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一发 照彻千年丨季谦先生与文礼书院四书讨论组学生夜谈实录

先要有清明之心,知所方向,才去努力,那个努力才是有用的。而且真正心地清明的人,他必定会努力,一定要注意这一点,“没有不懂事的圣贤”,就是圣贤不懂事,他也会认真去学,而且学得很快。

整理/陈桂林

 

缘起:四书讨论组为书院学生自发组织的学习小组,对解经过程中的问题进行讨论。2016712日晚,四书讨论组的同学在一次讨论时就“颜回清明,去圣人一线之隔,所以他做工夫容易,一般人天生禀赋浑浊,习气太重,做工夫不容易。假如这个人非常努力做工夫,做到像颜回这样子,那这个人的价值会不会比颜回高”这个问题进行了辩论,两方相持不下,请教于先生。本文为讲习过程的实录。

 

文礼书院季谦先生办公室,书院学子常在此向先生请益
文礼书院季谦先生办公室,书院学子常在此向先生请益

 

(诸生围绕先生而坐,安静等候先生发言)

 

黄同学:先生,我们现在是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众笑)

 

先生:先讲两个故事,第一个是“慧可求法”:达摩号称是到中国来传禅法的第一代祖师,他从印度来传法,结果发现中国人慧根不足,找不到传人,所以他只好去面壁。面壁就是对着墙壁禅定,一坐就是九年。有一个和尚叫慧可,他听说有人要传道,而他正想要求道,所以就去达摩禅定的洞口,表示自己要求道,达摩不理会他,他在洞口雪地里站了几天几夜,大雪齐腰了,达摩都不为所动,慧可就拿刀子出来把自己的左手臂砍了,血水滴在地上把雪都染红了。这叫“断臂求法”。达摩在洞里当然知道了,因为他是神通人物啊。于是达摩才问他,你来做什么?慧可说,我心不安,来这里求安心。达摩说:“将心来,与汝安。”——你心不安嘛,你把心拿来我替你安。慧可愣了一下,说:我找不到我的心。达摩说:“我与汝安心竟”——我已经替你把心安好了。慧可当下悟道,成了二代祖师。另外一个也是禅宗的故事:有一个弟子来问师父说,我想学解脱,那禅师就问他:“谁绑了你?”那弟子当下悟道。

 

慧可悟道了,这是重点。至于他的断臂,是多出来的一个节目,或者说我们凡人去看,慧可在求道的历程中,有精进勇猛的精神,从这种修行的诚意上,我们很尊敬他,但是你不能说慧可比达摩更有价值,懂吗?有人不要说断一只手臂,就是断两只也悟不了道,有的人不必断手臂就可以悟道。所以我们读这个故事,真正有智慧的人会说,悟道本身才是可尊重的,而不是因为很辛苦地悟了道才是值得尊敬的。

 

少林寺立雪亭,相传这里是二祖慧可侍立在雪地里向达摩祖师断臂求法的地方
▲少林寺立雪亭,相传这里是二祖慧可侍立在雪地里向达摩祖师断臂求法的地方

 

如果说很辛苦我们就尊重他,就好像孟子所说的“有劳心者,有劳力者”,一般人或许认为劳心者天天在冷气房里颐指气使的,劳力者天天在工地里流血流汗,所以劳力者比劳心者更有价值。如果那样说,那就是近一百年来中国历史罪过的主要原因了。中国之所以这么悲惨,就是因为把这个道理误解了:那些流血流汗的人才值得尊重,那些动脑筋做计划的人,只动嘴巴,就是要打倒的对象。意义不是这样定的,人生是要展现价值,如果都有价值,但还需知道有大小。所以樊迟请学稼、请学为圃,稼和圃当然都是有价值的,但是孔子说“小人哉樊须也。

 

现代有许多人觉得孔子不应该这样讲,认为是轻视劳动阶级。这个问题是很简单的,就是要把目的性弄清楚,达到目的才是有价值的,目的的过程是没有价值的。一般人说的“过程即是目的”,这句话要好好去思考。“过程即是目的”是因为从事上说,他已经在向往一个目的,而他的能力不足以当下完成,我们自我安慰说“过程即是目的”。其实过程不是目的,更重要的是什么叫过程。

 

