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6年2月21日
地点：文礼书院
陈老师也有这种感觉，说这次过年放假回来，大家很快就进入状态了，比以前有进步。不过有几个同学还没回来，很令人担心，他们大部分是因为身体不适，不过也不是生什么大病，而是体质不够健康。我平常比较往积极面看，我相当乐观，觉得大家身体都还不错啊，至少来到书院以后都有进步啊。当然，“父母唯其疾之忧”，回到家里，父母的眼光下，对孩子的身体是很难满意的。所以我也在想以后多照顾大家的身体，多照顾大家身体的意思，就是要严格训练的意思。
我请来教我们打拳的杨老师，他的“心意六合拳”是从岳家军传下来的，他说练武就是要下功夫的，所以练武时就要像军事训练，必须有个样子，不只是有个样子，而且要严格要求，他这样讲是对的。其实不只练武，学文也是这样，你们读书也是要尽全身心之力。以前我们好像把读书看成是主要的，练武是次要的,练武好像是让大家身体动一动，玩一玩，调剂一下。这种态度造成大家也不当一回事，拳架打得没劲道，以后我要加重要求，武术也要认真做。对于已经认真或想认真的同学，都希望要求严格一点，因为严格要求正合他的心意，他并不喜欢拖拖拉拉、尤其是群体一起练习的时候，有些人不认真，气场也不好。所以严格要求对他是很顺当的，并没有增加特别的麻烦，大家都一起认真起来，他反而会更喜欢。如果以前不很认真，或者是正想要偷懒的，一严格起来，他就觉得受不了，怨言载道。所以从我刚才说要严格要求，你一听到，觉得高兴还是开始发愁？就可以判定你是不是合乎我们的要求，也就是合乎书院的精神，就是我们做什么事情都要认真，读书也认真，练武也认真。
一个人能够尽自己的心力，那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你全心全意地去表现，因为人的内心深处自然有自我实现的要求，当然，自我实现会遇到一些阻碍，就是所谓的“习气”，习气不让你的心灵实现，所以你如果想认真做人，就会感到一种“辛苦”，这辛苦不是理想给你的苦，而是因为你的现实生命想安逸，好吃懒做好逸恶劳，你好逸恶劳的现实生命一直阻挡你的理想，让你真实的生命发不出来。所以哪个是真的自己，哪个是假的自己、要认清楚。不过世界上普遍一般人都认假作真，把生命不当的需求认为是你需要的，结果就是人生就颠倒，人生一颠倒，这一辈子就白费了。就是因为顺躯壳起念，顺你的现实生命的需求做你所思所愿的目标，你的理想要发出来，你认为会吃亏，你认为是受苦，那不是颠倒了吗？
最近，我在台湾讲了四天，在这四次的讲话里面，我表达了最近的一些心思，以前没有这么常强调，是最近才强调的，就是刚才用佛教词语所说的，“众生颠倒，无明作主”，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你的主人，那无明就会来做主，因为你认无明为你的本性，认无明做你生命的主人，帮着你的生命游走，既然是无明作主而游走，那你一定是随波逐流的。你是一根草，随着波浪流下去，那根草是很轻松的，它都不必努力，也能走得很远很远，好像很有成就。只有有生命的东西，象鱼，它会逆流而上，尤其据说鲤鱼要跳龙门，那要在很湍急的水流中逆流而上，因为逆流而上它才能逆势冲出来，如果是顺流而下，它怎么冲出来呢？逆流越急，它才跳得越高，跳过龙门，它就化龙而飞了。你不逆流，怎么能跳过龙门呢？但是一般人都不想愤发了，只随波逐流，顺着社会的习气走，就象每年除夕一定要看春晚。总之就是顺着无明，无明作主。
