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版』季谦先生《论语七讲》第1讲 今生有幸——解读经典的态度与方法(附视频)

我们这个系列的课程,分成是七个单元,第一个单元叫作“今生有幸”,就是我们能够遇到经典,其中尤其是指我们能够遇到《论语》。第二讲呢,是“儒者的本怀”,就是讲儒家的最核心的意义。这两讲,烘托出《论语》的价值,以及去读《论语》的必要性。那第三讲呢,是从学与思两方面说“学思并进”。第四讲,则是从仁跟智说“仁智双彰”。第五讲呢,是从礼跟乐这两个概念说“礼乐之教”,接下来第六讲是“君子之德”。其中三、四、五、六四讲是从《论语》内部的一些最重要的观念来尝试进入《论语》的内涵,来了解《论语》的意义。第七讲,也就是最后一讲中所说“圣人之境”,是作为我们对孔子的一个向往,它有孔子的境界,而我们尝试着去体贴它、去描述它,来作为我们向往的目的。这样总合起来,成为一个整体的课程。

时间:2013年4月15日

地点:北京中华书局

 

各位朋友,各位同学,大家好!

 

我们这一次的规划,这一场讲课统称为“论语讲习”。这个“讲习”不是我来讲,大家来习。“讲习”两个字取自于《易经》的“兑卦”,“兑卦”呢,是下兑上兑,也就是下卦是兑卦,上卦还是兑卦,所以它是一个八卦的本卦。“兑”就是“泽”,水泽的意思,我们就简单说池塘吧。“兑卦”它的大象啊,“象曰:丽泽,兑,君子以朋友讲习”。“丽泽”那个“丽”,就是附着或者靠近的意思。“丽”其实是两个东西互相靠近,两个水塘互相靠近,这叫“丽泽”。本来卦是上下的,但是我们不可以太过执着,两个水塘不会上下,两个水塘应该是左右。所以有两个水塘互相靠近,君子看到这样子的景象——或者说用八卦的卦画出来的两个卦,有这样子的象征出现——君子看到这样的象征、他就思考它,把它引用到我们的言行、待人处世的道理当中。两个水塘互相靠近,它会有一种情况产生:如果有一个水塘的水多,它会渗透到另外一个水塘去。君子看到这种景象、他就想、我们人与人之间,也要互相的讲习,所以讲习是互相流通的意思。大家的思考、大家的学问、感受啊互相地交往、互相地取益,这样子叫讲习;我们这个活动叫作“论语讲习”就是我们互相地讨论、互相地贡献、互相分享的意思。

 

所以我也是来跟大家分享我对于《论语》的解读、《论语》的心得,当然大家对《论语》也应当不陌生,你也有你的解读跟心得,也希望你跟我分享,那你当然也可以跟你的亲友们分享,这样子叫作“有朋自远方来”,是非常快乐的事。所以我们这个课程,应该是令人很快乐的,至少我是很快乐的!

 

我们这个系列的课程,分成是七个单元,第一个单元叫作“今生有幸”,就是我们能够遇到经典,其中尤其是指我们能够遇到《论语》。第二讲呢,是“儒者的本怀”,就是讲儒家的最核心的意义。这两讲,烘托出《论语》的价值,以及去读《论语》的必要性。那第三讲呢,是从学与思两方面说“学思并进”。第四讲,则是从仁跟智说“仁智双彰”。第五讲呢,是从礼跟乐这两个概念说“礼乐之教”,接下来第六讲是“君子之德”。其中三、四、五、六四讲是从《论语》内部的一些最重要的观念来尝试进入《论语》的内涵,来了解《论语》的意义。第七讲,也就是最后一讲中所说“圣人之境”,是作为我们对孔子的一个向往,它有孔子的境界,而我们尝试着去体贴它、去描述它,来作为我们向往的目的。这样总合起来,成为一个整体的课程。

 

《论语》是经典中的经典

 

我们能够接触到《论语》是很幸运的。其实,作为一个中华民族的子孙,本来就是很有福气的,最能代表我们的福气的是我们这个民族有一本书叫《论语》,我们有一位圣人叫孔子。全世界没言像《论语》这样的一本书,没有像孔子这样的一个人。

 

我们先比较泛泛地说,说我们要来读书。读什么书?读经典。什么叫作经典?读经典从哪里读起?近二十年来,我在台湾、在大陆、在东南亚、在全世界推广一种教育方式叫作“读经教育”,这种读经教育的方式呢是几千年来沒有人去宣导、没有人去推广的,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现在处在一个很特别的时代,这个时代如果从一百年前作为一个分界点,也就是说从民国开国的那一年(即公元1912年)作为一个分界点,从民国开国那一年一直上溯,至少可以上溯到孔子,乃至于孔子以前……这两千多年来的中华民族本来是一个懂得教育的民族,因为我们民族的圣人是真正的教育家——当然圣人都是教育家——但是以教育为核心的是孔子,其他民族的圣人大体都是宗教家,所以中华民族是懂教育的。

 

从古以来中华民族的教育很注重基础教育,本来教育就要注重基础教育,基础教育没做好,将来的发展一定受限制,所以2005年钱学森在病中向温家宝先生感叹,叹我们国家一百年为什么培养不出大才,培养不出大师级的人物。当然钱学森先生以科学大才为中心的感叹,但是我们想一想其它方面是不是就有大才了呢?我们也非常惭愧,这一百年来在各方面都很少出现大的人才。

 

这个感叹发出来之后许多人都去探讨原因在哪里?一般人认为是教育的制度、行政干扰、不能够自由思考等等,尤其是认为我们的大学研究所没有办好,于是没有人才。我的看法跟一般人不一样,我认为是我们的基础教育没有办好,所以到了大学研究所就几乎来不及了。中华民族从古以来懂得教育,也懂得基础教育,这个懂得教育的民族它的基础教育,是不要问他读什么书?怎么教?就两个字——读经:经就是教材、读就是教法。读经的教育在古时候是没有人去宣扬、没有人去推广的,为什么?因为不需要宣扬、不需要推广,每一个孩子一开始读书,或是从年青开始读书,不用问他读什么书?怎么读?——就是读经,从读经开始。这民国建国以前不需要讲,当民国建国以后呢是不能讲,为什么不能讲呢?因为国民政府一心一意地要摧毁这种两千多年来的教育的传统,所以自从民国开国我们民族就很难再有人才出现,因为基础教育没做好。

 

那么,中国古人以读经作为基础到底行不行呢?合理不合理呢?当然我们还要再深究。所以我推广读经的教育是从教育的道理开始说的。

 

