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谦先生:狭义的宗教与广义的宗教

许多理论的不同都来自于对心性了解不同,宗教的不同,也是由于人类对心性了解的不同。

时间:2008年9月3日

地点:台湾台中教育大学《近思录》第一课

 

笼统来说,各种学术可以说都是一种“教”,“教”可以说是学术内容、思想内容,因为他可以教给人一些东西。

 

“教”,原来就是“教导”的意思。各种学术如果讲了些什么内容,告诉人们一些东西,这“讲些什么内容、告诉一些东西”就是在教导人,所以任何学问都可以看成一个“教”。而如果所教导的内容是要人去做生命的实践,这时,教的意思,就是教育你,引导你走向人生的理想,这种实践的学问,更有“教”的意味了。而若实践之教还有宗教的仪式,那便是一般人很容易认识到的“教”了。

 

现在,我们偶尔听到有人说“儒教”,儒家是个“教”吗?儒家当然有教导你人生理想是什么,而且教导你如何走向人生的理想,所以当然也可以叫作“儒教”,依照“提供人生理想、指导人生方向”之义,那道家也应可称为“道教”,佛教、基督教之为教,因为他们也有对人生的教导。不过,即使是一般人,都很容易有一种警觉:儒家、道家的称为“儒教”、“道教”,似乎和佛教、基督教之称为“佛教”、“基督教”,意味好像不同。如果我们把儒家讲成“儒教”,有个“教”字,好像就不顺口,而道家和“道教”明显有很大的不同。至于佛教和基督教一般就称为“佛教”和“基督教”,加个“教”字,是很顺口的。当然“佛教”有时也可称为“佛家”,但很少人把基督教称为“基督家”的。这到底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一般人都似乎知道这几个“教导”的型态,是很不一样的。但究竟其不同在哪里?一般人不大容易说清楚就是了。

 

我们先看那容易被称为“教”的教,它是有一些特性的,缺一不可。譬如他们好像有一个特定的团体,他们集中崇拜一个他们认为最尊贵的人或神,遵从那个尊贵者的教导,有崇拜的仪式,或特定时候要做的仪式……这就是一般人说的“宗教”了,而简称为“教”。所以,宗教的教,必须有“教主”;有“教众”,就是教徒;甚至还有“教所”,传教、聚会的地方,像基督教有教堂,佛教有寺庙;再来就是有“教仪”,佛教、基督教、天主教不是都有他们特定的“教仪”吗?回教的仪式颇为繁顼——回教徒一天要做五次祈祷,到祈祷时间就祈祷,他们在祈祷时是不工作的。你去寺庙,那些出家众不是也有许多仪式,例如早课晚课吗,那就是教仪。道教也有它的教仪,一般人还很难学呢。如果必须有教主,有教徒,有教所,有教仪诸特性,我们才称它为“宗教”的话,请问儒家算不算宗教?讲到这里,我想我们要先把“宗教”一词的意思讲清楚,才好回答这个问题。

 

“宗教”概念分析

 

“宗教”问题是关系人类很重大的问题,在你还没“信宗教”以前,提早对“宗教”这个词有清楚的认识,是相当有意义,相当必要的事。什么叫作宗教?为什么宗教会吸引人,你最好要有所了解。而你要不要信宗教?你要信什么教?这更是每一个人抉择的事。要了解了才能做抉择,但要了解宗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对于“宗教”这个词的认识,牵涉到形而上学的思考。对于“宗教”的定义,如果没有特别限制,只是就宗教这个词语做一种概念的分析,把“宗教”两个字拆开,依照宗和教的关系,说:“宗教”就是“依宗起教”、“以教定宗”这是牟宗三先生对“宗”、“教”两个字关系的说明,从这里来了解就有把柄可寻。

 

