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谦先生: 乐——第二届“论语一百”夏令营主题演讲

所以我们对于儒家安贫乐道的说法,一定要好好理解——不是因为贫穷而乐,也不是只有在贫穷中才能表现乐,不是因为这种背景而可乐;而应该是,纵使在贫困之中,依然是可乐的,这样才叫作悦乐的精神。

时间:二0一一年八月十六日

地点:北京科技职业技术学院(延庆八达岭校区)

 

今天要我来做个演讲,本来,真的是不需要讲的,也是不可以讲的,因为我们这个营队的性质,是不适合作演讲的。去年的“论语一百”结营时也要我演讲,我开场白也就表示这个意思。在这种营队里边演讲,是不合规矩的,因为我们这个“论语一百”营队是以读为主,我们强调只是读而不讲。这个读而不讲是有道理的,如果没有读,只是讲,意义是不大的,等于白费力气;不只是讲的人白费力气,听的人呢,也浪费你的时间。因为如果没有读过,只是听讲,效果是很少的;倒不如先读了之后,总是还有机会听讲。人生非常漫长,我们只怕没有机会读,不怕没有机会听讲。何况读多了自然就有自己的理解,自然就有自己的领悟,那种理解和领悟才是最真实的,基本上不需要再听别人讲。因为别人讲的,如果讲错了呢,那它会害了你;讲对了呢,那它跟你心里所想的一样,所以也不需要讲。因此啊,我们这个营队既然是以读为主,就不需要讲,而且不可以讲,讲是不合法的。像下午安排了孟老师讲读经的理论,那是符合我们营队的本质的。因为讲读经理论就是要证明,我们这样读书的方法是可行的,甚至是应该的,那样是合乎我们营队的精神的。但是我们主办的单位啊,一定还要安排我讲一场。

 

要我讲,讲什么呢?不是要我来讲读经的道理,因为我的读经的道理都已经发给各位了——我听说我们各位同学这一个月来因为读经读得很用功,所以,就没有时间、没有精神力气把发给各位的《经典教育与文化关怀文集》那一本书看完。不过,我希望各位在营队结束之后,你有时间了,你能够把那本书看一看,对你这三十天为什么这么做,理解得更清楚,让你更能够认识到自己这三十天的价值。希望能够透过理论的深度了解,你不仅对自己有信心,你还会把这一种的读书方式推广到你身边的亲朋好友,推广到你的家乡,去为你的亲朋好友为你的家乡造福。因为我读经教育的理论都写在书上了,因此啊,主办单位就不让我再讲理论,要我做所谓的“讲学”。讲学的意思,就是去讲一些书里面的道理。我老早跟他们说,这不合我们的营队精神,但是他们为了表示他们办事非常尽力,居然能办出多方面的活动,所以一定要我讲。我为了答谢他们的“用心”,就不得不讲了。

 

那我讲些什么呢?去年要我讲的时候,我也很为难,我就想,大家读的是《论语》,那我们就讲讲《论语》吧。虽然这是不对的。因为《论语》是不必讲的,因为每个人都能了解,尤其对各位,你已经读够一百遍了,更是不需要讲的,不是吗?

 

人人都可以理解《论语》

 

为什么说每个人都能理解呢?每个人都理解他自己的理解,叫作“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而一个人除了理解他自己理解的之外,还有什么更多的理解呢?理解这种自己的理解,我们特别称为“领悟”。所谓领悟,跟一般知识的理解不大一样。理解一般知识的理解是可以理解得很明白,而且可以说得很清楚。因为一般的知识有客观的性质,这个客观的性质是可以拿出来让大家来共同认定的;所以,知识性的理解是客观的、确实的、可验证的。但是我们读经典,读所谓的圣贤之书,读所谓的智慧之学,如果说理解,它不同于知识这样明白的、清楚的、可说出来的、确定而可验证的;它毋宁是一种主观的、一种默默之中的体会。这一种体会它是深刻的,它是高远的,它是很难用言语表达的,表达也表达得不很清楚的。你如果听到别人的表达,你不可以用追求客观的、确定知识的方式来衡量它,你要用你的心去体贴那个人之所说,就好像那一个人用他的心去体贴圣人、去体贴天地一样。所以说这种理解不同于一般的理解。

 

既然不同于一般的理解,就很难用言语表达了。所以古人讲学,大体上,不是像现在学校里上课,按照一个字一个词来讲解,真正做学问的人也不是这样理解的,如果这样理解,也只是初步的工夫。所以,我们推广读经,有很多人都问,就只有读吗?我说,对。那不管理解吗?我说,对。如果不去理解,他读了有什么用呢?我说,你不管理解,其实你是理解的。我说理解的意思就是可以领悟的,而领悟的才是真实的。不只是我们年纪已经长大的人——十三岁以上、或许二三十岁,或许五六十岁——不仅是长大的人可以理解,就是三岁五岁的小孩,他也可以有所理解,他也可以有所领悟。他领悟多少呢?就领悟他当时所能领悟的范围。所以我说,每个人读经,都有每个人的理解,就是这个意思。

 

我有一个经验可以做证。有一次我来北京,去参观一个幼儿园,那一个幼儿园他们号称也在读经,他们领导带我到各个班去看他们读经,其中有一个班,老师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她先斩后奏跟小朋友说,“小朋友,我们请王爷爷给大家说说话,好不好?”小朋友们齐声说“好!”我说:“我讲教育理论,是向老师,向家长说的,不是跟小朋友说的,我说了小朋友听不懂的。”她说,“不要紧,就跟他们讲几句吧,他们会很高兴。”她转身向小朋友说;“小朋友,赶快拍手。”这样,我就不得不讲了。我就问大家,“小朋友,你们读了什么书?”——“《论语》”。“你们读了多久了?”他们面面相觑,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多久”。老师就说,他们读了半个多学期了,读了三个多月了。“读到哪里了呢?”——“雍也第六、述而第七……。”“啊,”我说,“大家很了不起,这么小就读圣人的书。那各位小朋友,你们读《论语》的时候,有没有读到君子啊、小人啊这些词语呢?”他们说,“有啊。”“那各位小朋友,你们喜欢君子呢?还是喜欢小人?”全班异口同声说:“君子!”我说“喜欢做君子的人举手。”全班把他们的小手举起来;“要做小人的举手。”全班笑起来,没有一个举手。我问老师:“你有没有跟他们讲解什么叫君子,什么叫小人啊?”老师说“没有啊,我没有讲啊!”于是我就跟陪同着的校长和主任们说:“你看,幼儿园的小朋友也读懂《论语》啊!”因为一个人如果喜欢君子,喜欢自己做君子、不喜欢小人,不喜欢自己做小人,这一个人对《论语》的理解已所思过半了。其实,读《论语》的目的,不就是要让我们向往君子,自己做一个君子,不要做小人,如此而已吗?

 

所以说,谁懂谁不懂呢?难道一个大学教授、中学老师教学生读《论语》,难道他这样一个字一个字的解释了,让这些学生也会照着解,然后来考试,然后来评判你答的对不对,难道这样叫作理解吗?所以,学问不一样,对所谓的“理解”这个词语,它的意义就不一样了。

 

因此,我才说,大家这样读《论语》已经就够了,不需要有人来讲解。但是,是不是真的都不需要讲解呢?也不然。道理有好几种层次;我们刚才说智慧需要悟入,所以,你只要自己领悟就好,不需要讲解。但是呢,如果有人为你讲解,或许可以带领你入门,或许可以给你一些启发。如果这样,讲解还是需要的。不过,现在这个时代,如果要理解经典,并不很需要有人做“讲解”,因为自己可以去看书。古人他要得到一本书是很不容易的,有些贫穷人家的孩子要读书,他需要去借书来抄。当然,抄书也是很有好处。譬如你如果真的把古人的注解都抄一遍、两遍,那可能比用读的、用看的,效果还要好上五倍、十倍,所以古人抄书也没有浪费时间。但是我们现在,拿到书很容易,所以现在如果你要理解《论语》——理解它的知识——是很容易的。你如果要从古人的理解来启发你呢,来提升你呢,也是很容易的。因此现在讲学的需要性就减弱了。古人“千里求师、万里求艺”,这一种求学的精神是很可佩的,但现在就不是很需要了。

 

