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谦先生:儒家与教育

千万不要小看学术,学者的一些观念发出来,一时之间好像没有力量,但是它如果在全民的生命中种下种子,经过一代两代,就势不可挡。你走对了路,那就光明万丈国泰民安;你走错了路,那就昏天黑地遍地哀鸿。

时间:2014年9月30日

地点:瑞士巴塞尔大学孔子学院

 

谢谢主持人。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大家晚上好。

 

刚才要出发来这里的时候,我才听说我演讲的题目,因为题目不是我定的,所以等一下如果讲得好,是我很能讲,如果讲得不好呢,是那个定题目的人的错,不要怪我。但请放心,这种状况是经常有的,不是第一次了,没有讲不好过。因为我讲了二十年,讲过一千多场,不管定什么题目我讲得都差不多。为什么讲得差不多呢?可能有两个理由:第一,可能是二十年没有进步,所以只好“老王卖瓜”——我姓王——只是这样“自卖自夸”一番,当然讲得都差不多;第二个理由,可能是因为从一开始就讲得很好,讲得很对,天下的道理本来并没有很多,假如一时对了,就对了,而且永远对了,不可以再有其他的讲法。如果有其他的讲法,要么就表示以前不对,要么就表示现在不对。但我觉得我以前就讲对了,所以现在还是要照以前的讲,因此讲得必须差不多。要是不相信的话,我们等一下可以留下时间给大家讨论,如果我所说的有任何一句话,你认为不很对,都可以提出来讨论。一向以来,因为演讲时间不多,我往往只能说一些类似结论的话,就是把结论说到前面,接着才开始解释为什么要这样讲的理由,有时没有足够时间来详细解释,有智慧的人一听,他会自动把后面的理由想通,就不必多讲,也能莫逆于心。而没有智慧的人呢,如果他感觉这些结论跟一般人讲的不一样,跟他以前所想的不一样,甚至跟当前整个世界整个时代不一样,他难免会起质疑,一起质疑,他也就停止思考——停止思考的意思就是他认为跟他以前所闻所知不一样的,就是有问题的,他认为跟整个时代不一样跟整个世界不一样的,一定是有问题的。其实呢,如果有时间让我多做说明,或他能仔细地再深一层思考,应该是可以相互沟通,相悦以解的。我当然不敢说我说的一定是对的,但我很希望大家能够互相了解。我认为天下道理只有一个——这句话也会引起很多人质疑,不过呢,假如我从取得共识的部分先讲,讲那可以定下来的部分,那不能定的,我先不说,于是我说的就不会引起太多的质疑了,我今天尽量保持这一种态度。所以以下我所说的,是我自己认为应该是没有错的,各位如果是有智慧的人,一定会支持我,如果不支持我的,大概是没有什么智慧的人……以上纯属开玩笑。但是呢,似乎也不是玩笑,也可以当今天给我的题目是“儒家思想及教育”,其中有儒家和教育两个论题,它们确实是可以放在一起的,尤其我思考这两方面的问题,是用同一种方式思考的。用什么方式呢?用一种“完整”的方式。什么叫完整的方式?就是没有遗漏的方式、不可质疑的方式。如果可以质疑,它就是有漏洞的,就是片面的,不完整的。凡是片面的道理,譬如往东面讲,纵使可以讲得非常精到而丰富,但总是可以质疑的,为什么呢?因为少了西边。但人间往往是不幸的,那出来讲话的人,常常以自己的研究所得,往一边讲了,而自己不知道他只讲了一边,他认为他所说的是整全的,还振振有辞,这种情况,叫作“泛滥”——把一偏的道理整全化了。为何会泛滥呢?说起来,其起因也是很美的,因为天下的学问本来就是整全的,而人都天生有一种追求整全的心灵,都会有对整全的向往,只要稍有思考力的人,他一动心思,就希望整全。有学问的人,他一定希望自己是走向整全的人。所以凡是大的哲学家、真正的思考者,他念兹在兹地就是想要成就一个整全的学问。那么,是不是他就能够做到整全呢?当然是不一定的。所以,哲学家后来还有哲学家,后来的哲学家后来还有哲学家,而到底哪个哲学家真的达到整全的境界了呢?何况一般的学者?走一偏的人其实心里面也向往整全,所以他才会把他的一偏认为是整全。那么一般人呢,也希望得到整全,不过一般人的思考如果没有比这个一偏的人还高,他往往会被一偏的人所蒙蔽,他以为他所听到的那一偏是整全的。当讲话的人不整全,自以为整全,而听话的人也没有分辨能力的时候,大家的思想就会被导向偏颇,甚至被引导向错误的方向,也跟着去做了一些不完整的事,走向错误的人生,这很可怕。但不幸的是,这是人间的常态啊!所以,我奉劝各位,以后凡是听人讲话,要小心了!其实,片面的道理有没有用呢?片面的道理也是道理啊,当然是有用的,只是把片面当整体时,才会出错。如果讲话的人自己出错了,那就要看听众的功力,如果有人能听出那讲的人讲的是一偏,就不会受害了,如果这个人又知道他讲的这一偏是对的,又知道那没有讲的一边在哪里,自己能补足,那这种听众实在太厉害了,他是比那个讲话的人更上一层的人,这种人是永远不会被误导的。我希望今天的听众都是这样的听众,这样,我就不必担心了,因为不管我讲得怎样,大家只会受益,不会受害。

 

儒家的特色

 

现在,我尽量以整全的态度来讲,各位也以整全的态度来听。我们先讲第一个主题:儒家思想。让我们先了解什么叫作“儒家”。了解儒家可以说很容易,也可以说不容易,我的老师牟宗三先生曾经这样解释儒家,他说:“儒家不可以当作一家来看。”什么叫当作一家?要先知道什么叫“家”。先秦有所谓的“诸子百家”。先秦的春秋战国时代是中国思想非常辉煌的时代,所谓百家争鸣,西方人所谓的“轴心时代”,中国也在那一段时间出了许多思想家,经后世归纳,如班固在《汉书·艺文志》里面,承袭了刘歆《七略》的见解,归纳了先秦的“诸子百家”,列出所谓“九流十家”。而什么叫“诸子”呢?这个“子”啊,就是“子曰”、“子日”那个子。子,原是对男子之美称,也可以说是一个“先生”。“子曰”,我们翻成“老师说”或“先生说”、“夫子说”。被称之为老师或先生,就是个有学问、有思想,堪当人之老师的人。所以,所谓“诸子”就是许多有学问有思想的人。所谓许多有学问有思想的人,其中就含有“这些人的思想和学问各有其特色”的意思。而他既有思想学问,就会有一些人跟着他学习,他有他的徒众。如果他的思想是有深度的,他的徒众通过学习,其中一些人也会变成有深度思想的人。这样一代传一代,就像家族相传一样,这一个系谱就成为一个学派,称为“家”。于是这原来的“子”就成了一“家”之祖。每一家的源头都有一个“子”,他的后代还有一些成名的人也可称为“子”,但是有些家派,其后代传人的名气没有那么大,就没有人称“子”了。比如儒家,我们可以推出三个“子”孔子、孟子、荀子——姓孔的那个老师、姓孟的那个老师和姓荀的那个老师;道家我们也可以推出两个或三个“子”:老子、庄子,或加上列子;墨家,一般人的印象大概只有一个“子”,就是墨子本人,因为墨子之学自墨子之后只传了两三代,而且其中并没有什么大成就,所以后世就忽略了。

 

当然,也有些“子”是不能成“家”的,因为他一时之间没有传人,不传,也就成不了家。还有些虽然成“家”了,但不能入“流”,也就是不能够被学术界所尊崇。所以《汉书·艺文志》才有所谓“九流十家”,十家,就是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和小说家,但是小说家因为思想性不够,所以“不入流”,所以十家里只有九流。本来号称百家,为什么《汉书·艺文志》只列举这十家?有没有道理呢?其依据为何?《汉书》,是后汉的时候写的,在前汉,就是西汉,西汉初年,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就曾经作了一篇《论六家要旨》,总论先秦的诸子百家。他说先秦有诸子、有百家,但是呢,“其可观者”,有相当成就的,只有六家,所以后代讲到先秦的诸子百家,一般人能够举出几家呢,大概也就举出这六家,所谓阴阳、儒、墨、名、法、道德,这六家是比较成形态的。我们再往前看,其实最先归纳春秋时代的思想家的是庄子,《庄子》这一部书的最后一篇《天下》,是《庄子》这一部书的序言。现在我们看书,往往一翻开就是序言,而古人的书,他的序言,都是放在书的最后。到底应该放在前面,还是后面呢?其实,所谓序言,是作者把书写完了,然后回顾,对这一部书作一个简介,交代他写书的动机,拈出书里的大要,或对自己做一个评价,是一本书的导读,叫作序言,可见序言是最后写的。你书还没写完怎么写序言呢?所以依照作文的时间顺序,把序言放在最后,这是合理的。但现代人把序言放在前面是不是不合理呢,不,它也有道理,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看书的人,先看看导论,心中有个底,再看内文,岂不比较顺当?所以,为了读者着想,序言排在前头比较合理。《天下》是《庄子》书里面的最后一篇,而这一篇,写作的态度和笔法跟《庄子》的内篇、外篇、杂篇其他的三十二篇完全不同。庄子的书整部大体都是寓言,都是“谬悠之说,荒唐之言”,但在《天下》篇里却板起脸孔来说话,是一篇很正规的“学术论文”。它总结大约一百年来的学术,分辨潮流,详加评论,是一篇了不起的文章。