那么,什么叫“宗”,什么叫“教”呢?“宗”,古人常讲,“万变不离其宗”,“万法归宗”;“教”,古人也曾讲“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而把宗教两字合起来,是近代的事情,就因为翻译西方的 religion。这个英文字也很有意思,re是反复的意思, ligion是源头,所以 religion就是“回到源头”的意思。西方人认为人回归上帝,就是回到源头了,要人回到源头,回到上帝的教导,这便是西方宗教的核心意旨。而中国的“宗”和“教”两个字,也很有意思。“宗”的构字法上面有一个盖子,那代表房子,房子里面是一个“示”字,示的上两横,是古文的“上”字,下面中间一竖,两边各一点,不是现在的“小”,那三画,不成字,这三笔原是三条垂下来的曲线,代表一个若有若无的形象。“上”就是上天,上天垂下一些景象,似乎对人有所告示。上天的告示是用言语,还是用动作呢?都不是。用什么?用象征。所以“上天若有若无的告示”叫作“示”,而那象征,有一种奥秘的、深远的、不容易了解的意义。所以凡是用“示”字做形符的字,都带有深远奥秘的意思。譬如“祯”、“祥”、“祸”、“福”、“祈”、“祷”等等。这个“宗”字和常相连用的“祖”字,也都是示字的系列。

 

上天的告示是神秘的,引伸凡是一切神秘的事物,例如鬼神之事,都可以用“示”来表示。这“祖”字,左边一个“示”,表示他是古老、神秘的。右边一个“且”,表示牌位。“且”本来就是“祖”的意思,原来不需要加“示”,只是被“而且”的“且”借用,变作连接词;所以这个字有好几种念法,现在念“qiě”,原本是念“jū”,还可以念“zǔ”。“且”字被借用为连接词以后,因为常用,还不回来,“久假不归”,所以我们只好再加一个形符——示,而成“祖”字,专门表示原来“祖先”的意思。至于“宗”字,上头的门部,表示是房子,下面的示字,表示是鬼神之事,在此是代表祖先,所以“宗”字的原义是“宗庙”,“宗”字和“祖”字意义相通,合称“祖宗”。“祖”和“宗”都有源头的意思,回溯源头,我们叫“认祖”、“归宗”。

 

还有一个用“宗”字造的常用的辞,叫“宗派”。什么叫“派”?水的分支叫“派”,所以“宗”是最早最先的一个源头、一个顶点,“派”是后来的分支,叫“宗派”。同一宗,而有各种派,在一般的观念里,世间所有的思想学问都从一最高的源头而来,因此说“万法归宗”。

 

《论语》也有一个地方提到“宗”说,“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教我们要亲近那可亲之人,也就是那个值得你归宗,值得你向往,学习的人。“亦可宗也”的“宗”当动词用,“宗”是信靠的意思。那么现在如果是一种思想、一个人,值得信靠,可以作“宗”,而这个宗照理来说,它可以越推越高,高到最初的源头。人生的信靠达到最源头是什么意思?西方有一种观念很可以解释这个意思。有一个神学家叫田力克,他提出一个观念,叫作“终极关怀”。人生有一种“终极关怀”,这终极关怀会在每个人的生命升起。什么叫关怀?就是你一直关心它、思考它,一直想要明白它,达到它。关怀而说“终极”,就是它几乎不可能得到,它是一种你将投入终身向往,努力地迈进,而永无止境。人类有某种关怀,是这样深不可测遥不可及,所以才叫做“终极关怀”。田力克这样来解释宗教,解释宗教的关怀,认为宗教的关怀是终极的关怀,那见识是相当高深的。用“终极”这两个字来解释“宗”最后的、最高的理想,相当贴切。那终极关怀,就是我们心灵的“宗”之所在。有了这样的关怀,我们人类就可以“依宗起教”,就可以教导他。“依宗起教”,而依“教”来定“宗”

 

既然说“宗”是人类不可企及的,那就需要有个特殊的人物,能深知“宗”之所在的人来告诉我们。这个人依他领悟的“宗”来教导众人,并规定仪式。牟先生称“宗”是“依宗起教”,那了悟“宗”,而又“依宗起教”的人,就是教主。他了透了人生的终极关怀,而成为万民的归宗,那些归向他的人,就叫“信徒”。信徒对于“宗”,是不透彻的,只能无穷地向往,而对于“教”只能信奉不渝。那“教”维持了“宗”的稳定性,牟先生称为“以教定宗”。“依宗起教”、“以教定宗”合称“宗教”。这种以教主为宗的教,我称为“狭义的宗教”。但我们如果广义地看,一门学问有宗有教,也应该可以称为宗教。意思是:如果能够提出终极关怀,而且对终极关怀之向往有所说明,对人生有所引导,这种学问都可以称作宗教,或者说都带有宗教性。我称为“广义的宗教”。