不要说古人,三、五十年前的中国人,如果要学西方的文化,往往必须负笈离乡到外国去留学。我认为,现在信息那么发达,尤其计算机、网络的时代,我们不大需要去留学了,我们可以像老子所说的“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我们要有这种自信,就是人类所有的学问都是人类理性开发出来的成果,假如是从人类理性所开发的,它就是没有时空限制的,它既不属于哪一个人,也不属于哪一个民族,它是全人类的;它不属于哪一个时代,它是永恒的、历久弥新的。所以,最后学问归宗于人类理性,开发为各种理性的表现,有的民族表现这一边,有的民族表现那一边,都是同一个理性的表现。如果是理性的表现,一个有理性的人,可以说,每一个人——因为人就是有理性的,才叫人——每一个能够尊重理性、能够开发理性的人,原则上都可以学到人类所有的学问,而不是要一定在某个时间、空间中才能学习到这个学问。所以你要理解美国的学问,不一定要到美国那个地方才可以,因为它如果真的是学问,它一定从理性中出发。如果是假的学问呢,不从理性出发,而从感性出发,则你可能必须要到那个地方去,才比较好理解。

 

论人性之善恶

 

我们这里所说的理性,其实就是深刻的、内在的、真实的人性。那么,外在的、接近于动物的那一种感性以下层次的,其实也能够以理性来照见它、来检查它。所以如果有一些不是出于理性的学问,也不见得不能理解,因为每一个人的人性都是一样的。

 

我们讲人性有两个层次:一个是刚才说的,那内在而又深刻的人的“本性”;一种呢,是整体说的包含动物性的人的“天性”。历来讲人性就有这两种说法,大部份的人都是整体说的。整体说的人性,比如告子说“性无善恶”,人性无所谓善、无所谓恶,因为这是天生的性,有什么善恶可言呢?善恶是被后天环境影响而成的。又有人说,不是性无善恶,而是性有善有恶;什么叫有善有恶?有人生来是偏向善的,他是好胚子;有人生来就倾向恶的,他是坏胚子。那么这个好胚子呢,你处在坏的环境里面,他还是照常地好,永远地好。比如像大舜,他有一个不慈爱的父亲,又有一个不恭敬的弟弟,像这样恶劣的家庭环境中,舜还是一个孝顺而友爱的圣人;所以像舜,他天生的性就是善的,是天生就要做善人、要做圣人的。而有些人呢,生下来就是恶的,就是一个好的环境他终究还是恶。比如说,尧不是圣人吗?听说尧的儿子丹朱,这个丹朱就是不肖子。你看,以尧为父亲,而且他还做了君王,居然还有一个这么不肖的孩子,可见他生来就是恶的。又譬如纣王,他身边有微子启、比干啊,有这么多的圣贤都是他的亲人,而且还辅佐他,结果呢,纣王还是那么坏,可见,他是永远不能成好人的。这样,有性善、有性恶。还有呢,又有人提出“性三品”的说法,把性分成三个品类,有是善的、有是恶的、有是中间的……等等,有很多说法。而这些说法都是全面地看人性,他们列举一些人生表现的特点,然后归纳为几类,其实,说来都有道理,但都是不完全的。古今中外,人类有史以来啊,单单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说性是善的,这一个人叫作孟子。所以各位,以后你要好好地来尊敬我们这一个古圣先贤——孟子。你要知道他是全人类有史以来唯一一个提出“性善论”的人,其他的通通都是整体地来看人性。孟子呢,就单单只对于人性的善的地方来看人性。

 

各位!你想一想,要说人性,到底是整体地看人性,说性无善恶、性可善可恶、性有善有恶、性有上中下三品……是这样比较能够把握人性呢?还是像孟子,只从人性里面最核心的一点点那个地方来说人性,哪一种说的人性才是真正的人性呢?所以,这里必须要有一种思考的能力。有人说,人性有那么多表现,那为什么就单单只看这一点点呢?孟子并不糊涂,他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只有那么一点点,这是人不同于禽兽的地方。既然只有这一点点是人跟禽兽不一样的地方,那我们既然要说人性,我们岂不是要从这一点点来说吗?所以各位,读书一定不可以大意,也不可以道听涂说,尤其是读圣贤的书,既然它号称为经典,你就不可以太过随便。有人喜欢作翻案文章,翻案就是:古人说这样,已成定案,但我偏不信,我要找他的不是,我一定把他驳倒。你作其他的翻案文章或许是可以的,但对于圣贤的书,你胆敢想翻案,那我就告诉你了,你很可能不只是得罪圣贤,你是得罪天地,最危险的是,得罪你自己。谁作圣贤的翻案文章,我们几乎就可以立即判定:这一个人是没有什么智慧的。没有智慧,早上朱高正先生曾经说了:“没有智慧,是要下地狱的。”

 

再回过头来讲孟子。孟子只对人之所以异于禽兽的那一点几希来说人性,那一点几希就是刚才我们说的人性的超越性、人性的光明性、人性的最深刻的地方的本性。从这个地方说人性,说它是“性善”。为什么?因为从这一点超越性而开发出来的行为,我们就称为善。原来人生的善之意义,是根据这一点几希的光明来规定的,而不是用人生的善来说这一点几希的光明。这一点几希的光明之性,是不可以说善,也不可以说恶的,它是善恶的标准。顺着这一点几希而发出来的,叫作善;违背它的,用其他的接近动物的性来干扰它、来扭曲它,原来光明的本性被蒙蔽了,或者是说被转弯了,其后所做的行为,我们就称为恶。恶,就是“不是善”的意思。不照善而行,缺乏了善,叫作恶。所以,人间本来没有恶,只因为人不从善而行,就是不从自己那一点几希之光明而行,才有了恶。所以孟子说性善,是说我们如果从人可以为善的那一点几希的本质说性,那性是善的。用比较简单的话来讲,孟子是从人性善的地方说人性是善的。我再讲一遍,孟子是“从人的性中的善的那一个地方而指出人性是善的”,意思也就是说——因为是人性善的,所以我说人性是善的——这一句话还有错吗?你为什么还会反对呢?所以前一阵子我有一个演讲叫作“为什么性善论是不能反驳的”——因为性善论真的是不能反驳的。把人性中不关乎为善的所有内容,全部剔除,最后只剩那超越而光明的一点,说这是人性,所以人性是善的——这叫作套套逻辑,就是同语重复。什么叫同语重复?就是一个词语讲两遍,一个意思讲两次。什么意思?譬如这里有一个茶杯,我说茶杯就是茶杯,你还能反对吗?这叫同语重复。又譬如问:你是谁?答:我是我。你还能够反对吗?a是a,b是b,a如果是b,那a跟b就没有区别,a就不能成一个a,b也不能成其为b。所以a是a、b是b,这样叫作同语重复。我说人性善的,我从人性善的地方说人性是善的,这是同语重复。同语重复是永恒的真理,它是绝对的真理,是不能反对的真理。从逻辑的观点看,孟子的逻辑思考力是很高的。

 

从读经到解经

 

台湾有一位得诺贝尔奖的人,现在已经到大陆定居了,就是杨振宁博士。他自己说,他从小就表现了数学的兴趣,因为他父亲是一个数学教授,他家常常有朋友来,都在谈数学。这个孩子在旁边听,听不懂,他就自己去拿数学来演算。但是他父亲的数学书大部份是外文,他连说明都看不懂,就去问父亲,他父亲就骂他,你读这些书做什么!一直到十一岁,暑假的时候,父亲请一位老师来教他读书,读什么呢?——读《孟子》,不是读数学啊!数学教授请家教来教孩子读《孟子》。杨振宁用两年的时间,把《孟子》读完。他说,从此以后,他一辈子受到《孟子》很大的益处,不仅是为人处世遇到困难的时候,他就想到了孟子,甚至对于科学研究,他认为孟子的逻辑思维对他很有帮助,因为孟子有所谓的好辩的能力,如果逻辑不通,能辩吗?

