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此文系熊十力先生去世前三年所作(八十岁时),彼时,熊十力先生“身心俱受摧残”,心境悲凉,此文先半部分回忆先世,后半部分议论”家天下“,颇长,未完稿,收录于《十力语要》。本站节选其回忆先世部分,分节而发。
正如熊十力先生所说,不忍忘,必真有不可忘者在。传统儒家文化对中华民族之浸润,于”村夫村妇“即可见一斑,他们阐扬之、继承之,更教化培养了一代“新儒家”。
接上文:熊十力|先世述要(之一)
先父去世之前二日清晨,不肖偕长兄仲甫侍床头。先父神智清明,顾儿等微笑曰:“我将去矣!孝之道,在继志。我有志而未逮者,尔辈能善继,吾不死矣。”又曰:“华太夫人先父之祖母也。其识高明,其志挺拔,其行坚苦,其德惇厚,余未尽孝道,抱恨以终身!儿曹念之哉!进德修业,无负曾祖母!若忘此训,非吾子也!”不肖与长兄跪而泣曰:“敬守诲谕,吾父勿虑。”
父又曰:“曾祖父孤穷早逝,家无田地。曾祖母守志不再嫁,抚育吾父为嗣子。宅旁辟小园,自朝至夕种瓜豆菜蔬不稍休,并抽暇蓄肥与取水以灌园中物。入夜则纺织过夜半,稍睡,不及熟,闻鸡鸣而起。”旧社会凡有田地者种棉多,其棉花成熟收集其居宅,贮之别室。一面招男工至其家将棉花弹碎,制成絮料;一面招穷家老媪或少壮妇女,约为之纺线织布。为读若卫。但应招者不须赴招工者之家。应者仍居其本宅,饮食自备。首由招工者估计纺织完工,须若干时日,限期极短速,应者峻拒。然后招者稍改期,但犹逼迫。应者自度照招工者之限期虽废寝食,犹无法赶办,复严绝之曰:“如君所限之期,纺织是极容易之事,君家何不自为之?”招者或羞惭而去,亦或稍宽其期。但其宽期亦无几何。惟应者常在困厄中,得些子收入,聊胜于无。些子,吾乡俗话。言其数极少也。地主招工,向应者提议完工之限期,必极短速。所以者何?工资之多少,必以其工作时间之久暂为衡量,故地主之压迫穷人手工业者,极其惨酷。先父曰:“帝王专制之世,必保护地主,而侵剥天下最大多数之穷人,所谓下民或小民是也。曾祖母毕生穷苦勤劳寿过九十,其德行常在乡党口碑,今不及详述。略举二事,以见其概。
有妇人独身乞食,年近三十。先入邻家,邻人呵责之。遂来我家门口,苦饿,似不堪立。曾祖母呼入坐,即予以饭,令其饱。既饱,妇人谢而将去,
曾祖母曰:“汝暂勿去,我欲问汝,汝貌有风霜之苦,似更有畏惧多疑之象。汝是何处人?是否触怒婆婆或丈夫,仓卒间不思利害,遂奔跑于远方,莫悟已过,流浪不知回家乎?”是否二字,至此为句。
妇人闻而放声大哭。曾祖母候其发散郁窒,徐叩其故;
妇人曰:“我家历代是罗田县人,父母兄弟俱有,佃田过活。过活鄂东俗话,犹今云生存或生活。不饿亦不甚饱。'丈夫姓名,妇亦说及。“夫家略有自耕地,究以佃田为主要,与母家情境亦相近。翁姑对我平平,丈夫也是平平。结婚后已生两孩。此次因丈夫从田里打秧草回,为小事动气,我不让。丈夫怒气重打,我便怀恨远跑。家内没有人来找我,我也不好自回去。出门只是乱跑,由本县罗田通过麻城县,听说是大县。出了麻城,又向前跑,二百几十里,才到老太婆这里。”
曾祖母问:“汝跑了几多时候?”
妇人答曰:“我跑出来至少有三个多月。”
曾祖母惊曰:“你太蠢,你的丈夫打了你,你跑出三个多月,时候已甚久,你跑过三县之地,你夫家和母家及地方人都想不到你有这样远跑的怪事。我揣想你跑出不到十天,你近邻的人必疑你被丈夫打死,把你的尸体设法匿埋或焚毁。风声一出,越传越远。你母家必向罗田县官控告你的丈夫杀妻毁尸,要定尔夫的死刑,还要断尔翁姑是知情,其罪亦不轻。你家经过这番大祸,财产当然毁尽。为今之计,你赶星夜跑回罗田,见汝的翁姑丈夫,并请汝母家急急投呈罗田县官销案。”
曾祖母即办干粮,派我祖父敏容公带同此妇人星夜赶回罗田。直到麻、罗两县交界处,便听到众口喧传罗田一件大奇大惨的命案,人死无尸。我祖父把这妇人送到他家去,他家翁姑又哭又喜。喜者案算结束了,哭者家产已败了大半。祖父宿其家一夕,即起五更赶回。
曾祖母处理此事,不可作寻常看,非有大智慧,不能观察此妇有异情,亦不能断定其家已遭祸变。非有救人之极大热情,必不肯遣我祖父带此妇经过三县之长途而交付其家,并劝其家勿对此妇人而生忿恼。一般人总是事非干己莫劳心,古谚。我曾祖母对于来自远方乞食之妇人,询知其无端弄成大祸,夫家母家同归毁败,竟不惜劳神为之平定于一旦,虽圣哲处此,又何过之乎?”以上是先兄闻之先父,所说先曾祖母事。
吾族叔承宝,寿九十六岁。清季屡为先长兄说此事。宝叔曰:“凡人总莫肯为他人出力而自受损失。伯父本穷人,木工之业,天天要照常做工。宝权称我祖父为伯父。他奉母命送该妇到罗田,交付其家,路经三县,往返的日子不少。自劳盘费且不说,而旷废工作,减少收人。乡人有敬而颂之者,亦有笑其浪费者。”祖父同业,有谓罗田逃妇之事,尽可不管。
祖父曰:“我从幼年时即尝听家母说:‘你要顾自己,也要顾旁人。顾己不顾人,你这样做,人人都这样做,将来便不成世界。'我信家母的话是合情理的。罗田逃归蠢蠢不安分,我不交送其家,谁能保证他一定回去?其夫家的老少三条性命,定要冤死。至于人逃不归,本非命案,而弄成了真命案。夫家找不到活人回来,母家也无死尸可证,案子拖长,双方破产。我耗了长途往返之费及停了几天工资,补偿之法家母说了,至多仅一二月,每天减半碗饭,就补好了。”
祖父的同业曰:“听长者言,我们细人之见,只有惭愧!”
后文:熊十力|先世述要(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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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熊十力,转载自:《十力语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