 

狭义的宗教

 

狭义的宗教当然有“宗教”性,教主就是终极关怀的宣示和指引者,这在基督一神教最为明显。狭义的宗教可以以基督教作代表,你看它有没有“宗”?有。有没有“教”?有。那么“依宗起教”,谁能够“依宗”呢?有两种人可以依宗,一种是“传达上帝信息的人”,叫做先知。他首先得到上帝的信息,上帝以各种方式显示讯息给他,他把这些讯息传达在人间,这种人叫作先知。还有另外一种呢?另外一种是“能够拥有终极关怀的人”。先知所传导的终极关怀是上帝显示给他的,而第二种形态是上帝自己降生在人间,但是上帝的降生不是上帝直接显现,还是要生而为人,“道成肉身”,即所谓的“上帝之子”耶稣。

 

所以耶稣是第二种对于上帝有所体会的人。第一种叫先知,第二种是上帝直接派他的“独生子”来人间,也可以说上帝直接降生的意思。因为上帝与耶稣,他们共同点就是“圣灵”,上帝就称作“圣父”,耶稣称作“圣子”:圣父、圣子、圣灵原来是“三位一体”的。圣父是客观说,圣子是主观说,圣灵是绝对说。从客观、主观、绝对这三方面来说同一件事,这是一种相当完整且相当高明的说法。所以可以自诩他就是真理、生命,因为他就是世界的源头,也是人生的源头;而他也是道路,因为他指出了人生的终极归向所在,他教导人们如何起信,如何祈祷,如何得救等方法。

 

如此,基督教乃有了终极关怀又有了教训。教训首先由先知传达,由先知传达的教训记录下来,认为那就是上帝和人的约定,这些约定称为《旧约》;因为后来又有耶稣的教训,耶稣的教训是用不同的方式——耶稣是上帝直接显现的方式——对比于先知传达的方式,直接显现既然是新的方式,这种约定叫作《新约》。所以《圣经》有两部分,以耶稣降生那一刻作分水岭,耶稣降生以前就是旧的,耶稣降生以后就是新的,但是里面都传递着基本的主题,就是上帝的权威和人生得救的希望。上帝的权威是不可测的,人生的得救是不能自我完成的。所以,如何顺服上帝和如何得以永生,是人生的终极关怀所在,这种关怀甚至是用永远的生命都达不到的,要靠上帝的垂怜和耶稣的救赎。这就是西方对于宗教的看法,他们的人生观和宇宙观就来自这样的宗教哲学,当然你也可以说他们这样的宗教哲学是来自于他们的人生观和宇宙观。你要不要信基督教呢?你要用你的人生观对照一下,你才能决定要不要信。你知道他们所信的教和为什么去信那个教,你才能了解他们的心灵。现在我们中国面对西方世界,要了解这一套,我们才知道西方人怎么样想问题,也才知道我们要不要全盘西化,因为你的西化最后也必须进入这一套。

 

基督教是必定有教主,他们的教主是絶对崇高的,只能有一个。为什么必定有唯一的絶对崇高的教主?因为只有完全体贴最高的道的人才是教主。先前的那么多先知是一个一个不成熟的教主,耶稣是才是单一的成熟的教主。有了这样的教主必定有教众,因为人类的心灵深处总有一个终极的关怀,人类总是向往于一个不可知的圆满,所以人类会有一种向往,希望解破终身之谜,解破世界之谜。而如果照基督教的看法,人类原则上是没有能力达成那愿望的,于是永远被那不可知的命运所胁迫、所恐吓;如果出现一个人,他宣称能够了解世界之谜,这个人以及他之所说便成为万众心灵的归宗,叫作教主,群众只好跟着走,叫作教徒。耶稣走过的地方,不是有很多教徒跟着吗?他死后不是门徒们到各处去传他的“福音”,拥有许多教徒吗?教徒再传教徒,信教的人愈来愈多,他们渐渐会有一些传教的地方,他们用什么来传教呢?用他们的教主所开的“教”来传教。那些教的内容,都早已记载在书籍里,那些书与教同在,是教徒们的天经地义,高文典册,叫做“经典”。这些教徒一代传一代,总是“以宗为本,依教奉行”,那些经典,维持了“宗”的不变,这就是宗教徒必须传授经典的理由;各种宗教最重要的活动就是研习经典传授经典,这就是“读经”的传统在宗教里容易被保持的原因。