为什么无明会作主呢？因为依佛教教理，众生本是无明所生，这一点一定要看的准，想清楚，想清楚的意思就是，你愿意不愿意承认人是无明所生？又即使人生必定处在无明中，你愿意不愿意一辈子这样过无明的生活？本来佛说人是无明所生，并不是要叫你顺着无明走，这和中国的荀子思想很类似，荀子说人性本恶，但荀子并不是要叫你往恶的方向走。孟子要人尽其性，因为孟子所见的人性是善的，荀子要人变化他的性，因为他所见的性是恶的。既然人性是恶的，怎么变化人性呢？荀子提出要“起伪”。说“化性起伪”，就是要起伪以化性。我们一般用“伪”这个字，是虚伪、造假，但荀子不是用这个意思，他说的“伪”是“人为”、是说人的努力人的创造。为什么说要化性起伪？因为荀子看到人性本恶。不过，荀子见人性本恶的本，到底本到什么层次呢？荀子自己没有说明，荀子只是笼笼统统地从一般社会的表现看，看到人性有堕落的一面，就从这里说人性本恶。荀子为什么专看人性堕落的一面呢？因为荀子治国心切，他不满于社会的堕落，他要警告这个堕落，他要挽救这个堕落，所以荀子提出“礼、法”之教，以护住天下。佛教说人是无明所生，也是一种“人性本恶论”。释迦牟尼佛也注意到人生的痛苦，但他往后追问，为什么人生会有烦恼？他去推人性的根源，推到不能再推，而归结于“无明”。但既然无明是推出来的，弟子可以问，我们的生命既从无明来，那无明又从哪里来？无明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佛回答：”无明无始”。顺着时间一步步往后返，推到时间的源头，再也推不下去，只好说从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就叫“无始无明”。佛教和荀子都是从负面看人生看社会，荀子是广大地看，释迦牟尼佛是深远地看。佛教推本人性之恶，推得比荀子更深更远，似乎有根源性的说明，从这点上看，佛教的哲学是比荀子还要道地的。不过，不管推得多么深远，到最后还是没有个了结，无明还是没有根的。所以，无明作主，也是没有根的，也就是无明是作不了主的，我们可以不要无明来作主。不过，你不能那么轻易地就看轻那无明，这就是阳明所说的“人皆有习心”，除了尧舜“性者也”之外，汤武、颜渊以下，都有习心。
这四次演讲我主要讲这个问题，当然我平常也有讲，但是这次特别从人生的负面讲，从读经界的负面讲。但我的心情跟荀子很像，讲负面就是为了讲正面。所以特别注重这习性，越来越觉得人间的艰难，培养人才的不容易，也是因为长期的推广读经，加上近两年来带你们读书，而有更痛切的感受。人生是这样的艰难啊，我在社会上推广读经二十余年，许多虽然知道读经的人，或者已经在教读经的人，初期好像很积极，很热诚，对文化很有感触，但难免还是斗来斗去，有些甚至心术不正。而我在书院，要把你们这些读过三十万字的学生培养起来，也要这样的费心，难道天下竟没有颜渊之才，没有豪杰之士吗？
我本来是颇有觉悟的，不止是推广读经和培养学生有困难，举凡天下的事，都是不容易的。能遇到一个好人，告诉你，是你的福气；能遇到一个用功的学生，告诉你，是老师的福气。所以我们应该这样看，学生都是不用功的，人人都是坏心眼的，为什么呢？无明所生，大家都想随波逐流，比较安稳，谁肯把他的真心拿出来呢？真心在哪里呢？讲真心的只有儒家，只有孔孟，尤其孟子唯讲真心。每一个人不去问自己是不是从真心而行，每人都在说，啊！我可不那么累，可不那么傻，每个人都想钻空子，都想安逸，都想占便宜。这都以习心作主，所以顺着躯壳起念，想保护自己，想出最少力，而占得最大利益。如果这样子的话，真实生命便出不来，这个人生就是假的，他的人生就颠倒了。要把颠倒的人生转过来，除了他自己之外，任何天仙都是爱莫能助的。而读经也只能在暗中帮助你，老师耳提面命也只能在暗中帮助你，是不可能替你做的。谁替你做呢？生命是你的，谁能替你做呢？要替也替不来，我都想替你做，看你打拳，只摆个样子，样子也摆不好，我都想扳你一下。打拳是要用劲的，曾经有几次我陪你们打，打完了浑身舒畅。况且大家都知道打拳会帮助身体健康，免疾病又可以延年益寿，父母唯其疾之忧，大家都高兴，为什么不认真点呢？每次要集合了，慢吞吞的，要打拳了，心里就想：我累啊。这样的心态，要健康，不啻缘木求鱼。