 

孟子的辩不是乱辩,孟子的辩是很合逻辑的,是逻辑在语言中表现。语言本来就涵有逻辑,所以一个人的语言能力好,其实也就代表他的逻辑好。因此我们不要怕逻辑,不要怕数学,你只要训练你的思考的能力。而一个孩子在十二、三岁之前,他的思考能力是表现在具体的生活当中,他通过对生活中的事物的了解和处置表现他的逻辑,而日常生活是可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比如经常可见一个妈妈教她的子女说,你口袋里面有五块钱,妈妈再给你十块钱,你总共有多少钱?这是用语言表达数学。这一种表达,是具体的。假如你直接问五加十等于多少?这需要抽象的思考。所以我们人类的思考是从小,由具体来渐渐达到抽象,乃至于不是思考五加十等于多少,而是A+B等于多少、X乘Y等于多少,像这样越来离具体越远,越来越抽象,思考在虚灵的世界中运行,这个叫作抽象的思考能力,这个能力必须越长大以后才越能操作。杨振宁小时候,他的父亲刚好暗合教育的道理,让他在具体生活中,不提早去用那些数学公式来教他数学,而教杨振宁读《孟子》,沉浸在充满逻辑的语境中,其实也等于在训练其数学的能力。

 

我们如果知道孟子具备有很强的思考能力,而他又对于孔子之道有深切的体认——因为孟子的一生,虽没有亲受孔子之教,但他是私淑孔子,所以孟子自认为是孔子的学生,他的一辈子的心愿就是要学孔子,说“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就好像孔子一辈子的心愿要学周公一样——孟子他既有对儒学深厚的、确定的领悟,又有逻辑思辨的能力,像这一种人的书,你怎么可能还找得出他毛病呢?所以假如没有学问没有德行的人,千千万万不要轻易去翻圣人的案、去批评圣人。近代的中国以批评圣人为时尚为进步,这是一个民族的悲哀!从今以后,我们不是要迷信圣人,圣人也没有叫你迷信他,我们是要去契会圣人——“契”,就是你跟他相通相感,“会”,就是你跟他相应、相合——“契会”就是你去悟入圣人的心灵。我们读书首要的能力,就是养成这种对经典敬爱的态度。因此,我们只是读、只是读、只是读……读多了,读久了,心中自有理解。而且读多读久了,也渐渐会有酝酿的效能,悟入的层次和范围就越深越广;当你需要的时候,它就能归你所用,叫作“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假如对经文并不很熟悉,并不很大量,又没有经历长期的酝酿,是不可能达到妙用的境界的。因此,请各位注意了,你现在开始读《论语》,虽然只是初步、只是入门、只是奠基,但是你要知道,这初步的入门与根基,是前途得以开展最最重要的关键。

 

接着,我们可以进一步再说读书求学的第二个层次,就是所谓“理解”。一般人一提到读书,就想到要理解,当然是没有错的,但我们必须先对“理解”的意义有比较深刻的认识。一般人说的理解,像刚才说的,是知识型的,也就是会解释会翻译;这种知识型的理解态度,是不适用于读智慧之书的。虽然知识也可以触动心灵引发智慧,不过,对于经典你要回归刚才说的那一种契会的态度来理解才行。有人常问我,尤其读够《论语》一百遍的人常会发问,说我们把《论语》读了一百遍了,有些章节有些句子确实很有体会,但如果想进一步理解《论语》,应该怎么办?我就跟他说了刚刚的话,第一点,读论语,甚至读任何经典,任何智慧之书,是不需要那么要求全部理解的,你自有你的理解,那种自我生出来的理解才是真实的。但是,如果你心很急,真的想要对更多文句与章节有所理解,也代表好学,未始不是件好事。不过一定要端正心态,要以“悟入”为主,然后再求知识性的理解,知识只是一种辅助。假如心态正确了,你就可以去看注解。那注解怎么看呢?我提供一个方法,叫作“移注法”。怎么移注呢?我们可以找来古人的几种注解,先以一种做基底——譬如,你要读《论语》,《论语》的注本很多,古今都有,我建议第一本参考书,是朱熹《四书集注》中的《论语集注》。为什么?因为所谓的“集注”,是集合前人的注解。朱熹是一个很用功的人,他读书是巨细靡遗,他什么书都读的,乃至于道家的《参同契》他都读,甚至替《参同契》作注解,所以朱熹的学问是很大的。而朱熹做学问不止是博览群书,他又有朴实的头脑,也就是说他能够统合资料取其精华,所以朱熹对前人资料的整理是相当可靠的。他读遍了古来的注解,选择了他认为好的集合在一起,所以我们读朱熹的注本,就等于吸收了从汉朝以来一直到朱熹这一千多年所有的研究成果。而且朱熹注“四书”是非常用心的,他七易其稿,也就是一番注完了以后,他再检查,再重新修正,改了七次,到他临终时,他还念念不忘。何况朱熹不止是集古人的注解,朱熹自己有想法,他也都附带在后面。所以等于是既有古人的,又有他的发明。这部《四书集注》里含藏着朱子毕生的工夫,朱熹之后的所有的注释书,都一定要参考朱熹,以朱熹为核心。我们把握到朱熹的注解,就把握到千古以来注解“四书”的核心,你怎么可以不读这本书呢?

 

儒学的三期发展

 

当然,也有反对朱熹的,清朝人反对朱熹——不止反对朱熹,他们对宋明理学是全盘反对的,清朝人当然有偏见。而近代以来有一些佛教徒也反对朱熹,这也不是很理性的,他们反对朱熹,叫人不要看朱熹的注,为什么反对朱熹呢?其实并不是因为朱熹注有错,而是因为朱熹平生辟佛老。所谓辟佛老,这个“辟”就像我们说开辟山门的辟;辟就是开,开就是隔开,隔开就是把你推开,所以推开佛教跟道家,叫辟佛老。其实宋明两朝的儒者,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主张,要恢复儒家在中国文化的正统地位;因为长久以来儒家不是正统,儒家的学问在汉朝的时候就已经没落了,所谓没落是指儒家心性之学的衰微。一般人以为汉朝注重儒家,但是汉朝的注重,是所谓的“经学”,经学,一方面是在政治上社会上的运用,一方面表现在对儒家经典的训诂注解,因为先秦典籍,经过秦始皇和项羽的焚烧——秦始皇焚烧的是百姓的藏籍,国家的图书馆的书是保留着的。真正地把典籍烧尽的,不是秦始皇,而是楚霸王。项羽比刘邦晚一步进咸阳,本来他们约定,谁先进咸阳谁先当王,但是项羽的兵力比较强,所以刘邦虽然先进了咸阳,项羽进兵到咸阳时,刘邦只好退让。本来刘邦进咸阳的时候,有个很有见识的人叫萧何,他到了咸阳皇宫里面,就只收集天下的户籍和赋税的账册,不管其他。项羽进城以后啊,他就下令焚烧咸阳,咸阳城烧了三个月,大火不熄,宫殿一片焦土,所有的图书也不得幸免。所以,对中国古典经籍的破坏最大的不是秦始皇,而是项羽。经过项羽这样烧书之后,天下没有书可以读了。

 

所以到了汉朝,努力地恢复经典,从各个地方搜集经典、校对经典、注解经典,因此啊,汉朝的学问大体都在注解经典上,对于儒家内在精神之深厚高明,并没有继承得很好。像汉朝最有代表性的儒者董仲舒,就已经不理解孟子了。董仲舒也论性,说:“天有阴阳二气,所以人有仁贪两性。”上天既有阴阳二气,天人必有感应,因此人类的性也跟上天的气一样,会有两种,哪两种呢?仁德和贪欲。这样模拟的讲法,是不很严格的,而其骨子里跟告子差不多,都是在现实上看人生。从总体的“人之自然之质”看人生,人性当然驳杂不纯,当然大略可以说有善恶两种。你看董仲舒就已经不理解孟子,不能够继承孔孟的真传了,何况其他的所谓的儒者呢?所以汉朝不是儒家的时代,他们是政治事功的时代。然而儒家不止是政治,儒家的精彩不在事功——儒家当然可以有政治事功的表现,称为“外王”,但外王是由内圣而开出。汉朝的外王事功好像做得轰轰烈烈,但是它不是从儒家的内圣之德所开出,现在我们往往说汉唐盛世,其实他们都还不是儒家真正的理想。从汉朝以后更不用说,都是一代不如一代。

 

中国学术到了三国魏晋之后,道家思想兴盛;而从东汉以来就逐渐传到中国的佛教,也在民间流传,知识分子也渐渐兴起学佛的风气,到了魏晋的时候,佛教已经相当兴盛了。但是魏晋基本上还是道家的时代。到了隋唐,佛教就成熟了,隋唐可以说是佛教的时代。两汉是经学时代、魏晋是道家时代、隋唐是佛教时代,将近一千年,都不是儒家的时代。必须要等到宋朝、到明朝,才回归到儒家的时代,我们叫作宋明儒。不过,到了清朝,又是我们民族文化衰落的时代,因为清朝是少数民族统治多数民族,用的是军事恐怖政策,箝制文化思想。所以满清一朝是中华文化急速没落败坏的两百年,一直败坏到民国初年,乃至于败坏到今天。

 

