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的分化与发展|蔡仁厚《中国哲学史》第4卷第10章<第十章 王学分化与刘蕺山归显於密>第1节

黄宗羲《明儒学案》对于王学的分派,只依地域作分别。并非依据学术异同而分系。到了近世,受西方文化之影响,学界也常用西方学术新词,而有所谓唯心论、唯物论、主观唯心论、客观唯心论,以及保守派、开明派、折衷派,这些词语徒然增长党同伐异之偏见,对学术之理解与论述几乎没有好处:而论及王学时,又有所谓现成派、修证派、归寂派,这也使得学者望文生义,鲜能有助于学术思想之客观的认知,与中肯相应之表述。

 

平心说来,现成派何曾反对一般的修证工夫?修证派若不承认先天本有的良知,又将从何处修证出一个良知本体来?至于归寂派,下文将作讨论,现只简单提一问:没有现成良知,何来良知归寂?归寂之后,还要通感起用否?要起用又岂能不知善、不知恶?而人所不知、己所独知的“独知”:又如何不是良知真体?已发中节之和与未发之中,有“质”上之差异乎?未发之中是大本,已发中节之和是达道,大本达道不容隔断,而谓良知可以隔为未发与已发乎?必不然矣。

 

通盘地说,王学中切关学脉,切关义理走向的流派,不过三支:一支是浙中派的王龙溪,一支是泰州派下的罗近溪,一支是江右派的聂双江、罗念庵。

 

一、浙中派的王龙溪

 

浙中王门有多人,阳明晚年弟子,以钱德洪(绪山)与王畿(龙溪)为代表。绪山平实,不生问题,引发问题的是王龙溪。龙溪的问题,即“四有”与“四无”的问题。

 

阳明五十六岁,奉命以左都御史总制四省(两广与江西湖南)军务,征讨思田苗猺之乱。行前,应门人之请,授“大学问”。行前一日,钱王二子对致良知“四句教”有异见,请阳明折衷。兹将《传习录》下卷的记词录于下: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复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论学。汝中举先生教言曰:“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德曰:“此意如何?”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亦有善恶在。”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工夫。若(意)元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

 

是夕,侍坐天泉桥,各举请正。

 

先生曰:“我今将行,正要你们来讲破此意。二君之意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体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眼前就有失人,便于道体上各有未尽。”

 

既而曰:“以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依我这个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此原是彻上彻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全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爲,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是日,德洪汝中皆有省。

 

四句教(四有句)是道德实践的常规常度,王龙溪所说的“四无句”,则是实践达到的化境。但龙溪当时(年三十岁)却认为“四有”仍是“权法”,必须进到“四无”方为究竟。他以为“若说心体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有善恶在。”

“四无句”的第一句“心体无善无恶”是四句教本有的,自无问题。第三句“知亦是无善无恶”,亦可容许,因为良知是知“意之动”处的善恶,而良知本体的善是绝对至善,不是善恶对待的善,故可说无善无恶。至于第四句“物亦是无善无恶”,似乎不是关键所在。因为“物”是“意之所在”,意若顺良知而发为诚意善意,则意之所在的物,自可超越善恶对待而无善无恶。所以“四无”说的关键在第二句“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须知意之发,或顺心体,或顺躯壳,顺心体而发的诚意善意,固可说无善无恶,若顺躯壳而发,则善意恶意混然一气,如何能说“意亦是无善无恶”?由心体至善到意之纯善,正有许多工夫在也。(如义利、公私、是非、善恶、诚伪……之辨,皆须在“意之动”处着力。)

 

另一句是反过来,说“若意有善恶,毕竟心体亦有善恶在”。此言未当。“意”虽有善恶,但“良知”一准则则冒乎“意”之上以鉴别意之善恶,而心体自不会随意之善恶而陷溺,因而得以保住心体之纯善。故阳明一再嘱咐说“四句教”是“彻上彻下功夫”,更嘱咐绪山龙溪“以后与朋友讲学,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此不可失之宗旨,即指“四句教”而言。

