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谦先生|数理读经:从人类理性的二用谈数理教育

要成为科学家是有条件的,第一个条件是人人都有的,因为人人都有逻辑的心灵,都有好奇心,都可以做相当研究;第二个条件是,要有做精密研究的特殊心灵质量,一个科学研究者的心灵随时要保持思考的清明,而且要很用功,宁愿关在实验室里数十年,一步一步研究,一点一点累绩,失败了也不气馁,具备这种心灵能力的人已经很少有了;还要有第三个条件,要有一种走得很快的敏锐力,这就有关于禀赋天性了,这就不是努力就有的了。

六、一心开二门

 

刚才讲了些大道理,有时候大道理是不切实际的,有些人会听起来觉得夸夸其谈,怀疑讲这些有什么用?刚才说了,如果是从本性出发的大道理,它同时就是可以实用的,凡是道理都可以用在现实中,因为所有现实,从大的眼光来看——统体一太极,物物一太极——每一个事物都有它的道理,而天下每一事物的小道理是从大道理而来,小道理与大道理内在是相通的。刚才说了整个人类理性历史文化开展的大略方向,于是我们要有一个真正多元的观念,所谓“圆满无尽”,多元并不是平板的。如果只知道平板的多元,最后将没有归宗,没有归宗的多元是糊涂的,到最后往往是要么坚持己见排斥他人,要么糊里糊涂各打五十大板。其实,多元要从一元开出,牟宗三先生以“一心开二门”作为一切哲学的基本模型,这是借用佛家《大乘起信论》的术语,“一心”在佛家是指“佛心”,在圣人呢,可以说是“良心”或者“圣心”,一心开出“二门”,不是开出平等的二门,是开出上下的二门。按照佛家的讲法,上开“真如门”,下开“生灭门”,真如者,真正如其所如,所以真就是如,就是世界的万象本来是什么,你就依照他本来的面目来认识他,这叫“如其所如”,佛家认为一般人的眼耳鼻舌身意都是有限的、污染的、无明的,所以你对世界的认识是假的,这个“假”要去掉,去掉“假”以后就是“空”,去掉假成就的“空”里,“真”的面目就显出来,所以“空”就是“真”,就是“如”,“如其所如”叫“如如”,也就是“真”的世界的本相。真的世界的本相,一方面说它是“真”,一方面说它是“空”,所以“空”不是什么都没有,它反而是绝对的“真”,真实的“如”,也就是“本来面目”。这种证空见空的心就是智慧的心、超越的心,用这样的心面对的世界,眼前的世界就是真实的世界。这样开出的门,它涵摄万法,叫做“真如门”。而众生的生命在无明中,他的心不清净,他不能直开“真如门”,他在现实生命中,所开的是“生灭门”,生灭就是“无常”,所谓“生老病死,成住败空”,在时间空间中的事物就是无常,无常是苦,这叫生灭门。

 

“真如门”是一元的,只有在“生灭门”处有多元。用普通的话来讲,我们人的本性有超越的一面,那是一元的,但人在现实上的表现,受限于民族性、时代性、个性、习性,所以就有自己生命的特质,这种生命的特质,刚才说如果是合理的,就是文化的特性,如果是不合理的,就是个人闹情绪。合理的文化已经可以有多方面的开发,闹情绪那更是言人人殊。所以多元是在生灭门说的,是在现实上说的。现实上的世界必定是多元的。

 

所以,从大分类来说,人类学问的表现至少有两个元——知识的学问、智慧的学问——用牟先生的辞语,说为“知识的学问”和“生命的学问”——智慧的学问、生命的学问这边,自人类有史以来,表现为儒释道三家,现在如果加上基督教,或者加上以基督教为代表的西方式一神论的宗教,则有四家——这一神教也有相当的智慧,它其实是走向真如门的,只是走得不透——真如门是一元,不过走向真如门的方式有多种,从大处说,各个民族的历史地理等机缘的不同,从小处说,各个人的个性、理解能力、领悟能力不同,而有不同的学问开出,开出而能成某一学问的型态,可以教导众生,便成为一种“教”,以“教”行其教导而移风化俗,称为“教化”。所以智慧之学是上通于真如门的学问,是真如门直接的开显。而生灭门,依照人类特别的心灵——人类特有的心灵能力,康德叫做“思辨理性”——理性在“思辨”活动上的表现,这种心灵能力在东方,儒家叫“见闻之知”,在佛家叫“识心”,道家叫“成心”。佛家把心灵分成两面,一面是“识心”,一面是“智心”,修行佛法就是为了“转识成智”。因为人类用“认识心”去认识世界,不管你用显微镜认识的多么精细,或者用火箭、用望远镜对太空认识得多么广大,永远跳不出用自己的“识心”认识世界的规范,凡是用识心所认识的世界,就只能是“以识心认出来的世界”,而非“真实世界的本来面目”。所以依照佛教的说法,人类的知识不管多么广大,多么精细,你永远在“生灭门”中,都在“识心”范围之内,在佛家看,这识心是要转的,不转就不能悟道,叫“转识成智”。人类的智慧之学就是要开显“真如门”,或者儒家说的开显人类的良知,表现天德。

 

刚才说知识的学问、智慧的学问是人类心灵的两大表现,如同我这两只手,左手在左,右手在右,我的手现在是这样比的;但是下面我要换一个手法:人类的知识有两种,一种是知识的学问,在下、一种是生命的学问,在上。各位,手法不同,就代表认识能力的不同。比较客气的讲法,人类的文化有西方文化、有东方文化,两个文化左右分立;若不客气地讲,真正壁立千仞从最高点讲下来、从天眼看下来,人类的学问应该是知识的学问在下,生命的学问在上、应该是西方的学问在下,东方的学问在上。你承认吗?