 

《庄子·天下》第一句话就是“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现在天下讲求“方术”的人是很多的,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无人能比。“方”就是四面八方的方,方就是一方,我们把空间分成东南西北,叫四方,再细分就是八方,总之方就是一个方向。“方术”就是对一个方向有所研究,成就那一方向的学问,这样做出来的学问,庄子就称为“方术”。庄子在他讨论天下学术的时候,第一句话就告诉我们,天下的学术只不过都是“一偏之见”。这样的眼力,实在厉害啊,漂亮啊!谁敢这样说呢?只有一种通观全局,能提纲挈领的人才敢这样说。可见庄子不是省油的灯啊,庄子也不是天天在那边耍聪明而已啊——庄子的书真的是耍聪明,不聪明的人不要随便看庄子,会被他所骗,因为他讲寓言,你看庄子的书,就好像看卡通,往往哈哈一笑,其实你被他笑了。寓言里面那些人物都是卡通人物,不是历史人物,只有儒家才认真地讲历史,庄子是故意借用历史中的人物来讥讽世界,或是来挑动我们的心灵,让我们的心再度复活起来——好,庄子说“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这一句话很有见识,他说每个人都讲一方之术,而每一个人都认为他的学问是已经不能够再高了,可见大家都以自己的一方之术为完整。接着庄子又说:“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他郑重地指出,这些“方术”,就好像耳目口鼻,都有用途,你说不重要吗?当然重要,但是皆有所用而各不相同:眼睛有眼睛的用,耳朵有耳朵的用,但眼睛只限于看的作用,耳朵只限于听的作用。所以“不该不遍”,不能统摄全局,不能应用多方。但大家又自以为是,甚至互相地批评攻击,于是庄子感叹:“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这里庄子又提出另外一个观念,叫“道术”。“方术”是一方之学,那么“道术”呢,“道术”是“有道”或“合道”的学问,什么叫作有道或合道的学问呢?既然“方术”是片面的学问,那么“道术”就是整全的学问,或是更高一层的学问,也可以说是高明而整全的学问,叫作“道术”。如果各家执着于“方术”,“道术”就被天下那些所谓“诸子百家”所分裂了。这个眼光非常好啊,不只对春秋战国时代的诸子百家需要具备这种眼光,只要你在人间,不管是在东方、在西方,在古代、在现代,一个读书人,一个有思想的人,都必须时时警惕自己的心念,要时时具备这种眼光,要不然,自己难免走向方术,或是被方术之人所导引。而那方术的人自以为他是天下第一,你跟着走向一个偏向,你也自认为天下第一,你就限制了自己。而你如果也自以为有学问、有思想,你也来讲学,表示你的意见,你更进一步会限制别人、扰乱世界,这个人的人生就注定要永远的缺憾。执着的人,越有学问,他的生命越是走偏,越是可怜。

 

西方有一句谚语说:当你发现一道光的同时,你也被遮蔽了;当你开了一扇窗,欣赏这窗前的风景时,其他的门很可能就都被你遗忘了。所以不要认为自己看到一个道理,就以为那个道理了不起,就专门注意到这个道理上,当你越钻越深时,其他的道理就被你抛弃了。人人如此,互不相通,人间何时是个了局呢?这一点如果不点破,人生常常是似乎有进步,但是往往越进步,越觉得人生的缺憾、不完满。那么现在点破了这一点,是不是只有庄子有这个聪明呢?庄子既说“道术将为天下裂”,接下去立即说“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在古代还没有百家分裂的时候,是有所谓“道术”的,古人对于“道术”是用心的。至于问什么叫道术?也就是问“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庄子自问自答,说是“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这个所谓神明之德、圣王之业啊,都从一个根源而来,那个根源就是“道”。而诸子百家只不过是“一曲之士”,他们都是“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的。原来“道术”的“道”从哪里来?神降明出,就像神从天上降下来,在人心之中开启神的光明,所以“道术”是合于天地之道的学问。而合于道术的心灵就是圣者的心灵,他的事业叫作王者的事业,所以庄子说:“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圣”是往内讲的,叫作“内圣”;“王”是往外讲的,叫作“外王”。内圣外王之道,在那个时代已经暗然不彰了,沉郁不显了。由《庄子》这本书最后发出的这样的感叹,可见庄子一生的志向是想要恢复古人的道术。所以我们读道家的书,千万不要认为他们的言语是“谬悠荒唐”,不要认为他们的用心是要“剽剥儒墨”,不要认为他们只在那里耍聪明,更不要认为他们一心想要去隐居。千万不要这样认为,他们的心底其实有一股炽热的心肠,就是要恢复道术——从道而来的学问、合于道的学问,也就是高明的学问、整全的学问。

 

古之所谓道术,可以用“内圣外王”四个字概括。这“内圣外王”四个字啊,一般人常拿来总括儒家的学问,后世儒家都认为自己的学问就是内圣外王之学。《大学》一篇,讲的是“大人的学问”,什么叫大人?能够修己治人的人叫大人。对内修养自己,对外能够治理百姓,这个叫大人。所以“大学”是修己治人的学问,是一个“内圣外王”之学,也可以说就是一个完整的学问。《大学》第一句话就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里的“明明德”就是内圣,“亲民”,就是外王,而“止于至善”,并不是另外一种学问,就是内圣与外王都达到的至善的地步。这不是所谓的道术之学吗?所以庄子先讲古人的道术是如此,然后接下去再讲当时的各家各派的表现。而各家各派我们仔细搜寻下来,他讲了十几家,就没讲到儒家。儒家在当时是鼎鼎大家了,《庄子》的《齐物论》就说“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在庄子时,儒家、墨家是当时的显学,那么,既然是当时的显学,为什么庄子在评论当时各种学说的时候,没有评论到儒家呢?因为儒家就是刚刚他所谓的道术。在庄子的心目中,追求道术的这一个学派,叫作儒家,所以儒家是一种不同于诸子百家的特别的学问。所以我的老师才说,儒家不是什么家,意思是儒家不属于诸子百家之一。在学术界,为了讨论的方便,平面地看,当然儒家也可算是诸子百家之一。但是,如果以学问的特质来看,儒家不应该列为诸子百家之一。这不是一个作为儒家之徒的人自我坐大,说:“你看,我们跟别人不一样,我们高高在上。”如果是自我坐大,那法家也可以出来说“我们这一家跟别家不一样,我们高高在上”,是不是?如果这样每一家也都自己说他不一样,都高高在上,那岂不就是庄子所说的“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的“方术”了吗?但庄子有公开的评论啊,“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道术是从天地而来啊,从人心而发啊,这是整全的学问啊。诸子百家敢这样说吗?但儒家就敢这样说。

 

刚才讲过《大学》是讲内圣外王之道的学问,而《中庸》呢?《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不是回答了庄子所问的“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吗?儒家的学问就是神降明出的学问。假如诸子百家有哪一家敢说他的学问也是如此,那最好,作为一个儒者也非常欢迎。因为那一家就是儒家,他已经不再是道家、墨家、名家、法家、阴阳家等等家了,他就只能是儒家了。因为他讲内圣外王之道,他讲整全的人生之道。

 

完整的学问

 

假如儒家之学真如庄子所说,则进一步说,也可说儒家这个学派,不只是中国文化里面的一个学术主流,乃是世界文化的主流。因为凡是人类的智慧的开发,既然是从心灵的深处、人性的真实开发出来,它就不只是主观的;不只不是个人主观的,乃至于不是民族主观的,也不是一个时代主观的,它是客观的,凡是客观的,就是超越时空的。如果有某一种学问,发自于天性,发自于深心大愿,它必定是客观而普遍的。所以中国兩千多年前儒家的学说,不只是中国的,不只是春秋时代的,它是普世的、永远的。当然其他各个民族如果有发自于天性人心的学问,那它们也都是永恒的、普世的。以上是笼统说。若精细一层说,所谓发自天性人心,其所发的根据尚有深浅之别,根据越深,其所发出的学问越纯粹,所谓“本立而道生”,其笼罩性越强,其融通力越大,不与其他见解相冲突,而可以调适其他见解。如果中国有学问,中国所有学问全部都归于儒家,所有学问都从儒家开展出来,也就是方术都是从道术分裂出来。儒家不只在中国是如此,人类的智慧是同一个智慧,那它就在全世界也是如此。我知道这一句话讲出来,将引起很多人的不满。如果在中国讲说,儒家是所有诸子百家的归宗所在,诸子百家皆从儒家开展出来,乃至于后世所有学问都从儒家开展出来,会引来很多的攻击。我前两年在北京就有一篇演讲叫作《诸子出于儒家论》,已经引起不少人的不满,现在,我来到海外,来到德国、瑞士,又说儒家这一门学问是全人类所有学术的归宗,这样,岂不会引起更多人更大的不满了?他们会说这是大汉沙文主义,是儒家沙文主义。沙文主义是很危险的,因为他自以为是。为什么自以为是是危险的?因为他只是一偏,而他自以为是全部,于是带给自己危险,也带给人类危险。