刚才说了,在一念之间,慧可在一念之间悟了,那个时候才知道谁绑了你?原来没有人绑你啊,所以你可以在一念之间悟入。不管是颜回一念之间悟了,还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经过艰难的过程之后悟了,价值都一样。只是那个罪孽深重的人呢,他不想一念而悟。有人说,他不是不想啊,他是天生的习气深重啊,所以他做起来比较辛苦。其实如果真正知道工夫的意义,由本体可以开工夫,而本体即天命之性,是人人本具皆同的,所以原则上是任何人在每个当下都可以悟道而成圣的。他所以不能成圣成贤,其实都是他自己内在的心灵并不想成圣成贤,我们从他不想成圣成贤那里,可以看到他的怠惰,他的自私自利、好逸恶劳,而他都知道这个不好,所以他是故意的。如果是个凡民,他说不知道,那还没有大关系。但已经是一个君子了,有向往于道之志了,他应该有豪杰气象,就要有这个态度:假如一念之间翻不上来,都要责备是自己故意的。

 

那么,一个人故意让自己怠惰,让自己保护自己,自愿背着“长进很慢”的包袱,背得很辛苦,然后说:“你看,我这么辛苦,怎不给我掌声呢?”这种要求,我们一下就可以刺破他:“你不是故意自找的吗?”所以,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们可以说改过后的价值比较高:那就是:假如人的习性是命定的,他是不可能改过的,我们不可以问他:“谁绑了你?”因为他是被他自己以外的力量绑着。这个人不能凭自己的努力去改过,但他还想改过,一次又一次,改到最后,他才可以清明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这个人的价值是比较高的。但天底下并没有这回事,并没有外在的力量绑着他,就是说任何一个禀赋很污浊、习气很深重的人都可以“一念而悟”,假如承认这一点,就知道那个很辛苦才改过成功的人,本来就是自讨苦吃。

 

对于一个自讨苦吃的人,我们说他是比较有价值的,这样说有道理吗?所以我一直都劝人不要自讨苦吃。凡是自己有秉性、习性改不过来,都是自讨苦吃。为什么?你不是一念就可以改吗?每个人都可以体贴一下,是不是一念间就可以完全清明呢?或许不先说完全,但每一念都可以尽你的心,这里就可以讲“过程即是目的”了。但一个人当下完全尽了他的心,他是不是能够就如圣人的清明呢?他的学问是不是就如贤者那么广大呢?他的功业能不能立即达到“修己以安人”的地步呢?我们不能从这里看人。从这里看人,是功利的,不是德性的。从德性上看人,是看你这一念的精诚,你一念到了,而且做到了,这样,你当下就是圣人,这个就是“过程即是目的”。因为你步步都是圣人,所以步步都是目的。但是你念到了,而做不到,那怪谁呢?这时就要立即反省:谁绑了你?我们说颜回,他之所以让我们敬佩,也只不过是“一念到,就做到”而已。那你说我虽有改过迁善之念,但念得没有颜回那么有力,上去了,还会掉下来,还是不行啊。我说:那没关系。我们在这个地方可以承认人确实有力量的大小,不过一个人只要他念到就能做到,乃至于只有一秒钟,我就承认他那时是圣人了。

 

这样,就没有所谓力量大小的问题,没有快与慢的问题,这就是所谓的“尽义而后知命”,所谓的“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人总是有自己的命限,但你不要管你命限在哪里,你要问的是有没有“尽义”。你念到了,努力做到了,你就尽义了,尽了义,那还没有尽到的界限,就是你的“命”,你这时才知道你的“命”原来在那儿啊。人确实有很多冲不破的限制,但是他既知道限制,也同时知道那限制不是永恒的,是随时可以冲破的,他只要再尽一分的义,就可冲破一分的命。不管在冲破之后,是不是还有限制。即使还在限制中,也还可以冲破,于是他就活泼泼地立在他的生命之当然的行程中,这叫做“立命”。他的人生一直立在他志气的最高点、实践的最高点。能做的,都做到了,他可以说是无憾的,在“无憾”的意义上,说“过程即是目的”。

 

竹里风光一瞥
▲(文礼书院所在地)竹里风光一瞥

 