现在,对于所谓的圣贤之教,我们既要继承,我们也要面对刚才所说的,像朱熹,乃至于整个宋明儒辟佛老的问题,这个就是所谓的儒家的第三期发展——儒家在中国历史上有三个时期的发展,各有特色。第一期先秦儒家,就是孔孟荀三大家,以孔孟为主轴,荀子作辅佐。第二期,就是刚才说的宋明儒家。你如果去看牟先生专门讲儒家的书《心体与性体》,你就可以发现牟宗三先生用九个人来作为宋明两代儒家的代表,分别是周濂溪、张横渠、程明道、程伊川、胡五峰、陆象山、朱熹、王阳明、最后一个是刘蕺山。这九个人分为三个系统,所谓的心即理、性即理、心性合一这三个系统。假如你想要理解所谓的儒家,想要理解宋明的儒学,或者想要理解儒家在当代应该有的发展,牟宗三先生《心体与性体》这套书,是一定要好好看的。

 

儒家第三期的发展就是现代、当代,我们称为当代新儒家。刚才说因为朱熹辟佛老,于是当代有一些佛教徒反对朱熹。其实不是朱熹辟佛老而已,所有宋明的理学家,也就是宋明两代的这些新儒家——当时的儒家被称为“新儒家”,我们眼前的儒家叫作“当代新儒家”——那些新儒家们都辟佛老。为什么要辟佛老?他们是有原因的。所以,假如我们要理解古人,我们应该以批判的态度,也就是公正的态度——公正的态度要基于开阔的心胸和丰富的学问基础上才能做公正的判断,有的人心量不够广大,先入为主,执着固蔽,当然不能公正——但心胸公正了,如果学问不够丰富——所谓丰富就是要全面清楚——如果一个人要判定儒家应该不应该辟佛老,一定要对儒家本身的学问非常透彻,又要对佛家和道家的学问也非常明白,这样全面考虑之后,你再用公正的心来作判断,这才是可信的批判。

 

我们今天看宋明理学家,老实说,他们对于佛教、对于道家理解并不是很透彻,不过,他们对于儒家倒是真的透彻的,所以他们站在儒家的立场辟佛老,他们这个立场也是有道理的——他们这个立场叫作“人伦日用”,叫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叫作内圣外王,儒家认为这是人生学问的中流砥柱——如果站在这一个立场,他们是有理由可以辟佛老的。不管对佛老理解是否精密,总之,佛老既非圣人之道,他就可以辟了。宋明儒的这种心情,我们不可以随便就反对,因为人生必定是要修身齐家的、要治国平天下的,必定是从内圣要发展为外王的,而佛教跟道家是没有这一套学问的。现在,我们对学问的态度如果开放一点、同情一点,就可以用打圆场的方式说:佛老的学问主题不在这里。这样,我们的态度就可以跟宋明儒的观点稍微有所不同。宋明儒说:凡是不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内圣外王之道的学问,都不是圣人之道,叫作异端——它异于圣人之道——凡是异端都要辟。但是当代的儒者,认为学问各有其擅长,凡是发自人性的成就,都是人类智慧的结晶,都有意义,都应尊重。佛老都有人性之启发,都是大家、大教,所以当代新儒家不辟佛老。说不辟,并不表示就是含糊地三教合一,而是要能明辨三教,令各归其是、各安其位。

 

解经之法——移注

 

那当代新儒家已经不辟佛老,所以,我建议读朱熹的书,不是为了辟佛老,而是刚说的,朱熹的《四书集注》是真的可以作为我们读书的参考;它同时可以作为初步的入门的参考,同时又能作为永远的重要的参考。所以要从朱熹的《四书集注》读起,不要因为有人批评,你就不读朱熹的书。像南怀瑾先生他就教人不要读朱熹的书,但他又不是从宗教的立场、不是因为不满于朱熹的辟佛老来说的,他是从朱熹对于圣人之道并没有完全地悟入来说的;他认为朱熹太过端庄、太过严肃了,把儒家之道讲得太过拘谨了。南怀瑾先生从这个态度上来叫人不要读朱熹的书。其实新儒家中的牟宗三先生对于朱熹,也不是完全赞同的,他判朱熹不是孔孟的正宗,是“别子为宗”。谁是孔孟的正宗呢?陆王。陆象山、王阳明“心即理”这一脉是孔孟的正宗。而朱熹呢,是跟着程伊川来的,合称程朱;程朱不是正宗,是旁出,这旁出也相当了不起,能成统系,叫作“别子为宗”。因为牟先生有这个判法,所以今天早上朱高正先生就说他不喜欢牟宗三————可能因为朱高正先生是朱熹的后代,当然不容许有人对朱熹不敬了——如果是这样,呵,那就是情识的判断,而不是义理的判断了。

 

所以,大家要看《论语》的注解,当然还有很多注家可以看,但请首先看朱熹的《四书集注》,到有一定的学问功底了再说。虽然牟先生说,朱熹的注解在大部份地方都是好的,都是对的,只在很重要的地方都注错了;不过,对于一个初学入门的人,你不要去太过管这些事,你要到达你知道哪些重要的地方是错的、你要能够达到这一个层次,那还很早。所以,你先不要顾虑这个问题,以后你如果真的是学问更进一步了,甚至像我所说的,你去看牟宗三先生的《心体与性体》,你去看这一本书,你就可以理解到底朱熹在哪些重要的地方注错了,或者说是注的不够——不可以说错,是不够。这个不够的意思啊,很难说,他就不能够体贴孔孟圣贤之心、圣贤之意,当然这个缺点也可以说是很大的;不过呢,对于所谓的读书来讲,能够从朱熹的注解当中,能够对每个字词都有确定的理解,已经就不错了。因为他的注解不仅是给你知识,而且他还提醒哪些句子是很重要的,哪些句子是可以运用的,他还对于圣贤的气象多所赞叹,也可以提醒我们要在哪些地方有特别的领会。

 

比如说,我举个例子,朱熹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你看朱熹的注解,就提到“此圣人见道之言也”,这是圣人见道之言哪!孔子在那河边上说,这个水啊,一直流啊一直流啊,白天晚上都不停地流啊……你说,这什么意思啊,我也能够这样,因为有很多文学家都这样子讲嘛,说这一章本富有文学艺术之美。但是你如果把孔子看成是一个文学家、艺术家这样感叹,那你就不理解圣人了,这时候你就要看朱熹的注解啦,这是圣人见道之言。见道就是悟道,在这一个地方悟入了天地之道,悟什么道呢?叫作生生不息,叫作“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悟道之言也。所以就要讲出这一句话,或者说讲出这句话,是要提醒我们能够观天地的生物气象,也就是所谓的“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何言哉?”所以我们看注解也是有用的。

 

以上我就讲两个意思,第一个,你可以只是读经;第二点,你可以看注解或听人讲解,但是还是以读做为基础——你的看注解跟听人讲解还是以悟入来作为你的基本的方向。如果这样,你才真正地叫作在读经、在解经了。

 

那么刚才说了,你解经你可以作移注法,什么叫移注法呢?就是拿到一本注解,你读了原文,原文不懂的地方——包括字词的不懂以及整个意思的不懂——你可以去看注解,然后把注解的意思,你把它移到、就是你抄书,你抄到你的文本上。你抄到文本上,全部都抄过一遍后,你应该达到一个能力,就是看着这一本有移注的书,你可以从头解到尾,没有一个字不认识的、没有一个词不理解的,这一种功夫就很了不起了。但是,它还不是你的学问,你还是要看了再看;所以再拿一本新的白文本,这一本不要了,再拿一本新的白文本、再读,读到不懂的地方再移注;你第二遍的移注,可能你移的就比较少了、字就比较少了。第一本书是抄的密密麻麻的,第二本书就有很多空白了,因为你都会了。你全部再做过一次移注以后,拿这一本书来读,你都可以从头讲到尾,没有一个字没有一个词是不会讲的,这就更了不起了;因为你所移注的地方已经不多了,你还能够讲,第二本就全都记住了。然后再拿第三本,又拿新的书,再移注一次,如果你还有不理解的地方,再移注,移完了,你从头到尾就全部都能讲了。

 

各位!就是大学本科中文系的教授都不一定全部能讲,你现在只是做了小小的注解功夫你就能讲,了不起了,已经是小专家了!再拿一本新的、一直要换新的书、一直移注到你连一个字都不需要译注了,你整本书拿出来,随时拿出来要讲哪一章到哪一章、哪一句到哪一句,你都能讲,到这个地方叫作功夫,你就有了功力,这是非常容易的,这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将来我开书院,到书院来的学生,只不过也做这些工作当作第一步——以后到书院读书的孩子,他们能够背诵中文二十万字,这二十万字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要自己能解;英文经典十万字,每一个字发音标准、每一个词语每一句话,也都要能解——这样就奠定了读古今中外所有著作的能力,这样就可以培养成人才。即使你不到书院,你自己都可以做这个功夫,谁能自己做功夫,谁就能够增长自己生命的内涵,他就渐渐觉得人生的意义之广大,就能够为自己、为家庭、为整个国家民族尽一份心力,因为你就渐渐有学问。