 

不过,现在我们换一个角度。如果它本来是完整的,为什么它不应该说完整?假如本来是完整却不让它说完整,也是危险的。所以现在先退一步,先不讨论儒家是不是完整的,而先问:天下有没有一门学问是完整的?如果有,那我们是不是应该承认它是完整的?你如果说,世界上有许多民族,古往今来有许多哲学家,他们也都是不可一世的人物啊,他们著作那么多,论证那么精确,他们不也个个自己认为他的学问是完整的,又如何处理这问题呢?如果真有这问题,我认为是很好的事,因为,如果世界上从古到今有任何一个哲学家,他认为他的学术是完整的,那么很好,我说他这个学术就是儒家,没有别的——要不然,我们不要用“儒家”这个词语,它是“X家”,有一个“家”是完整的,这是全人类共同向往所在,总可以吧?天下有没有这一种学问呢?我现在如果说有,而且指定是哪一家,我刚才说了,这样会引起很多的质疑、反对,因为这一种论断是很危险的。这一种论断,刚才说了,往往被方术之家所偷袭取用。我们要时时警惕,以防止方术之家认为自己是完整的,我们也要时时警惕,以防止自己走向偏向而认为自己是完整的。这一种预防是很重要的,有这一种预防的人是对的,但是不可以因为有这一种预防之意,就一口咬定天下没有一种完整的学问,不是吗?所以我现在先不说儒家是一种完整的学问,我们先问:人生应不应该追求一种完整的学问?哲学家应不应该追求一种完整的学问?我想,确实是应该的。假如我们客气一点,我们说我希望追求一个完整的学问,虽然天下很难有完整的学问,不过呢,我还是希望一直努力不懈地去追求,这样说总可以平息众怒了吧?所以现在我也这样说,我们不说儒家不儒家,我们先问:天下人生应该不应该有一种完整的学问?如果你说不应该,那可能会在自己的心灵中产生自我的矛盾。

 

当然了,西方人把所谓“完整”这个观念外放给上帝,只有上帝是完整的,人生总是不完整的,这是西方宗教发展成熟以后所确定下来的人生的观念,这样,人间便不可能有完整的学问。但是,在西方——广义的西方,从古代的到近代的,从欧洲到美洲的西方,而不是这一百年来美国化的西方——他们的学术有一条主流,这条主流,就在对学术完整的追求上。在古人,或许是想要追求完整的学问的,比如说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但是自从一神教确定化以后、人们不敢说自己可以追求完整的学问,即使康德企图把“神学的道德学”向“道德的神学”扭转,他依然要交代这只是理性要求的必然,人的有限性终是不可能真正建立起“道德的形而上学”的。这是西方整个哲学思想发展的大方向。但是在西方之外,现在所知道的另外两种相当高明的文化系统:印度的文化系统跟中国的文化系统,合起来称为东方文化系统。印度在东、西方之间,印度的文化,古印度也有类似西方一神教的倾向——或者说,西方一神教是受古印度文明的启发而发展成就的——到了释迦牟尼佛的时候,很明显地他就主张人类可以有完整的学问,乃至于这个还不只是学问,它是一种心灵的真实境界,是可以追求得到的,而且人人都可以追求得到,因为人人都有这样的本性。以佛陀说法的义理顺序——所谓义理顺序跟历史发展顺序是不大一样的。释迦牟尼是不是说了那么多法,其实是不能考证的,说法是不是按照一定的时间顺序,也是不能考定的,所以现在我们不从历史上考定,我们从义理上考定——义理发展到了最后讲的两部经典,一部是《大涅槃经》一部是《法华经》,这两部经典号称是“圆教”,就是圆满之教。刚才不是讲整全吗?圆满和整全可以相涵。我们也可以说佛教发展到最后发展出整全的教导,在这两部经典里面,尤其在《大涅槃经》里有一个很重要的观念,就是“众生皆有佛性,众生皆可成佛”。成佛是什么观念呢?佛是一个完满的人格,一个完满的觉悟者,所以他的学问当然是完满的,完满的生命就是佛,佛教就是追求生命完满实现的教导。而谁能够实现呢?众生皆能够实现。因为众生的本质都有佛的本性,这个“性”,本义是“性质”,而由其性质,往往可以讲到“性能”。性质,是静态地说,是存有地说;性能,是动态地说,是呈现地说。有其性就有其能。所以如果说众生皆有佛性,就很容易接着说众生皆可成佛,这是《涅聚经》说的。而另外一部《法华经》呢,更进一步,说众生皆已“授记”,授就是颁给你,记是一个记号,颁给你一个记号。授记成佛,就是众生都已经登录在案了,你成佛有望了,不只有望,你还非成佛不可。所以诸位众生们,你不要烦恼了,你一定是要成佛的,只是迟早而已。为什么众生必定成佛呢,因为刚在这个《涅槃经》说众生皆有佛性,人的本性就是佛性,你怎么不能成佛呢?成佛,是完满,众生皆成佛,更是完满中的完满。追求完满本是所有人类共同的理想,在佛教,不仅是你可追求、你可完成,而且保证你完成,不只是保证你完成,你非完成不可。这种教导真是厉害、漂亮!这叫作“圆教”。你怎么说人类没有圆满的学问呢?假如一时没有,印度人也要去追求,其实这本是人性所在,它表现在佛教里就成为这样的说法。那么在中国呢,就更不用说了,更积极于追求整全完满,尤其在以儒家为主流的文化传统下,中国人多多少少都受了儒家的影响。套用近来我们习主席所常说的话,这是中国人的“文化基因”。而这个文化基因是不是只有中国人有呢?假如是只有中国人有,那么中国人就是个神秘的民族,神秘,就是怪人,甚至是有一点可怕。但这个基因如果本来就是人性本有的,人类本来就应该如此的,则中国人并不奇怪,而我们有这样的文化观念,就可以引以为荣:我们中华民族的祖先居然那么早就告诉我们,人心是完整的,我们追求人格应该表现其完整性,假如有一点不完整,都让我们不安。

 

至于从古以来有没有人完整了呢?这个就很难说了,纵使是孔子都不敢说自己是完整的。《论语》记载孔子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孟子》也记载:“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说圣者跟仁者,我怎么敢当呢?我只不过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罢了。孔子不自居为圣人,而公西华说“正唯弟子不能学也”,这正是弟子们所做不到的啊,子贡更进一步评论说:“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子贡说,学而不厌便是一个智者,一个有智慧的人;诲人不倦便是一个仁者,有仁德的人,既有仁德又有智慧,那不就已经是圣人了吗?弟子们视孔子为圣,而孔子不自居为圣,也唯有不自居为圣,后世才说孔子果然是圣人。孔子虽然不自居为圣,但他说“我欲仁,斯仁至矣”,又说“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这个“我欲仁”的“我”,不是孔子说自己,而是指所有的人,所有的人只要想要仁,仁就立刻呈现人的生命只要有一刻回复到礼义上了,他的仁德就覆盖了天下。可见人人都是可以成圣的,当下就可以成圣的。

 

刚才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是一个完满人格的全部的“纲领”,后面的所谓八条目,从格物致知到治国平天下,这是实践的“条目”。《大学》这一篇,是整个儒家之教的蓝图,最后就是一个完整的人格的表现。而《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是指出完整实践的根源。实践的教导,其目的是为了修正他的人生之道,而人生之道的根据在哪里呢?在于遵从人类之性。而人类之性从哪里来呢?人类之性原来是从天地生成而来。所以,“天命之谓性”,率这个性就是人生之道,你在人生之道上起修、修养、修行,这样叫作教,教导自己、教化百姓,使自己和百姓都回归于道。回归于道就是回归于性,回归于性就是回归于命,回归于命就是回归于天,如此“人性”就是“天性”,“人道”就是“天道”,人格也就是完整的人格了。所以,追求完整的人格,是人性本来的要求,是人生必然的追求,任何人都不能够自我否定这样的追求。这是《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四书一致的说法。其实,所谓学问到最后,可以讲成一句话:“所有的学问都在指引人走向圣人”。如果不是指引向圣人,就不是人生真正的学问;如果没有指引向圣人,那学问就是偏颇的。学问而说它是“偏颇的”,不是说它不是学问,而是提醒每个人随时要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和他人的学问到底是在人性的哪一个角落上发挥。当一个人能够这样自知的时候,就不但不会自我泛滥而且会对他人的学问起尊重之感。当然,这“自知之明”本身就要有相当完整的“见识”,如果一个人没有整体的认识,没有整体的向往,你怎么能有所省察有所判断呢?不过,除了天纵英明,一般人的天赋不可能那么高,人也很难做那么深的工夫,而且现在是知识爆炸的时代,天下的学问都在我们眼前,太丰富了,我们不可能完成一切。所以,那完整学问的担子是没有人担得起来的,讲完整的学问是没有用的。但是没关系,我认为每个人在每个当下,只要心存对“道术”的向往和尊重,就可以了。虽然他讲他的“方术”,但是呢,他能自我节制,不至于泛滥,就可以随时长进了。如果治方术的人不以道术作为基础,那就自己限制了自己,自己障碍了自己。