一个人如果没有尽其义之所当为而做去,而向人说“很困难吶,我做不到啊!”用“困难”作为“做不到”的“借口”,我们称之为“推脱、逃避”。所以我们评判圣人的标准是他是否尽义,不是他做到什么。在人生的每一个当下,一个人只要尽了义,他可能就真的没有限制,不然,你自己去尽义看看,或许一步就到位了,或许永远不到位,但这到位不到位不是你预先要想的,你只是尽义再尽义,圣人的境界原来是在动态中伸展开来的。所以这里面没有颜回跟一般人的区别,没有上根器与中下根的区别,做出来了就是上根,做不出来就是下根。如果颜回当年做不出来,他也是“下根”,你现在做出来了,你就是“上根”。所以千万不要自己把自己定位为“下根”,说自己没有颜回的资质。颜回告诉我们,他原来也是这样想的“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可见颜回也承认自己没有尧舜的资质,但他还是一心向往于舜哪!尧舜有什么特别的资质呢?用孟子的话说,“尧舜,性者也。”颜回还要努力一下下,尧舜连努力都不必,对不对?那你现在可以说颜回的价值比尧舜高吗?孔子并没有这样想,孔子言必称尧舜,反而是以尧舜为最高啊,因为颜回还不能够完全清明,尧舜天生就已经清明了,所以,孔子是以最清明的为最有价值,不是以谁比较努力谁就比较有价值。

 

再进一步看,有人说我如果在人世间打滚、克制,然后成就了,我会比较有经验,尧舜都没有克制,所以尧舜一定只是个呆子。尧舜会因为没有通过打滚克制,就是个呆子吗?我们相信尧舜不会是呆子的。所以道的价值固然不在于你的经验累积,即使是办事的才华之大小,也不在于你经验的累积,要清楚这一点。一般人都说,我如果从很小的官员干起,一直干,到最后我就懂了一切。但如果让圣人一下子就做总统,他没有经过小官员,难道他就不能办大事吗?朱子说“没有不晓事的圣贤”,办事能力一定要在操作中才学得到吗?所以我们要求的重点是道,而不是经验,经验不是不重要,但毕竟是辅助性的,走过了,就变得没有意义了。尤其有的经验,如果没有大智慧综合融贯之,它自己形成了惯性反应,形成所谓“格套”,那会更糟糕的。所以要让自己的见识赶快提上去,智慧赶快开出来,纵使别人应付过的事,你没经验过,一个有道者学起应事能力来是很快的,一下就到位,而且是不离道本。那些从经验累积来的东西有些时候反而会成为迷障,从困苦中修出来的道往往都不纯粹。

 

你如果自觉是天生比较浑浊习气比较重的人,你想要求道,问我怎么办?其实我可以断定一句话:你这一辈子是没希望的,你不可能成圣贤的。因为只有像颜回这样“不迁怒不贰过”才可能成圣贤,你这种又迁怒又贰过的人是不可能的。如果这样说,你岂不是没希望了吗?不是的,你立刻可以“不迁怒不贰过”的。假如你还在迁怒贰过中,你还想以你的秉性习气太重来做借口,那你不是被我料到了不行吗?那不行,是你自己愿意的,因为你好像自己“立志”于不行,谁能让你行呢?所以,一个有志于道者,一定要当下放下一切,放下一切牵绊,放下一切恐惧,放下一切借口,要自问“谁绑了你?”每一刻都要念“到底是谁绑了我呢?”你问到最后,便会察觉到原来是自己的心灵不够精进,立志不够坚定,才会如此头出头没。

 

有人会问,那些劳苦的大众,没有受很好的教育,他一直生活在困苦中,虽然没有圣贤之德,但也能做个安分守己的人,他们不是也很值得敬重吗?因为我们会同情弱者,同情那些劳苦的群众,你才会如此想。但需知,敬重一个人的理由应该别有所在,不是劳苦不劳苦的问题。一个圣人在该劳苦的时候他也会劳苦,但是劳苦的群众并不能以其劳苦就可以成圣人。劳苦的群众能谨守本分,固然应该同情,但是说劳苦的群众比圣人还要伟大这是不对的,这是不知道人之所以为人的价值。人生的意义在于学道悟道而成道,劳苦的群众因其生活而不能求道,是他命运的不得已,他们最好也能得到圣人的教化。在古代,劳苦的群众是得不到教化的,只有孔子才开出“有教无类”的大门,但是也没有多少劳苦的百姓来求学。

