业,不是文学本科,甚至大部分的人是刚刚接触这类的学问,本来就怕难,怕烦,所以我们对于一些特别麻烦的地方就不必太过深究,先把握大的纲脉,这样大家兴趣也比较浓。刚才说了,那些细节可以慢慢来。大家读书或听讲时,如有疑问,可以随时提出来,我会尽量解说。总之,我们这种“上课”是采取比较自由的,比较自然的方式。

 

刚才讲到学问有主观性和客观性。真正的学问是既主观而又客观的,但它的客观性是有“度数”的。以后我们看书,希望能够建立一种态度,一种立体的眼光,就是可以很快地把握你所面对的学问,不管是古今中外,可以比较快地给它定位、定什么位?定它客观的位。不要看他是出于何种主观了,因为它已经发出来了,它就具有客观性,所以要从它的客观性考察,所谓“不以人废言”,所谓看客观性,就是看它在整个客观的学问世界之中,是居在什么分位,而依照这个分位给予适当等量的“价值”之判断,于是给予适当等量的尊重。同时我们要建立一种学习的态度,就是:固然不能学尽天下一切学问,但这是指一个人来说,一个人不能学尽天下的学问。虽然一个儒者是希望对天下所有的学问都能够有所把握有所同情,但这是一个理想中的愿望,不一定能完全实现。不过一个好学的人,纵使他一时不能够学尽一切学问,他有自己比较专长的部分,而对其他的学问,不会因为生疏而恐惧或排斥,他原则上都愿意尊重之,如果有机缘的话,他更愿意接触学习之。所以;好学的人是很希望有朋友的,所谓“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朋友不一定要同行,更不一定要见解一致,所谓“君子和而不同”,一个好学的人,心胸是开放的,随时想长进的,遇到不同的学问,不同的见解,他都可以以客观的态度尊重之,衡量之,吸收之,消化之,这样的态度,这样的情况,叫作“见仁见智”。

一般用“见仁见智”这个词语是比较消极的,譬如有两个人见解不同,他们吵得不可开交,要你讲一句公道话,你说他们是见仁见智,意思就是叫他们不用再吵啦,糊里糊塗各打五十大板就好啦。这是比较消极的意思。其实“见仁见智”这个成语如果追溯到它的原典,我们应该知道它原是很积极的。这一句成语来自于《易经系辞传》“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一阴一阳之谓道,朱熹的注解说:“一阴一阳非道也,所以一阴一阳者道也。”一阴一阳就是阴了又阳,阳了又阴。这是什么意思?就是太极的变化。太极的变化是什么意思?就是天道的创生。天道以阴阳二气来化生万物,所以阳了又阴,阴了又阳,永不止息,叫作生生不息。所以“一阴一阳之谓道”,一阴一阳叫作道。朱熹对文章读得很细,他在这里立刻警惕了,一般人会解释为:一阴一阳叫作道,一阴一阳就是道。朱熹告诉我们说:“一阴一阳非道也”,一阴一阳不是道,“所以一阴一阳者道也”,所以的意思就是所用来推动;所用来推动阴了又阳,阳了又阴的那个最基本的根据——古人叫作“本体”——那叫作道,以《易经》的术语,那个道,就是太极。所以“一阴一阳之谓道”,一阴一阳是道的变化,太极以一阴一阳来化生万物。“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能够阴阳不停地变化,叫作“善”,意思是:那是好的,是美的,是值得庆幸的。由此美善继之而下,一阴一阳必定有所成就,它所成就的事物,所谓“万物负阴而抱阳”,阴阳的调配比例不一样,所以就成就着各种不一样的事物,各种不一样的事物就有它各自的本性,所以说“成之者,性也”。这个性是从阴阳来规定的,有的阳多阴少,它的性或许是比较坚强,比较光明,有的是阴多阳少,它就比较温厚,比较柔弱。太极之道化生万物在天地之中,人类也是道在天地之中的一种成就,人也有人之所以为人的性,而人与万物的不同,人所以称为“万物之灵”,是因为能够上达天德,了悟到道的变化。他怎么了悟呢?他一定是从所谓的“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这个道的变化的程序来了悟。人的眼前所见到的,是已经成就了的万事万物,有的人心灵比较敦厚的人,他容易关注到天地万物生生不息之气象,其中似有“仁”的品质,而推定道是具有仁的品质的。所以一个具有仁德品质的人,能够体贴万物与天道之仁德,所谓“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呢?“智者见之谓之智”,一个智者,一个心思比较灵敏的人,他注意到的是天地万物的变化无穷,体贴出原来天地万物似乎具有“智”的气象,所以推测到道是有智的质量。因此,“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这句话,一方面指出了人的心灵具有体贴天心的能力,一方面也指出人的心灵的表现是有所限制的。