 

因此啊,我们现在不说儒家,我们只说完整的学问。但假如我们真地去读儒家的书,真地去体贴体贴孔子孟子以及荀子,乃至宋明儒,从周濂溪、张横渠、程明道、程伊川,到朱熹、陆象山,一直到王阳明……这些所谓儒学大家,他们心中到底想些什么?他们要做什么?其实想的也就这件事,可见儒家是追求整全学问的学派。而其他各个学派,有没有任一个学派有这样心量的呢?你仔细去读他们的书,去探讨他们的抱负,就会发现他们是没有那心量的。你如果说有,那么,最好,他们也正好就是儒家。因此,我们才一直念兹在兹的,一定要推崇儒家,这个推崇不是一种私心,不是一种造作,更不是一种门户之见,这是理当如此的。

 

儒家的三期发展

 

以上所讲是对儒家学问特质的基本认识,至于其细节,就要各人自己去研读儒家的基本经典了,只要本着那基本认识读去,是很容易自己有所领悟的。接下来要讲的另一个观念是儒家在中国两千多年的传统中,有三个阶段的发展:第一个阶段是春秋时代所谓“原始儒家”,这个第一期的儒家以孔、孟、荀为代表。孟子以后儒家渐渐没落了,虽然在整个中国历史中,儒家都一直起着指导的作用,至少在政治民俗上起指导的作用,但是呢,对于儒家的精神核心的把握,从秦汉以下就渐渐地没落。到了魏晋南北朝,是道家辉煌的时代。这期间,佛家也慢慢传进来,经过南北朝到隋朝,就相当成熟,在隋朝末年有所谓的天台宗,唐朝初年有所谓的华严宗,唐朝中叶有所谓的禅宗。到禅宗出现,中国对佛教的吸收与转化便正式成熟了——天台宗、华严宗、禅宗是中国吸收佛教以后自己成立的宗派,而这三宗都是“圆教”的型态。刚才不是讲圆教吗?圆满的教。一门学术发展到圆满的阶段,不就是表示成熟了吗?中国对佛教可以说是完整的吸收,高度的成熟。

 

道家和佛家,他们多讲高明的境界,这带动了儒家的反省,于是在宋元明这三代完成对儒家高明这一面的探讨,成就所谓“儒家的形而上学”。这是儒家第二期的发展。西方人把第二期发展的宋明儒学,叫作“新儒家”。新儒家的主要工作是面对佛道两家,从自家的根源上开发出心性天道之学,再反头过来批评佛道两家,排斥佛老,叫作“辟佛老”。辟佛老的“辟”字,本来是“开”的意思,就是隔开、排开、分别其界限的意思。这个观念来自于孟子,孟子是辟杨墨,宋明儒是辟佛老,辟佛老是为了维护儒家“成德之教”的纯正性,也完成儒家的高明的一面。不过这些宋明大儒虽然对佛老是辟,但在学术的讨论上,并没有引起所谓的宗教战争,因为中国人不以宗教为人生的重心,也没有所谓的狂热,所以虽然辟佛老,但这些宋明儒者也常和佛老的朋友来往,因为儒家本来是大方的啊。自从后汉三国以来,道家佛家兴盛,到了唐朝,普遍都说中国的学术的主流就是儒释道三家,儒家并没有想要消灭道家的意思,中华民族也没有排斥佛教,反而是把佛教吸收进来,成为主流之一,因为道家与佛家也都是高明而伟大的理性成就,都有其高度的价值,何以要排斥消灭呢?反而因为道家跟佛家的冲击,产生了新的学问成就。

 

不过,我们对这个新的学问成就,要把握到它的特点,就是它并没有违背儒家基本的人生方向,而是站在儒家的理想上吸收了佛道两家的精华。所以有人说宋明儒是“阳儒阴释”——阳是在外,阴是在内,“阳儒”就是表面上是儒家,穿着儒家的衣服,戴着儒家的帽子,讲着儒家的话,引用儒家的经典,其实内心里骨子里是佛家的思想,这叫“阳儒阴释”——各位将来看到这个词语,要好好分辨这一句话是对呢还是不对?是真的渗入到人性渗入到学问的核心去看问题呢,还是只是表面上粗浅的印象?所谓“会看看门道,不会看热闹”,你千万不可没有思考前就相信这种话头,以后遇到有人这样讲,你一定要请他给你说明理由。怎么说明理由呢?从学问的核心处说起。看宋明儒是否违背孔子孟子的学问的真精神,还是只是有某些术语的运用以及问题的讨论是相同的。术语就是概念,概念是客观的,当然可以共享,而问题如果是客观的,也是共同的问题,大家都可以讨论。为何讨论了心性问题,讨论了工夫境界问题,讨论了形而上的问题,就是佛家、道家了呢?儒家和道家、佛家的分别不在这里,而是在其“道德意识”。我们应该看宋明理学家的学问是不是立基于“道德意识”上,如果是,便是从里到外都是儒家。儒家既以追求整全的学问为志向,而且道德的本义就是本末足备、彻上彻下的,儒家讲道德,当然可以有,且必须有其心性论,有其工夫论,有其境界论。讨论心性、工夫和境界并不是道家和佛家的专利啊,看以什么为基础,怎么说而已。所以啊,学问是难说难讲的,应该把握其核心的基础,才能有恰当的了解,不可以太过肤浅。

 

到了近现代,我们又遇到另一个伟大的文化传统——西方的文化传统。现在,面对西方文化,儒家要用什么心态来面对呢?还是要以整全的态度来面对。面对陌生的文化,最能考验那追求整全的气量。我们应该问:难道只有中国学问才是学问吗?难道只有印度的学问才是学问吗?那西方的学问呢?如果西方的学问也是学问,亦即也是从人性发出来的智慧成就,我们应该如何面对呢?在古代,我们不知道还有一个地方叫作西方,不知道西方还有学问,现在渐渐知道了,而且非让你知道不可,它就在你眼前,耀武扬威,拿着刀枪,你非得知道西方文化不可。当这个时候,请问儒家怎么办?你不是追求完整吗?永远向完整而迈进,这就是中国人永远的命运。当然在这这一百年来,命运感应该更加清楚,我们如果能够掌握命运,那这叫作“殷忧启圣”,就是在忧患时刻,正可以激发圣人的觉醒和承担的意志;那清明的觉醒和承担的勇气,代表生命的活力:能觉醒,代表你是一个真有见识的人;能承担,代表你是一个有勇气的人。这种追求完整的态度,其实古人在吸收佛教的过程中已经示范给我们了。一个真正的儒者,理应面对西方,敬佩之余,不是崇拜它,更不是反过头来要消灭自己,而是站在自己的本位上,学习西方,消化西方,使西方智慧与中国智慧融会贯通,成就更丰富完整的文化体系,留传给子孙,并贡献给世界。

 

假如是一个不肖子孙,那就对外是眼红,对内是自卑。这一百年来的中国人就是处在自卑而又眼红的时代,于是产生了两种心理:眼红产生了“全盘西化”的心理,自卑产生“打倒传统”的心理。一个心灵不健康的人,一个心灵儒弱的人,遇到了困难,就只会生出这两种心态,这两种心态都是没有见识、没有勇气而不负责任的,这不是正常的心理,这是“变态”的心理,一般人遇到不如意,他可以变态,因为我们不能要求一般人的人格那么高尚,意志那么坚强,所以一般人不能够让他太过受苦,他受不了,就会暴躁——或是自残,或是反击。人生本来是艰难的,一般人变态,是情有可原的。但如果是知识分子,尤其高级知识分子,尤其想要领导国运的所谓“青年导师”的这些“名流大师”,他们如果也在那里眼红、自卑,那张横渠所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我们天地的心在哪里,我们生民的命交给谁?所以往圣的绝学真的是绝了,天下不但不可能太平,恐怕就要天下大乱了。近一百年来的中国人不仅没有担负起自己的使命,还造成了中华民族的浩劫。不是老天造成的,也不是一般人造成的,而是那些没有见识没有勇气的知识名流造成的!可怜的中华民族啊。

 

所以,千万不要小看学术,学者的一些观念发出来,一时之间好像没有力量,但是它如果在全民的生命中种下种子,经过一代两代,就势不可挡。你走对了路,那就光明万丈国泰民安;你走错了路,那就昏天黑地遍地哀鸿。各位或许感觉还好,因为你们是社会的佼佼者,你们可以漂洋过海,远徒他乡,旅居上国;但苍生怎么办?所以,各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样的话,固然是“大话”,但却不是“空话”,那是一个知识分子本应有的气量。

 

知识分子的思想当然应该跟一般人不一样,因为他有良心啊,有良心的知识分子就是儒家。所以我们要重讲儒家的学问,这种学问没有排斥别的学问,一个整全的生命怎么会自己挖掉一个眼睛,割掉一个耳朵呢?怎么会自残呢?所以一个完整的生命会保护眼耳鼻舌,因为它们各有所用,各尽其所用,就能够互相补足,这就是儒家的态度。五四以来的学风,是一种“意、必、固、我”,以打倒他人为乐的学风,违背了儒家的精神。如果有人说,这样说,儒家岂不都占了上风,什么好事都归给儒家?我说:要不然,你来做这种学问嘛,当你真的诚恳地以这种学问为人为学时,你不也是儒家吗?甚至当你以为有人要占上风,你心里不高兴,这表示你有正义感,你的这种不高兴,其实也就是儒家的心理了。只是,你真的诚恳地不让人占上风吗?还是自己不行,也不让别人行的一种变态心理呢?