 

反过来说,是不是读书人就比劳苦的百姓的价值高呢?他就可以看不起劳苦的人呢?也不是,读书如果不志于道,没有道心,则有知识而无智慧,那些知识只供其生活所用,不能增进生命的价值,甚至可能书读越多越反价值。真正有道者是既不会看不起劳动者,也不受劳苦所限制。他不管劳苦不劳苦,都知道还有更高的意义要追求。况且如果大家都成圣人了,还是要有人去劳动,那时圣人也会去劳动,劳苦本身不是价值,价值别有所在,这一层一定要认识清楚。全体人类都是圣人的时代还没有到来,而且可能永远不会到来,所以人也要面对这个现实的世界。

 

现实世界的职业有各种差别,我们不能全部免除这种差别,但是对于价值的追求一定要更上一层。我们希望所有人都能够更上一层,这叫做“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但是是很难的,所以在这个地方就有命啊,这个命不只是个人的命,也是天下国家的命。孟子说:“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即使是圣人都还有他的命,虽然他主观上不为命而活,但他客观上还是会有命,还是有限制。所以圣人以其人道合于天道,但不一定能把天道的内容完全展现在人间,也就是说那个内圣外王的全幅理想不一定能够全部达成,这就是圣人的命。不过,虽然有命,但圣人不因有命而停下来,因为它有性分在,所谓“分定故也”,所以圣人从千百世之上到千百世之下,都还是不忘他“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理想。

 

以上的说法,专门是对你们说的,一般人听来是很陌生的。这样讲常常会被误会,因为大家从幼儿园开始就被教导:努力是一种很高的价值啊!听我这样说,会以为我不重视努力。我推广读经,有时候也讲:智慧是最重要的,努力是次要的。因为你如果没有智慧而去努力,那个努力可能是费力多而收功少,白费力气,甚至有害。所以努力本身不是可贵的,唯有有了智慧的努力才是可贵的,而一个有智慧者一定会努力,而且必定会用最好的方式努力,所以不必强调努力。像我一直不想对我们书院的同学强调努力,我只要你们有道。但当你还无道的时候,我还是会要求你们努力的。在无道的世界里,努力还是很可贵的。现在全世界的教育都在强调努力,就知道这是一个无道的世界。所以,教育的结果,有的是努力赚钱,有的是努力杀人,都在“努力”,但极少人为千秋万世之太平而努力,因为大家认为努力即有“成果”,即可得到利益,而修道守道对他没有益处,对国家没有益处。

 

何同学:所以这就是“回也屡空和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的区别?

 

先生:可以这样看。子贡虽很聪明,他用很少的努力就能够赚到很多钱,对师门也很有贡献,但孔子还是看重颜回,后世儒者论次孔子门徒,还是以颜回为标准。颜回不耻恶衣恶食,而一心好学,这里所谓的好学,就是志道好道。

 

所以“努力是有价值的”这一句话,为什么会让人承认。因为这个命题是有所含蕴的——含蕴的意思就是它把某一种意思包含在其中——假如有人说“努力是有价值的,是值得尊敬的,我们应该努力”等等,当讲这些话的时候,其所谓“努力”已预设了正道在其中,其努力是为正道而努力。要不然,如果努力害人,这努力是有价值的吗?

 

当然每个人听到“努力”一词,不会想到是教人努力害人,也就是大家在用这词语的时候,约定俗成已经预设了人生之“道”。所以,不是努力本身有价值,而是因为有“道”,才使得那努力有价值。假如对道没有清明的认识,只闷着头努力,那就是阳明说的“行而不知,是为冥行”,牛顿也说“不明道理的努力,犹如在黑夜中急行军。”不仅没有功效,而且还有危险。

 

所以先要有清明之心,知所方向,才去努力,那个努力才是有用的。而且真正心地清明的人,他必定会努力,一定要注意这一点,“没有不懂事的圣贤”,就是圣贤不懂事,他也会认真去学,而且学得很快。还有什么问题?

 

何同学:可不可以说要先悟道,才可以证道?