这个议题跟我们今天所要讲的读《论语》是有关系的。我们今生有幸能够遇到经典,而经典当中的经典就是《论语》,这是从古人都这样看的。首先我们说什么是经典?为什么叫作经典?再说为什么《论语》是经典中的经典?我们一开始读书就要读《论语》,乃至于读书读到最高点也要回归到《论语》,这不是因为我们今天讲题是《论语》,所以我们这样讲;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有一个人今天来讲《老子》,他会不会这样讲呢?可能会。但是如果我来讲《老子》我就不会这样讲。

 

所以今天讲《论语》,一开始就说《论语》是中华民族最重要的一本书,从《论语》开始,回归到《论语》,这样讲话是很难得到别人的信任的,因为大家都是入主出奴嘛,你站在某一个观点,就尽量地说这一方面的好,而且把它上纲到最好,这是一般人的习性。所以国家在讨论课程的时候,每一种专家都强调自已这一科目是很重要的,是不是?我们一般人的生活也常常有这一种的情况,“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一种把你所知所见彻底化,那当然“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纵使他不能够担纲作主的,但是你深入其中它也有可观呐,也能讲出许多理由,也都很好,但是这是主观的。

 

我们读书做学问、做人,除了主观之外,应该还有客观,所以应该再客观地来看,客观地来看就不会每个人都以自己为高,它是有一个客观可以比较的。

 

我对自己就一直有一些警惕、要求,要尽量地能够客观,所以我在学校开课,如果我开的是《四书》,我就会讲刚才那个话:《四书》是最重要的一个课程,是每一个人所首先要研读的,研读了《四书》之后其它的学问就容易了。但是如果我所开的课是道家的《老子》、《庄子》呢,我就会告诉学生:你们来选这一门课是很好的,但是你要知道这一种学问是第二流的学问,所以有哪一个同学愿意私下里再读《论语》,你只要把《语》读好了,你的《老子》的成绩、《庄子》的成绩我都可以给你打很高。你来读《老子》、《庄子》,最重要的目的也是要了解孔子、《论语》,一个老师怎么可以这样讲呢?我认为可以的,就算是开别的课程,我也可以说《论语》是很重要的。

 

所以我们所谓的读书很重要的一个态度就是要读好书、读有高度意义的书,尤其在读智慧之学的时候,应该先立下这个态度,因为智慧是一种融通的学问,所以你从最高度的把握起,你就很容易笼罩次级的、比较低度的,这跟一般知识的学问不一样。近代的人大概习惯于读知识的书,或是用知识的方法读一切的书,这种态度是要改变的,不是所有的书都是这样读。读书之前我们首先要分清这是知识类的书呢,还是智慧类的书?如果是知识类的书,我们比较容易找到它的路径,凡是知识类的书,都是从浅到深,因为知识的学问是结构的学问,它是像楼梯一样一步一步地增高的,像积柴火一样,是一层一层地累上去的,像这一种学问我们要去研究它,也要从浅的开始,由浅入深。但是智慧之学就不一定要如此。

 

孔子与六经

 

我们今天所要讲的主题既然是《论语》,又说《论语》是经典中的经典,那么就要先说明什么叫经?什么叫典?而为什么有些书可以被称为是经典呢?这些都是有道理的。

 

經,这一个字,一个绞丝旁,旁边一个巠(jing),是以纟(绞丝旁)为形符,以巠(jing)为声符。形符是基本意义,声符是辅助的意义,当形声这个声符又有会意的意思,便叫作形声兼会意。“经”这个字的声符(巠)也有意义,所以虽然“經”是形声字,我们也可以把它当作是会意字来看,“經”这个字就是形声兼会意。

 

它的纟(绞丝旁)是它的本质意义,因为經本来就是丝线的意思,一种丝线,所以用绞丝旁。而这边的声韵呢,坙,这个坙上面有一个巛,像川一样,就是一种流水,而这个坙是地下的流水,地下的水脉。水脉就是代表它有条理,而这个条理最能清楚明白的就是一直线,所以这个“坙”就是一直线的意思。

 

那么,哪里有直线呢?织布机上可以看到直线,我们穿的衣服是由直线跟横线交织的,织布机上那些直线就叫作經线。那么,交织的横线呢?叫作纬线。

 

这个经线有它的特质,第一点特质,要织布的时候经线先要摆上去,所以你去看这个织布机没有在动的时候,经线是摆在那里的,你是看不到纬线的,纬线在旁边。而经线一摆好,经线是哪一种品质的线,纬线就配合经线的品质,所以经线是有主导性的。最后,经线跟纬线比较起来,经线几乎是不动的。

 

所以经线有三个特征:第一先在性,第二主导性,第三不动性,不动就是永恒性。因为经线有这三种性,所以“經”这个字就从织布的线引申为凡是先在的、主导的、永恒的这些事物、这些道理。所以高深的道理、永恒的道理、历久弥新的道理,它就称为“經”,所谓“天经地义”;而一本书如果它所记载的内容是天经地义的,这种书就称为“經”。没有哪一个人的著作他可以自封为“經”,乃至于像孔子——孔子一生好学,所谓“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所谓“述而不作,窃比于我老彭”、所谓“学而不厌”、所谓“发愤忘食,乐以忧”、所谓“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从这些话都可以看出孔子之好学。孔子这个好学啊,我们从有史记载以来,他的好学几乎可以说空前绝后的。孔子之好学,不止是学很多东西,他是学到超乎我们的想象,超乎一般的常情;比如他说:“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为什么?“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这个好学到这个程度是不得了啊!“夏礼”,就是夏朝的礼,这个礼可以说是文物、制度、典章,孔子说它是可以讨论的、可以讲述的;但是夏朝的后代杞国,杞国的人没有人能够来证明,因为杞国——夏朝的子孙——几乎已经都忘了他们祖先的学问,所以没有人能够跟他讨论。孔子说:“殷礼,吾能言之。”这个夏礼是在孔子将近一千年之前,殷礼是在四、五百年之前,这个一千年前、五百年前的事,这些典章、制度、学问孔子都能够讲述讨论,而商朝后代的宋国人却不能够来证成孔子讲的对不对,“不足征”,为什么?“文献不足故也”!“文”也不足,“献也不足;“文”就是这些记录,“献”就是这些贤者;也没有文件,也没有学问家,所以孔子是很孤独的。他这么大的学问,如果有文献,如果有人才,孔子很自信,他一定可以证明他所说的是对的。所以孔子对于古代的学问是广博地去学习,深入地去思考,到最后归结为六种学问,成就为六本书,所谓《易》《书》《诗》《礼》《乐》《春秋》。这个《乐》可能是在操作上而没有成书,所以《乐》这一部经后世是不传的,于是有时候我们说六经、有时候说五经,而这不管是六经,还是五经,这些所谓的经其实都是经过孔子的手整理的。《史记》称孔子是怎么整理这些书呢?删《诗》《书》、订《礼》《乐》、系《易》、作《春秋》。