 

儒家有道家的境界,有法家的制度,有墨家的理想,到最后是世界大同。它也有名家的精确,孔子说正名,名家就是孔子正名而来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就该当一个君,臣就该当一个臣。“觚不觚,觚哉?觚哉?”觚如果不是觚,还叫觚吗?这就是孔子正名思想。所以我说儒家是一个完整的学问,诸子百家都可归到儒家,道、墨、名、法,儒家都有啊,你为什么要替百家去争个什么面子呢?这学问又哪里是面子的问题?你如果说,别家不是也可以说它涵有各家吗?这种质疑,又回到刚才的怪圈了:如果任何一家,说它涵有各家,那么,这家就失去了这家的特色,它就变成儒家了。所以说,儒家不与各家并列,儒家在各家之上,笼罩各家。如果不喜欢听这种“高傲”的说法,那么,也可以说儒家在各家之下,作为各家的基础。

 

现在到外国来,又会有人开始争,黑格尔怎么样,康德怎么样,这些皇皇大家,你准备把他们摆在哪里?当然该找到摆放的恰当位置,所谓各安其位,各得其所。甚至如果康德、黑格尔的哲学其及人生智慧和道德实践超过了孔子、孟子,那依孔子广益多师、“述而不作”的性格,儒学到现代也是要提升改善的。不过,是否如此呢?这是需要中西方有志之士郑重衡量、审慎决定的,不是像五四时代那些人,以其鲁莽灭裂的情绪所能判断的。我们希望从今以后所有的中国学者,都能回归到儒家,不一定回归儒家已有的表现,但至少要回归儒家向往于整全的精神,继承传统,会通西方,学好科学,完成民主,重铸人类现代文明,这就是儒家在当代应当担负的工作,这就是儒家第三期的发展。有此心愿的人,号称“当代新儒家”。

 

当代新儒家,面对西方,是很尊重的,但不是崇拜,而是认为可以吸收而消化之。所以新儒家对于教育问题,也有其反省,比如说我,我就是;虽然我很不堪,但我自居是新儒家的子弟之一,我的老师就是当代新儒家的主要代表人物牟宗三先生,牟宗三先生说:“儒家不是一个一般的学派,儒家没有什么特殊性,他处处无家处处家,任何理性之所在,就是儒家之所在。”我认为这种精神很符合孔孟的精神,这样的心态是一种健康的心态。我常说,中国一百年来,各种文化、主义纷纷扰扰,但还是以新儒家的心态最为大方平正。中国人面对西方,本来一百年前就应以这种态度步入正轨,但不幸被五四运动所主导,陷国家民族于不幸,耽误了一百年。有的人认为中国是要复兴了,叫作“大国崛起”,这是非常恶劣的口号,我们中国的复兴不是要大国崛起,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地球村时代、国际化时代了,我们要有现代感啊,现在是全人类要共同努力的时代啊,所有的文化、政治、经济,要为全人类着想啊,不是只为中华民族着想,这也是当代新儒家的态度。

 

各位,不仅是学问如此,我们做人、做事,每一个地方都如此。要恢复这种心量,要靠教育,我们希望我们的孩子的人格将来发展整全,那我们应该给他整全的教育。不过,现在是我们的教育心态并不整全,尤其在中国,教育更是明显地偏颇。刚才说了,这一百年来中国学风是打倒传统、全盘西化,而且把这种思想贯注到教育体制中。新儒家的教育期待,是要研究人类一切的学问,尊重人类一切的文化,然后综合人类一切思想,消化人类一切的智慧,而指出人类将来生命的方向。你说,我又在说大话了,别人也可以这样说啊,我们德国的教育家也都这样想啊,瑞士的教育家也可以这样说啊,好吧,他们最好这样去想去做,但他们也是整全的思考、整全的追求,那他们不也是当代的儒家吗?比如刚才说我们希望我们的孩子有整全人格的发展,而整全人格的发展必须有整全的教育思想做依据,而教育思想的背景是知识分子和教育当局的文化观念。如果知识分子要打倒传统、全盘西化,政府接受他们的思想,拟定为教育政策,那国家的教育当然也以打倒传统、全盘西化设计课程;一百年来,经过三代,这全盘西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中华文化已经几乎被消灭了,至少现在的中国人已经不能读中国书,不认识自己祖先的文化,你也不得不西化了。凭什么策略而有这么大的效果呢?有两种:一种是就不教你,让你自生自灭;一种是就打击你,让你在当下毁灭。有这两种态度,中国文化就没了。还好,中华民族号称五干年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这两句成语大家都会说,其实往往只是空话,没真正的学问,说这两句话,就是空话——不过呢,中国文化至少真的是深入人心,是所谓的民族文化的基因,基因是很难丢掉的,经过了重重浩劫,它又回来了。因为这个基因不是来自于方术,而是来自于道术,来自于人性的整全,所谓“天不变,地不变,道亦不变”,这是中华民族子孙应该自我庆幸的地方。我们非常庆幸生而为中华民族的子孙,任何一个民族的子孙都不能讲这种话,说“我们的学问就是全人类的学问”。

 

高明完整的教育

 

那么,追求人类整全学问的教育,应该怎么做呢?首先,没有完整的文化见识,就没有完整的教育哲学,没有完整的教育哲学,就不可能有完整的教育实践。所以现在我们要重新反省我们的教育理论。假如你嫌烦,说,不要紧啊,何必那么麻烦呢,跟着大家走,世界有那么多的教育学家,国家做了那么多的研究,我们跟着走,不就可以了吗?生个孩子还那么操心做什么?你这样想,当然也可以,反正孩子是你的——其实孩子是不是你的呢?黎巴嫩诗人纪伯伦说;“你们的孩子并不是你们的孩子。他们是生命对自身的渴求的儿女。他们借你们而来,却不是因你们而来,尽管他们在你们的身边,却并不属于你们。”你不可以把孩子据为己有,你只是把他生出来,你应该希望他在这世界上好好地活着,活得有意义。但是呢,很多家长把孩子生下来,就掌控了他,不替他前途着想。这个不替他着想有两种模式,第一种模式是明知故犯,真的狠心:我就不让你长大,就不让你完整。但这种家长大概不多。第二种模式就是糊里糊涂: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完整,反正我就送去学校,我照学校的要求要求我的孩子,其他的不干我事。大部分的人从没有想过学校教育是完整的呢,还是不完整?假如没想过,你为什么要送学校?因为送学校,心里比较安啊。一般人是糊涂的,他反正不去想那些问题,自以为安了,当然就不会不安……其实依我看,内在深处还是不安的。另外,像各位这样的社会精英,你是比较能思考的,比较敏锐的,你的心里是常常不安的。但全世界都这样,一百年都这样,形势比人强,如果没有特别的见识,找不到症节点,不安归不安,只好一年过一年,又有什么办法呢?