 

在佛教有三皈依,所谓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皈依佛就是皈依教主,假如教主不在了,就皈依法。为什么皈依法?因为这些法就是教主教导的记录。佛所说的法,成为经典,是依宗起教,而后代的和尚传法,就用经典教人,是以教定宗。所以如果和尚不依佛经来教人,就不是正信的佛教了。一般人并没有能力皈依法,所以一般人要皈依僧,皈依和尚。皈依和尚的目的其实就是皈依法,皈依经典;皈依经典的目的其实是皈依佛了。所以三皈依其实只有一皈依,就是皈依佛。佛就是教主。有教主、有教义——经典、有教徒,教徒一多,就又有了教所——寺庙,传教或修行时,也有一些特别的教仪,因此,佛教在某些地方类似基督教,符合狭义宗教的定义。

 

但是,基督教只能是狭义的宗教,佛教却不一样,佛教既可以以狭义的宗教出现,也可以以广义的宗教出现。什么情况下佛教可以是广义的宗教?譬如禅宗。禅宗就可以没有教主,也可以不汲汲于有教众,他可以没有教所、教仪等等,他甚至可以说自己不是佛教徒。为什么?他可以说他自己就是佛,不是皈依佛。

 

《六祖坛经》里讲三皈依,没有什么外在的佛可以让人皈依,所皈依的是自性佛。既没有佛可皈依,也没有什么佛所留下来的法可以皈依,因为那些法都不是最后的,都不是终极关怀本身,是从终极关怀衍生出来的教;所以如果有法可以皈依,所皈依的只是自性法,所有的法都是我的自性所流出。因此,也不必皈依僧,因为僧所要教导的法都不离我的自性,所以皈依的僧是自性僧。这种禅宗精神,哪里有教主呢?哪有教徒呢?哪需要教所呢?哪需要教仪呢?所以他们“呵佛骂祖”了,说:“我若遇见佛,就打杀给狗子吃。”何况是祖师呢?这样,狭义说的“宗教”的样貌就解除了,如果还以宗教称之,可以说是广义的宗教了。虽然一般佛教徒,都表现得像基督教一样“信教”,但是它不必然这样。不过,基督教必然要“信教”,基督教不能够“呵佛骂祖”——不能呵“上帝”,不能骂“耶稣”,所以基督教只能展现为狭义的宗教。

 

佛教本质上可以不是宗教,因为假如人人皆可成佛,它就解除了狭义宗教的限制。成佛是个理想,是“宗”,这个理想纵使是释迦牟尼佛提出来的,纵使后世尊他为教主,但是那个理想那个“宗”,跟每个人的内在本质是一致的,是人人内在原有的,那么教主原则上就不限定只是一个,信徒也不必永远以教主为中心。以释迦牟尼佛当年所传的法来看,佛教应该是一种“成佛的教育”,而不是“信佛的宗教”,只不过一般佛教徒把它当狭义的宗教来信了。但是,在基督教里,就不能说是“成上帝或成基督的教育”,你只能“信而仰之”,你要接近上帝,必定要透过耶稣,信徒永远不可能与耶稣相提并论。所以“宗教相”在西方的一神教里是必定要维持的。

 

儒家的宗教性

 

至于儒家和道家,儒家有没有狭义的宗教性?几乎没有。比如教主,我们可以方便地说儒家的教主是孔子,但是他是不是像一般宗教教主一样呢,是不是只有他能体贴到他所谓的仁德呢?不是吧。而这些弟子是不是像一般宗教的教徒一样崇奉信仰呢?也不是吧。这些弟子对孔子只是以孔子为老师,他们是“心悦而诚服”,不是以孔子为教主,为祈祷降福的对象;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这个“我”不是孔子一个人,是每一个人。

 