 

《诗》跟《书》整理的方法是删,因为《诗》太多了,据说有三千篇,孔子选所谓能够“兴、观、群、怨”的,“思无邪”的,可以作“温柔敦厚”教化的,剩下三百零五篇,号称三百篇,就选了十分之一。《书》是古时候的历史记载,历史的文献是很多的,孔子就选择几十篇来教导门徒。

 

有礼乐传下来,所谓周公制礼作乐,其实不是到周公才有礼乐,只是周公使礼乐更加地丰盛成熟,所以“郁郁乎文哉,吾从周”。“郁郁乎文哉”这个“文”就指礼乐而言。而这个礼乐又不是用删的,而是用订的,订正,所以礼有损益。如果是应该遵行的礼不可以废,所谓“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这是依旧礼不改,但如果是可以改的,那孔子也没有墨守成规,“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所以对于礼是订正的。

《乐》也是要订正的,所以“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可见那个时候的《雅》《颂》之乐啊,已经不得其所了,所以叫订《礼》《乐》。

 

对于《易》这本书,也不是删,也不是订,叫作系(jì)。系就是像我们系鞋带,我们系腰带一样,系就是连续起来,又念作xì。什么叫系《易》呢?就是本来的《易经》,孔子没有改它一个字,因为所谓《易》这本书,据说是从伏羲开始,伏羲画卦,伏羲是画了阴阳之后引申为两仪,然后四象,然后八卦,就是伏羲画了八卦。到了文王,从八卦上面再添个八卦,就八八六十四卦;文王推演到六十四卦,叫作文王演易。推演之后对于每一个卦,都作了卦辞,卦辞就是对于这个卦整体的判断给它下一些断语,这叫作卦辞。而周公再进一步,对六十四卦的每一卦的每一爻,就是三百八十四爻,给每一爻再作爻辞,就是对每一爻作细部的判断,这就是孔子所读到的《易》这一本书,先有六十四卦的卦名跟卦辞,然后再有三百八十四条爻辞。

 

孔子读《易》,“韦编三绝”。用皮革线来编的《易》书的竹简,被孔子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因为据说《易经》上的每一个卦都是互相相关的,乃至于每一个爻也都互相相关,而文王跟周公所作的卦辞、爻辞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是相关的,叫作错综复杂,所以读这本书是不容易的,因此孔子读《易》这本书的态度是正确的,要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翻覆的结果呢这个韦是会断的,叫作“绝”;“韦编三绝”就是韦断了三次,用我们的话来讲,就把书都翻烂了。

这本书原是卜筮的书,ト筮是人有疑问,人要做大事、重要的事,有疑问要问神明,就来卜筮。商朝用卜的,周朝是用筮的,卜是用龟甲来卜,筮呢,是用蓍草来分;总之不管用什么方式,都是为了通于神明,请神明有所告示。

《易经》本来是这样的书,而孔子读它的时候有特别的另外一种体会,有一种理解上的转向,就把它从卜筮的书转为哲理的,而这个哲理是人生哲理的,人生的哲理就是修身养性之书。

 

孔子把他的这些体会放在原来的《易》的这本书后面,所以叫作系《易》。孔子以前的《易》我们后来就称为古经,孔子所加上去的我们叫作今传。

 

至于《春秋》呢,“作《春秋》”,孔子自己真正写的书就只有《春秋》。而《春秋》也不完全是自己写的,孟子说孔子怎么写《春秋》?“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就是齐桓公、晋文公主掌的那个时代,叫作“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指那些文章呢都是史料、历史的资料。孔子有幸到国家图书馆里面去看这些资料,一面看这些资料一面抄录,但如果只是抄录这又有什么价值呢?所以最有价值的是后面的那一句话,“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也。’”孟子引用孔子曾经这样说:《春秋》这部书它的事件是齐桓、晋文等等霸主主掌天下的事件,它的文章是这些历史的档案记录,但是《春秋》这本书所要表达的意义——“其义”——“则丘窃取之也”,是孔子自己私下加上去的。所以孔子读书跟一般人不一样啊!我们说我们读书要摘要、抄录,孔子读历史记载也是摘要、抄录,一条一条的,但是他不止是抄原文,他抄原文的时候会把自己的意思加上去,所以变动了原文;既保留了原文的事件,而又加上自己对于原文的了解,乃至于对这些事件的评判,就是对历史作评价、对历史人物作评价,所谓“寓褒贬,别善恶”;这样子把从周平王东迁开始,以鲁国历史为主,从鲁隐公一直到鲁哀公,二百四十二年的历史,作成了《春秋》这本书。

孔子把他之前所有的历史,以及在历史中传承的文化、智慧整理成《易》《书》《诗》《礼》《春秋》五本书,所以这五本书代表中华民族原始智慧的结晶,而这些书已经都经过孔子整理了,所以几乎字字句句都是精金美玉,是孔于心灵所承认的,孔子拿来它教导,不仅是教导他的门徒,孔子当时也一定期待将传诸万世。

 

如果我们没有遇到一种学问传诸万世的,我们的生命是可贵憾的;如果我们没有一种心愿,我们要把某些学问再传给我们子孙,那是我们没有尽到我们的责任啊!果然这些书确实是可以传诸万世,在事实上它也传诸万世了,至少传到我们这里了。

 

五经的排序与扩充

 

为什么这些书可以传诸万世呢?是不是就是因为它是孔子所删订、所著作?你也可以这样讲,但是这样还不能够表示它真正的原因。它真正的原因在哪里呢?所谓传诸万世就是它是一个永恒的不可变动的,它既先在、主导、又永恒,它具有这样的内在品质。为什么它具有这样的内在品质?背后的原因是因为它是从人性出发的,而人性也是千古不变的,所谓“天不变,地不变道也不变。”

 

什么叫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啊,人生之道。人生之道为什么不会变?因为“天不变,地不变”,而人的性也不变,所以凡是一种学问或是一本书,它能够表现人性之真实,而因为人性是不变的,所以这一门学问这一本书就永远会流传在人间,这一种永远会流传的道理,就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这一种记载天经地义道理的书,后来就被称为“经”。在孔子删订这六门学问的时候,还没有“经”这个名称,《论语》中孔子说《易经》的时候,没有讲“易经”这个词,他说:“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虽然这一章有些人说,“五十以学《易》”这个“易”是一个错字,应该是“加我数年,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是“不亦说乎”“不亦乐乎”的“亦”不一定要学《易经》的道理,才可以无大过;不过我们现在用一般的版本,说“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这个《易经》的“易”,孔子只说《易》,没有说《易经》。乃至于整部《易经》里面提到《易经》这本书,尤其是《系辞传》常常提到《易》这一本书,它都只有讲《易》,没有讲《易经》。所以《易经》这一本书没有把自己这一本书称作《易经》,只称作《易》,可见那时候还没有“经”的名称。