 

其实,只要识破了那症节点,要把教育做好,是非常容易的,我们只要稍微想一想就好了,不需要教育专家。那我们从哪里想起呢?子夏说:“切问而近思”,我们从眼前的事想起,从最基础的,你所最关心的地方反省起,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发问,并且探索问题的来源,然后从其根源处去解决。譬如,首先你希望孩子“好教”一点,好教,要有两个特质,一是他主动好学,功课好,不需要你多烦恼,你可以放手,他的学习一路顺风;还有,这孩子听话,这个听话,不是说的奴才性格,而是因为你自己是一个有理性的人,他也能讲理,不胡闹,而且当他渐渐长大,有志气有理想,总之是品学兼优。你知道你现实的希望是如此吧?那么,就可以进一步问:怎么能让他如此?一想到这里,大家常常发现,教育是一件艰难的工作,家长想把孩子教好,是不容易的事,而且越长大越不好教,越长大越烦恼。有许多人已经烦恼了几年了,有的人已经烦恼到知道烦恼也没有用,老早已经放弃希望,就不烦恼了,解脱了。在国内的家长,是烦恼到十八岁,反正到高考结束的那一天,考上的,你也管不住了,烦恼是没有用了,没考上的,你也不必烦恼了,反正他没什么前途了。在海外呢,家长为孩子,可能就烦恼到十岁、十一岁、十二岁吧,或者有人烦恼到十三四岁,总之你只陪孩子到这某个阶段,就要放他走,号称人格独立,这个是西方人的做法。你放他走,就不烦恼了吗?或许真的有狠心的父母,真的就不烦恼了,但是内心里还是难免牵挂不安的。

 

我们怎么才安呢?要真的尽了教育的责任,给他一种最完整的、最高明的教育,我们才安。给他完整的、高明的教育,他并不一定能够成圣成贤,要成圣成贤是不容易的,但是你不可以一开始就说,我不让你完整,我不让你高明。所以我们宁可采用高明、完整的目标来做教育,以高明完整作为他人生发展的最高标准。至于教育的实践,是有一定历程的,人性是慢慢展现的,假如你一步一步都看得很清楚,都做得很踏实,于是,你就可以说:“我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给他最丰富的开发,让他达到他可能有的最高的成就。”这样,成就到哪里,算到哪里,你已经心安理得,你就可以说:“孩子啊,我没有辜负你,我对得起你。”如果人人都接受这样的教育,人人都有自己最高明的成长,告诉各位,不需要人人都是圣贤,天下就太平了。

 

但是你的教育如果做得不好呢,你就天天都在障碍他。障碍来障碍去,障碍到某个阶段,就障碍一辈子了。大家都听说教育是“百年大计”,这和现在所谓“生涯规划”不很一样。百年的意思就是人生数十年,号称百年。因为教育是一辈子的事,你要做教育,就应该先对整个一百年做计划,是从未出生到老年一系列的计划,所以,这种计划,不是自已能做的,是要由父母或老师做的。为什么呢?因为当你自己能为自己做计划的时候,你已经长大了,没有百年了,而一个人不能等到那时才开始受教育啊,那时候已经晚了。尤其如果知道人生越早期所受的教育对一生影响越大,就知道百年计划当中最最重要的一段恰恰是他自己不能做计划的那三五年,或十几年,叫作“打基础”。不过,让父母做最重要部分的计划,是不是命运就被掌控,而孩子没自由了呢?当然是,但这不一定是父母要掌控孩子,而是天地生人,本自如此,要不然,你要怎样?现代有些人很提倡人格独立,呼吁要给孩子自由,我不知道孩子在胎儿时、在婴儿时、在幼儿时、在儿童时,他怎么独立,怎么自由?所以,孩子是无辜的,他要依靠父母和老师,父母和老师是要负责任的。

 

其实,如果父母的计划做得好,合乎人性,又实践得好,一个孩子顺着人性而成长,等到他长大到自己能为自己规划的时候,他会发现,刚好是顺理成章,父母跟老师的规划完全合乎他自己的愿望,而他对将来的规划也和父母老早就订下的规划若合符契。这是人生之大幸,他没有浪费一刻时间。那么,假如父母所规划的不对,等到他自己能规划的时候,他将发现他的生命已经有了很多的障碍,而这些障碍呢,是他一生永远没有办法弥补的。父母和老师在他还不知道为自己生命奋斗的时候,给了他无穷的烦恼,这样的父母和老师难道不必负责吗?另外一种情况是,如果父母给他良好的教育,当他自己能规划的时候,他却自己走坏了,那么这责任就不在父母和老师,父母和老师是不必太过自责的。其实,这种情况是理论推出来的,天下间不会有这种情况的,因为人性都是向往于光明的,你只要把基础教好了,这个人的人生就从此步上康庄大道。

 

所以,有关百年大计,只有三种情况会发生:第一,是你规划得好,是理性的决定,理性将引发理性,他将来顺着你的规划,顺理成章。第二种呢,是你规划得不好,他将来后悔不及,这一辈子就这样被父母浪费了。第三种情况是,我们规划得并不很好,但他长大以后,“痛改前非”,自我立志,费尽一生努力,尽量弥补,或许略有小成,但这种人不多。我们当然要鼓励所有年青人不可埋怨牢骚,要当下自我奋发,但我们其实不忍心让我们的孩子成为这样的生命型态。总之,我们为人父母跟老师者,在那一段关键时期,一定要为孩子打好基础。

 

那怎么操作呢?教育可以做的事很多,甚至多到生活中任何一件大小事,都有教育的意义,但我们要能把握重点,执简御繁。不管是听教育专家的还是自己稍微想一想,非常容易就可以知道,语文能力是人生的基本学习能力。相信大家都听过有句话说“语文是一切学习的基础”,尤其语文能力的培养时机是在儿童期,我们说打基础,就要专注这一点,因为这一点很重要,这一点可以说是儿童教育的核心。所谓“语文是一切学习的基础”,什么学习的基础呢?先不讲别的,先讲功课的学习。功课的学习,这是中国人常注重的,功课要学好,尤其在高中以前,尤其在初中以前,更尤其在小学以前,只要语文好,一切功课都可以自己学。所以要提早让你的孩子自己学习,千万不要永远地在拉拔中,你有多少时间、精神、力气拉拔他?大家都很忙啊,都要上班啊,你一不在他身边,孩子就不想学习,那你是很烦恼的,他自己其实也不一定觉得很幸福,因为他的心灵空虚,尤其长大了,还要后悔一辈子。每个家长老师其实都想培养一个孩子提早养成自己学习的习惯,这习惯的条件是什么呢?首先要培养他有学习的能力。人本来都是好学的,一个不好学的孩子是不正常的,是变态的。为什么他不好学呢?往往是因为能力不够,而能力的养成,在他自己还不知道自己人生要追求什么以前,都是父母跟老师的责任,如果父母老师没有在他养成习惯的时候把习惯养成起来,那不好学的习性会影响一辈子,等到他将来想要好学的时候,就来不及了。怎么养成他好学的能力?非常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语文能力好。如果语文能力好,一切的功课就可以用语文来学习。而语文能力要好,其实很简单,因为老天赋予人类在十三岁之前有语文学习的天分。而十三岁之前,又正是他不能规划自己的那一段,所谓的幼稚期,都掌握在我们家长跟老师手中。所以我们如果注意到语文是儿童教育的核心,就应该专心致力于孩子的语文教育。

 

所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老天既然给人类语文的天分,三岁之前是“语言”的天才时代,讲话你不必教,尤其在海外的华侨子弟,是占尽便宜,你如果稍懂教育,你的孩子很容易是“双母语”。办法是:本地的语言不必担心,三岁之内,在家里的“小环境”中跟他全部讲华语,到了三岁,這一辈子华语就成为反射反应的母语了,而本地的语言,在大环境里,不怕学不会。甚至你居住在瑞士,社会用的是德语,你的孩子在三岁之前都没听过德语、没讲过德语,也不用担心,因为人类零岁到三岁是完全的语言天才时期,超过三岁,天分可能减低了一半,但还有50%。这50%的语言天赋啊,也足够一个孩子学两三种、七八种语言了。所以即使你的孩子三岁以前德语都不会讲,上了讲德语的幼儿园,只要几个月,他就跟德国的孩子混在一起了,你烦恼什么啊?

 

有很多中国人,因为长期的自卑,尤其听说移民美国的人——因为我现在在欧洲,不好意思说欧洲的坏话——尤其移民美国的中国人,他们害怕自己的孩子将来不能融入美国社会,所以孩子一生下来,家里不讲华语,只拼命跟他讲英文,他孩子的英语当然跟美国孩子差不多。但结果呢,他既对中国的语言、文字、文化全然陌生,又不能像迈克尔·杰克逊一样去做几十次的整形手术,所以人家看他还是个中国人。纵使像美国这样提倡不要种族歧视的国家,你没有自己的本事,人家还是看不起你的。这个孩子长大了,两不着边,变成国际的“游魂”。所以,出门在外,也很艰难,你们的孩子,要有本事才行啊!什么本事?至少让他双语都好,你不要只有一语,而且还是当地的语。你讲他们的语讲得再好,他们不稀罕,你本族的语好,他们才稀罕,这是你的孩子可以占便宜的地方,你干万不要让他暴珍了命运之神的赐福。所以,从今以后,在家里千万不要跟孩子讲德语了,谁讲德语谁笨,他的孩子也笨。

 

接着,人类三岁到十二岁,是文字操作能力形成的阶段。如果利用天赐的才华,好好教,也是很容易学到两种文字的操作能力的。但怎么教呢?首先要知道,语文教育的全部就是听、说、读、写,听、说是属于“语言”的运用,读、写是属于“文字”的操作。有关文字的学习,以阅读为中心,阅读之前是认字,阅读之后是作文。识字了,自然能阅读。阅读多了,自然会作文。作文不是参加作文班训练出来的,作文是因为读多了,自然喷薄而出,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如果读书太少,下笔就要搜索枯肠,搜了半天搜不出一点东西,那一定做不好文章的。那么,阅读的能力要到什么阶段呢?各位,在海外的华侨子弟,你若去参加海外的中文班,学到最高点,能够看报纸就了不起了,听说如果能够看金庸小说,家长就天天念阿弥陀佛了。