当然,孔子提出一个人类的终极关怀——仁,这就有“宗”了,由这个宗,也开了相当的“教”了,《论语》讲了那么多,后世讲得更多,那不是“教”吗?这也可以说是“依宗起教”。《论语》每一章都是“教”,而每一个“教”都从“宗”开出来,每一章的“教”都要回归到“宗”来了解。这样了解全体才能了解部分,或者了解目的你才能了解过程。然后“以教定宗”。儒家的“宗”在哪里?假如不明白,就去读读《论语》、读读《孟子》、读读《宋明理学》、读读当代新儒家的著作。它们都是“教”,它们让我们知道“宗”在什么地方。这叫“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博文”是去广泛地读圣贤之书,“约礼”是要把握到那原来的“宗”。虽然客观地说,那个“宗”本是常在、永在、而且普遍在的,人类皆有圣性,皆有善心仁德。那个圣性善心仁德就是你的“宗”,但是那“宗”并不容易发现,所以要“以教定宗”。

 

既然儒家也有其终极关怀,也有许多教训,也是“依宗起教,以教定宗”,那么,广义上说,儒家也可以说是一个“宗教”了。

 

在历史上,偶尔也有人把儒家“狭义”化,到现在还是有所谓“儒教”之说,或许因为他们看到佛教大行于世,而儒门澹泊,难免忿忿不平,说我们儒家也要成为一个宗教,有了信众才有力量。也有人劝我要提倡“儒教”,穿上宗教的外衣来推广读经比较快。

 

为什么狭义化的宗教比广义化的宗教能够起作用?为什么狭义的宗教比较动人?譬如西方的一神教传播得很快,而一般佛教徒对于佛教,也宁可把它当成狹义的宗教来信,这是有相当的社会心理因素的。我们不是说了吗?原来宗教都有一个终极关怀,但那终极关怀是很高明深远的,而一般人,是肤浅、粗俗、功利、现实的,总之,是个有限的存在。肤浅、庸俗的人类,却有一种内在很深很强烈的向往,要向往于高明,向往于无限。不过当他向往高明无限的时候,他还不能摆脱他的肤浅庸俗,这时,狭义的宗教答应了人类,只要他信,教主就能拯救他。因此狭义的宗教就打动人心了,满足了现实生命对超越境界的向往之情。如果就义理讲人生,真正的境界完全是以义理的实践为标准,那道理是比较平实的;终极的关怀则是要自己找寻的,那超越的境界是完全要自我做工夫的,一般人就比较难以领受。而宗教的信仰带有功利性,它恐吓你,你接受恐吓,你有所求,它满足你。它告诉你,你如果信就有所得,你如果信主耶稣,信上帝,你将来就可以被审判为上天堂,这是一个永恒的希望;如果你信佛,你祈祷,你作些仪轨,你就得到多少功德……等等一般人就比较容易起信。

 

广义的宗教比较散,对于人的现实情感就不能收拢,甚至它还会去排斥,去贬低人类的现实情感——其实这才合乎最高终极关怀的意义。所以广义的宗教、义理的宗教才更合乎人类原来的心愿。然而很不幸,人类都在半途之中,已经走到半路了,你有一个向往,又有一个功利心在。所以,狭义的宗教就能动人,广义的宗教就不能动人了,因为你的境界没有那么高嘛,你心还放不下,你的现实感还没有完全解脱。所以佛教发展到最高点出现了禅宗,他呵佛骂祖,他不求福田。《六祖坛经》里,五祖要传法的时候,他把大众都叫来……当然,大众不包括六祖慧能,六祖慧能不能上堂来听讲,因为六祖慧能是房里打杂的工人,他连煮饭的资格都没有,他是舂米的,是个下工,最卑贱的人,所以他不能上课堂。五祖召集了学生说:你们来山中跟我修行了几年,我看大家都还是在种福田,生死事大,了生了死这事才是修行的目的,但是你们都在山中求福田。什么叫求福田?你打坐参禅,假如不是以生死为标准,你的功力纵使长进也不是福田。你们现在各自去作一首诗,我来看看你们悟道了没有。这就是禅宗本色了,其它的宗派不一定这样子的,只有禅宗讲这么彻底,直接以“宗”为“宗”,直接以“最高关怀”为“宗”。

 

西方与东方的宗教

 

