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蕺山之归显于密、以心著性|蔡仁厚《中国哲学史》第4卷第10章<第十章 王学分化与刘蕺山归显於密>第2节

刘蕺山(西元一五七八~一六四五年),名宗周,学者称蕺山先生,浙江山阴人。

 

蕺山为理学之殿军,其晚年所著《人谱》一书,近里著己,实自道生平所得力,尝举作圣工夫六事:(1)凛闲居以体独,(2)卜动念以知几,(3)谨威仪以定命,(天命之性不可见,而见于容貌辞气之间,莫不有当然之则,是即所谓性也。故曰威仪所以定命,亦即张子所谓知礼成性,变化气质之意也。)(4)敦大伦以凝道,(5)备百家以考旋,(旋、反也。考旋,谓反身考查也。)(6)迁善改过以成圣。由此六事,可知其内圣工夫之紧切。

 

蕺山论学之言,精微而隐奥,后人鲜能明其宗趣(即使其弟子黄黎洲,对师门之学,亦未有深切中肯之契知)。牟先生在《从陆象山到刘蕺山》书中表述其学,最为精当。蕺山学的中心义旨,可综括为二:(一)严分意念,摄知于意。(二)诚意慎独,归显于密。(解见后)兹先约述蕺山学的主旨如下:

 

(一)由严分意念,摄良知于意根(知藏于意)而言心体;由“於穆不已”而言性体。以心著性,性不能离心而见。

(二)融心于性,心有定体有定向而不漫荡,则不但良知可以不流于“玄虚而荡”,即最微之意根亦得成其为“渊然而有定向”。

(三)摄性于心,性体成其为具体而真实之性体,而不只是宇宙论地言之或客观地言之的、形式意义之性体。

(四)如是,则“心宗”“性宗”合而为一,性体不失其超越性与奥密性,而心体向里收、向上透,既见其甚深复甚深之根源,而亦总不失其形著之用,故工夫只在“诚意、慎独”以断妄根,以彻此性体之源。

 

一、严分意念,摄知于意

 

蕺山鉴于王学之弊,不失之“情识而肆”,则失之“玄虚而荡”,乃倡说诚意之教。其义理之进路,是严格分判“意”与“念”,而摄良知于意根。以为“意”者,乃心之所存,而非心之所发。好善恶恶之意,即是无善无恶之体。(无善无恶,意谓超越善恶之对待,无善相,无恶相,此无善无恶之体,即是意根诚体,亦即性体心体。)

 

《明儒学案》卷六十一蕺山学案,载其言曰:

 

心无善恶,而一点独知,知善知恶。知善知恶之知,即是好善恶恶之意,好善恶恶之意,即是无善无恶之体。此之谓无极而太极。意者心之所存,非所发也。或曰:好善恶恶,非所发乎?曰:意之好恶,与起念之好恶不同。意之好恶,一机而互见。起念之好恶,两在而异情。以念为意,何啻千里!

 

按:阳明之教是致良知,蕺山之教是诚意。(1)在阳明,以致良知为先天工夫之关键,而意则归于经验层(心之所发为意,意与念不分),故良知能致则意自诚、心自正。(12)在蕺山,则严分意与念,以诚意为先天工夫之关键,而心之所发的“念”,则属于经验层,故意诚则心正。既以诚意为工夫着力处,自不必再说致良知。

 

依阳明,良知即是“独知”时,而依蕺山,良知即是意之不可欺,不自欺则意自诚,意诚则良知自现,是为“知藏于意”。知善知恶之“知”,即是好善恶恶之“意”,知与意融于一,皆是纯粹至善而无对待相与生灭相者,故又曰“好善恶恶之意,即是无善无恶之体”(意根诚体)。此体即是至精微而绝对之独体。(是知体亦是意体,是心体亦是性体。)

 

“意”是超越的纯粹至善之绝对自肯,故是“心之所存”,而非“心之所发”。心之所存主而不逐物者,是“意”(意根);心之所发逐物而起(躯殻起念)者,则是“念”。

 

(1)意是绝对善的意,是善的自肯,是谓“一机”。善的意,既好善,亦恶恶,是谓“互见”。

(2)念是逐物而起,逐于此则着于此,逐于彼则着于彼,故“两在”。念之好,是着于此而不着于彼(好善不好恶);念之恶(读如物),是不着于此而着于彼(不恶善而恶恶)。念之好与恶,各与物凝成一特殊之限定,故曰“异情”。“互见”是一机二用,“异情”是善恶两分。

 

念之好恶亦可有善的,但不必然是善;即使是善,亦是相对的限定之善(事上之善)。而意为心之所存,由好善恶恶而见,故意乃纯善而无恶者。其有善有恶者,乃是心之所发的念。以是蕺山亦立四句教:

 

有善有恶者心之动,好善恶恶者意之静。

知善知恶者是良知,有善无恶者是物则。

 