 

一百年来,中华民族国民语文程度滑坡太块,一代不如一代,一年不如一年,不只是海外,连国内都一样,国民的语文程度大体是不及格的。什么叫语文程度及格呢?就是能够读中国书。什么叫中国书?自孔子以来到现在兩千五百多年,在一百年之前,也就是兩千四百多年里,所有中国书都是文言文,而近代用白话文写的这些中国书呢,往往都是违背中国文化、缺乏中国智慧的书。请问一个中国人,如果心中没有一点中国智慧,你怎么做真正的中国人呢?尤其如果是读书人,在学校里读过一二十年中国书,而居然连自己祖先的书都不能读,怎么算作中国读书人呢?所以我们的语文程度定在能够读经、史、子、集叫作及格。有人说我们连白话文都学不好,我还奢想读文言文吗?经、史、子、集,太难了,那要求太严苛了吧?各位,请你先不要这样一口咬定。这时,我们就要检讨到教育的问题上来,仔细想一下,是客观上经史子集难读,还是我们主观上能力不足。而能力不足,是因为人类的语文本来就难学,还是因为我们的教育理论和教育方法错误。假如现在我说,如果我们改变教育的理论跟方法,我们的国民很容易达到那个程度,请问你为什么不改变?你为什么还要刚强地去维护那一句假话,说“古文是很难学的,在海外的华人是很难学会华文的”?

 

各位,你要想想我们的语文教育合理不合理?也就是我们人类的语文,是不是像现代的学校这样教这样学的?先说“语”,大家都知道,大人讲什么话,孩子就会讲什么话,你讲华语他就会讲华语,你讲德语他就会讲德语,你讲英语他就会讲英语,你讲梵语他就会讲梵语……一门语言不管多复杂,一个小孩三岁以前就完全学会,而且讲一辈子。至于“文”的学习呢?也同是一路,在学“文”的关键期内,你教他白话文,他一辈子就会读白话文,你教他文言文,他一辈子就会读文言文。而只会读白话文的人不会读文言文,但读文言文的人也会读白话文,这也是一种“整体性”的思考。所以你要教什么,你就想清楚了,如果教一种能得到两种,你为什么不做?天下有人那么笨,而且笨一百年吗?就是有,整个中国都如此,这不令人痛心吗?

 

中国古人,从孔子以来,一个小孩子读书,就是读文言文,而且读文言文中的最高明著作,叫作“经典”,所谓经典就是永垂不朽的智慧。这些书读几年,一辈子就会操作这种语文,会读、会写文言文,而会操作这种语文,他的白话文会学得更好。曹雪芹,他文言功底好得很,而你说他读不懂白话文,他不会写白话文?他写的《红楼梦》,不就是“白话小说”吗?,杜甫、李白,好像没有白话文流传下来,但你说他们不会读白话文,不会写白话文,不是笑话吗?白话文是所谓“我手写我口”,我的文章记录我的语言。一个人只要识字,便能读白话文,只要会写字,就会写白话文。而文言文是经过整理,经过精确化、简明化、优美化的提炼而成的精炼的语言。普通的语言叫作白话,用白话语言写文章叫白话文;写文章专用的语言叫作“文言”,用文言写文章叫作文言文,古人写文章就用文言。学会文言文就能读五千年的书,只学白话,就只能读一百年的书,你为什么不让我们的孩子学会读文言文?而且我现在还要告诉大家一个观念,就是——文言文的教育跟白话文的教育完全一样。你在十三岁之前教他读的是白话文,他一辈子只会白话文;你十三岁之前教他读文言文,他一辈子就会操作文言文。

 

你说这怎么教呀?你只要反省一下,你的孩子出生以后,你怎么教他学语言的?其实你根本就没有教,根本不必教。只要他一直在听周遭的人讲话,你甚至不必专门对他讲,他都学会了。文章也是一样,你就给他多接触,而且反复地接触。我们给他接触什么呢?拿最高明的文章来,反复地给他念,念到非常熟悉,滚瓜烂熟,念到能够背诵,这叫精读。你就让他把这些文章精读起来,读多了、读久了以后,人的生命是活的,他会产生一种能力,叫作“酝酿”。即使一个孩子学讲话,他也有酝酿的阶段啊,他听了很多大人讲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他随时在那边反刍,嘴巴在念念有词,你不要笑他反复地自言自语讲一些他都不懂得意思的话,他正在成长、正在酝酿,再过几个月,他似乎渐渐懂了,再过几年,就全懂了。我们读文章也是一样啊,你教你的孩子读什么?读《论语》。哦,很多人会说《论语》那么深,我都不懂,他怎么懂呢?但我可以反问你,你为什么不对你的孩子说德语很深,幼儿园老师为什么也没跟你们的孩子说德语很深,劈头盖脑地,就讲德语?这个孩子有没有跟你抗议说“妈妈,请你讲华语好不好,德语好深”呢?孩子知道自己不能全懂,但他对懂不懂无所谓,而家长和老师也对孩子的懂不懂无所谓。所以任何一个孩子,你教读书,如果一上手就教他经典,只是读,又有什么深浅之分呢?

 

海外读经教学

 

但孩子不会区分经典的深浅,教学的成人却要知道经典有几个层次,而且要从最高明的经典开始教。我把中国的经典分为四个层级:最高层,《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这些书教完了教第二层,《易经》、《诗经》、《老子》、《庄子》,这些教完了,再教第三层,古文、唐诗、宋词、元曲,层次最低的就是《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弟子规》。这些蒙书只放在最后面,或作为课余补充,如果太认真教这些蒙书,他是不能成才的。你教他把《论语》背上半本,这些蒙书就能自己念了,你为什么还要教《三字经》?如果不懂人性,不通教育,而自以为是,硬要从蒙书开始,道术将为天下裂!而背完《大学》、《中庸》、《论语》这些书,他就能认千多字了,自己能读白话文了,你为什么还要教白话文?所以各位,回归人类本性吧,一个孩子就是囫囵吞的时候,他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念念念,念到多了,所谓“满腹经纶”,他自然就能酝酿,他酝酿出来的能力,就可以去自己读一切的白话文,包括金庸小说。

 

我在法国,曾听一个家长说“我的孩子如果能够读金庸小说我就非常满意了”,另一个家长,说他的孩子学中文的目的就是读琼瑶……各位你不要笑啊,以当前一般的教学法,海外的孩子能够读到琼瑶,算作异数了。但从今天起,我希望你要立个比较高的志向,依照人性,你的孩子是能够读经史子集的。如何能够?你就用经史子集教他。怎么教?“小朋友,跟我念。”你如果没有时间念,让他跟着播放器念,如果他不念,反复多听也有效。你要营造环境,从怀胎到一周岁时候,就让他听,以后,你有空就教他,他如果还不能看书,就让他跟着念,他能看书了,你就一面指字,一面念给他,你念他跟,直到他会自己指字自己念。就这样子,渐渐地他会背书,大概就能认字了,认字越认越多,所认得的字就可以拿来读白话文。白话文是他自己读的,从最简单的开始,越读越深。我们教学呢,是从最高深的开始教不管他懂不懂,你也不必讲解,所以老师不必要有许多学问。很多人不敢教经典,他说自己对经典没有研究。我说,你不必研究,等你研究好了再来教他,你的孩子都老了。而且你认为你有学问,你教他,你也要所谓的“深入浅出”。当你这样“深入浅出”,把经典那么高明的道理,用很简单的话讲给他听,他会说:“哦,原来孔子跟我老祖母差不多,都只讲这些无聊的话”,那你就害了他了,所以谁讲解谁就在害人。不管你教的是文言还是白话,语文课是不必讲解的,你若教的是白话,你讲解就在害人,因为那么简单的白话,你还要讲得很深刻,不是害人吗?所以当今体制内的老师很可怜的,几句大白话没什么可讲,老师要搜索枯肠讲出一些好像有关又好像无关的话,结果孩子听得云里雾里的,他就在害人了。而你如果教的是经典,你参考了一些书,有点学问,去解释给孩子听,你也在害人。他其实并不需要也不欢迎你讲给他听,你要做的事情是鼓舞他一直反复地诵读,把千古名篇都背起来,就完成你的工作了。当他长大像我们这个年纪,他就不会像我们这一代这么笨。如果我们不教读经,我们就是以自己的愚昧来复制下一代的愚昧。

 