 

理解虽然简单,但你千万不要急,在你还没有读过一百遍两百遍、原文还不熟之前——其实对读经,你的功夫要下得比较多,而且你的心感觉比较干枯、枯燥,你要咬紧牙根;一开始往往得不到读书的乐趣,你也比较不能够所谓融会贯通、有那一种豁然开朗的喜悦;但假如你读了一百遍两百遍三百遍,你所有的文句都很熟了,你就比较能够触类旁通,甚至以经解经;将来对于古人的注解,你的理解也会比较透彻——所以还是以读为主,你先不要急着讲解。

 

孔门之学就是“悦乐之学”

 

那今天我们说,本来是不需要讲解的,不过主办单位还是让我来讲。去年讲了一场,既然大家读《论语》,所以去年讲的内容是《论语》;那《论语》从何讲起呢,那我们就从头讲,所以去年讲了《论语》一个字,这一个字就是《论语》打开的第一个字——学。那今天让我来讲,要讲什么呢?我就想讲一个字,你知道我讲哪一个字吗?呵呵!去年讲的那一个字——学——是很重要的,这种重要是基础性的重要——虽然它是基础,但它应该也是最后的,它贯穿整个人生学问的历程——今年要讲的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字,不过这个字是比较难讲的,因为它不是最初的,它乃是最后的、最高的,那就是——“乐”。

 

孔门弟子把孔子的一生,他的言行记录成《论语》。这个《论语》虽然没有、好像没有次序,有人说它有次序,基本上是没有什么一定次序的,但是这个编书的人啊,虽然在没有次序当中,他可能会一开口啊、可能有一些特殊的这个意愿或情感,所以往往一开口,就把比较重要或者比较核心观念列出来。这个去年我讲过了。我们读古书往往第一篇最重要,像读《庄子》第一篇叫“逍遥游”,读《老子》第一篇就是“道可道、非常道”,那么读《孟子》第一篇就是“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这个义利之辩,是孟子一辈子最重要的政治主张。义利、王霸、夷夏,这三辩——义利之辩、王霸之辩、夷夏之辩——的基础,是人禽之辩,孟子从人禽之辩,来说一般的做人义跟利的区别,而在政治上就是王霸的区别。《孟子》的第一篇、开篇就是义利之辩,所以第一篇就很重要。《荀子》第一篇叫“劝学”,因为荀子让人家好学,而这个劝学的“学”,也是从孔子的一生的行谊这个核心处着眼。

 

《论语》第一篇,朱子注解说:“皆有务本之意。”所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第一篇的十六章都有基础的意思,所以读《论语》最重要的是把第一篇读完。它放在第一篇,有务本之意,本立就道生了。而第一篇的第一章可能也有意思,可能也是孔子的教育的核心思想,那么第一篇第一章的第一句话,叫作“学而时习之”,这句话包括两方面,一个是“学”,一个是“习”。这个“时”是形容“习”的,是副词;所以学跟习这两个观念,以学为首出,就是学作为代理,习是附带于学的。因此整部《论语》你可以浓缩为“学而第一十六章、“学而第一”十六章可以浓缩为第一章、第一章可以浓缩为第一句话、第一句话可以浓缩为两个字、两个字可以浓缩为一个字,叫作什么?——“学”。所以知道“学”就通了整部《论语》了,通了整部《论语》就通了圣人之教了。所以去年就讲这个字。

 

那今年,我还是按照去年的习惯讲一个字,你看“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里分成三小段,每一小段都表示一个态度,都呈现一种境界。“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个学而时习,就有一种态度,或者说你人生就呈现一种境界叫“悦”。而这个所谓“悦”的境界啊,是孔子这样领悟的,他这样领悟之后,他教导弟子,他教导弟子不是规定弟子要“悦”,所以这一句话就用反问的语气表现,所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时候我就讲,这两句里面最重要的一个字是什么?大家当然不知道我在问什么意思——我就讲,最重要的一个字是“乎”这个字,为什么?因为这才是真正的在做教育。孔子如果说“学而时习之,说也!”这样断定——这个“也”是断定词——学而时习之是令人喜悦的,如果孔子这样讲,那就不是圣人了!他的教育方法就有一点错误了,就不合人性了!现在孔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如果一个人他学而时习之,不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吗?不是会产生喜悦的一种态度吗?不是会达到喜悦的境界吗?他在问你。所以读《论语》的时候,程子说要切己体察,弟子问要当作你今天在问,孔子答当作你亲耳听到。所以孔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每一个人都要问自己,如果学而时习之不是很喜悦吗?你怎么回答呢?你如果回答说,是的,学而时习之是令人喜悦的,那你可能就合乎圣人的教导了,你就理解孔子所说的“学”跟“习”的意思了。

 

各位,难到学跟习还要理解吗?你看看我们现在的学习、看看现在一般人的学习,如果学习而不能产生喜悦,那应该不是孔子的学习的内容了,也不是孔子的学习的方法了;假如不是孔子的学习内容跟方法,你就不是学圣贤之道了。你若用圣贤的方法学圣贤之道,你应该是可喜悦的,所以每一个人都要问自己,假如没人问你,你要问自己。《论语》这一部书这个写作的人不知道是谁,有人说是有子跟曾子的学生,最主要是他们写的或他们编的,为什么?因为只有这两个人称为“子”,其他人都不称子,其他都称他们的字,甚至称他们的名;只称名、字,而不尊称为子。《论语》里面只有三个人称为子:一个是孔子,孔子曰孔子曰,简称子曰,因为不必要再讲孔子了;孔子叫孔先生、孔先生,现在只有讲先生、先生,因为这个孔门只有一个老师,所以讲先生就知道是在讲孔子。还有另外一个人也称先生的,就是有子,所以若在《论语》里面称有子,“有子曰”,就是有先生、有老师这样说,可见这个编《论语》的是有子的学生。还有第三个人称子,叫曾子,就是曾先生——当然如果是孔子在叫曾子就称“参”,那是孔子叫的;一般的时候都是曾子曰、曾子曰。有子、曾子这两个人称子,因此有人判定《论语》这本书是曾子跟有子的学生记载的,这一种判定是相当合理的。而且这个很有意思,你读《论语》的第一章,既然是以孔子为核心,当然第一章一定是孔子的话,“子曰:‘学而时习之’”,第二章就是有子了,啊,这个不是随便乱来的,这不能随便乱来的,这个一定有安排的;第二章是有子,可见编《论语》的这些人啊,有子的学生占了大部份,可以这样看。第三章呢,它不是曾子,假如第三章是曾子,会产生什么状况呢,就是曾子的地位比有子还小了,所以第三章还是子曰,让第四章的曾子曰,跟在子曰后面。所以有子跟曾子都跟在孔子后面,不是曾子跟着有子后面,因此曾子曰是第四章。以下就不用说了。这不是巧合,这是有意的安排。

 

好了,我们现在回头讲,这个第一章,“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提出一个境界,叫作“悦”;“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提出“乐”;第三句“人不知而不愠”,不愠就是悦乐,悦与乐才能够不愠,所以人不知而依然悦乐;不亦君子乎?所以要判定是不是君子,就是你的学问要达到某一种的境界,你才可以称为君子,什么境界呢?你可以说不愠,但是不愠是消极的说法——你不会闷闷不乐;积极的说法,就是悦乐。所以《论语》的第一章,固然叫我们要学、要习、要与人相交往、要能够“古之学者为己”,不要是为人,所以人不知而不愠;固然讲了这么多的内容,但是它呈现了一种人生的境界,叫作“悦乐的境界”。因此我们也可以说,孔门之学就是“悦乐之学”。

 

为学之乐

 