 

不过,阳明又说到它的教法有二种,一种是接一般人的,一种是接利根人的。其实,四有句才真正是“教法”(自初学以至圣人,只此功夫),四无句则是工夫实践达到的境界(化境),“化境”不可作“教法”。所以阳明亦说“利根之人,世亦难遇。本体功夫,一悟全透,此颜子明道所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据此可知,四无句在义理上可以讲论,通过四有的实践,亦可达到“四无”的境界。因此,四有四无乃是同一套义理的两个层次;而不是两套异质的教法。我们此一简明的论述,应可视为会通四有四无的持平之论。

 

龙溪聪颖过人,他提出四无句时,不过三十岁。阳明卒后二十七年,龙溪作“致知议略”有云:“良知者本心之明,不由思虑而得,先天之学也。”其后之“致知议辩”又云:“夫寂者,未发之中,先天之学也。未发之功却在发上用,先天之功却在后天上用·······舍了诚意,更无正心功夫可用。”此时,龙溪年近六十,他亦说:良知为先天之学,又说先天之功在后天上用。因为就道德实践而言,先天是心,后天是意,意既是后天,自有善有恶,所以必须著工夫。龙溪所谓“舍了诚意,更无功夫可用”,这正是本于阳明致知诚意格物之义而言。在时间过程中,他自然而然修正了年轻时的疏阔。

 

龙溪卒后之九年(万历二十年),其弟子周海门(汝登)与许敬庵(孚远)在南京会讲,二人有九谛、九解之辩,亦是切关天泉四无宗旨者。

 

大体而言,敬庵是一位端凝笃实之君子(参看《明儒学案》卷首“师说”),而向上一机之慧悟,或有所不足,对王阳明王龙溪之思路亦缺乏相应之了解,故误将“无善无恶”之说,与告子“性无善无不善”混为一谈,而海门之答则理路清楚,其大旨综为三点:

 

1 天道性命是超越善恶相对的绝对体,故海门云:“尽性知天,必无善无恶为究竟”。说“无善无恶”,并不排斥“为善去恶”;而只要超越善恶对待之层次,以透显其纯善至善之本体。故曰:“无善无恶,即为善去恶而无迹;为善去恶,悟无善无恶而始真。教本相通不相悖,语可相济难相非”。

2 所谓“无善无恶”,意在遮拨善恶相对的对待相,以指出这潜隐自存的本体不落于善恶对立之境,以凸显其超越性。纯善,不同于与恶相对而言的善,而是善本身。既是善本身,故不再立善之名,否则,便是头上安头。善名且不必立,更何处容得下恶?此便是“无善无恶”之语意。

3 由于心性本体无善无恶,不可以善恶言;说恶固非,说善亦不是。因为“善”“恶”皆是名言,一用名言指述,便已限定了它,而使它成为相对的,故程子以为:性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虽然性不容说,毕竟它是一个纯粹至善的本体,故孟子直说“性善”。阳明虽言“无善无恶心之体”(心体即性体),但又云:“无善无恶,是谓至善。”(见《传习录》上)。可知说无善无恶,正是要透显此超越善恶对待的心性本体。这种纯善的本体,即是《尚书》允执厥中的“中体”,即是《论语》一以贯之的“一贯”,即是《中庸》至诚无息的“至诚”,即是《大学》止于至善的“至善”。故所谓“无善无恶”,决不是“没有善”或“不善”,亦不是说无所谓善与不善,因而亦决不是告子“生之谓性”的“性无善无不善”的中性义。

 

心性本体,无声无臭,无形无质,无方无所,故敬庵亦说“心如太虚,元无一物可著”。着于恶固不可,着于善亦不是。然则,何以又不容许“心体无善无恶”之说?总因敬庵皆就实有层上说话,他“九谛之三”所谓天下之大本,所谓中、极、善、诚,所谓仁、义、礼、智、信,皆是意指实有层上的至善。故曰“善也者,正中纯粹而而无疵之名,不杂气质,不落知见。”如此,当然亦就不落于善恶对待之境;既超越善恶对待之相,则心体无善无恶之说,尚有何可疑?可见敬庵之执着而非斥无,实因对于阳明四句教首句与龙溪言四无之理路,不能相应了解之故。