再总结一下:希望大家教中文,从今天开始,就用最高明的教材,先教《论语》。怎么教?说:“小朋友,跟我念”,或跟着播放器念,偶尔看书,偶尔指字。大的孩子,看书的态度可以认真一点,时间可以久一点,小的孩子,像两三岁的孩子,随便看一看,偶尔指一指就可以,他都有印象了。他会慢慢地认字,但他不是一个字一个字认,所以你最好不要去考他认几个字,他随便认,有些字有时认得,有时又忘了,没关系,他会越认越多,越精确。至于阅读,是需要了解内容的,所以从最简单的读起,但他读了书,你千万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千万不要问他懂不懂,千万不要叫他作报告,千万不要叫他写心得。因为孩子读书的心态和大人不一样,他读了或许有一点懂,但不是全懂,他就是全懂了,也讲不出来,他就是讲出来,也写不出来。所以要顺应孩子的天性,他喜欢看书就让他看,纵使看不懂,他也无所谓。他年纪还小,而且只不过读了三五本书,有什么心得呢?我有个建议,从今以后,你让孩子看书,要做登记,当登记到一千本书的时候,才叫他做心得报告。那时他的心得可能比你多了。没有读够一千本,千万不要写心得。同理,有了学问,自然会作文。所以我们最重要的工作是给他学问,不是教他作文。

 

至于什么是真正读经的教学?我有四个衡量的标准:第一,及早读经。越早越好,早到从今天开始。第二,老实读经。读真正的大经,而且只是读,花样越少越好。你就是一心一意读经,一直读、一直读,老实地读。你越多花样,越分散了他读经的心神。第三,大量读经。大量的意思,一是文章尽其可能背越多越好,二是遍数尽其可能反复越多越好,这样,就要尽其可能地用大量的时间。所谓尽其可能,是指每一个人在其自己的情况下尽其可能,最大量的算是“私塾”了,可以一天六个小时、八个小时,甚至十个小时。但在海外,这种私塾比较难得,大部分都是家长自己教,所以我提供“三百读经法”做一个普通的标准——第一个一百,每天进度一百个字;第二个一百,把这一百个字念百遍;第三个一百,给任何人一百分,他会背了,给他一百分,他不会背也给他一百分。这三个一百,叫“三百读经法”。为什么会背给他一百分呢?因为会背,就达到当前读经的目的了,而且一辈子的学问基础就奠定了,每长大十年,他就有另外个领悟,一辈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是最高明的投资。这个套用拉保险的人的话就是“活的越久,领的越多”。所以只要会背,就给他一百分。但他若不会背,为什么也给他一百分呢?不会背,只要念了一百遍,他也在长进啊。对于这点,再说明下:什么长进?反复诵读可以增进孩子的聪明啊,现在已经聪明的会更聪明,现在不聪明的也会聪明起来。有很多智能障碍的孩子,因为读经而得到改善,甚至超越一般的孩子。为什么?因为人类的语言的操作是很复杂的,读经时,让他一直念、一直念、一直念,他要眼到、耳到、心到,才能口到,对脑神经有最大量的刺激。但是如果念的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这样的短句,对语言能力和脑神经的发展,就嫌不足。所以我们既然要教,一定要教“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长长短短变化的句子才更能增长聪明,何况对一生的智慧基础,当然《三字经》比不上《论语》啊,所以谁教《三字经》谁笨,把孩子都教笨了。有人说,孩子对《三字经》比较有兴趣,我想是你才比较有兴趣呢,不是他。如果你用成人已经“没有救”的心态来障碍孩子,孩子生在你家是很不幸的。他怎么有兴趣你知道吗?不是因为有押韵所以有兴趣,不是因为短句有兴趣,他是因为“熟悉”有兴趣,因为“会背”有兴趣,所以如果以上“及早、老实、大量”三点都做好了,儿童读起经来,是很轻松愉快的,这便达成读经教育的第四个标准——快乐读经。熟悉、会背就有兴趣,没兴趣是因为不熟悉、不会背,这种认识是合乎儿童心理的,其他考虑,都是家长推想出来的,都是教育专家骗人的,都是假的,都是肤浅的,都是害人的。信不信由你!

 

所以啊,赶快把应该背的书背完,在海外的孩子用三年五年,最多十年,最少背下三四部经典,《学庸论语》、《孟子》这两本,再加上《易经》、《诗经》,就不得了了。如果你的志气比较短浅,背背《唐诗三百首》,把三百首全部背完,虽然价值不很高,但是已经不错了。你有多少心量,你就有多远的眼光,你所看到的景色就不一样,你下的判断就不一样。我们以前被牺牲了,千万不要再牺牲下一代,我们希望下一代比我们好。他们比我们好不是要比别人强,要去统治别人,而是人本来就应该如此,因为他有这个“本性”。除非你生了孩子是为了好玩而已,要不然,教什么,你要好好考虑了。

 

至于用什么形式教,可以在家庭中由父母亲自教,也可以在小区办读经班,或者在中文学校开读经课,或者另外办读经班,每个星期教一次,这是让大家有一个聚会观摩的机会,每周有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或三个小时的教学——一次聚会不容易,能有三个小时最好。这几个小时中,教学的方法是从一开始到最后,就一直读、一直读,最好可以把两百个字或三百个字当场背会,而一星期所教的功课不只这两三百个字,一个星期可以教到五六百个字,当场没背的,回家由家长在平日督导。在家中每天进度一百个字,念一百遍,这样大概要一个小时,希望每个读经的家庭每天花一个小时时间读经,他的中文在一年两年之后一定比国内的同龄的孩子还要高,而且一辈子是中文高手。而他的德文呢,除了上学读那些非常粗浅的德文课本之外,你一定要教他德文的经典,例如《浮士德》,最少背他个一百页,他的德文一定是不同凡响,而且一辈子德文高雅,不下于德国的读书人。

 

我们大人呢,如果想要增进自己的语文能力,要吸收一点圣人的智慧,要得到安身立命之道,大人也可以读经,也是请你从《论语》开始,把自己的年龄降低到十三岁之前,把《论语》书拿来,只读原文,不要读注解,从头到尾,读一百遍,你就有相当的程度了。如果你看注解呢,我可以保证你看三页就看不下去,我们一百年来的中文教育就这样被耽误了。从今以后,不要重蹈覆辙,请你先读熟再说。每一部经典,先读一百遍再看注解,就势如破竹了,而且一路上会有触类旁通的喜悦之情油然而生。你若没有读熟就硬看注解呢,你就步步艰难,你不是自讨苦吃吗?听说海外有许多华侨朋友喜欢研究《易经》,因为《易经》对老外有神秘感,所以中国人就研究《易经》来神秘其技。我建议你要研究《易经》之前,先把《易经》读一百遍,你将比较容易研究出成绩,没有把《易经》原文读熟,而说他对《易经》有多少研究,我看都是骗人的。

 

各位,这种教育是很简单的,合乎语文教育的原理,合乎天地的规律,从小到大,一概如此。在教育这条路上,你不要有太多的问题了,你的问题都是简单的、容易解决的。譬如问,你孩子几岁读《论语》啊?几岁读《易经》啊?没有几岁的问题,只是问,什么时候开始?从一听到的时候开始。而一开始读,就读《论语》。一个孩子,只要把《论语》熟读半本,就功德无量、功力无穷了,他就可以自己读白话文了,这叫“高度笼罩底度”。至于读白话文,则是从最简单的、他能理解的读起,读越多,知识量越丰富,思考力越敏锐,将来可以转为数理化的能力。只有这条路,没有别的路。走这条路,你不要说我孩子花这么多时间读经,那其他功课呢?告诉你,读了经了,其他功课就很简单了,而且越来越简单。你也不要说我的孩子要学很多才艺啊,天天就跑来跑去啊,哪有时间读经?我说,停掉才艺不就有时间读经了吗?你心里会开始交战,但,你好好想想,现在学才艺不读经,将来想读经,就来不及了,是吃亏一辈子,而你现在读经,将来再学才艺,还来得及,而且会很简单。这种思考,叫作“一元涵盖多元”。人生都是一百年,每天就是那么多时间学习,你把时间调配一下,就会产生不同的效应。

 

总之,文化的见识和学习的能力从语文来,语文能力从经典来,经典从反复诵读来。我推广读经已经二十年了,海外读经也有将近十年的历史,德国汉堡的学堂,是欧洲华侨中教导孩子读经、推广读经、开读经班最久的学堂,也发起了海外读经的推广中心,为海外华侨的中文教育作服务,以后大家可以多多跟海外读经的推广中心取得联系,这里有大量的理论和大量的实证信息可以供你参考。

 

以上所说,只是一味读经、读经,听起来,好像是老王卖瓜。但就如刚开始时说的,我所向往的是整全的思考。有人误以为我跟别人一样,都只顾讲自己的好。讲方术的人,固然“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讲道术的人呢,当然也是“不可加矣”的。有人会说那跟方术还不是一样吗?各位,听了今天的讲座,领悟了“高度笼罩低度,一元涵盖多元”的思考方法,你应该可以分辨其中的不同了。所以,要不要尊重儒家,要不要让孩子读经,请大家好好地思考。思考好了,再自己决定吧。

 

祝福各位!

 

本站编辑: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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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二辑《中外文读经理念与实务》(又名《一场演讲百年震撼》)。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与教育思想,请关注文礼书院,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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