 

刚才说人的心灵是共通的,是可以发出客观的学问的。因为太极之道所赋与的“人性”本来就是客观的,本来就是完整的。所以,完整而高明的心灵,本来可以发出完整而高明的见解和学问。但是为什么还有仁者智者呢?因为虽然人的心灵是完整而高明的,但是它发出来的时候,必定要经过人的限制。因为人是现实的存在,现实的存在就有限制。很多宗教都从人类的限制这里来说人的不完满性,因为不完满,所以要通过外力的救赎,以求完满。只有儒家不从这里说,儒家由人的内在的心性直指超越的天道。但是儒家也说“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即使是仁者,也难免受限于仁的眼光,即使是智者,也难免受限于智的眼光。不过假如我们再往前推进一步,一个真正的仁者,既然能够体悟出万物与天道之仁,一个智者既然能够体悟出万物与天道之智,这两种人,我们可以设想他们是诚恳而好学的人。当他们互相遇见的时候,请问他们会是我们一般说的“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叫他们不要再争吵了?还是他们会有更高明的表现?我想,仁者必定会从智者的见识中,也领会道的智德,反过来说,智者也必定会从仁者的见识中领会道的仁德。最后,天道有两种性质——阴阳,而人德也可以分为两种性质——仁智,阴阳是道的两个作用,阴阳终会回归于道,而仁智是人类心灵的两种表现,两种表现也终会回归于道。这叫“仁智双彰”,两面具备,这才是儒者理想的人格。

 

不过,大家读《论语》应该有个印象,孔子常将仁与智关联地说,如所谓“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仁与智相互对映。虽然仁与智两边讲,但是请问仁与智这两种德性是否平等看待呢?不然。在孔子的心目中,还是仁者为主,所以“仁者安仁,智者利仁”,仁者自安其仁德,而智者是指对仁德有深刻认识而起向往的人,智是附属于仁的,这是读儒家的书应有的认识。

 

就如仁者与智者的分别,一个人刚开始追求学问,不能够一下做到完满,但是如果有一种诚意,这一种诚意就是对理性的尊重。在尊重理性的诚意之下,必定尊重所有理性的学问,尊重所有的价值。当有这种心态的时候,仁者必定能够尊重智者,乃至于能够向智者学习,智者也是如此。你为什么不做这种人?而中华民族为什么不做这种民族?当你想要做这种人的时候,其实就是为中华民族尽了一份你的本分了。而中华民族只不过是所有中华民族子孙合起来的民族,如果人人都有这种心愿,我们就可以说,我们这个民族是可以成就人类所有学问的。并不是我们要自大,我们也希望全世界的所有民族都有这种态度。我们不怕别人来尊重中国文化,我们很希望有人来尊重中国文化。我们不怕别人来学中国文化,我们当然更不怕别人把中国文化学得很好,甚至学得比中国人还好。所以我们何必怕别的民族不让我们学呢?尤其自近代以来,西方人逼迫着中国人要去学它们的学问,中国人自己也是有强烈的危机感,所以拼命要学习西方。其实,以危机感来学习,已经不是最恰当的心态了,所谓“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经过一百年的不自信,朝野的心灵已经渐渐转回来了,现在正是时候了,中华民族,我们该用什么眼光来面对自己的祖先,来面对全世界,这正是时候了。牟先生的学问正可以作为我们的典范,如果不相信,请你去读他的书,这不仅仅是谁推崇就可以的。

 

我讲这么多,就是希望建立大家这种尊重学问的态度,有了基本的态度,就可以读牟先生的书了。现在我们从再版自序最先学起:“此小册便于初学”。为什么叫小册呢?因为牟先生所有的书几十本,这本最小,所以叫小册。其实这本书也不简单,看完了就知道。这本书是1960年,牟先生在香港对一些社会人士的演讲。总共讲了十一次,后来有一次在别的地方因为所讲的内容有相关性,所以把它也收进来,总共十二讲。接下去:“但因是简述”,简单的叙述;“又因顺记录文略加修改而成”,因为这原来是演讲,是从演讲录音转成的文字稿,称记录文,经牟先生略加修改而成;“故不能期其严格与精密”,自己写的当然要比较严格与精密。

 