 

于此,对于“无善无恶”之说的含义,实有再进而作一分疏之必要。

 

四有句与四无句皆说“无善无恶”,但其意指之义理层面却有不同:

 

(1)阳明四有句中的“无善无恶心之体”,依据《传习录》“无善无恶,是谓至善”之言,可以明显地看出此句是实有层上的话,是意指那超越善恶对待相的纯善至善之心体,亦即指实有层上的至善。故阳明此句所意谓的无善无恶之至善心体,与敬庵专就实有层所说之善,实属同一层面,是可直接地不相悖的。

(2)龙溪四无句中所谓“心是无善无恶之心”,则是另一层面(工夫层)的话,纯粹是工夫上之无迹(不作好、不作恶,亦不着善、不着恶)。通过工夫上的无迹,那实有层上的至善,始能无迹地朗现出来。实有层上的至善,通过工夫上的无迹而如其至善地朗现出来,而后乃可真为天下之大本。

 

于此可知,实有层上所说之“有”,与工夫层上所说之“无”,义亦相通相济而不相悖。而敬庵所谓“各有攸当”之实,至此亦遂朗然可见,而真可相喻而解矣。

 

至于二人所讲谛当不谛当,请参阅《新儒家的精神方向》书中对九谛九解之分疏。

 

二、泰州派之罗近溪

 

宋明理学发展到王阳明的致良知教,实已达于圆熟之高峰。而王门泰州派下罗近溪(名汝芳,近溪是他的号,江西南城人),在师承上虽然是王门的四传弟子(王心斋、徐波石、颜山农、罗近溪),但与王龙溪之年辈实相近(少龙溪十七岁,而晚卒五年),世称“王门二溪”。

 

王龙溪有云:“江右近溪罗先生,雅好学,大建旗鼓为四方来学倡,户履常满,束装就学,无间远迩。”又云:“罗近溪,今之程伯子也,接人浑是一团和气。”王塘南云:“读近老诸刻,具占此老真悟,一洗世俗安排造作之弊。”

 

近溪临终,讲学不辍。又告诸孙曰:“诸事俱宜就实。”孙问:“去后有何神通”?答曰:“神通变化,皆异端也,我只平平。”随拱手别诸门人曰:“我行矣,珍重、珍重。”诸门人哭留。近溪愉然笑语曰:“为诸君再盘桓一日。”次日午刻,正衣冠而逝。若问,这是不是神通?还是儒圣生有自来、死有所归、死生终始,通而为一的“道之平平”?读者试自参之可也。

 

或以为近溪之学的特点,是“归宗于仁,以言一体生化”。这个说法虽然不错,却非中肯。因为以“仁”言“一体生化”,程明道早已讲得充尽而明彻,不应又以此义作为近溪学的特色。牟先生论王门二溪之学,最为精透。尝曰,若以二溪相比,龙溪较为高旷超洁,而近溪则更为清新俊逸,通透圆熟。近溪之所以能够达于此境,一因本于泰州派“平常、自然、洒脱乐”之传统风格;二因特重光景之拆穿;三因归宗于仁,知体与仁体打成一片,以言生化与一体。故阳明之后,真能调适上遂,以完成王学之风格者,正是二溪。

 

阳明良知之学,风行天下——

 

(1)良知当然必须在日用之间流行,但如无真实工夫来支持,则所谓流行,便成为随意之挥洒,只是一种光景。这是所谓光景的“广义”。

(2)如果不能使良知在日用之间真实而具体地流行,而只悬空地去描画良知心体如何如何,则良知本身也成为光景。这是所谓光景的“狭义”。

 