按:“物则”二字本于大雅烝民之诗,物则即是天则,天则即是意知独体所呈现或所自具的、体物不遗之天理。

 

蕺山之意,盖以良知呈现,一体平铺,不免有显露之感。又因良知天生现成,人或不免轻易视之。今摄知归意,良知藏于意根诚体,将良知紧吸于性天,如此乃可保住良知之奥密性,使人戒惧慎独,而有“终日乾乾,对越在天”之象。此即蕺山必摄知于意,以言诚意学之故。

 

二、诚意愼独,归显于密

 

蕺山诚意慎独之学,直本于《中庸》首章与《大学》诚意章而建立。他既不从朱子之就格物致知而开出“道问学”之途径,亦不似阳明之扭转朱子格物致知的讲法,而开出“致良知”之途径。致良知是由道问学(即物穷理)而内转,而诚意之教则又就致良知之内而再内转,此之谓“归显于密”。

 

《明儒学案》载蕺山之言曰:

 

《大学》言心不言性,心外无性也。《中庸》言性不言心,性即心之所以为心也。中庸之慎独与大学之慎独不同,中庸从不睹不闻说来,大学从意根上来说。

独是虚位。从性体看来,则曰莫见莫显,是思虑未起,鬼神莫知时也。从心体看来,则曰十目十手,是思虑既起,吾心独知时也。然性体即从心体中看出。

 

慎独之“独”字是虚位,它所意指之“实”即是性体与心体。“上天之载,无声无臭”,“维天之命,於穆不已”,皆指性体而言,此时“思虑未起,鬼神莫知”,而唯是“於穆”之“不已”。此是超自觉的境界。蕺山尝言:“意根最微,诚体本天。”然虽至隐微,而亦至明显(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此即所谓“森然”。性体在此,道即在此,故戒慎恐惧于不睹不闻,而即就此不睹不闻以慎其“独”。惟《中庸》继慎独之后,又言“致中和”,是则表示性体上之慎独,终必落在心体上说(致中和之“致”的工夫,便是从心上说),故《大学》即从意之“毋自欺”以言慎独。毋自欺即是意诚,诚意亦即慎独。心体之“意”是不能自欺的,所谓“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此是“思虑既起,吾心独知”之时,是自觉而不自欺的境界。

 

蕺山由心宗之意体(独体)形著并浸彻性宗之性体(亦是独体),正是胡五峰“以心著性”、“尽心以成性”之义。而摄知于意,以意体言心,则是蕺山学之最殊特处。

 

阳明由良知之独知以言慎独,蕺山则摄知于意,由诚意(意之毋自欺)以言慎独,二者义实相承而不相背。唯王学到末流终于生弊,则蕺山此步“归显于密”之内转,在内圣工夫上实有其警策之意。蕺山之摄知于意归显于密,不期然而完成江右王门刘师泉、王塘南由心宗走向性宗而未达成熟之思路,而又与胡五峰“以心著性”之路不谋而合。可知义理之发展,固有其必然性也。

 

三、形著义之殊特与作用

 

蕺山所谓“性体即从心体中看出”,可表示下列三义:

 

(1)从性体看独体,则独体只是在超自觉中之於穆不已,这是独体之“在其自己”;在其自己是“存在原理”,表示性体之自存自有。

(2)若从心体看独体,则独体即在自觉中,这是独体之“对其自己”,对其自己是“实现原理”,表示性体通过心体而呈现、而形著。故蕺山曰:“性无性”“性因心而名”,“性非心不体也”(体,谓体证、体现);又曰:“此性之所以为上,而心其形之者欤。”此明显地是“以心著性”之义。

(3)性体通过心体而呈现、而形着,心体性体通而为一。此便是“在而对其自己”。

 

以心著性,性不可离心而见。融心于性,摄性于心,故心宗性宗合而为一。如此,则“性体”得其具体化、真实化,而不失其超越性与奥密性;心体向里收(摄知于意)、向上透(与性为一),既见其甚深复甚深之根源,而亦总不失其形著之用。故工夫仍在“诚意”“慎独”以断妄根,以彻此性体之源。

 

蕺山由心宗之意体浸彻性宗之性体,以言“以心著性”。其直接的用心,是要消融王学以救正其末流之弊;另一方面,亦是想要融摄朱子以畅通儒学之大纲领。至于此“形著义”在义理系统上之殊特与作用,他自己却未觉察到。牟先生在《心体与性体》之综论部与横渠章,皆随文表述蕺山之学;在五峰章之第十一节更录列蕺山言形着义之有关文献,指出此“形著”之义,实有决定义理系统之独特的作用。同时,蕺山分别心宗与性宗,言“於穆不已”之体,言诚意慎独,亦必须归到此形著义上,才足以见出其系统之充其极的完整性。

 

 

此下之引述,皆见《从陆象山到刘蕺山》第六章第一节。

 

编辑排版:其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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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蔡仁厚,转载自:《中国哲学史》(台湾学生书局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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