 

陈同学:先生,我也有个问题,曾子似乎是先努力,后面才“一以贯之”的。

 

先生:大家都知道,“参也鲁”,因“战战兢兢”,终得孔子传。但曾子的价值还是不如颜回的,假如颜回没有早死,孔子必定传道给颜回。这样讲话,是因为有比较,才可以这样说,要不然我们当然不可以轻看曾子。

 

像陆象山和王龙溪,对人有一种评价的标准,陆象山说,程氏二兄弟少年时去见周濂溪,吟风弄月而归,有“吾与点也”之意,这一点明道后来还保持着,伊川则失去了。我们知道明道是比较潇洒的,明道可以说悟道了,伊川是比较拘谨用功的。伊川有没有悟道我们不知道,假如我们也承认伊川悟道了,那是不是伊川就更值得尊重呢?还有,王龙溪常感叹夫子之道不传,说夫子之道应该是由颜渊来传的,所以王龙溪不止是看轻子游、子夏、子路、子贡,甚至也不满于曾子,他认为孔子是不得已才传道给曾子的,认为中国历史中圣人之道不著,是由于所传者不是颜渊之教。所以最理想的状况是直接由颜渊传道,或者是曾子悟道之后也悟入颜渊之学。

 

风雨中的文化广场
▲雨夜中的文化广场

 

所以我常在想,如果由颜渊传道,他的教法应当如何?我想,颜渊的教法一定不会反对曾子的工夫,但颜渊自有一套高明直捷的教法。不过,其中也有危险性,明末刘嶯山就评论阳明后学有所谓“情炽而肆,虚玄而荡”的病。不过,如果照王龙溪的说法,那是人病,而不是法病。

 

但是我们也要知道,这个法虽然无病,但这个法开出来以后要体贴人情,因为人情不容易走向这么险绝的路。所以这个法开出来常常会被假借。假借了,一个人还在现实的考量中,还沉埋在庸俗的心态里,但他以为自己已经很诚恳了,他以为那就是良知之发现了,于是心里一片炽热激昂。其实是假的,是误以情识为良知,不是真良知,而只是情感的炽热,浪漫之放纵,这叫“情炽而肆”;那“虚玄而荡”呢,一个人听说良知简易,他也去体贴了一下,就以为一步到位了,可以任天真而行,于是全身轻飘飘地,其实只是心灵的虚幻之感,并无实功。所以,要走“良知见在”,要走“当下即是”的路,其中有相当的危险性。非得像颜子那样的精诚笃厚,不然很难走上这条路,一走就滑走了,就跌入虚妄而不自知了。

 

所以我一直叫你们体贴什么叫颜回之德,本来可以从“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直接体贴,但一般人体贴起这境界来,还是太高明太玄虚了。本来,孔子当时是很实在地讲,相信颜回当时的体会也是很实在的,并不玄虚。幸好,颜回就是颜回,他果然进一步“请问其目”,于是孔子就落实在生活的一点一滴上,开出了千古以来最为切实的工夫法门:“非礼勿视、听、言、动。”虽然“非礼勿视、听、言、动”的境界就是“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但一从工夫说,一从境界说,听境界语,一滑溜,容易有“人病”,听工夫语,抓得紧,就不容易有“法病”了。所以,我们到现在,都要感谢颜子的那一问。

 

读书或听人讲话,要善读善听,他们说高的,你要知道低的涵在其中;他们说低的,你要知道高的涵在其中。颜回的工夫达到何等境界呢?孔子说颜回“不迁怒,不贰过”,又说“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讲得比较高,这是我们比较难体会的。但是曾子所说的就比较容易了解,因为曾子是一个比较笃实的人,所以他看人也很笃实,曾子怎么说颜回呢?“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我希望大家学颜渊,有时要你们“不迁怒,不贰过”,你们说做不到,要你们“视听言动”都合礼,你们也说做不到。要“不违如愚”,你们都是,只可惜“退而省其私”,你们却不足以发。于是,我退而求其次,要你们好好地从“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这五件事入手,这样,也就不会虚玄而荡了。

 