两种光景,皆须破斥。既要拆穿“空描绘良知流行”的广义的光景,也要拆穿“空描画良知本身”的狭义的光景。在这里,便有真实工夫可言。(故陈白沙曰:若无孟子工夫,骤然语之曾点真趣,一似说梦!)顺泰州派的家风作真实工夫,以拆穿良知的光景,以使之真实流行于日用之间,并即此而言“平常、自然、洒脱、乐”,这就是近溪显示特殊风格的所在。

 

“光景”之景,读如影,故“光景”者,影子之谓。因为“道体平常,眼前即是”故也。儒家讲道体,既超越,又内在,所以特重体证体现,以期在生活日用之间随时受用。而在这种“浑沦流行”的生活作用上,是很容易出现佛家所谓“相似法流”的。似真实假,似是而非,看似自然洒脱,其实是在虚影中行,是飘浮、狂荡,而非真实。因此,必须破斥光景。

 

但,“道体平常”,乃是儒家的通义,何以别人不重视破光景,而唯独近溪特加重视?其实不是别人不重视,亦不是别人不知光景必须破除,只因为在展现这套学问的过程上,别人的心思是集中在作义理的分解,以树立纲维,所以无暇正视光景的问题。而且,由于分解义理,建立纲维,有着力处;此时,光景不易出现。偶而有之,亦不会太严重。

 

但宋明理学从北宋发展到王阳明,义理的分解已到尽头。依阳明之教,无论“天、道、性、理”,全都是虚说,唯有“本心”才是实说。问题发展到这里,义理的核心只收缩成为一个良知本体,一切都只是知体的流行,只是知体的著见发挥。要说天,良知即是天。要说道,良知即是道;要说理,良知即是理;要说性,良知即是性;要说心,良知即是心。如果再关联其他的观念如“意”与“物”,或者致良知以外的其他种种工夫,阳明的分解亦已做得了无余蕴。因此,顺着王学下来,只剩下一个“光景”的问题。如何破除光景,而使“良知天明”具体而真实地流行于日用之间,这个问题乃成为历使发展中的必然,而罗近溪便承当了这个必然,所以他的学问风格亦是以破光景为其胜场。

 

因此,近溪的一切话头与讲说,皆不就观念的分解以立新说。他只就着“道体之顺适平常与浑然一体而现”这个意思上来说话。但这个顺适与浑沦,就人的体现受用而言,实非容易。阳明的致良知“四句教”,已说得平停稳妥,龙溪又进而推至究竟处而说“四无”,就义理境界的陈述而言,到此已无剩义,只看人如何真实地使良知表现于日用生活而已。

 

黄黎洲所谓“当下浑沦顺适”,所谓“工夫难得凑泊,即以不屑凑泊为工夫”。这种不屑凑泊的工夫,必须通过光景的破除,而以一种无工夫的姿态而呈现。牟先生特别指出,这种“无工夫的工夫”,却正是一个绝大的工夫,吊诡的工夫。但这不是义理上的另立新说,乃是根本无说可立,惟是求当下之呈现。而这一个胜场,乃不期而为罗近溪所代表。

 

至于罗近溪个人做到什麽程度,那是另一个问题。要之,他的特殊风格确在于此,则无可疑。必须了解这个意思,才真能了解泰州派下的罗近溪。如果只以“归宗于仁,以言一体生化”为近溪学的特点,就不免显得颟顸,未得其要。

 

近溪在宋明理学的发展中,而消化了理学的“专学相”,所以能“一洗理学肤浅套括之气”而表现“清新俊逸”的风格。但要做近溪这种破光景的工夫,仍然必须预设理学家开出的那些义理分际而不可乱。所以近溪虽然“一洗理学肤浅套括之气”,但他仍然是“理学家”。这亦有如禅宗之为教外别传,但禅宗亦仍然预设佛门那些教理。所以禅宗还是佛门中禅宗,并没有在佛门之外的禅宗也。

 

三、江右派之聂双江与罗念庵

 