各位,这一种认识是非常重要的,为什么?因为我们一般人,读《论语》,或是说从历史中理解孔子的生平,很多人会有不一样的印象。就像现代,在北大还有一个教授,他写了一本书《丧家狗》,他说孔子只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一个失意的政客,他想谋求官职,一辈子周游列国,辛辛苦苦落得个丧家之犬……·到现在还有人这样看。但我们如果不这样看,我们也可以认为儒家是一个有担当的人,他担当天下的重任,所谓的“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所以“士不可以不弘毅”,曾子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是弘毅、是以仁为己任、是死而后已这种奋斗的精神,这也是我们理解儒家的一个门径,就是儒家的一种特色——奋斗的儒家。第一种是倒霉的儒家、一事无成的儒家;第二种特色呢,是有使命感的儒家、是奋斗的儒家;第三种呢?虽然困苦,但是安于困苦、安贫乐道。他为什么能够安贫?因为他们乐道。这也是我们理解儒家的一种门径——安贫乐道,“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他是随时无处不安稳、随处安身立命,这也是我们理解儒家的一条路,而儒家真有这种特色。

 

现在说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我们又从另一个层次来理解儒家,这一个层次叫作悦乐的儒家,所以他不是倒霉的儒家。他不只是奋斗的儒家,甚至也不只是安贫乐道、随遇而安的儒家,他是一个悦乐的儒家。王阳明曾经说,“乐是心之本体”,宋明儒不是讲心体、性体吗?当然王阳明也曾经说,良知是心的本体,知是心的本体——其实知是知非的知应该是心的作用,只是体用不二,有其体就有其用,有其用就有其体,体用不二、本末如一,这是到王阳明的时候,哲理已经发展到成熟的阶段,才能够这样讲——所以知是心的本体,有本体就有知的作用,叫良知;现在转一个字,乐是心之本体。其实要讲心的本体,可以用很多话来讲,因为既然知是心之本体,按照孟子的四端之心,它是由仁义礼智所发的心,或说从四端之心来体贴仁义礼智。所以如果仁义礼智的智,这个知的能力——智是名词的说,知是动词的说,有其智你就有其知;所以知是心之本体,也可以说智是心之本体——既然智是心之本体,那么仁也可以说是心之本体,义也可以是心之本体,礼也可以说是心之本体,也可以说怵惕恻隐之心是心之本体,羞恶、辞让也是心之本体,知是知非也是心之本体……因为你可以从分项来说这个心的作用、你也可以从总体来说心的作用,都可以说。从作用说心的本体,这是刚才所说的,是一种哲学已经到了成熟的阶段,才这样说。

 

就好像王阳明说“知行合一”一样,讲到知行合一那也是知行的判断到达的圆熟的阶段才可说。什么叫圆熟?不圆熟的时候,知是知、行是行,到底是知比较易,还是行比较易?是知难行易呢?还是知易行难?王阳明就不讲知易行难、知难行易,他讲“知行合一”。怎么讲知行会合一呢?一般人都认为知是很容易的,行是比较难的,要知道孝顺、友爱是容易的,要行孝顺友爱是不容易的,所以从古以来就说知易行难。王阳明说“知行合一”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不知道知易行难吗?所以王阳明对于知的规定是跟古人不一样的。你说知是易的、行是难的,这样讲也可以,为什么?因为人情世故上真的是知易行难。但王阳明所说的知不是人情世故上的知,它是你心灵的真知、你内在生命真实的知,不是一般泛泛地道听涂说的知,也不是你恍然一悟突然感受到的知而已,这是真真切切地从人性跟仁发出来的知。这一种知必定带动了行,良知就包含了良能,你的知其中就有能,你非能不可,这一种知才真切。所以“知之真切笃实处”就是行了,你非行不可;而“行的明觉省察处”就是知,你这个行也不是普通的行,不是你去做做试试,不是,你是真真实实地在做、真真实实地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在做时就有了做的知,你已经知,你就非做不可,你这个知才叫作能行的知、能知的行,所以说知就是包含行、说行就是包含知。因为他说知是包含行的知,说行是包含知的行,所以知就是行、行就是知,叫作知行合一。

 

如果用我们一般人对知跟行的理解,那王阳明的学说是有问题的,因为知行根本就不合一。所以我们才说,不可以随便去做圣贤的翻案文章,你没有能力做翻案文章,因为这些圣贤人物没有像我们这么笨,他连你所理解到的他都不理解、居然讲错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你千万要小心。现在的中国人就是毫无学问,开口就乱讲,他根本没有读过书,根本不理解古人在说什么,他乱批评一通,这个习惯你们一定要改过。

 

再讲到本体。知是心的本体、也可以说行是心的本体,只要你理解透彻的时候,任何一个德行都可以当作本体来看,因为任何一个德行就可以深入到我们心性的核心,然后从心性的核心融会在一起说,它就是整个心灵的本质。所以说乐是心之本体,这一句话也是有相当的深度的。为什么乐可以是心的本体呢?还有,为什么《论语》的第一章就提出“悦乐”这些观念呢,这是偶然的吗?不然。提到悦乐,这个悦字在《论语》中出现的不多,乐倒是经常出现,所以本来我是应该讲悦,因为悦是比较根本的——所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说”是心中喜悦,“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乐”是把你的喜悦表现在外,我们现在翻译成快乐;所以悦是隐藏在心中,乐是表现在外。依照儒家的观念,在内的是为本,在外的是为用,所以悦乐这两个字本来应该以悦为本——所以我们应该讲悦。

 

但是因为《论语》除了这一个地方之外就很少讲悦了,只有比如说“子说”,这里是孔子说许多学生有各种的表现,“子说”那个“说”,有人说是错字,应该是“子曰”,那么不管了,反正悦提到比较少。还有孟子曾说弟子对于孔子啊,是心悦而诚服,这里讲到悦;孟子又讲“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这里讲悦,不过,讲乐还是比较多。且这个时候的乐虽然是表现在外,但是他必定是以内心的悦为标准,要不然,如果没有内心的悦而表现外在的乐,那叫作巧言令色,所以悦乐两个字可以合在一起讲。当然也可以分开来讲,分开来讲是悦为本、乐为末;但是合在一起讲悦就是乐、乐就是悦。当这样的时候,我们就以乐包含着悦,本来悦也是可以包含乐的,我们反过来以乐包含悦,因为《论语》里面常讲乐,那我们称为悦乐传统。

 

悦乐的境界

 

悦乐这两个词语它是表现为心灵的一种情境,我们叫作境界,而这种境界啊,是高明的境界,它是一种结果。所以我们今天讲这一个题目啊是不大应该的,因为这是一种境界,一种最后的境界。比如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就读书来讲,“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就做人来讲,也是“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可见乐是最高的境界。但是我们为什么还要讲这一个字呢,一方面是因为《论语》第一章有这样的观念,二方面呢,我们也必须要理解这个传统。虽然这个传统一般人比较不说,刚才说过我们理解儒家,都从儒家的艰苦奋斗、安贫乐道这里说起,讲到安贫乐道里面有乐了。但是我们今天要讲乐,比安贫乐道还要更进一步,我们要讲“乐是心之本体”这个意思。

 

周濂溪曾经教导二程兄弟。二程兄弟年轻的时候,曾经去拜访周濂溪,周濂溪他的生命非常的畅达舒坦,所谓的光风霁月,周濂溪他的学问境界也很高,就从乐这个地方来看,他有乐的这种表现,比如说他是“绿满窗前草不除”啊,他的生活是非常的雅致的,也可以说非常的坦然的。绿满窗前草不除,春天来了,田间的草长高了,甚至长超过了窗子,或说从窗口望去,一片的草地,草都长高了,但是他不去除草,叫绿满窗前草不除。有人问其故,为什么这个草不去剪一剪呢,把草除掉呢?他说:“与自家生意一般。”他说这些草啊跟我自己心中的生意一样。生意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生物的生生不息之意;春天来了,草长了,他可以从草在长这个现象啊,观出天地生物的气象。周濂溪也喜欢看鸡雏,刚刚孵出来的小鸡,鹅黄鹅黄的,这么小它就会跑来跑去,叽叽地叫,非常地可爱,也充满生机。周濂溪就从天地的生物,就是生长万物、生生不息来观一种气象,这种气象跟自己的心灵是应和的,是跟自己的生意是一般、一样。你看这一种的人生的境界,在这里我们就可以体会出一种境界,这种境界可以称之为悦乐,也可以称为潇洒,古人叫作光风霁月——光风就是天空一片地开阔,清风徐来;霁月就是或许是刚下过雨,然后乌云散了,月亮浮现出来——用这些景象作一种人格的形容。光风霁月,非常地洒脱,这个洒脱里面就含了一种悦乐的情操。

 

