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话〕安其学而亲其师 乐其友而信其道

主讲:季谦先生王财贵

时间:2014年12月8日

地点:文礼书院

 

看到你们黑板上抄了《学记》的句子“安其学而亲其师,乐其友而信其道。”这两句很好,我趁机跟大家讲一讲。

 

首先看“安其学”,你们有没有安其学?“安其学”不正是我们开书院的主要目的之一吗?甚至也可以说全部的目的都在这里。因为这个“学”啊,有广义有狭义,在《论语》中的“学”大体都是广义的,所以,开宗明义就是“学而时习之”,这是广义的;“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这也是广义的;“颜渊好学”也都是广义的;这里“安其学”的“学”,也是广义地说。狭义的呢,狭义的就是指学问跟才华而言,当今大学所开的各种学科,如经济学、政治学、历史、文学、哲学、天文学、地理学等,都是狭义的。即使我们说某一个人很有学问,那学问的学也是狭义的。而所谓的广义的,除了学问才华之外,还有德行、智慧、理想、性情等,也就是所谓“人品”。古人广义的“学”,尤其以“人品”为主。我们教室后面挂的书法“进德修业”,“业”可以解释为“学业”,“修业”与“进德”并立,那个学业就是狭义的,而如果德和业合起来,也用一个“学”字来表示,这个学就是广义的。“安其学”所安的就是广义的“学”。所以,我提出文礼书院的宗旨就是志道、向学,这个学是广义的。所学何事?就是学“道”,这个“道”也是广义的。道就是一切,从本到末,到内到外,都属于道,安其学,大家在这里就要安其学——向学、志道。我前几天跟大家讲话也是叫大家要安定下来,你安定了我才安定,你千万不要说老师安定了我就安定了。我是早就安定了,但是你不安定。所以现在变成是你安定了,我才安定;你们如果不安定,我是不安的,那我这个不安呢,是我心里有牵挂。所以希望大家真的安其学,随时要问自己有没有安其学。

 

再来,亲其师,大家在这点上都做的不错,大概我这个师也不错吧。大家都对我确实很好,我也很高兴,纵使我有不足的地方,大家也都很体谅。大家都很听话,只是我有些时候或许讲话太少,或许不在,大家玩心还重,习性犹存,还没长大,还没成熟,所以,如果有一段时间不注意了,大家就流荡出去了。听说我来了就好一点。这是循外为人啊,还不能自立。真正的“亲其师”,不是对我好而已,而是要把我的期待放在你们的心里面,这才是真正的亲其师。

 

至于“乐其友”啊,这乐其友,你们还算是好的,我也应该满意了。不过呢,小问题总是不断,同学之间,有些小情绪还难免。如果不能及时消解呢,或许越滚越大,这是没有智慧的表现。一般人都是没智慧的,庄子所谓“言者,风波也”。言语就象风波一样,风来了浪起了,一浪推着一浪。本来没事,却煞有介事,这是一般人,庸俗之人,没智慧的人。我相信大家的心都不错,有的是确实好心做了坏事,好心讲了坏的话。心原来是好的,不是故意要伤人,但有时因为情绪容易激动,不为别人考虑,冒冒失失地就发出来了,口无择言,自以为正直。孔子说“直而无礼则绞”,朱注“绞,急切也”,就是太尖刻,没有修饰,也失了平正。所以如果你的心是好的,但因为太急切,自己也失了平正,而且容易伤人。所以,存了好心了,最好也要讲一些好话,这好话不是要哄骗人,也不是乡愿,而是做人本应该是这这样,在直率中,多尊重人,多礼敬人,能直而不绞,这就是你的智慧。

 

有人说中国人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EQ比较差,西方人比较坦率。其实,过于缅腆内向,固然不见得好,但过于坦率直接也不见得好。最恰当的是你有诚意,有诚意的人讲出来的话既是公正有益于人的,又是温暖可以带给人幸福的。你如果觉得有些话应该讲,请你先考虑怎么讲,会不会伤人,假如你说出来对方受伤了,希望你赶快去补救。对别人坦诚的道歉,是一种美德,千万不要害羞,诚恳是最重要的一件事。这个世界上充满了艰难困苦,我们对人要多体谅,要多给予温暖,让别人更能够得到安慰。虽然我们读书的人,不见得要让人家安慰我,我才可以站得住。就每个人自己来讲,要要求独立自主,超然物外,但是我们对别人,还是要多予照顾。别人不照顾我们,那是应当的;我们不照顾别人,却是不应当的。我们只希望能够照顾别人,而干万不要要求别人照顾我们。听懂吗?听懂就好好做。