我最近也想把二十几年来的言论出版,这些书有大半也是演讲的记录,是从记录文加以修改而成。其实修改文字是相当费劲的,一篇两小时的演讲记录,要十几个小时才修好,所以最近我一直盯着电脑看。我常想,自从推广读经以来,我读书的时间就少了,现在改稿更忙,我想,把这些文字修改完以后,就不必再跑来跑去去演讲了,要了解我的人,请他看我的书就好了。我还要静下心来再读书,除了温经之外,再把牟先生全集反覆读个几遍。刚才说,学问如果是以完整和高明为趋向的,它必定笼罩许多学问,也可以说涉及许多学问。尤其像牟先生这样的大家,必定涉及很多的学问。所以从读牟先生的书,发出去,可以遍及所有学问。当然读其他人的书,假如也有这个效应,也很好,不过牟先生的书确实能给人志气和能力。这本书说还不够严格与精密——“倘有不尽不谛或疏阔处,尤其关于论孟与中庸易传之关系处倘有此病”——就是比较疏阔,比较简略的意思。但是所谓的“不谛”,就是不恰当,我看并没有什么不恰当的,至少是很少。说“疏阔”倒是真的,因为这一本书,是讲所谓“中国哲学的特质”,所以并没有涉及所有的中国哲学,而且大部分是讨论儒家,而儒家又以《论》《孟》《学庸》《易传》这四部书为主。但是题目居然号称是“中国哲学的特质”,似乎真是“疏阔”了。但我们接下去看就可以知道,为什么这么小的内容而又有那么大的题目。其实,透过刚才介绍什么是儒家,大概你也心有所感,以儒释道三家代表中国哲学,又以儒家统三教,这样说也是有相当理据的。

 

如果还有疏阔或不谛之病,“则请以《心体与性体》之综论部为准,以求谛当,勿以此而生误解也”。《心体与性体》这本书,不知道大家看过没?这一本书是在1968年,由正中书局出版的,总共三册,叫作《心体与性体》的第一、第二、第三册。经过十一年之后,1979年,又出版了第四册,但是第四册因为是不同书局出版,所以就不能叫《心体与性体》的第四册,于是就命名为“从陆象山到刘蕺山”,所以这本书其实是《心体与性体》的第四册。这四册合起来,总共有两千四百多页,所以要把这四册书看完也不容易。不过我希望有人能够立志,把这本书看完。这本书看完之后,仅仅在学问的方面,便会功力大进。至于对中国文化智慧的领会,当然更不用说了。

 

刚才说一种学问如果是追求完整而高明的,你在对这种学问的研究中,自然容易启发出一种对完整而高明的向往之情,这是最最重要的一种收获。不是你对学问了解多少,而是能够把你的学问之心灵建立起来。其实读牟先生的书,每一本都会有这种效果。只是那强度人人不同,所以我请大家读牟先生书的时候,要常反省体会,你的心灵是否渐渐凝聚出向往于高明、向往于整体的深情?向往于高明整体不是要自我作大,唯我独尊,而是要尊重天下所有学问,要体贴所有人情。《心体与性体》这部大著看完了,便能够了解中国的儒家之所以为儒家,以及中国的儒家到底有多少派别,而这些派别如何来分辨。如果两千四百多页看不完,那么,看“综论部”也就可以了。综论部只不过三百多页,看完综论部,以下便都是对综论部详细的解说。

 

看第二段。“此讲辞以儒家为主,盖以其为主流故也。若通过《才性与玄理》、《心体与性体》、《佛性与般若》,再加以综括之简述,则当更能尽‘中国哲学的特质’一题名之实。”《才性与玄理》是讨论道家的,《心体与性体》是讨论儒家的,《佛性与般若》是讨论佛家的,也就是儒释道三家。假如把儒释道三家都这样详尽地说,就符合“中国哲学的特质”这个名号了。因为中国哲学的主流有儒释道三家,而加以综述,叫作特质,所以要讲中国哲学的特质要讲三家。但是以下说,“惟如此之简述,内容虽可较丰富”,是说讲得比较详细,议论引申比较广;“然与西方哲学相对较以显特质,即使不加上道家与佛教,亦无本质的影响也”,在这里所谓“中国哲学的特质”,主要是指它对照于“西方哲学”而说,从这本书,就可以领悟到中国文化之所以为中国文化,它与西方文化到底有哪些差别。而这个差别是在最根源的地方来说的,不是在外围的一些枝节上说,这样才能够真正地说出差别。外围的枝节上可以说有差别,也可以说许多相似,甚至相同处,但是在本质上,它确实有非常明显的差别。但这里所谓“明显”,是要有相当思考力的人才能分辨得出来,看得出来的,才知是真明显,一般人还是糊塗的。所以这本书既然是以中国哲学来做主题,其中就隐含了一个对照。对照什么?对照西方哲学。意思是,如果要说中国哲学的特质之所在,也就是跟西方哲学不同之所在,即使不讲佛家跟道家,也已经能够显出来,没有本质的影响;“故此小册题名为‘中国哲学的特质’,纵使内容只限于儒家,亦无过。”