有些宗教连“宗”都没有,连“宗”都立不起来,假如开教,所教的也达不到终极关怀,因为他没有达到终极的意义。它就不是个成型的宗教,因为成个形态也不容易啊。什么叫“成形态”?哪一种宗教叫作成形态?“依宗起教”,这个“宗”要先立得住,它可以真的成为“宗”。那么什么叫可以成为“宗”?我们说终极的关怀、永恒的关怀,其实也可以说超越的关怀、无限的关怀,这样才可以成为一个人生的“宗”。

 

因此,全世界,人类几千年历史,发展出来的宗教,不管是广义狭义,可以达到有“宗”的教派是不多的。达不到这个标准,就是次等的宗教,或者说不合格、不成熟的宗教。宗教要成熟不容易,西方从希腊以来——希腊的宗教是不成熟的,因为希腊的宇宙之神宙斯,还不够超越,要不然宙斯怎么会跟人抢媳妇呢?他还有浓厚的人间性——西方的宗教要到什么时候才成熟呢?当然是到耶稣啦。耶稣的前身是什么,就是先知。先知所转述的上帝旨意就是希伯来人信仰的来源。所以希伯来人不可轻视,他们的信仰里,就有了一种超越的精神,到耶稣就完全成熟,成个型态了。耶稣不简单就在这里,耶稣影响西方那么大,也是这个道理了。因为在他之前,就没有一个人清楚地提出一个“宗”来,他提出了一个永不可及的、超越的、圆满的向往,就开了这个“宗”。其它的一神教,都属于这个类型。天主教和基督教固然同一路的,阿拉伯人的回教也是同此类型的,因为它也提出一个“宗”,这个“宗”就是阿拉。上帝或阿拉是可以成为“宗”的,因为他是超越的、无限的。规定“宗”之成为“宗”的两个观念就是超越和无限。必须是超越和无限,才足以成其为终极啊。一个民族要有清楚明白的终极关怀并不容易,所以西方的宗教家和一般教徒,不论是基督教徒、天主教徒、甚至回教徒,他们会看不起东方的宗教。他们看不起佛教,更看不起中国的民间宗教,注意哦,这个问题很严重。但他们也是有一番道理的,因为东方的宗教,没有像他们那么干净利落。

 

他们是很“干净利落”的,为什么?因为他的“宗”都定得很高阶。高到什么地步?高到超越、无限,非常清楚明白的超越无限——上帝。他们认为他们的心灵于是有所归宗,而上帝的超越是真超越,甚至超越到“超绝”——隔绝于世界之外,叫“超绝”——从超越而到超绝,则上下两层的这条界线就划得非常清晰明确了。西方人的学问本来向往于清晰明确,他们的宗教也带着清晰明确的特色,我超越就真的超越。而他来看东方的宗教,就感觉东方人太糊涂了:你佛到底是人做的,还是本来就是佛?他们认为如果人可以做佛,那这佛还不够高超;上帝才够高超,因为“祂”是绝对的。“衪”不仅是绝对的,还跟你决裂。再看中国的宗教,中国本来就没有西方那种宗教,从远古以来,都是类似民间宗教,像原始人的那种宗教,对大自然的恐惧,所以风有风神、雷有雷神之类的。西方人看这种宗教信仰当然看不起,为什么?还没有超绝。就等于是还盘旋在希腊罗马神话的地步,所谓诸神。所以多神教是不成熟的宗教。一神教是看不起多神教的。中国基本上就是多神教,假如说狭义的宗教,就是有诸方神明可以拜的,可以依靠的,可以祈祷的,这个西方人都看不起说你们都在拜魔鬼。因为上帝只有一个,这很清楚的,他们为什么这样讲是有道理的,你不要轻易和他们争论,你争不过他们的。

 

但是,东方的宗教,除了从狭义方面来看之外,可以从广义方面来看。中国的儒家跟道家,更具有广义宗教的意义。因为他们都是有宗也有教的,因此也可以说是宗教,只是他们不是狭义的宗教。讲更清楚一点,不是超绝的宗教——那个“宗”是超越的,但不是超绝的——“超绝”就是隔离世界,隔离人间,而不管佛教、儒家、道家,他们的宗都不隔离人间。所以现实界中的心性与超越界中的理境不仅是相应的,更是同一的。

 