江右王门,人勿特多。亲炙弟子如邹守益(东廓)、欧阳德(南野)、陈九川(明水)等,皆守护师说,无所踰越,可视为江右王门之嫡系。但既以阳明为准则,自然就显不出各自的特色。而聂豹(双江)、罗洪先(念庵),则以私淑之故,对阳明之思路并不十分熟悉,于是在隔阂中各抒己见,反而突显出特别的论调。这特殊的论调能否成立,这是应该讨论的。

 

双江对阳明后学有所不满,而形成他“归寂、致虚、主静”的主张。他针对王龙溪的“致知议略”而大起疑难,二人往复论辩,共九难九答。这是王门中非常重要的论辩,事后辑为“致知议辨”,编入《王龙溪语录》卷六。牟先生曾对此九难九辨进行全面深入之疏解,宜细加参究。

 

当双江倡异议时,王门亲炙弟子(包括江右)皆不赞同,“惟罗念庵深相契合”。念庵尝言:“往年见谈学者皆曰知善知恶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予尝从此用力,毫无所入,久而后悔之。”这正表示由于不熟悉阳明之义理思路,所以用力久而竟无所入,终于回头别求一条体认良知的路,而与双江同调。

 

他们自己钻研,当然有其个人之体会处、自得处。但以自己之想法,依附阳明一二话头而夹杂以致辩,便显得多所扞格;申述自己之思路,而又以王学自居,亦显得别扭而不顺适。

 

聂罗二人的主要论点,是以“已发”“未发”的方式想良知,把良知亦分成已发未发。他们认为,“知善知恶”的良知与“独知”的良知,是已发的良知,尚不足恃,必须通过致虚守寂的工夫,归到那未发的寂体,才是真良知。若于此未发之体见得谛,养得正而纯,自然可以发而皆中节。这个思路,是想以未发寂体之良知,主宰已发之良知。而所谓“致知”,即是“致虚守寂”以致那寂体的良知为主宰。这个想法,几乎完全不合阳明致良知的思路。

 

《中庸》言未发已发,乃是就喜怒哀乐之情上讲,并不是说良知心体亦有未发已发之分。阳明随门人之问,虽亦相应寂感而将未发已发收到良知上说,但阳明已明白指出,良知无前后内外(不能把良知分为前与后、内与外)而浑然一体,无分于有事无事,无分于动静,亦无分于寂感。良知之寂感是“即寂即感”的,不能把良知分为寂然不动之良知与感而遂通之良知。以是,若在良知本身说发与未发,亦是即发即未发,即中即和;而无分于发与未发,无分于中与和。中,是就良知自体说;和,是就良知感应说。龙溪所谓“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发而中节之和”,正是申说阳明之义。

 

阳明咏良知诗云:“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又云:“良知却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又四句教第三句云“知善知恶是良知”。可见阳明所说的“良知”,即是那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的“知善知恶”之良知。

 

但聂双江却以为:

 

独知是良知的萌芽处,与良知似隔一尘。此处着功,虽与半路修行不同,而亦是半路的路头也。致虚守寂,方是不睹不闻之学,复命归根之要。

 

双江何以如此说?兹依牟先生对《致知议辨》之疏解,分三点说明如下。

 

1 依双江,独知已是已发,尚不是未发之寂体。同样,知善知恶之知,亦是已发之知,尚不是未发之寂体。此种讲法,显然与阳明之意不合。

2 依阳明,独知是良知,知善知恶是良知。良知随时有表现,即就其表现当下肯认而致之,故眼前呈现之良知,在本质上与良知自体无二无别。因此而有龙溪“以见在为具足”之说。而双江则以为“见在”者为已发,必须致虚守寂方算是真良知。如此,则良知分成已发未发两截,亦与阳明之意不合。

3 依阳明,“致”字是扩充义,“致知”是前进地把良知推致于事事物物上,以使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皆得其正。而双江则以为归寂才是真良知,如此则致字是向后返,而不是向推扩,此亦与阳明致良知之义不合。

 

双江所谓“致虚守寂”,以归到那未发的寂体,毕竟这个寂体要不要感应发用?若要发用,是它自己发用乎?还是另有个工夫使它发用?双江之意自不会是后者。既是它自己能感应发用,又发而自能中节,则龙溪本于阳明之意而说“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发而中节之和”,又如何能加以反对、而必欲于良知之前求个未发?良知岂能分为已发与未发两截,而在其中来定个主从?世间岂有“被主”而“为从”的良知乎?