周濂溪就是这样的人。二程兄弟去拜访他的时候,周濂溪就教他们做一种工夫,叫作寻孔颜乐处:你去追寻,你去寻找,孔颜就是孔子跟颜回,孔颜的乐处,他们乐在什么地方?各位,你《论语》读完马上就可以想到一些章节讲孔子跟颜回的乐趣。一般人,刚才我们说了,读《论语》往往会想到孔子是一个丧家之犬,是“厄于陈蔡”、“君子固穷”,他非常地坚忍不拔,“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知其不可而为”的这种大担当,我们常会想到这些形象。一提到颜回呢,一般人当然马上想到“不迁怒,不贰过”,然后又想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又想到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困苦当中,“居陋巷”,又想到颜回早死……好像是一个很悲切的一个生命,很努力甚至痛苦的生命,我们一般人常如此看。

 

但是周濂溪说要寻孔颜乐处,这会让我们马上想到《论语》中有关的章句。孔子的乐有哪些章句呢?有两处可以代表:“哀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汝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再有一章,“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是孔子自己讲他的乐。至于颜回的乐在哪里呢?就刚才那一句,你不要只注重上半段,所谓“子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这叫孔颜乐处。

 

周濂溪要二程兄弟去寻孔颜乐处,去寻找孔颜乐在什么地方。有这种教导,表示周濂溪他的人格有这种倾向,甚至有这种境界,才对他们兄弟有这种教导。所以程明道他说,自从见了周茂叔——周茂叔就是周濂溪,他的字茂叔——说见了周茂叔之后,吟风弄月而归,有吾与点也之意啊。说自从我们去周濂溪那边请教之后,我们回家啊,是吟风弄月——晚风习习,他们在风中吟诗;弄月,在月光中赏月——这样子一路地走回家;“有吾与点也之意”,有一种吾与点也——这个“吾与点也”就是孔子问诸弟子的志向,大家都讲完了,曾点最后讲,曾点的志向是什么呢?“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有吾与点也之意”,明道领悟到了这一章的意思,或者是有这一章的心境。这个“吾与点也之意”,牟宗三先生称为曾点传统,所以悦乐传统可以用曾点传统来作代表。

 

刚才说到,“哀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路没有回答。子路在这个地方还算很精细啊。我们说子路啊,常常是率尔而对曰,孔子问诸弟子的时候,都是子路先说。但是这个时候哀公问孔子于子路,这个问题就不一样了,问的问题是什么呢,让子路没话讲了,就不回答了?他问,请问你们老师是何等样的人物啊?子路不对,子路居然不回答。各位,子路为什么不回答?子路不是很喜欢表现的一个人吗?他为什么不回答?他不能回答、他不敢回答,因为他尊重老师,而且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完全理解老师,不能把握老师的学问要领,所以他就不敢回答。这才是真正的尊敬老师、这才是真正的理解老师,了不起的子路啊!他这个时候如果回答的话,那就不像样了,所以子路不对。各位,你要知道孔子门徒啊,对孔子的敬重,几乎是不敢赞一词,对于老师不敢评论一句话。所以这个时候子路就不回答了。后来呢,他跟孔子讲,说今天国君问我,你们老师是何等样的人物,我想了想居然答不出来……请问老师,你自己想一想,你是什么样的人物呢?所以孔子说“女奚不曰”,那你怎么不这样回答呢?这不是很容易回答的吗?你就这样说嘛,说什么啊,“其为人也”,就是我们老师的为人哪,“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他是发愤而忘食,废寝忘食啊,“乐以忘忧”,他没有忧愁,他从早到晚、一年到头都是悦乐的,“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这个乐啊,乐到不知道他年纪已经老了。我每看到这句话我都很惭愧,因为我天天对着镜子看看我这个朝如青丝暮成雪,哎呀我就感叹自己,垂垂老矣啊!读到这一句我就非常惭愧,应该来学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而且呢,孔子这样讲“汝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这两个字最快乐啊,“云尔”,就是如此罢了,就是这样子而已啦,还有什么特别的呢!所以孔子对于自己的认定,对自己的评价是如此。

 

各位,孔子说如此而已,你把这一章好好再体会,这叫“如此而已”吗?哪一个人能够发愤忘食啊?哪一个人能够乐以忘忧啊?哪一个人能够不知老之将至啊?所以啊,圣人之言就是如此地平易、如此地自然,但如此地真实、平易之中又是如此地艰难,不容易啊!所以古人体会得很好——朱子说,“圣人之言本身平易,而平易之中其旨无穷”,圣人之言平易而圆满。

 

乐的源头

 

这么平易又这么圆满,表面上看来很平易,但其实很神奇。另外一章说“饭疏食饮水”,饭当动词用,吃。疏食,非常的简陋。食是食物或者是米饭,就是很粗糙的米饭,去吃很粗糙的米饭;而喝呢,也喝的白水,“饭疏食饮水”就是过很清淡的生活了。“曲肱而枕之”,甚至睡觉的时候啊,连枕头都没有,家居非常地简朴。生活非常地简陋、家居非常地朴素,“曲肱而枕之”,但是呢,“乐亦在其中矣”,曲肱而乐。接下去就讲“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为什么接了这句话呢?他可以来反证上一句话。“不义而富且贵”,假如以不义来求富、得到富,来求贵、得到贵,以不义的手段来得到富贵,“于我如浮云”,这种富贵啊,对我来讲像天上的浮云一样,“浮云”就是一点重量都没有,在我的人生的向往当中,它一点份量也没有,就是说我不屑一顾。他为什么?不是因为“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才是乐啊,是因为所作所为都合于仁义之道,因此而乐。所以一般人说,那我去过贫苦的生活我也会乐,告诉你,不见得,贫苦不一定是乐的条件。虽然富贵也不是乐的条件,但他为什么不去追求富贵?他不是不追求富贵,而是不义之富且贵不值得追求。那么现在为什么他能够“乐亦在其中”呢?可见他所作所为合乎“义”,所以“义”才是乐的条件。

 

到这里,就渐渐讲到之所以乐的理由了。接下去我们再讲颜回。“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这样子才是孔子所说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在这种人不堪其忧的生活条件当中,“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颜回仍然不改其乐,以此来说颜回是有贤德的。有贤德不是因为他“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而是在这个条件中,这个困苦的条件中,他还不改其乐。所以,他的贤是由于他的乐,他为什么乐?刚才说,孔子讲颜回“不迁怒,不贰过”、又说,“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如果把这些文句连起来看,我们知道颜回之所以乐,是因为从“仁”而行;而刚才我们说,孔子之所以“乐亦在其中矣”,是从“义”而行,合起来就是仁义。儒家是从仁义而行而可乐,不是因为贫穷而可乐。

 

所以,“寻孔颜乐处”,你要在哪里寻孔颜乐处呢?孔颜乐处从何而来呢?依照文句我们就可以看到,孔颜的乐处,他的背景是疏食、饮水,是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是在这种背景当中而可乐。所以我们对于儒家安贫乐道的说法,一定要好好理解——不是因为贫穷而乐,也不是只有在贫穷中才能表现乐,不是因为这种背景而可乐;而应该是,纵使在贫困之中,依然是可乐的,这样才叫作悦乐的精神。一般人很多时候都会误解,假如去学儒家,从儒家而行,那你可能就是贫贱的、要过贫贱的生活;他要你安贫乐道,好像一定要在贫贱中才能够表现坚忍不拔的精神,才是儒家,尤其是孔子、颜回都说在穷困的条件下,他都还能够乐。所以总合这些看法,往往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误的观点,认为儒家不追求富贵、甚至儒家是反对富贵的,所以我们如果学儒家,经济就不发达。因此有人怪罪中国经济不发达就是因为我们新儒家,如果有人说要学儒家,大家就会讥笑他,认为他可能这一辈子要过贫贱的生活,各位,不是这样理解的。

 

所以我们不止是要追寻孔颜般悦乐的生命,我们还要追寻他之所以悦乐的原因。后来程伊川作了一篇文章,叫作《颜子所好何学论》,讲颜回他到底还有什么快乐?他悦乐在什么地方?他的文章说“颜子所独好者,何学也?”,就是颜回他独自所喜好的,是哪一种学问呢?“学以至圣人之道也”啊!他的心呢,就一心要追求圣人的学问,这是他的所好,他的所好是如此,而达到他所好的全部境界就是乐。“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再进一步就是乐之者,所好的既然非常地真实、全面,就能以此为乐。那颜回以什么为乐呢?以他“求至乎圣人之道”为乐。什么叫“求至乎圣人之道”?他先要好而求圣人之道,求到圣人之道而达到他的好,达到他的好就是乐;所以乐圣人之道。但是真的是乐圣人之道吗?其实讲到乐道也不是;伊川又说,“使颜子而乐道,不为颜子矣。”因为乐道还有一个对象,我要乐那个道、我要追求那个道,这还不是颜回的乐;颜回不是追求道而乐,也不是到达了道而乐,而是本心就是乐。这个本心、本愿其实就是乐,不是去追求到某个境界它才是乐,这叫作乐是心之本体。