如果心性与理境同一,则所本的“宗”本来就是心性本具的内容。但西方的宗教与心性不是同一的,因为他们认为人的心是有限心、人的存在是有限的存在,而东方的儒释道三家,都肯定心可以是无限的,终极的关怀、无限的理境、超越的宗,本来就在吾人的心性之中。东方文化跟西方文化最大的不同就在这个地方。将来东西文化要融会,最大的困难也就在这个地方。科学很容易融会,科学不需要讲融会,科学必定是一样的。即使是艺术,也是容易取得共识的。所以许多人都知道科学无国界、艺术无国界,在这里讲融会是容易的。但是要在心灵的最深地方讲融会,必须要对心灵有深刻的认识,这就困难了。虽然它本来也应是客观的,是人人皆然的,是可以融会的,但因为它含藏在生命最深的地方,一般人是不容易看见,不容易体会、感受得到的。而也因为它是生命最深的背景,所以其实它的影响力最大。将来世界的文化要融会,国际要成为地球村,这个问题是一个障碍。知道这个问题是障碍,就要稍微放轻松一点。到什么时候人类的心灵对心性的了解可以趋于理智了,就自然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了,但这一天真是遥不可及。人类的科学可以趋于一致,因为本来就是一致的,譬如电脑发明出来,世界都通用;但是一个宗教发明出来,世界不通用,而且还会相互排斥、抗拒。即使同样是西方形态,形态相同,也不免分门分派,相互抗争。一般来说,基督教、天主教可以算是同一个教,另外有一个回教,它们型态是一样的,只是对上帝的解释不一样。本来上帝应该只有一个,后来另一个教派说他有自己的上帝,结果造成大冲突,而他们又没有广义宗教的认识,所以演成水火不容。东方人有广义宗教的认识,所以东方人的心态比较包容,不仅可以互相尊重,也会尊重狭义的宗教。但是狭义宗教的教徒,他们一方面不能包容广义的宗教——他们认为广义的宗教不成熟,他们不知道广义的宗教更加成熟——一方面他们自己在狭义宗教跟狭义宗教之间,决裂得非常激烈。现在西方人暂时还没有心情面对东方的宗教,他们自己面对自己的问题,就很头痛了。自古以来,基督教国家与回教国家的问题,一直是世界灾难的根源,到现代不但没有解决,可能还会更加麻烦。希望东方世界不要卷入,因为东方世界没有教主的崇拜性,所以排他性不会太强,虽然知道有所不同,但东方人有“道并行而不相悖”的智慧,就容易化解冲突。现在有所谓“世界伦理学”,希望各个宗教可以相安无事,其实要让宗教相安无事,就是不要太强调自己的教主,不要太强调自己的“宗”是唯一的。但是西方的“宗”容易变成是唯一的,因为他超绝,他清楚明白;东方的宗教不会是唯一的,他认为人只要劝人向善,就是好的,这不就缓和了吗?

 

以道德为宗

 

对于宗教这个问题,我们要认清一点,信教不是为了信教,而是为了它可以安顿人心,是生命最深的依靠。但不管你怎么依靠,你依靠教主为宗,或是你依靠一个义理的、哲理的、实践的“宗”,最终都应该是依靠道德的宗,以良心为宗。以良心为宗才是真正从人性直接出发的“宗”,自我呈现的“宗”,这种教就是大中至正之教了。其它的“宗”的来源都可疑,道家本来就无所谓“宗”;佛家基本上是不可以有“宗”;其它西方的宗教更是可疑,因为那宗不是我们人类所能知道所能接近的,你永远不能“证”,因为它不让你证。

 

这样在高处比来比去,叫做大判教。刚才说的“华严”“天台”的判教是小判教,就是在自己教内来判,我刚才讲的是将所有人类的思想总和起来判。今天我们讲这么多、这么大,本来是要讲许多理论的不同都来自于对心性了解不同,宗教的不同,也是由于人类对心性了解的不同,而既然讲到宗教,就把宗教解释一下。从任何一个论点去想,都可以想到很多问题,而最后都可以归到人性问题。其实今天讲的就是要我们了解人性,所有学问都从这里出发,所有问题都从这里产生。要解决人生问题,都要在这里解决,在这里解决才是最后的解决。这当然不容易啊,但讲学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把这一层次讲得清楚明白,不然,人们总是糊涂的。

 

本站编辑: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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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三辑《儒释道西》。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与教育思想,请关注文礼书院,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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