 

我们书院跟别的地方是不一样的,别的地方,大家可以以竞争为主,只要不用害人的方式竞争,已经是很好的情况了。但我们这个地方要求大家自己精进外,还要求不要有竞争心。我们希望同学之间是互相关怀互相砥砺,所谓“师友一堂”。心存善念、有仁德。仁德不只是存于内心,还要表达出来,仁者爱人,要时常反省有没有爱人之心,爱人之行,才能够乐其友。我提出一个“乐其友”的典范,就是颜回的“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尤其“犯而不校”这句话很重要,为什么能犯而不校?他站得住,他是中流砥柱——以前给你们讲过什么是“中流砥柱”:在河南三门峡黄河的河中有一座石山,那千古黄河滔滔,这座山就一直耸立在黄河河中,所以那座山叫砥柱山;可惜那座山在一九五零年代建造三门峡大水库时被炸掉了,所以现在再没有砥柱山了。但中流砥柱这个思想永远存在人们的心里面。颜回心中有砥柱山,所以犯而不校。当然最好的环境是没有犯,像刚才说的,乐其友,希望我们书院里面大家都不去犯别人,也无所谓校不校了。但是呢,人在世界上,受犯是难免的,所以你一定要修犯而不校的工夫,何况你将来到社会上,你不去犯人,人家犯你的机会太多太多了,你到时怎么办呢?所以要及早培养这种定力,大家都有这定力了,我就放心了。

 

再说“信其道”,你来这里,就要信这里的道,这里的道,就是儒家之道,孔孟之道,天地之道,每个人自己的道。不只是要信道,而且要学道,真正信道的人,一定会学道。刚才说志道而向学,这个“向学”,我希望不只是一般的向学,而是要“乐学”。凡信道之笃,为学必切,进德修业本是自己的愿望所在,向学,就乐在其中了。但这“乐学”啊,一般是不敢说的,一般总是鼓励人艰苦卓絶,奋斗不息。如果鼓励人乐学,这往往会走向快乐主义,快乐主义就是希望人生都没有压力,自自由由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没有压力自由舒服地过日,岂不是最好吗?当然,如果没有压力而好学不倦,精进不已,那当然是最高的境界。但如果没有压力是逃避压力,放纵恣肆,那反而是对生命的消遣和嘲弄。其实我所说的“乐学”,你们应该知道是来自于王艮,王艮是依良知之教而讲乐学,乐学传统来源很远,可上溯至曾点,而最具代表性的是颜回。所以,乐学,就是颜回传统,这是历来的儒者不敢提倡的,王阳明也说他不敢这样教人,只是王阳明的弟子王龙溪特别赞叹颜回,乃至于不惜以颜回来贬抑其他弟子,王龙溪对于曾子、子贡、子夏、子张、子路等诸子的学问都不满。他的教法高明,但也容易出毛病,虽然所出毛病是人病而不是法病,但也不得不防。所以,我有个心愿,希望在书院里倡导颜渊之学,也曾鼓励大家去学颜渊,但是,随时要警告大家,不可以像王龙溪这样过分贬低诸子,落于轻狂而不自知。颜回有一种天生的清明,他学问的统绪就在于“尧舜性者也”,这当然是一个很高的标准,难以企及。不过,人人心中自有圣人之性,你把这个本性真诚地发出来,也可以当下即是。提倡颜回教法,这是一件人生的大事,文化的大事,学术的大事,以后我们慢慢再琢磨。

 

总之,我对大家的不放心有两点,一是大家用功不够,最近因为逼的紧一点,你们用功的情况稍好一点,大家也都觉得自己在进步,我一走进教室就知道了,一看你们的脸就知道了,大家最近是比较能集中精神了。庄子所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只要你的心思不散漫,自然精神凝聚,就有神妙之用,我最近推广读经时,也开出这两句,做为读经教学的要领。读经老师就是一心一意,让教室经声不断,就能把儿童的读经教好,你们求学,也要以这两句话做为座右铭。另外,让我忧心的第二点,就是你们日常生活是不是很平顺很愉悦,还是会起小波浪,我知道你们是不会有大过的。而且这个波浪经过一段时间会自我平息,因为我知道你们进德修业已经有相当的工夫了,你们也能够反省了,看你们日记我也能感受到。你们渐渐在长大,在成熟,就是希望你们成长得快一点,那些小里小气的小情绪就尽量不要再有了。你能够从一点一滴当中,所谓的人伦日用当中去改善你的视听言动,下这种工夫要有自觉,要越做越细,那这样子我就真的可以放心了。