“人所不知,己所独知”的“知善知恶”的良知若犹不可信,则你所信的那个未发的寂体,又将在什麽契机上发而为善的意?又谁去照察这已发的是善意或是恶意?岂非还是那知善知恶的良知乎?若说这知善知恶的良知(独知)仍算不得真良知,则你那未发的良知寂体更将如何与“意”发生交涉?你若答到:物来顺应而已。但“应”岂不亦是已发?且又谁去知它“应”得是或不是、当或不当?岂不还是靠那知善知恶的良知(独知)?你怎麽能说这知善知恶的良知(独知)为已发,而算不得作主的真良知?不信这知善知恶的独知的良知,则你未发的寂体毕竟无从与“意”发生交涉。与意尚且无交涉,又将如何与意之所在的“物”发生交涉而致知以正物?难道天下竟有与“意”与“物”永远不生交涉的、未发之良知寂体乎?

 

如此一加追究,则那由后返归寂而得的未发之知体,亦难说是个什麽物了。这样讲王学,又如何能说已得阳明之真传?当然,致虚守寂的工夫亦非不可讲,但必须遵守致良知的轨辙,必须不背阳明之义理。若说学贵自得,何必尽守阳明轨辙?如此,则脱离王门可耳,又何必依附王门?既然自居王学,又岂能背离阳明之义理?若说弟子后学亦可修正师门义理,此固然,但你不能凭空一句话,必须确有所见,确有所得,而真能推进一步,方算数。而双江念庵之说,平心看来,实只是阳明龙场悟后初期讲学时“默坐澄心”一段工夫。然二人并不自知,乃将良知拆成已发与未发二截,所以形成议论上之一番扰攘。

 

四、江右王门的另一趋向:由心宗走向性宗

 

宋明儒的心性之学,自北宋以来,是由性宗一步步走向心宗,到王阳明致良知教,已发展到了极峰。因此,王门之下隐隐然又显示另一线的趋向,想要走向性体奥体(所谓性宗),而开启了脱离王学(心宗)之机。虽然其中有所扭曲而未能成熟,却又实可视为刘蕺山思路之前机。所以牟先生特别指出,认为此一线索值得注意,应该加以疏解。

 

(一)“以虚为宗”的刘两峰,名文敏,两峰是他的号,江西安福人。二十三岁与刘师泉共学,读《传习录》而未能融释,乃相偕入越见王阳明学焉。自此笃志于学,不应科举。其门下士甚盛,王塘南尤为著名。当双江倡归寂之说时,两峰亦致函申辩,及至晚年,乃曰:双江之言是也。牟先生指出“王学之归于非王学,自双江念庵之误解始。双江念庵犹在良知内部纠缠,自两峰师泉以至王塘南,则归于以道体性命为首出,以之范域良知·······就引归于非王学而言,两峰尚不甚显,然晚而信双江,则亦启其机也。”据学案本传,两峰年八十,犹登三峰之巅,静坐百余日,谓其门人曰:

 

知体本虚,虚乃生生。虚者,天地万物之源也。吾道以虚为宗,汝曹念哉!

 

两峰就良知本体而言虚,以为“知体本虚,虚乃生生。”又说“虚者,天地万物之源”。此等说法,对良知教有必要否?能有裨益否?所谓“以虚为宗”,能比“以致良知为宗,以四句教为宗”更简易直截、更平正明达否?两峰就“知体”而言“虚”,又重“生生”,如此,则只显良知之绝对性,而归于对道体之存有论的体悟。此虽可为良知教所函。但直接以虚为宗,则亦渐离良知教“致知诚意以格物”之道德实践的警策性。而道德实践义之减杀,当然对儒学之真精神真血脉有所违失。

 