 

讲到《诗经》,《论语》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诗》可以兴,可以观”、“学《诗》乎”、“不学《诗》无以言”、“诵《诗》三百,使于四方”、“兴于《诗》,立于礼”…讲到《诗经》这一本书,也从来没有讲叫作《诗经》的,都是讲《诗》。

 

提到《书》,“《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只有讲到《书》。那么当然自己作《春秋》,孔子更不会把《春秋》称为“经”啦,所以孟子引用孔子的话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也没有称为“经”,这个“经”是后人加上去的。

 

加上这个“经”字,我认为是有道理的,是合理的。为么说有道理而合理呢?如果别种书要称为“经,就不一定有理,不一定是合理的。一本书要称为“经”是不容易的,这不是谁规定的,既不是作者规定,也不是皇帝规定,它就是出自于人性,所有人的共识。

 

所以现在有一个问题,尤其对我们当今中华民族的子孙来讲、我们的心里有没有“经”这种观念,我们能不能承认哪些书可以称为经书?假如没有,一切学问都是平等的、一切学问都是主观的、一切学问都是一时的。假如是这样看,你认为这是因为心灵比较活泼、比较现代化,他才这样看呢?还是因为他太肤浅了、他对人生太不了解了、对历史对文化太生疏了……其实就是太没有智慧了?

 

各位今天来参加我们这个活动啊,你是有智慧的,因为你心中有“经”!

 

所以有些书是不一样的,我们现在一般都注重平等——我们当然要注重平等,尤其是所谓近代化的公民更应该要有平等的观念,但现在所谓的公民应该有平等观念,这种平等是在政治的权利义务上的平等,当然这也是很重要的;只是用这种平等的观念来说一切人都是平等的,乃至于一切学问都是平等的、一切书都是平等的,这个看法就不一定全部对了。所以一个词语不能到处用,不能随便用,它用在某方面是恰当的,用在其它方面就不一定恰当。

 

我们刚才说有些书被称为“经”是合理的,尤其是被称为“经”的这种书是很少的,很少有书籍能够达到这样的程度,可以被称为“经”。中华民族几千年来也还不过这五本书称为“经”,你说不是有所谓“九经”、“十三经”吗?“九经”“十三经”也是这“五经”的扩充,仍是以这“五经”为本。

 

“五经”——《易》《书》《诗》《礼》《春秋》有另外的一个排序——《诗》《书》《礼》《易》《春秋》。前面那个排序从《易经》开始排,那是历史的序位。在历史中最先出现的是《易经》,然后是《尚书》,因为《尚书》所记载的是从尧舜以来;刚才说《易经》的起源是来自于伏羲,伏羲属于三皇,那么尧舜就属于五帝;所以《易经》在先,《书经》其次。再来就是《诗经》,《诗经》中有商颂,《诗经》最早的是三代的商,比《尚书》再晚是三代。三皇、五帝然后三代,依时间排序便是《易》《书》《诗》。再来《礼》,《礼》是三代的最后一代,周公制礼作乐的礼。再来是东周的《春秋》。这是历史的排序。

 

另外的一种排序法,是我们去读经去研究这些经典的顺序,也就是它的亲切跟难易的顺序。其中最亲切的是《诗》,所謂“兴于诗”,所以如果要接近“五经”从《诗》读起;然后《书》是历史,也很亲切、很动人,可以兴发人的志气,“兴于诗”的诗就涵着《书》,所以《诗》《书》常常连着一起说。再来是《礼》,“兴于诗”以后“立于礼”,心中有所感发以后你必须要注意节制、次序,这就是礼。或者说有了心中的真实性,你外在表现的礼仪、礼貌才是真实的,才有意义,所以先《诗》《书》再《礼》《乐》。然后再来读《易经》;《易经》讲人心而通于神明,是所谓的天人相感的书,所以从人生通到天地宇宙,先要把人生的事、人生的学问做好了,《诗》《书》《礼》《乐》读好了,再读《易经》。最后读《春秋》。这不是有一点奇怪嘛,《易经》应该放在最后面吧,最高了。其实《春秋》是要把天心在人间展现,司马迁说他所作的《史记》是“究天人之际”,“究天人之际”不就是《易经》的学问吗?“通古今之变”是历史的学问,“成一家之言”是文学的学问,文史哲是相通的,所以《春秋》是最后读的,必须对天地人生的意义有所体悟,才知道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国家整个世界应该的方向,以及每一步对每一件事情、对每一个人作如何恰当的处理,所以《春秋》是最高明的学问,最难得的学问。一个人读书能读到《易经》跟《春秋》那是不得了,这两部书叫作大经,所以“五经”的难易排序以《易》跟《春秋》为最后。

 

这五部书后来称为“经”了,叫作“五经”。而有些经典后人有很好的发挥,比如《礼》;有人认为《礼》这部經它是以《周礼》为本,《周礼》就是理想中的政治制度;另外有两部也是讲《礼》的书,一部是对于各种礼的仪节的节目单,叫作《仪礼》;以及孔子与其门徒讨论礼,不管是讨论《周礼》呢还是《仪礼》,讨论礼的这些文章是礼学的记录,叫作《礼记》;所以关于礼就有三本书:《周礼》、《仪礼》、《礼记》。本来每部经只有一本,现在变成三本,多了两本。

 

当然也有人是用《仪礼》为核心,《周礼》、《礼记》作辅佐,这是无所谓的,总之一个礼变成三个礼,一本变三本。

至于《春秋》呢,《春秋》不好读,必需要作解释,有从历史的故事上解释的,如《左传》;有从义理上作解释的,如公羊、毂梁两家。《春秋》这一部经是一条一条的记录,读起来比较枯燥,而且也很难了解孔子真正的心意,所谓残篇断简,而《左传》、《毂梁》、《公羊》这三传后人也都把它配上了经文,所以现在没有人直接读《春秋》,要么就读《左传》、要么读《公羊》、要么读《毂梁》,所以一部书划为三部,这样又多了两部。

 

《礼》多两部,《春秋》再多两部,就多了四部,五经再加着四部就变成“九经”,大体上九经在唐代就已经定型了。

到了宋代开始注重几本书,一本《论语》,一本《孟子》;而因为从汉代以来的读书人都很注重《孝经》;再来读书人必须训诂,训诂必需要有字典、辞典,古代有一部辞典叫作《尔雅》,知识分子也公认它很重要;所以把《论语》《孟子》《孝经》《尔雅》这四部再加上去,就变成十三经。

 

《孝经》跟《尔雅》这两本书,老实说来《尔雅》是一本辞典,它在读书上、在解义上相当地重要,所以把它附带在刚才说的天经地义这个意义下面,做最后一本,这是有特别原因的。