 

再来看正式的序,刚才讲的是再版的时候所附加的说明。这“小序”是原来的序。“本演讲是香港大学校外课程部所规定的题目”,是别人定题目,由牟先生来说;“约定十二次讲完,每次一小时。在这十二次里,想把中国哲学的特质介绍给社会上公余之暇的好学之士,当然是不很容易的。如果是轻松地泛泛地讲述,那当然比较具体一点,听起来也比较有兴趣。”就是说,外围地讲,介绍一些材料,这样比较具体,让你知道谁讲了一些什么话,听起来也比较有兴趣,因为它或许比较容易了解,或许比较有当下的受用。“但样恐怕不会有人真正的了解”,刚才说了,枝微末节的了解不是真正的了解;“也不是这个倒塌的时代讲中国学问之所宜”,倒塌,是指文化心灵的衰颓,所谓礼坏乐崩,不是倒塌吗?文化的传统断了,民众的见识卑微了,所谓“讲学”,一般都泛泛地讲,从表面看问题,讲来讲去,虽然煞有介事,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这样说,有的那样说,到底听谁的呢?哲学之所以为哲学,就是明白的学问。明白什么?明白表象背后的根本道理。这种学问背后的学问叫作“哲学”。追求所有学问背后的学问的学者叫作哲学研究者。能够去发掘人类最根深的心灵智慧,为一切学问定立基础的人,叫哲学家。所以现在牟先生以哲学家的心灵来讲课,他一定不是泛泛地枝微末节地讲,他一定是追寻到根源地讲。这样能够真正确定学问的分野。要讲中国哲学的“特质”,就必须从中国哲学最初的那个原点开始说,这样,这个特质才把握得准确。尤其在一个莫衷一是的时代,倒塌的时代里面,人的心灵立不起来,站不住脚,整个国民见了风就是雨,当这样的时候,要讲真正的学问。“因此,我采取了直接就中国学问本身来讲述的办法。”所谓“中国学问本身”,其实就是中国学问之所以为中国学问的根源。从根源处来讲,从它的最特殊的地方来讲,叫作从学问本身来讲。这也许听起来比较艰难一点,因为它思考得比较深刻,它反省得比较深远,所以听起来会比较艰难一点;“但若因此而稍能把握一点中国学问之内在本质”——这些词语都是很哲学性的:本质,内在,内在本质,但不必细说,人人都可意会;“或即不能把握,而艰难之感中,引起对于中国学问之正视与敬意,这也并非无益处。”所以中国的学问,被牟先生讲起来,让人听得糊里糊塗的,害怕了,便会觉得中国还是有学问的啊,这样至少可以叫你不要轻视,这是很无奈的讲法。

 

其实,刚才不是指出,有人说我们听不懂,我们害怕,就不接触了吗?好易恶难的逃避心态,孟子叫作“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自弃的人是不能长进的,希望我们能够勇敢一点。如果不懂,消极的态度是逃避,积极的态度反而是因为感觉到还有更高明的学问在眼前,因而产生敬意。纵使没有立志去学习,没有精力去了解,他也会有尊重之心,不会随便乱批评说话,也有好处了。最怕的情况就是,一个人少有所得,甚至是毫无所得,就开始发表他的评论,这个叫“意见”,这不叫学问。意见就是从自己的意识当中产生一个看法,就发表了。谁没有意见呢?庄子所谓“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每个人都是随着自己的成见,甚至偏见,说这是我所崇尚的。哪个人没有他所崇尚的呢?大家都是各讲一套,难怪庄子要出来说:都不要吵了,“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这些世界的言论,只不过像许多小鸟在那叫,叽叽喳喳的,他到底有讲什么呢,还是没讲什么呢?这个是道家的态度,他嘲讽世间人,也很有意思。道家的态度可以积极地用,也可以消极地用。消极的用,就是反正仁者见仁,知者见知,所以我们不要吵了。当然,这并没有解决问题,但这样也有消极的好处,至少社会不会有尖酸刻薄怒目相向甚至刀兵相加的祸害。而我们也可以积极地用道家,道先让一个人不要自以为是,然后知道自己的意见或许和别人的层次差不多,就好像树上的一群小鸟在叫一样,没有什么意义啊!既然没有什么意义,忽然反省回来,先闭嘴,然后反向思考:我是不是可以跳高一层,追求一个更深刻更有意义更具笼罩性的学问?这不就起了积极的作用了吗?