 

我最近又要离开大家,明天要去温州泰顺,去看看那边的装潢、整修,因为房子是新的,我们要稍事整修,才能够让大家去读书、去住。过几天十三号,就是下星期六,就要回台湾。因为十四号,星期天是第十五届全国经典总会考的颁奖。这活动已经办了十五年了,我们有同学就是经典总会考中考出来的,我们经典总会考所考的文字有五十万字,这位同学就考过所有的科目。不过这种考试不是包本背诵,是随机出题目,主考老师念上句,考生然后接下句,每停一次扣一分,以90分为及格,没有整本背熟是考不过的,所以也具有相当的公信力。这种考试是我在台湾读经推广一年一度的大事,我从第一届开始都参加这个颁奖典礼,每一届来受奖的学生约有一千人,加上老师、家长,共约两千人来参加盛会。因为我知道大家很期待我去,有许多家长跟我说他来了是因为想看看我,所以如果我不回去不好意思,十四日颁奖,我就是三日回去。颁奖以后,因为我已经离开台湾半年了,所以那里还有一些其他的事要办,如果北京这里没事,我可能过了年才回大陆,如果有事,我也会回来。

 

所以,我又要离开大家一两个月,难免还要交待一下。交待的就是“安其学而亲其师,乐其友而信其道”,就交待这四件事情。我这次要离开,真的比较放心了,以前我是心存宽厚,每次要离开,都鼓励大家,都说信赖大家,每次回来都说很高兴。以后我知道要严格一点,不可以这样信赖大家,要逼紧一点,因为你们还不成熟,还需要鞭策,就像一匹马,怠惰不跑,要人鞭策;你虽不是马,但鞭策是希望你以后可以更好。

 

如果泰顺那边情况顺利的话,你们放春假后,下学期可能就要直接到新的地方。怎么去,你们的东西怎么运,我跟周主任、净老师、陈老师都已经在做规划了,过几天会慢慢跟你们交待,大家放心。过年就可以跟大家在那边会合。明年四月可能会有几个新的同学来,到明年十月,可能来的同学就更多了。书院的同学越来越多,你们一定要稳得住,你们一定要作模范。现在我对入学的规定越来越严格了,一定是背完三十万字的,我才会收,他们一来就可以马上展开解经和阅读。明年来的这一批,跟你们的进度是一样的。我们书院本来就是为解经、阅读开的,最近一年来,你们还在背诵,这是不正常的,这也是不得已。所以,大家要知道自己的责任所在,你们是第一批,把志道乐学的氛围确定了,那我们书院将来的发展的方向就定了。大家要跟我一起努力,尽这份心,这也是你自已的深心大愿,这也是国家民族的永恒祈盼,这也是人类迟早要走的路。

 

所以,大家一定要做到,不仅要勉强做到,更要自觉地做到,要知道它本该如此。我天天都跟你们讲这些话,期待这些事,你们应当心知肚明。只是有些时候习性犹在,玩心尚存,还没长大。要赶快长大哦,叫你长大,不是叫你装成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长大,是人格的成熟,也是非常地清爽、悦乐、优雅、畅达的。我常对你们讲坦荡大方,你做人要学到一点幽默,不要太死板,讲一些话听一些话,幽默一下就过去了。要做一个完整的人,所谓“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还有最后一点,就是十几天来,大家很关注的两位同学预定明年要到德国去的事。那是春永教授跟杨老师规划的,春永教授是当今世界梵文的大师,所以,我们同学这样的初学者,刚刚学了几个月,就有机会跟大师学,那是大家的福分。其实呢,这也是我们整个书院所有同学能够创造出好学的氛围,人家看得起我们书院,也喜欢我们书院的学生。加上杨老师是读经界多年的朋友,她的孩子读经已经五六年,现在杨老师在全世界推动华侨界的读经,各国响应,对于读经的孩子,像大家,特别喜爱,所以给我们这个机会。这个机会将来是很多的,如果我们最先派出去的同学,对刚才所说的两点都能做到,也就是能够精进向学,而且在生活上能够表现教养,应对得体,受人喜爱,受人尊重,受大家的欢迎,我们就可以继续派出其他同学。所以,这次选上的两位同学身负重任,我已经跟她们说过了,她们在一段期间内要有所准备,除了背诵《入菩提行论》经文之外,梵文跟英语两种外文的口头会话也都要准备好;准备得越多,准备得越扎实,跟着大师学习,才越有收获,要不然就白白浪费这样的机会了。如果其他同学想去,都有机会,到时不是你想去不想去,而是你非去不可。将来或许不是一次去两个,去三四个,而且不止是到德国学梵文,也有机会到其他的国家,学其他的学问。