 

而《孝经》是因为我们这个民族一向都懂得人间的爱,人间对爱的实践要从孝悌开始,“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孝经》对于孝道、孝教是一本很有代表性的书,因此《孝经》这本书也成为经典之一。

 

至于《论语》《孟子》,那更要称为经典了。所谓的经学是汉朝开始的,而汉朝人所研究的经学集中在五经,他们对于

《论语》《孟子》并不是那么重视,《论语》《孟子》是到宋朝才开始被极其地重视,附带再加上《大学》《中庸》。《大学》《中庸》本来是《礼记》的两篇而已,是北宋诸儒表彰出来的,到朱熹正式把它跟《论语》《孟子》编在一起,并且给它作详细的注解,合称为“四书”,所以四书的集结是从朱熹开始。自从《四书》流传之后,也就是宋明儒学兴起之后,很注重所谓心性之学,而《四书》对于心性之学,有非常深刻地发挥,中国的心性之学可以说集中在《四书》。

 

刚才说五经最主要的价值在表现人性,而人性怎么表现呢?在孟子那时候就明显地指出来,人性是从我们的心来体贴、来表现的,合称“心性”,所謂“尽其心者,知其性”。

 

从汉朝一直到唐朝几百年,中国吸收了印度的佛学,而道家则在魏晋时代兴盛——佛学大讲心性,道家境界高远,那么儒家到底有没有这一套呢?

 

后代的学者——就是宋明儒,就从《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以及《易传》这五部书当中,发掘中国的学问也讲心性,所以用《四书》一方面来跟道家、佛家分庭抗礼,一方面点出了《五经》的核心内蕴,所谓“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五经》之所以称为经典,刚才说是合乎人性,而谁来指点出来呢?《四书》把它指点出来。所以《四书》是《五经》的心法。因此宋明以后,《四书》的地位就逐渐超过《五经》。

 

《四书》主要就是《论语》《孟子》两本书,所以《论》《孟》两本书也加入经典的行列变成“十三经”,这是有道理的。中华民族历史这么久,书那么多,汗牛充栋,这么多书里面也就只有这十三部书可以称为经,而被所有知识分子所共同承认。

 

“经”的地位

 

到了清朝编《四库全书》,四库——经、史、子、集,把经摆在四库的开头。经史子集这个次序不是随便乱说的,经确实是一切学问的源头,一切学问的主导;我们翻译佛经,那么多的书把它编成三藏,三藏就是三个宝藏,四库就是四个宝库,藏跟库的意思是一样的,三藏就是三库。我们中国有四库,佛经有三库,这三库叫作经、律、论,经也是摆在前面。我们用佛教的经、律、论来看这个“经”,也可以帮助我们了解“经”摆在最前面的意思。

 

佛教的书哪些叫经?我们可以大概地说,凡是佛说法的记录叫作经。那么律呢?律不是思想性的,律是戒条、规律,这个我们不放在一起比较。至于论,论也是思想,为什么称作论呢?它是讨论。讨论什么呢?为什么能够有所讨论?而且这个讨论为什么能够是可信的?这一切的讨论都根据于经,好像法律根据于宪法一样,所以经、论的地位是不能够随便混淆的——佛所说为经,菩萨所造为论。

 

不过,有一本书很奇特,也称为经,就是中国的《六祖坛经》,它称为经,没有人反对。在佛经里面没有一本中国人著的书可以叫作经的,只有这一本书叫作经。

 

刚才说没有一个人把自己的著作称为经,也不能因为他门徒的崇奉就把它称为经,但《六祖坛经》所有人都承认,因为这本书它也有经的性质,什么性质?——天经地义、永垂不朽,直透佛心,要不然你怎么可以随便这样称呢?所以要称为经是不容易的。

 

我们举个例子说,《老子》就是子,经史子集嘛,经跟子都是思想类的书,哲学类的书,但是为什么分经、子呢?除了十三经之外,其它所有的思想的书都称为“子”,“子”就是先生的意思,先生就是老师,老师就是教学者,或是传道的。他所传的是什么道呢?是“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每一家都有它的道,刚才说“虽小道,必有可观”,小道也是道,他只要有道,他就能够指导人,别人就会尊重他,就称为“子”,“子”就是我们一般说的思想家。

 

孔子也是子啊,也是思想家,也是老师。孟子也是子,老子也是子。但是,为什么孔子、孟子的书上升为经,那么老子、庄子摆在子里面呢?因为他一直只能够做思想家。他的思想呢,所有知识分子认为:还不足以成为天经地义、永垂不朽、“放诸四海而皆准,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还没有达到这样的地步。老子、庄子在魏晋时代这些名士很喜欢讲他们的学问,但是没有人敢说他们的书是经,也没有人敢说老子、庄子是圣人,所以虽然魏晋时代推崇老庄,所谓谈三玄《老》、《庄》、《易》三玄,三本玄妙的书——大谈《老》、《庄》,仍依然不能以《老》、《庄》为经,依然不能以老庄为圣人。由此就可见书之称为经,人之称为圣人不是那么容易、不是谁说了算的,知识分子要有良心。魏晋时代那些名士虽然他们风流、洒脱,但是他们毕竟是有学问的、毕竟是有见识的,他们不会乱来的。

 

在唐朝时候,唐朝的皇帝姓李,据说老子也姓李——老子姓什么,到现在我们还是迷雾一团——因为是迷雾一团他才是老子,他如果让你明白就不是老子了。当时道教非常兴盛,上至皇帝下到贩夫走卒都很敬重老子,再连带敬重庄子,所以把老子这本书称为《道德经》,庄子这本书呢就称为《南华真经》。老子这本书称为《道德经》是因为《老子》这本书五千言,分为两卷,第一卷开头的第一句话是“道,可道。”,所以这一卷称为“道经”;第二卷是从现在的第三十八章所谓“上德不德”为开头,你总是不能取“上”这个字,因为“上”这个字就变成“上经”,其实它不是上,所以不能称为上经,上经就已经是道经了嘛,所以就取第二个字叫作“德经”;“道经”跟“德经”合称《道德经》。

所以《道德经》不是讲道德的,或者说它讲的道德不是一般的道德,只有儒家的书才讲道德,尤其是“孟子者,七篇止,讲道德,说仁义”——这是《三字经》说的——说“道德”,《孟子》的经才叫“道德经”啊,这是真的讲道德,这种道德是儒家意义的道德。当然老子也大讲“道”、“德”,你“道,可道,非常道”不是在讲“道”吗?“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不是在讲“德”吗?“道生之,德畜之”老子整本书都是道啊德啊,但是老子不讲道德,或者说老子讲的道德不是儒家的道德……这让人迷糊啦,所以唐朝的韩愈才作了一篇文章叫作《原道》,对于道作一个还原的了解、作一个本质的了解、作一个根本的了解,叫“原”——还原它本原的意思。他就表示了“道与德为虚位,仁与义为定名”,因为他们都可以讲道,都可以讲德,但是“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他讲了道了,是他所讲的那个道,不是我所说的道;他讲了德了,是他自己说的德,不是我所说的德;这里的“道”跟“德”是“虚位”。