 

各位啊,乐是你的对象呢,还是你的本质?假设最后是,乐是你的本质,人的心本来就是乐的,假如你不乐,你就是违背了你的本心。所以我们可以层层往上看,我们一般人为人处事常有烦恼、有忧愁,孔子说“仁者不忧”,你有忧愁就不是仁者啦!人的心本来应该是乐的,因为人的心本来就是天地之心,你的心本来就是广大、高明,孔子说“君子坦荡荡”,以此而乐、这便是乐。而你的心是一种上进的,因为你现实的人生不够完满,所以你有上进的愿望,这个上进的愿望是你本来的愿望,所以你就发愤忘食、当下就乐以忘忧。所以,假如从你的原来的本心处——那人心就是天心,天心是广大高明——你就无所谓的忧愁,仁者无忧,就达到这个境界,不忧的正面讲就是悦乐。再来就是你在做工夫的历程当中,你依照你的本心而做工夫,不是要达到什么目的而做工夫,你是“古之学者为己”而做工夫,不是“今之学者为人”而做工夫,乃至于你不是为了达到某一种的境界而做工夫,是本来就要这样做工夫,在做工夫的同时是诚诚恳恳,这当下也是你回归本心,当下也是悦乐。心本来是悦乐的,你以本来的心而精进你自己,就是悦乐;你随时都在悦乐之中,假如有一丝一毫不悦乐,你就违背了你的本心,你就不是真正的圣人之道。所以,我们才引用王阳明说的“乐是心之本体”。

王阳明还有一个义子王艮,他作了一首歌,叫作《乐学歌》。这个《乐学歌》很简单,就几句,很有意思。他说“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最后几句,最有名了:“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呜呼!天下之乐,何如此学?天下之学,何如此乐?”

 

所以这里就点出来“乐是心之本体”的意义以及为什么我们能够乐,因为我们回归本体。回归本体是什么意思?刚才我们说,“颜渊三月不违仁”,不违仁是乐的条件,也就是说我回归于仁就能够乐。孔子是“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从道义而行,他就是乐在其中。所以道义是乐的条件,因道义而乐。还有孔子精进的生命,发愤忘食,他才能够乐以忘忧,所以精进是乐的条件,因为精进而乐。现在王阳明他讲良知学,他用良知来解释乐,他的弟子王艮就说,“人心本自乐”,就是乐是心的本体,只是“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只是人往往感觉到人生不快乐啊,为什么呢?因为你用私欲来挡住你的心了,你自私了,你不从良知而做人了,所以活该!“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你的私欲一萌动的时候,私欲一萌发的时候,“良知便自觉”,良知就马上察觉了、知道了;“……一觉便消除”,你如果能够从良知这里用功,就把那个私欲啊,消除了。“人心依旧乐”,人心就回归到乐的本体、乐的本质,所以人心就会乐。

 

而“乐是乐此学”,你乐什么呢?乐一种学问。乐什么学问?乐良知之学。良知是什么学问?仁义之道。所以你乐良知之学、乐仁义之道,于是乎“乐是乐此学”,乐圣人之学、“学是学此乐”,你要学什么呢?学圣人之道——圣人之道就是,表现你的乐、表现你心的本体、表现你心的仁德、表现你心的精进,“学”就是要学这种乐。所以“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你假如不乐的话,你的学可能就错误了,不是真正的圣人之学,所以“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你如果不学圣人之道的话呢,你就永远得不到人生之大乐,不能够得到所谓的悦乐,你所有的快乐可能都是虚假的,或者是暂时的、苦中作乐。真正的乐只有从良知而行、从仁义而行。所以“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呜呼!天下之乐,何如此学?”天下的乐没有比这种学问更可乐的啦!“天下之学,何如此乐”,天下最重要的学问就没有比这个乐更重要的学问啦!所以“乐是心之本体”,乐是我们学问的标准,哪一个人一刻不乐,你就一刻不是仁,你就一刻不是真正地在做人,你就一刻不是圣人之道!

 

乐的内涵

 

各位,这一种学问我们说不好讲,因为恐怕工夫不到的时候你只有讲乐啊,有些时候会流于肤浅的快乐主义。所以刚才我们才从他的依据、他的基础的地方一直强调因何而乐。如果没有这个基础,没有通达于良知,没有通达于圣人之道,甚至没有通达于天地之心,你这个乐不是真正的乐;而如果通达于圣贤之道,通达于天地之心,其实为人就非常地简单、非常地顺畅。

 

这里我们又可以提出另外一个字来说——“诚”。你为人诚恳,你念兹在兹,你认为这是人生的本质,你从理而行、从良知而行,那么,天下就没有难事。古人说“未能动人,皆因自己诚意不够”,假如你在为人处事方面还有所障碍、不乐,那都是因为自己的诚意不够。诚意足够时,你不只是自己能够自得其乐,因为你心安理得,而且你还能够动人;诚意一够,你就是依照你心之本体而行,你行到哪里,就是你的最大的努力,你行到哪里,你就尽到了你的本份,叫“尽义而后知命”。你尽了你的道义,你就知道限制在哪里,因为现实上总是有很多的限制的,不能够让你随时都可喜可乐。但是不能随时可喜可乐,岂不是我们悦乐的情况会减低了吗?不是。你“尽义而后知命”,在知命的地方你当然还有所忧,因为天地的事不能够做尽,所以你的忧患是无穷无尽的。孟子说“忧以终身”,你的忧患是终身的忧患,你一刻不能够离开忧患,你治国平天下,你的明明德要止于至善、亲民要止于至善……那是永远做不完的工夫;所以当然忧患是随时都在的,这叫“忧以终身”。但是呢,你既尽了你的义,你尽义的时候,尽一步的义,你的命就退后一步,你的义刚好跟你的命贴合,这个时候,孟子说“乐以终身”。

 

所以,乐不只是幼稚的快乐之意,它背后有一种非常深沉的忧患意识,而这个忧患是天地的不足,不是人生的不足。不过人可以赞天地的化育。当你赞天地化育的时候,你尽你的本份,那么天地的这个限制虽然永远在,但是你尽一分它就退一分,所以你尽了义,你就知道这个界限在哪里,叫作尽义知命。当你尽义的时候,你与天地的造化几乎可以互相地契合,这个时候就是你与天地同在,这个时候你一方面受到天地的限制,一方面你在协助天地的造化,叫作赞天地之化育。这个时候,这个乐是很庄严的,因为它与忧同在,叫“忧以终身,乐以终身”,这个也就是《易经》所说的“乾以易知,坤以简能”。乾坤之道是非常简易的,只要你诚恳,你一生为人处事就没有障碍,但是,障碍又是随时都在的,因此,你简易里面要知道险阻——乾之道是“恒易以知险”,坤之道是“恒简以知阻”——你一方面简易,一方面又有危险跟阻碍,两方面俱在,你的为人就非常地坦荡大方,非常地简洁明快,你在这里就非常地舒坦。“君子坦荡荡”,人生有非常多的艰难,这个艰难与你的坦荡同时俱在,这样子你的坦荡才是真的坦荡,你才能够面对着艰难而运转这些艰难,这样子你就能够与天地同在,这才是真正的悦乐的内涵。

 

今天呢,我们只能够做一个引子,先把它引出来,它有这几个层次。刚才说,这是人生的境界,这是成熟的果位,所以这不是一下子就能够达到的,不是一下子就能够说明清楚的。现在我们只要读经,一直读经、一直读经……读到我们的心情非常地宁静,内心有一种义理的感受而能够渐渐地体贴文化的高明,心中有一种志向,已经就可乐了。从这个地方慢慢地前进,能够向往于圣贤之道,能够以仁为己任,能够君子坦荡荡,这样子我们就能够发现生命它是非常地艰苦、但是它又非常地坦然。这样子,人生就表现了一种庄严的美感,这个就是我们最可乐的地方,就是最深层的乐。今天我们也引用了一些文章,我们希望各位从这些文章里面,能够得到人生的庄严之美,能够得到人生的坦荡之乐。

 

我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各位!

 

编辑排版:其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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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为学与乐学——第一到四论语一百夏令营》。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与教育思想,请关注文礼书院,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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