 

你不这样看,能够真正安排人类学问的轻重、本末、先后吗?你不这样安排,对得起你的人性吗,对得起国家民族吗,对得起这个时代吗,对得起天地吗?所以不是我们自认为是世界的中心而自称中国,不是我们几千年出了多少圣贤,所以这样讲话,不是!而是纵使跳出民族,跳出历史,跳出传统,依照人的本性来说,依然要讲这样的话。人类理性的两种表现不是并列的,它是隶属的,有一个是主导的,有一个是被主导的。如果我们能这样看,这叫做“天尊地卑,乾坤定矣”,我们的心灵才能有最大的底定,我们人类才有前途可言,你才可以上通天德、下开人德,否则,人类何去何从,永远还在迷茫中。

 

清朝末年张之洞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现在很多人对这句话起反感。他为什么起反感呢?他说把西方看得那么低,这是中国大汉沙文主义。如果你也这样认为,我看你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知识分子了,张之洞为何如此说,是不是真的站在民族主义的立场来说这句话,你还不知道呢。清末的维新思想,是受日本“明治维新”的启发,但明治维新是比较成功的,虽然明治维新也不是最理想的,但中国学习西方比日本还差一级,为什么?因为起步就不一样,失之毫厘,谬以干里。明治维新的起步就相当正确,伊藤博文这些学者跟天皇说,现在我们遇到两种学问了,一种是从唐朝以来的汉学——日本是从唐朝以后才有真正的文化,学唐朝的,他们叫汉学——现在又遇到西方的文明——日本比中国开放的早,本来中国明末利玛窦来的时候很早已经接触到西方学问,而且开始学习,已经有了相当的成果,但是很不幸地,清朝初年开始闭关自守,完全断绝西方文化传入的机会。日本到明治天皇的时候就知道有西方文化了,不能只有汉文化了,但是这些学者跟天皇建议,汉学如米饭,西学如小菜,你吃饭要米饭配小菜,在汉文化的基础上,兼取西方文化,所以明治维新顺理成章,有相当的成就。虽然明治维新也是有遗憾的,最后“脱亚入欧”的主张还是占了上风。但是日本人毕竟没有完全放弃汉文化的合理价值,也一直给予其一定的位置。但请问中国人是怎么面对西方的?我们到现在整个民族还这么混乱,这不是没有原因的,是我们自己的心灵造成的,整个民族走错了路。所以我们要打开眼界,看清人类理性的两种表现,一个西方一个东方,一个知识的学问一个生命的学问,一个识心一个智心,你要想到佛教讲“转识成智”,儒家讲“内圣外王”,“外王”要用“内圣”来开,所以“内圣”是本,“外王”是末。这两个层次,不是两个面向,面向是平列的,层次是上下的,在上下两层的思考中,就可以讲“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这只是日本人这样看,张之洞这样讲吗?不是的,康德既把人类理性二用分成思辨的理性、实践的理性。他又说实践的理性是人类理性的“拱心石”,就是有一个拱门,拱心石就是最高的最中间的让整个拱门可以稳住的那一块,也就是最核心、最主要的一块。又说:人类的“实践理性”有优先性,优先于“思辨理性”,康德是西方人啊,这些话是西方人说的,我们不是要全盘西化吗?如果根本不知道西方是什么,怎么西化呢?所有圣人所见都一样,所有有智慧的人所见都是雷同的,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我们一百年来学什么西方了?你只是用庸俗的心,来认定西方两千年的学问,你只是以功利的心来面对当前中西文化融合的大时代的问题,这怎么可以?中国的五四的那些名流,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没有真正的思考能力,而他们的思想却透过体制教育影响了整个中华民族,如今的中华民族谁来做主啊?

 

好,我们既然把两大学问之路讲得比较清楚了,我们的责任,首先,对于中国的学问,要继承,凭什么继承?已经讲很多了,我们读经就是一个很简单、很有效的方法。所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一个从小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孩子,长大后就很容易自我开发或接受开发,如果一个人的肚子里一点东西都没有,只是一些时代杂乱的风气,这种人能够受教吗?就好像龙都没有画好,怎么给他点晴呢?所以,我们现在先要画龙。有人说:你们读经就好了吗,我没有说只有读经就好了,但你不读经,一定不会好!

 

中国文化就这么简单可以传下来,我们相信人性,相信智慧是不死的,人心是永在的,很容易就被发现的!只要你不用莫名其妙的手段来压迫他、障碍他,所以以读经来做为继承传统的基础这条路,我很有信心。进一步,有人说:读经是在为复兴中华文化而努力。因为中华文化被遗忘了一百年了,如今,到了十字路口,要继续打倒?还是要复兴?各有市场,所以对读经,或质疑、或赞叹。我经常遇到有人说我是在为复兴中华文化而奔走,听到这样的评论,当时如果没有时间,我就和他说:不错不错:如果有一点时间,我就告诉他:你错看我了,我不是为中华文化复兴而来,读经是人类必走的路,我是为全人类着想,不只是为中华文化而已。所以中国人不只要读自己的经,复兴自己的文化、中国人也要读西方的经,复兴西方的文化;即使西方人,他们也要读他们的经,复兴他们自己的文化,而且如果西方人想要完成人性的光辉,他们对于东方的实践智慧之学,也要好好学习。人类如果共同尊重普遍的人性,将会放下互相的敌对,不仅对自己民族有好处,对世界也有好处。

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二辑《读经教育全程规划》。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与教育思想,请关注文礼书院,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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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 2022年8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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