 

接着说:“中国哲学包含很广。大体说来,是以儒释道三教为中心”,这刚才说过。“但我这里是以中国土生的主流————儒家思想,为讲述的对象。其余皆无暇涉及。”这里“土生的主流”有歧义,可以有两种理解,一种是儒家才是中国土生的主流,另一种是中国土生的主流有儒家这样的思想。因为中国土生的主流思想有两家,儒、道两家——有人对这句话也不满意,辩说:只有儒道两家吗?那诸子百家难道不是中国土生的思想吗?他忽略了这里说的是“主流思想”,他又抗议:诸子百家不是主流吗?有人会这样不高兴,我们今天讲了一两个小时,就是要打破这种迷思。不是不让你争主流,很想请你来做主流,有那么多“主流”,不是很热闹吗?但要做主流,也要有那个格啊。什么叫作主流的格?你所说的那种学问是完整的吗?是高明的吗?至少是追求完整的吗?是追求高明的吗?《中庸》说“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你那学问有如此的表现吗?至少有如此的理想吗?假如你说“是”,那很欢迎你,因为你所尊奉的那学问就是儒家。这个不是耍嘴皮,不是要把儒家唯我独尊,千万千万一定要把学问的心态摆正。我们不是为儒家而推崇儒家,我们是为人类的总体智慧而说智慧。只是这一点真心,其他的不在争论之列,所以也可以不说哪一家,我们欢迎任何一家都能为人类总体智慧而思考而愤发。

 

再接下去,最后一段:“本演讲并无底稿。在讲述时,托王煜同学笔录”,王煜这位学长也不简单,当场做笔记的。五十五年前,谁有录音机啊?没有的,笔录能做到这样详尽,所以了不起。“口讲与自己撰文不同,而笔录与讲述之间亦不能说无距离。如果我自己正式撰文,也许比较严整而详尽。但有这个时间限制的机会,也可以逼迫我作一个疏略而扼要的陈述。”因为讲座的时间有限,牟先生不能讲得太详细,还好,如果让牟先生讲得详细了,这本书就要一千多页,就不是这种小书了;所以,“这也自有其好处。而王煜的记录也自有其笔致”,这本书的文笔也真是不错的,大家看看便知;“换一枝笔来表达,也自有其新鲜处”——从这句话,可以感受到牟先生是个很通达的人——“顺其笔致而加以修改,也觉得与我原意并不太差。紧严有紧严的好处,疏朗有疏朗的好处。”这种为人处世的心态真是太好了,仁者见仁知者见知,到处都是值得欣赏的,这种态度也就是儒者的态度啊。

 