(二)“悟性修命”的刘师泉,名邦采,师泉是他的号,江西安福人。早岁偕两峰入越谒阳明,称弟子。学案本传引其言曰:

 

夫人之生,有性有命。性妙于无为,命杂于有质,故必兼修而后可以为学。盖吾心之主宰谓之性,性无为者也。故须首出庶物以立其体。吾心流行谓之命,命有质者也,故须随时运化以致其用。常知不落念,是吾立体之功。常运不成念,是吾致用之功。二者不可相离。常知常止,而念常微也。是说也,是为“见在良知”所误,极探而得之。

 

师泉就心之主宰义与流行义而言性命,此并非《中庸》之原义,乃是他自己的转解。他说“性妙于无为”,故须“首出庶物以立其体”,以达于“常知不落念”;而“命杂于有质”,故须“随时运化以致其用”,以达于“常运不成念”。“性”以无思无为、无声无臭、不容言说以成其妙,故只可说“悟”;“命”之流行不离气,与气相杂故有质,有质则不免随时成滞,成滞故须运化以致其用,运化即是“修”也。此“悟性修命”之说,是他“极探而得”,只因在为学过程中为“见在良知”所误,至今方表而出之。

 

据师泉此言,他亦不信“见在良知”(良知本有,随时呈现)。此眼前呈现的“知善知恶、知是知非”的良知若犹不信,又将如何“常知不落念”以“立其体”?同时,既以“心之流行”说“命”,又说“命有质”,指谓心体流行有质,亦是不谛之词。

 

师泉又尝以金矿喻良知,亦嫌粗略失当。牟先生特加订正:以金矿中之金喻良知,改以金矿喻生命,使之成为一个可以表述义理的说法。师泉虽亦如双江念庵以知善知恶之良知为已发,但虽属已发,却“并非不足恃”。其义旨可作如下之简述:

 

1 既属已发,则须有“未发无为”之“密体妙体”(性体)以范域之,故“以性命为首出”。

2 既并非不足恃,则亦可由之以立体,故以“常知不落念”为立体之功。如此,则可走上“以心著性”之路。因为心“常知、常运”,则表示心之“觉照、感通”,而可以形着那“未发、无为”的性体。但师泉之讲论,并未达到如此明彻的境地。所以终须有刘蕺山出来,才能完成“以心著性”一系之义理。(刘蕺山与胡五峰,实乃不谋而合。不谋而能合,表示心性之学的义理有必然性,义理系统中当有之论旨与间架,迟早终必出现也。)

 

(三)“透性研几”的王塘南,名时槐,塘南是他的号,江西安福人。据学案本传,塘南弱也。冠即师事刘两峰,并求质于四方学者。五十岁罢官,反躬潜思三年,而有见于空寂之体。又十年,渐悟生生真机无有停息,不从念虑起灭。学从收敛而入,方能入微。故以透性为宗,以研几为要。对于良知之学,塘南认为:知者,先天之发窍也。谓之发窍,则已属后天矣。虽属后天,而形气不足干之。故知之一字,内不倚于空寂,外不堕于形气,此孔门之所谓中也。

 

塘南虽师事两峰,而后来之思路却更接近师泉。而师泉、塘南对良知之了解,虽较双江、念庵为谛当,但黄黎洲所谓“未有如此谛当”,则又言之太过。塘南之学,依牟先生之分判,可作如下之简述:

 

1 他顺师泉之意,说“性”是先天之理,性理不假修,只可言“悟”;“命”是性之呈露,不无习气隐伏,故可言“修”。而修命即是尽性之功夫。

2 在塘南,“知”是先天(性)之发窍,属于后天;性,方是先天之体,必须透性,故“以透性为宗”(直透本性)。“意”是知之默运,是生生之密机。有性,则常生而为意;有意,则渐着而为念。而知觉与意念,皆是命,皆是性之呈露。就此呈露而说研几,故“以研几为要”。