当我渐渐地对这个人生的艰难认识得越清楚的时候，我可以有两个心情：一种是算了算了，很多朋友也都劝我算了，何必那么辛苦呢，扶不起的阿斗你扶他做什么呢？而且已经尽心尽力仁至义尽了，你为什么还要为他们那么烦闷，还要有那么大的信心，还放不下？这样想事情，是很常见的，受了挫折，就想：何必那么累？于是就把理想放弃了，这终归还是随波逐流，我是不甘愿如此放弃的。第二种心情就是：再想想办法，再尽尽力吧。但这并不容易，办法不是都已经用尽了吗？这里处理好了，那里又出问题，何时是个了局呢？难道人生就没有最妥善可安顿的方式？我认为是有的，但只有一种，就是一目的王国。
我要你们每人有个目的王国，因为目的王国就是神的国度，就是君子的国度，每一个人都是君子，就是目的王国。这不只是某个人的事，这是关乎所有份子的事，所以，我们只好互相鼓励了。而且我对书院充满信心，因为人性本善，人的真实生命确实是“一念自反，即同本得”，“我欲仁，斯仁至矣”，我还是有永远的信念，这个信念是永不会放弃的。所以我走第二条路，我不会放弃，纵使大小的事起起伏伏，看到有些入随波逐流去了，我还是要拉他一把，拉不动还是要拉，永远地拉，这个是我的信念。如果这个信念受到考验就放弃了，那么我何必开这个书院呢？我也不能够说我要做一个新儒家的传人了。所以请大家都立这样的志，你的习性是有的，你的习气一上来，躯壳起念，小气自私，逃避责任，不想服务别人，这些念头一上来，要体谅自己一下，因为你是众生，你在颠倒中，但是你一念自反，就能够回过神来。见其过而内自省，一次一次地勘验，过则勿惮改，一次一次地翻转，你的察觉就会越来越快速，你的生命就会越来清明，到最后，习心一动，才动即觉，才觉即化，甚至是到达习心永远不发，那就是从心所欲不逾矩，那就是圣人了。
你的工夫做到哪里，你的德性开发到哪个地步，是自己清楚的，希望就着你现在的阶位，能够自我再提升。让它维持在某一个地方，不要起伏太大，操持着，守住了，就是你的“操守”。有相当操守的人，可以知道自己在哪个位置，也可以看到别人在哪个位置。那是真真实实明明白白在你心里面，像一把尺一样，可以衡量出度数的，不能骗人的，更不能骗自己。每个人在这里用功，我们就渐渐接近目的王国了。目的王国里面，纵使还有社会层级之分，但是，在其中的每一个人，他们的价值是等值的。在目的王国中，不是谁管理谁，而是每一个人自己管自己，这个目的王国中的国民都是很幸福的，那幸福不是假的，而是他内在的理想与客观的要求完全一致，所以他是自由的，自在的。客观的环境怎么能够跟理想的环境一致呢？他的主观的理想不只是理想，其主观的理想也有包容客观一切颠倒无明的准备。当你的内在既有光明的理想，外在又有包容污浊环境的能力，而对方的内在也有同样的光明，其外在也随时准备体谅环境的污浊，当这时候，说不定王国内所有的颠倒无明，已经被别人包容去了，但你的包容之意依旧随时准备着，这样的世界，其颠倒无明之情将减至最低，若偶有发作，亦将被化解于无形，这团体的份子可以共同创造更多的光明，这叫“目的王国”，这目的王国是由道德的理想建立起来的。