大家不要看牟先生的书很严谨而且批判性很强,好像到处都在指责他人的不是。其实我们要回归到一种学问的态度。真正的学问的态度,是可以说他人的是,也可以说他人的不是的。但一定要有一种“批判的态度”才行。“批判”这个词语听起来很可怕,因为当今社会上常把它错用了,所以听到“批判”两字让人害怕。尤其当“批判”不只是跟“批评”连在一起,还跟“批斗”连在一起,那就更恐怖了。其实“批判”本来的意思是很温厚的,这个辞是从西洋的critique翻译过来的。经过康德的解释,加上康德使用在他的思考方法上,让我们更了解“批判”这一观念的重要性。康德一生著作很多,最重要的三本书称为“三大批判”。第一本书叫作《纯粹理性批判》,是解释知识的意义,分析人类认知的能力,成就知识论;第二本书叫作《实践理性批判》,是分析道德的意义,反省人类道德的能力,成就伦理学;第三本书叫作《判断力批判》,是分析美的意义,探讨人类美感的能力,成就的是美学。这三大批判所做的工作,没有别的,还是对从古以来人类普遍共同追求的人生三大价值——真、善、美问题的再讨论。他指出古人历来思考的混淆和糊塗,而试图给予清晰而可信的解释,就这三个问题,写出来就是非常精深的大著作。康德的哲学称为批判哲学,我们现在流行“批判”这个词语,其实是从康德开始的,到康德才把批判这两个字特别提出来,而且变成西方哲学非常重要的“方法论”,而影响及于全世界。康德这个大哲学家用“批判”作哲学思考的方法,怎么会让人恐怖呢?可见是我们用错了。康德解释“批判”的原意,说这个辞是来源于古希腊,它原来是法庭上的术语。法庭上的法官“批文判案”,叫作“批判”。批文而判定,中文翻译成批判,是翻得非常传神的。判定什么呢?判定原告甲方有理无理,判定被告乙方有罪无罪,这叫批判。这样的批判工作,含有两种精神在里面,叫“批判的精神”。第一种精神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一个法官必须兼听两边的说辞,并且要做深入的考察,这是法官判案初步的任务。而一个学者对他面对的学问,想要要有所评论的时候,不是首先要有广泛而深入的了解,不可以先存偏见吗?如果只听一边的说法,或者心中早有偏见了,怎么能够作公平的评论呢?所以先不要有偏见,真诚地做学问,博闻广识,这是批判精神的第一步。这还不够,因为这只是一个基础。要做批文的时候,不只是要了解案情,还须给予明确的判断。如何给予判断?法官难道是凭自己的好恶吗?凭诉讼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吗?通通不是。法官在这个时候,要客观,怎么客观呢?他必须有所凭据,要依据什么来判定有罪无罪,程度轻重,该赏该罚,赏多少罚多少?要依照“法律”。法律或许在古代就有,只是比较粗略,现在也有,比较详尽。当然,必要时,我们还要追求法律是怎么定出来的,现在不必追求这么精细,我们只是一般地说,法律必定是公正人士定出来的。公正人士凭什么定出来?一定是凭他的良心定出来,而“良心”虽然发之于主观,却有其客观性,所以法律可以看成是客观的,是公正的。法官要凭已经由公正的人士所定出来的法律条文作为判断的标准。而一个学者对纷杂的学问用什么标准下判定呢?对学问当然不是用法律,而是用“理性”来判。所以康德的批判叫作理性的批判,对于人类理性之批判。人类理性有两种作用,一种是面对知识的,一种是面对道德的。面对知识的叫作“纯粹理性”,也叫“认知理性”,面对道德的叫作“实践理性”。而这两种理性当汇归于最完满最自在的“意境”,就有美感出现。所以真、善、美都是人类心灵的表现,也可以说都是人生的价值。

 

其实康德在他的字里行间默默之中,都略略地要讲出那一句话:人人都有这种公正而高明的心灵,你要由这种公正而高明的心灵来做任何判断。这种判断是出于主观,但它同时有客观性,所以一个人的判断其实就是天下所有人的判断,这样的学问叫作批判的学问。一个人,一时之间可能没有能力做到这么完美,但是至少应该先要有这种向往,学问的成就是在追求向往中步步完成的,而且人生根本不可能有所谓最后的成就,连孔子都不敢说他是圣人,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分位上,用他的诚意来面对所对的学问,而尽其可能地加以批判的衡量,步步忠实于自己,步步往前进。这种忠实的衡量又有两种状况:一种是客观的衡量,它有普遍和永恒性,一定永定。这样判下去,一判就准了,这非得高明的心灵做不到。另外一种是一般人也可以随时有评判,那评判或许还不能够准确,但是,最重要的是涵养批判的心灵,你随时都想要追求最完整的认识,有最同情的了解,而回归到真诚的心灵,谨慎谦虚地来做一个自己认为最恰当的评判。当有这样的态度,批判怎么会让人恐惧呢?所以应该说,所有做学问的人都应该有批判的心灵。而这个批判的心灵当中又留有一个空隙,这个空隙就是一种为人的诚恳。他同时可以回看他自己,他也可以对自己作批判,他应该怀疑自己:我的判定是不是客观而完美的?当以这样的态度求学,同时也是一种品德的修养了。总之,无论是从儒者的智德和仁德开始说,还是从康德的批判的学问开始说,凡是真正的学问,都以高明和完整作为最终的目的,追求高明而完整的人生,是一个学者,一个哲学家的自我定位。

 

今天我们讲这两篇序言,我也藉这个起头,对我们将来如何读这本书,乃至于如何读牟先生所有的书,甚至我们要用何种态度面对人间所有的学问,给出一点建议,希望对大家有用。

 

今天我们就讲到这里,谢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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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四辑《大时代大担当——中央民族大学讲座》。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与教育思想,请关注文礼书院,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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