 

“虚位”就是像舞台一样,大家都可以上去,舞台是虚的摆在那里,每一家都可以讲它自己的道,它的基本原理就是它的道,它的智慧方向就是它的道;有了道,就可以讲它的德,因为有德于己、有德于心叫“德”。道不一样,所以德也不一样,不过总之还是道德,所以“道与德为虚位”。

 

那么,怎么判断儒家的道德跟其他家的道德谁是真道德?或是怎么判断它不一样,也就是说怎么把握儒家说的道德?这一种思考很重要,一般人读书见了风就是雨,要知道一个词语有它广泛的意思,尤其是大的概念、常用的词语,每一家都要用,有思想的学者一定会谈到“道”、谈到“德”。

 

佛家也讲道——佛道、也讲德——功德,这每个人都知道跟儒家好像不一样,虽然有人说一样,三家的学问都是通而为一的,这样讲也没有错,但是为什么还有三家?可见它还有不同。如果没有去深深地追究,就不知道它不同在哪里。韩愈认为儒家道德的实质意义是“仁义”,以仁义为基础、以仁义为本、以仁义为核心来讲道德,所以“仁以义为定名”,这个“定名”就是儒家所规定的“仁”,儒家所说的仁,别家没有,这叫儒家的“定名”。儒家用仁义来规范道德,或说是用仁义来作为道德的根本,所以如果讲道德而不以仁义为根本,这一种道德就不是儒家的道德。

 

你不要认为《老子》称为《道德经》是因为它也讲道德,固然《老子》一直讲道一直讲德,而且讲道德,但是《道德经》这个名称原本是道经与德经的合称。

 

并且是一般通俗的称呼,在学术界正式的名称上一直没有采用,所以如果现在我们去看大学的课表,课名大多是《老子》《庄子》,很少人是课表上写着《道德经》、《南华真经》的,那不像话。所以纵使唐朝的皇帝有意识把这两部书升格为经,知识分子却一直不承认,可见这里有个共识。

 

所以我们今天说经典经典,哪些书可以称为经,这是有一定的,有一定的涵义、有一定的高度、有一定的价值跟作用的。我们把价值定在它是人性的发扬,且直接从人性流出,用佛家的话来说——“从最清净法界等流而出”。佛的境界里面也有万法,但这个万法的法界跟我们凡夫的法界是不一样的,我们凡夫的法界是染污的,一个证道者他的法界是清净的,而且是最清净的;最清净法界是佛心中的法界,而从最清净法界等流而出,就是从佛心平等平等地流出来,流出来以后成为语言,这个语言就是他的教导、他的说法,一个悟道者他的语言不是一般的语言,他说的话不是一般的话,而是法,叫“说法”。把这些说的法记录下来那就成为经。

 

各民族的经

 

每一个民族假如有圣人出现,他的后代子孙应该都可以感受得到这些书是不一样的。目前在整个世界上我们能够发现一些书是可以称为经的,至少在那个民族的传统中他们有经,而这个经往往也可以成为全世界共同的经,因为人性总是一样的,虽然肤色不同,住的地方不一样,时代古今不同,但是人性是一样的。所以在世界交通发达以后,这个经就不止是一个民族的经,它可能是全人类的经。

 

哪些民族有经呢?中华民族有经,刚才说了十三经。印度民族有经,在释迦牟尼之前他们就有经——《吠陀经》。释迦牟尼之后那更有经,所有佛所说都是经,叫佛教、佛经。这东方两大民族都有它的经。

 

而西方呢?西方人也有他们的经,欧洲地区不是有经吗?叫Bible。Bible分两部分,耶稣以前是先知所传的,所谓先知就是上帝在一个人心中叫这一个人去宣扬天国的消息,这个人就叫先知,因为他比一般人提早知道天国的消息,所以先知是就著上帝所启示,去宣扬真理的人,把先知所宣扬的道理都记录下来就是代表上帝跟人类的约定,这叫旧约。

 

而耶稣出现以后他认为他是上帝的独生子,他也可以说是一个先知,但是他跟先知的身份地位不一样,他跟上帝亲密的关系比任何先知都还要更紧密,因为他是上帝的独生子,尤其他是最后一个先知,空前绝后,他是唯一的,所以耶稣了不起啊,至少是他自己是这样说的。而他也传达了上帝的意旨,他也跟人间有所约定,这种约定就称为《新约》。所以Bible就分为两部分《旧约》跟《新约》,一般信教的人就把这部书翻译为“圣经”,这是已经在中国流传几百年,大家都习惯的称呼了。现在有些人渐渐地觉醒了,说圣经是圣人的经典,中国的圣人那是孔子啊,所以能够称为圣经的只有一本书《论语》,所以应该把《论语》称为“圣经”!

 

那Bible呢,从某方面说耶稣也是圣人,他所传达的思想,他的记录也应该是经啊,圣人的经典不是应该称为“圣经”吗?如果我们已经把“圣经”这个词语归给《论语》了,那我们对于Biblei这本书就可以另外翻译,或者可以称为“耶经”,耶稣的经。但是“耶经”只有“新约”啊,所以就可以翻译成“新旧约”,用新、旧约这个词语翻译Biblei这本书的书名,应该是很恰当的。

 

我推广读经也提倡英文读经,在台湾编英文读经的教本,其中有一本书就是《圣经选》,有些朋友就跟我说这个名称已经不适用了。那我想以后我在再版的时候就改成《新旧约选》。

 

Biblet也是经,而且也将永垂不朽、历久弥新,所以耶稣当时的自信不是主观的自信,他还没有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他所说的话必定是天经地义的,必定是永垂不朽的,必定对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有教导的意义的,没有一个人可以违背的,所以这如果不止是主观的自信,而他又有客观的意义,那他的教导就可以为后世、为广大的群众所尊奉,他就可以成为一个教,而且成为一个大教。所以现在广义说的基督教,当然包含天主教,它是一个大教,大教就是普世的,它可以普及全世界,所以这部书也是经典。至于默罕默德所传的《古兰经》,它也是有这个高度。

 