 

我本来的计划是大家在书院安心读书十年,然后再去周游世界,遍访名师,但是因为杨老师有一次打电话给我,跟我谈这个问题,我本来想不必那么早,甚至今年暑假本来也不要让你们去学梵文的。但是我又一想,机会难得,稍纵即逝,所以可以把求学的时机调整一下。其实你们如果在这安心读书,读十年再出去,那更是不同的景象。这个顺序孰是孰非呢,怎么才比较好,怎么又比较不好,我想我们不必太计较,只要大家诚心向学,先学这个先学那个,我觉得大体都差不多,所以就参加梵文营吧,然后就出国学吧。本来是十年以后才会派你们出去的,你们那时才能够真的代表我们书院,才能够代表现代的一个中国孩子在世界上怎么展现一个学生的样子。而不是像一般的留学生——我们有很多留学生是被人诟病的。尤其是现在很多所谓富二代留学生,家庭富有,出国不是读书的,玩乐斗富,丢人现眼。所以你们做留学生,要学玄奘,学清朝末年那些小留学生,去了就真的要求学,而求学不是要留在那边做外国人。

 

现在打开了“游学”之门,每个人都要满心欢喜,而且“若有一个臣,断断兮,无他技,其心休休然,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别人先有机会出去,也要为之欣喜为之高兴,千万不要争怎么不派我。将来机会是很多的,譬如,有朝一日谁书法学好了,我就派他去台湾跟杜忠诰老师学三个月,你回来就不一样了,机会是很多的。机会还没有来的时候,你一定要自己沉下心来,其实你现在所做的工作是最重要的,比任何学习都重要。出去学是一种广度的开拓,你在这里读经、解经,你的工夫扎实了,这个才是更重要的。所以,有许多机会你也不必欣羡,也不必妄求,你反正都在进步中,不管你在哪里都在进步中。“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你也要素书院行乎书院,素德国行乎德国,还有什么心里纠结的,要大方一点,眼界要开阔一点,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天下都在你的仁德覆盖当中,你仁德就可以面对整个世界。要有这样的怀抱,才配做我书院的学生。

 

再说一次,大家近来读书情况好像比以前进步。没包本的赶快包本,你将来的路就一下开阔了,象长江出三峡,“星随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你现在还在被逼着动弹不得,很闷对不对?其实这是必要过程。好了,大家好好地就照书院的规矩走下去就没错,不要时常想着要开小差,一些小事就不要我再噜嗦了。比如说扫地,其实就是每个人认真一点,比别人多做一点,把别人的事拿来做都没关系,不会吃亏的,你这么年纪轻轻做那么一点小事,怎么会吃亏呢,很奇怪啊。这点小事就不要再让我烦心了。

 

大概是这样子吧,以后有事情陈老师都会跟我联络,我还是会继续关照你们。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

 

本站编辑:澤之

(视频号:@泽之读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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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话”为本站固定栏目,其文章选取以大儒先贤之语录、短文或文章片段为主,字数务求少而精,内容切近而警人,周一至周五每日凌晨4:30定时发布。或有勤学者早起而读之,则可助其反省人生、振拔生命,又或能长其一日之志气,日积月累,德业工夫或有渐进之效,则本栏目不徒为虚设,编者亦稍安心于大儒先贤教导之谆谆矣。

“朝话”其名取自梁簌溟先生同名书籍《朝话》,其义则见之于其书首篇之《朝会的来历及其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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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三辑《永恒的理想:文礼书院》。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思想与教育理论,请关注本站,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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