3 知觉、意念,既是性之呈露,故是发;戒慎恐惧澄然无念(澄然无念,是为一念,念之至微者也),亦是发。凡实然呈现而可说者,皆是发。而实然呈现的所以然之理,无形相无声臭而不可说者,方是未发之性。如此,则是落于“然与所以然”之方式说性。性,只是“生之理”(所以然),呈露则是“生之实”(然)。于是,性体只是理,只存有而不活动,此近于朱子,而又不及朱子之清楚一贯。

4 综观塘南之意,乃是由“性体”下衍于“知觉意念”,先从未发说已发;复由“知觉意念”上溯“性体”,从已发溯未发。虽说“以透性为宗,以研几为要”,但与阳明“致良知”对较,即可发现塘南之说,在工夫上实非警策,而眉目分际亦不显豁(如知、命、发、未发……)

 

因此,牟先生指出:

 

(1)塘南以知为命,已非王学。依王学,知即是体,不可说“知在体用之间”,亦不可以知为命。

(2)塘南亦不全合朱子学。朱子不说“知觉意念是性之呈露”,亦无所谓“在体用之间”的“知”。

(3)塘南亦走不上“以心著性”。因为以心著性一系所谓的心性皆是体。心即是性,即是理。而不说“心为性之发窍,属后天”。

 

总之,在“悟性修命”此一系统中,性为未发之理,为无为,为不可说。而凡属心者(知觉意念),皆是发。性体只是理,只存有而不活动。将性体之活动义划归为性体之呈露,又指呈露属后天,并非性体之自己。如此心性为二,自非王学。

据上所简述,数百年来象山阳明辛苦发愤而透显的心体知体,经双江、念庵之疑误扭曲,接以两峰、师泉、塘南之讲论,乃又退缩回去,认为本心良知不自足,必须归到空寂密体,而以性命来范域良知。在此乃可见出,此江右诸人(邹东廓、欧阳南野、陈明水三人除外。参拙著《王学流衍》第二章),对师门致良知教之思路与义理,有所不明不透;而宋明心性之学,在“心性是一”、“心性为二”两系之外的有意义的发展,乃不得不归于刘蕺山之“以心著性”。

 

 

见《王龙溪语录》卷六,台北:广文书局影件。

②拙撰《新儒家的精神方向》(台北:学生书局)有“九谛九解”之全文,并依次有所疏释,请参阅。

《明儒学案》卷十二与三十四之二溪学案,所录文献,不甚能够显示二溪讲学之特色和旨趣,台北:广文书局之《王龙溪语录》、《盱坛直诠》(近溪语录),较佳。可参阅。

牟宗三《从陆象山到刘蕺山》(台北:学生书局)第三章“王学的分化与发展”第二节。又蔡仁厚《王学流衍:江右王门思想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第五章“罗近溪的造诣”,亦可参看。

⑤罗近溪有言:“抬头举目,浑全只是知体著见(彰著显现);启口容声,纤悉尽是知体发挥。”知体、谓良知本体。

⑥请参阅牟宗三《从陆象山到刘莪山》第三章第二节之(二)。

⑦“套括”,意犹平常所谓“格式”或“八股”,乃指理学人物中不脱庸俗肤浅者而言之。

参牟宗三《从陆象山到刘蕺山》第四章“致知议辨”之疏解,长达五六十页,义最精透。

见《明儒学案》卷十七、黄黎洲论聂双江语。

同右,卷十八、念庵学案“甲寅夏游记”。

《致知议辨》第三辨。

拙著《王学流衍:江右王门思想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第三章,对聂罗二人之学,有近二十页之讨论,请参阅。

按:牟宗三《从陆象山到刘蕺山》第五章,即正式就这一系作评述,言之极为精譬深透。又本节凡引述牟先生之说,皆见此章。

按:师泉不从《易传》“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之义以言“至命”;也不从孟子“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之义以言“立命”;而特言“修命”,此非古义也。

 

编辑排版:其嘉

 


蔡仁厚《中国哲学史》总目录及索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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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蔡仁厚,转载自:《中国哲学史》(台湾学生书局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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