如果一国中的人，都是从无明而行，他们的心灵是内缩的，骄且吝，都想损人利己，则人与人相互离心离德，那其中的每个人都是痛苦的，纵使有些人有特权，得到一时的享受，他心灵的最深处还是孤单的、痛苦的。因为人的灵明是不灭的，只是一时受无明的蒙蔽，那种没有光亮的生命，并不合心灵的愿望，他会对自已不满的，他会感觉到他的心灵是萎缩的，象一朵花本来是要出来的，结果它失水了，蔫掉了，那是很痛苦的。但是一般人都如此，都宁可骄且吝，宁可自私，自我保护，使自己的生命不能与人相和谐，不能与天地相往来，他生命的花枯萎了。而且如果没有经典，没有师友的勉励鼓舞，就永远活不过来，一辈子就以为那就是人生，那是很可惜的。所以我劝大家，一定要好好地面对人生的习心恶性，颠倒无明。我今天强调这方面，是希望你更加警惕，更加大方，更加有体谅的心。
这也是我的教法，以前说颜渊的教法，是从一片光明开出去，现在要叫你再反头过来，体认人间有许多无奈，生命许多习气——习气，就是佛教说的业力，它是人生的障碍，又叫“业障”，这个业力又叫“结使”，结就是心里打了千千结，而又有非理性的催促力，逼迫着你往那边走，这个业力习气就这么强烈的力量，你如果没有两三下的本事，马上就被淹没了。你的生命现在有没有被业力所淹没，你自己随时都知道的。但既然知道，就应该一下扭转过来，但有时是故意放纵，以为这样比较舒服，这样，你就丧失了自己的身命了，你不存在了。有时，你警觉了，想要拉回来，但对手力量强劲，难免处在抗争中，所谓“人神交战”，这就可以测试你的能耐了，就是你的诚意够不够，你的操守够不够，这就是你功夫的境界，也是你要下工夫的地方。一个功夫强的人，可以抵抗各种压力，功夫弱了，三不五时就垮了。甚至时日一久，老不长进，还是随波逐流方便，没有抵抗就投降了，甚至跟无明做了朋友，拜它为师。这就是无明作主。
每个人心里要有这样的明白，你心里何时有这样的明白，是一种生命的大长进。我知道你们之中，有的人已稍微有这种工夫，他有这种能力，他现在就知道我在讲什么。有的人或许还不知道我在讲什么，那没有关系，我会常常讲，希望你或多或少都了解，所谓“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你的工夫到哪里，你的体会程度就会到哪里，对我今天讲的话，你的感受就到哪里，但你如果拿出求道求学的诚意，总是会在每一个机会下推进一步，希望你今天推进的这一步是一大步，也就是今天说要承受人生的无奈，你一定要把真心发出来，让所有无奈消失于无形。其实不是无奈消失了，是你把无奈都包容进来了，你面对无奈，你受得起无奈。所谓“君子可以大受，而不可以小知”，你要能大受，你的人生之道就开出来了，一片光明，是何等可喜可乐呢，你不趁早培养这种功力，你这十年怎么可能成学？你将来怎么可能应世呢？
我说不想讲，又讲了半个多小时，大家互相勉励吧。
明天就是正月十五，在元宵以前都算作过年期间，也在这里向大家道喜，新年恭喜！希望大家今年能够象猴子一样，健健康康活活泼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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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话”其名取自梁簌溟先生同名书籍《朝话》，其义则见之于其书首篇之《朝会的来历及其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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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三辑《永恒的理想：文礼书院》。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与教育思想，请关注文礼书院，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