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可以称为经的就是这些书了,说起来是不多的,因为人类要出现圣人是不容易的。圣人是人类的眼目,古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这也不是随便的谬赞,说这句话的人心中是有所感悟的。现在就要问我们自己:我们心中有没有经典、有没有圣人?我们是用什么态度去看经典、去看圣人?一个时代需要不需要继续遵从他的民族的圣人,乃至于遵从人类所有的圣人?一个人要不要去读这些经典?这是每个人都要自己去思考的。当然有些时候有国家、政府来提倡,也是应该的,因为凡民痴痴莽莽,所谓芸芸众生。尤其现在整个国家把教育的权利收在它的手里,它的影响有多大,它怎么可以不为这个民族永续的生存,为这个民族全体国民的幸福着想呢?如果要让一个民族永续地生存,要为整个国民幸福的追求着想,请问你需不需要把人的人性尽量地开发出来?而你凭什么可以开发人性,可以让人回归到他自己?所以每个人要自己想一想,而为政者也要“公忠体国”,要以公心、以忠诚,体贴全体的国民。

你要看一看要想一想:是不是有些人他的格是不一样的,叫人格;有些书它的价值是不一样的,叫作经典。一个人或者一个时代,假如远离了经典,甚至是忘记了经典,不是一个人的福气、不是一个时代的福气,是一个人的灾难、一个时代的灾难,因为刚才说经典不是谁作的、不是谁规定的,而是从人性中流露出来的,它就是人性,做人怎么可以远离人性呢?一个时代怎么可以远离人性呢?怎么可以没有智慧呢?如果一个人认为自己的本性是光明的,可以从你本性中流露出思想、智慧、学问,他是不是可以轻视经典,可以离开圣人?还是这种人他正好最能了解经典、他最能尊敬圣人,因为古人先得我心,人性不变嘛!古代的人所理解的人性跟现代人所理解的人性是不变的,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谓“东海有圣人出,其心同其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其心同其理同也。”南海北海都一样,“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其心同其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其心同其理同也。”所以凡是自己认为他是深刻地了解人性,他的思想是从人性出发,凡是这种人他必定能够发现千古上下圣人是同一个圣人。

 

经典是同样的经典,纵使用不同的语言、文章来表现,他表现的内涵的本质是一样的,由此我们就可以推理,否定圣贤、诬蔑经典的人就是反人性的、没有智慧的,你否定了圣贤、忘却了经典是表示没有智慧,没有智慧人生就要受苦。

生而为人而不能够去开发你的人性,这个人叫作行尸走肉,叫作与草木同朽,是最大的可悲啊,这一辈子白费了!纵使有成就,那一种成就也不是人应该有的,至少不是人最应该有的成就。何况是一个时代,一个没有智慧的时代,它是令人感到黑暗的、痛苦的。不过,在黑暗痛苦中过生活的每一个人,其实心里的人性还在,所以他只要一念自反,立刻可以与圣贤相来往,立刻可以面对经典、体贴经典,因此我们在现代这个时代更应该来宣扬,宣扬这种对于经典的态度,然后我们再进一步说如何去接近经典。

 

亲近经典的方法

 

刚才所说的大体上是我们应该用什么眼光来看待经典,你有正确的眼光,于是你就有正确的态度,这个态度总归起来只不过是两个字——敬重。因为它的难得、它的高明而敬重它,其实最根本的意义是因为它本來就是你!你对于自己的生命敬重,你爱惜你的生命,你必定就要注重经典,所以敬重是当然的,这种敬重不叫作封建,也不叫迁腐,也不可以说叫做墨守成规,一个人自己敬重自己怎么是迂腐?一个人想要心地光明,想要生活幸福,怎么叫封建?所以假如对于经典永恒的价值有所认识,必定会起敬重之意。而圣人是一个先觉者,他比我们先走了几步,我们更要敬重了。

 

敬重就可以引起学习的诚意,学习一有诚意就能够在自己心中渐渐地感受到经典的呼唤,而这种呼唤同时会感受到它不是二千多年的圣人在呼唤你,而是你自己在呼唤你自己。所以有了正确的态度,才能够真的有所收获。不过你要有这样的收获,或许也必须有一些步骤要走。我现在把这些步骤介绍一下,当然这不是一定的,一个真正高度智慧的人是不需要有步骤的。不过也不必反对步骤,这个步骤一拉开来是有一个进程的,但是一收起来它是即刻可以达到的,我们看把它拉开来这个步骤。

 

首先你要对经典的文句有所熟悉,熟悉的方式我们称为读经。读又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听,一种是读。所以读经教育就是能听的时候就给他听,能读的时候就给他读。我们每一个人自己,纵使是成人了,也是可以听可以读,总之去熟悉。而所有的文章不管古今,文章是记录思想,思想可以表达为语言,所以文章其实就是语言的提炼,文章并不难读。假如了解语言,这个文章也就离语言不远,也就是你想要去了解,不会那么困难,纵使有些地方是古今用词用字用句不一样,但是大部分的文句还是坦然明白的,也可以说接近白话,所以千万不要有文言跟白话的对抗,不要认为它们之间有隔阂。

 

尤其,经典中最重要的句子往往都是很简明的,或者可以这样说——你只要对简明的有所了解、有所领悟那也就够了,所以千万不要认为语文程度不够,千万不要认为这些书艰难,而不去读。我们提倡的读经跟一般人的读经观念,或说近代以来的读经观念是不一样的;近代以来都认为学以致用,致用的前提是了解,所以读书就要了解。读书需要了解这个观念我们不能说它错,但是不是一定要了解才能读书就需要讨论一下了——属于逻辑数学知识技能的要了解才能读,了解到哪里读到哪里,因为它是建构的学问,我们读书要按部就班;但读生命之书、智慧之书却不是一步一步了解的,它是一种浸润的学问、悟入的学问。浸润是慢慢地渗透的,悟入是灵光爆破,有些时候一下子就能够深入其中,而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打开这道门,天光乍现,你不能够去预定它、你也不是一步一步地去接近它,既然它的文句有些是可以了解的、有些时候是会触动你心灵的,那你就给自己机会去读吧。

 

先把文句读熟了,如果发现还有许多文句连懂都不懂,这个时候你可以再去求解义,我们叫解经。先读经再解经。把文句读熟了,有些义理你模模糊糊的,这个时候再去解经你是有兴趣的;如果连文句都不熟,这本书还很生疏,文章又那么样的艰难,很多人都是怕难而读不进去,就很容易放弃。所以先自己读,有几句的领会,有一些是似懂非懂,有一些完全不懂,这个时候你再去求解。

 

求解有两个方法:一个是听人讲说,但是这个机会比较难得,最好的还是看书,看什么书?看注解。因为对这些重要的书一定有很多人注解过,而一些成名的——所谓成名是公认的——公认的成名的注解都值得我们相当的信赖,虽然你不必永远地信赖,但它至少有相当的信赖的价值,至少它比我们现在的程度还高一些,我们顺着它、依靠它更上一层楼。

读注解也有个方法,假如真的想要全书每一章每一句都了解,那么我提供一种方法叫作“移注法”。刚才不是说要看注解吗?所有注解书都是有原文、有注解,自己做功课,把注解移到原文的旁边叫作移注。程度高的人大部分能够自己解释了,他移注的地方就少,程度越低就移得越多,一句一句地移,就代表你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每一句你都用心了,这样把整本移注过。移注一遍以后,是不是就表示你都了解了呢?还不一定。所以再换一本新的,再看一看哪里不懂再移注;第二次移注的时候你的痕迹就会减少许多,代表你进步了;接着再换一本……要换多少本呢?换到你整本书没有一个地方留下痕迹,就代表你相当成功了!

 

完整地移注过一本书,你再看其它的书就容易了,所以人生要进步也是非常容易的事啊!我就劝人,你要读经,从《论语》了读起,你要移注,从《论语》移起;如果一个人把《论语》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章都能够一拿上手就能够解释,他的古文底子就已经相当高了。其实我们不必去读中文系的,你只要把四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每一个字都会解,你的程度可能超过中文系,你就可以去读读其它的书,《五经》就可以读了、诸子百家就可以读了、二十四史就可以读了……多么方便啊!所以不要从《三字经》、《千字文》解释起,因为从那里解释起,一步一步地爬,什么时候能爬到经典?所以直接从经典入手。

 

这读经的方法如此简单,一般人为什么不做呢?因为难嘛,畏难、怕难嘛!为什么难呢?不熟嘛!要文句熟就先读,读的时候不一定要解,读的时候只是读,读到熟了。什么时候熟呢?读一百遍应该相当熟了。所以我现在发起“论语一百”这个推广活动,希望我们全国国民十四亿人口尽量都来读我们民族圣人的书,都读它一百遍;如果十四亿人口当中有一半,有七亿人把《论语》读一百遍,这个民族马上有救!

 

我们不是要提倡青少年的道德品质吗?他自然提升!我们不是要营造书香社会吗?立刻达成!复兴文化,一定要有一些基础,而且要从内心发出来;说社会和谐,没有道德、没有心灵、没有智慧你怎么和谐呢?那道德、智慧、和谐该怎么教?不容易,只能回归到道德智慧的本质,因为它是一种内在的、自发的领悟,而要有内在的自发的领悟,只能用启发的方式、用熏陶的方式、用指点的方式。

 

谁去指点呢?每个人手上一本经典,古人就在指点我们;有些时候不必到处去听课的,不必到处去开讲堂的,我们要鼓励读书、这是很简单就可以做到的,所以先读,然后解经。而在读跟解的时候,自然就有多多少少的领悟。程子说:“今人不会读书。”(编按:见《读<论语><孟子>法》说现在人不会读书,他说他当时那个时候——我们这个时候也差不多,因为人性都一样。从光明来说入性都一样,都有光明的本质,从污染从混浊来说千古也都一样,所以他说“今人不会读书”也可以用到现在——他说,比如读《论语》,“未读是此等人”啊,“读了后也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那么有没有这种人呢?我认为不多。说还没有读《论语》他是这样的人,读了《论语》居然还是这样,这个所谓读他没有说怎么读如果用我的方法,你先去读原文读一百遍,然后你把每一句都能够理解,就是知识上的理解,虽然他是知识上的理解,但是这个读跟理解的同时应该会有心灵的感悟,而心灵的感悟就会发为实践,变化你的气质,所以说“未读《论语》时是此等人,读了后也是此等人。”我看是很少的,纵使有,比例也不大。大部分的人我预测读了《论语》一百遍,把它都移注好了,必定产生重大的变化,乃至于脱胎换骨!所以程子这是鼓励人,说你读《论语》是要变化你的气质的,不要读跟不读差不多,他是一种勉励、支持。

 

当然如果真的是丝毫没有起变化,那可能不是你,尤其在座的各位,你是有心人,而且刚才听我们说,你知道了读经的态度,读经的态度正确了,你去读它、去解它,你的领悟会更深刻,改变的机会会更多。

 

解经不是为了理解,是为了领悟,而领悟是为了实践;真理解必定有真领悟、真领悟你必定有真实践,这就是阳明所说的知行合一——你知道了一定会做,如果说有人知道了不做,在王阳明说这不是真的知道——不过,我们现在先不管你真的知道,还是没有到达真知的地步,我们总是要去做,总是要鼓励人去做,要鼓励很多人去做,而且要鼓励子子孙孙都要这样做下去,除非你不认定它是一部经典。所以读经不是最后的,读经只是打个基础、给个机会,再来解经,解经也不是最后的,也是打基础给机会,让你领悟,领悟已经对自己的生命有所提升有所影响了,但是这个领悟还要付诸现实的表现,要实践。当然领悟本身也是实践,你就是去解经也是实践,你就是读经也是实践,但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实践是你把它表现在你的日常生活中,这个日常生活或者你平常的起居、饮食、洒扫、应对、进退,也可以扩充成为治国平天下。

 

一个人如果能够认定这种学问的价值,而真的一步一步地去接近这种学问,他将会发现我们最先所说的这种学问是永恒的,这种学问是回归到每个人自己的,这种学问是让千圣万圣,是让千人万人能够心领、能够互相地理解、互相地体贴的。将来再从修身到齐家治国平天下,所谓的内圣外王,我们就能够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我们的民族、对得起我们的祖先、乃至于对得起全世界!

 

所以经典既是自己的、也是共同的;它是既主观又客观的学问;它既是艰难的、也是容易的。所谓艰难,要内圣要外王,这艰难吧?在文句上都已经让人觉得艰难了,何况要理解实践呢?还要永远地实践……艰难啊!但是它也是容易的,当下即是!所以这是一门非常奇特的学问,它不妨碍别的学问,还可以提升善化各种学问、让各种学问都归于善之用,所以我们在这个时代里必需提倡经典,尤其是注重读经。

 

我们提倡经典是把握到所有学问的根源、核心,由这种核心、根源出发,它不反对各种学问、它助成各种学问、它提升各种学问的价值。而只要从读经开始,我们的学问的进程就非常楚明白,每个人都可以当下就做,这就是我所说的读经的态度与方法。

 

我们今生何其有幸,能够重新再面对经典,重新拿起经典读它、解它、然后实践它。

我很诚恳地期待、邀请每一位朋友,我们每一个中华民族子孙,乃至于全世界所有的人,因为刚才我们说基督教徒认为他们的经典是普世的,我们也要认定《论语》是普世的,这两个普世并不互相冲突,让所有的圣人、所有的经典都能够来启发我们让我们的生命更进一步。

 

我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各位!

 

本站编辑: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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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4辑《论语七讲》。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与教育思想,请关注文礼书院,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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