但要知道,你果真做到这五件事,还是很高明的。“有若无,实若虚”,这不是很像道家的话吗?颜回的意境本来就有曾点的意思在里面。你想,我们听到“有若无,实若虚”,重点要看他的“有”和“实”这一面呢,还是要看他的“无”和“虚”这一面?(众中有人答:无和虚),是的,颜渊的笃实就在“有”跟“实”这一面,而高明就在“无”跟“虚”那一面,合起来就是“有若无,实若虚”。你去体贴一下,这是既切实又高明的工夫。还有“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好学的人不就应该是这样吗?最重要的是“犯而不校”,这是非常简单的事,但又是最难的事,谁能够“犯而不校”呢?所以曾子很善于观人,很善于形容。

 

《论语》的第一章,“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是不容易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也是不容易的,但是我觉得最不容易的是“人不知而不愠”,是工夫之上的工夫。因为这是第二层次的工夫,其德业的修养更为内在化了。“人不知而不愠”就是“犯而不校”。做人要“人不知而不愠”,要“犯而不校”,谁不知道这个道理呢?但是哪一个人能够做到呢?所以不容易啊!颜回只不过做到这五件事,大家学着颜回从这里做工夫,就不会“虚玄而荡”了。但真从这里做工夫,能一步到位,那一步就是圣贤,而且每个人都可以。

 

我常劝同学的也是这五件事,常有同学哭丧着脸来找我,说他有很大的委屈,我用这五句话勉励他,他一时清明起来,身心通畅了。但不久,又来了,还是说那些事。他跟我说:“先生常常跟我们讲,我也想啊,但就是做不到。”为什么做不到呢?其实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是你的深心大愿,知道了,也知道得不透澈,王阳明老早就说过了“知行合一”,所以说难很难,说容易很容易,圣贤之道如在目前。

 

韦同学:先生,在具体的工夫上,虽然说前面那些工夫都是没有价值的,只有后面那一个关节才是有价值的,我个人感觉,每个人都很乐意成圣人,那在没有到达圣人之前,做工夫的时候要不要先重视自己的习气?因为我常常有这种感觉:我遇到一件事情,好像是很努力,但就是怎么也翻不上来,但是理论上又是可以翻上来的,所以我感觉就是那个习气一直在缠着我。有没有要去重视自己的现状、自己的习气的这样一个步骤?

 

黄同学:刚才我们讨论到这个地方,有人还问为什么儒家不像佛家那样正视习气?

 

先生:佛教是从负面来看人生,其心性不能直接显发,故教人的工夫是对治业障。儒家是从正面看人生,工夫从心性上直接显发,但也不是没有正视习气,只是重点不在习气,而是在明心,在立志。基本上,所谓工夫,可以从两面看,本质的工夫是直显本体,助缘的工夫是对治习气。孔子是两面都说的,“我欲仁,斯仁至矣”,就是直显本体,一了百当;“过,则勿惮改”,就是对治习气。

 

宋明儒中,陆王看重前者,程朱看重后者,其实两方面是相通的。即使你以助缘工夫为准,当你说“我做工夫要正视习气,要改习气”的时候,这个“我”是谁呢?岂不是心性本源吗?而且习气跟“我”相对?是习气比较大还是“我”比较大?照你说,好像习气比较大,所以我又被打倒了。其实,无论在经典中,还是在我们的心愿中,我们都不愿意如此。经典从来没有告诉你,习气比你大。孟子说“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明明说习气是小,而你想改掉它的心意是大。那你如果还说:“我确实也感受到’我’应该比较大,但我真的就是翻不上来啊。”那就要问:“谁绑了你?”一定要注意这个问题,进一步思考:不是习气深重让你翻不上来,而是你心性不够干净。不是心性本身不干净,而是你的现实心掺杂进去了,你不愿听从心性而行,你还有自私。自己贪图自己的方便,自己保护自己,自己好强,还想要争面子,这样你还能做什么工夫呢?你以为你的心性翻不上来,其实都是现实的自私作祟。比如说跟人相争,你很生气,越想越气,他怎能欺负人?但同时又想,我们对别人不是应该原谅吗?我不应该生气啊,于是神魔交战于心中。最后是既放不下,又不敢发作,你就一直堵在那里,于是感叹工夫之难。

 

书院所在地,竹里一瞥
▲书院所在地,竹里一瞥

 

今后,我劝你要想:为什么放不下?要从根源上釜底抽薪。譬如想到了:“哦,原来是我爱面子。”所以,先放下面子吧!所谓面子,不过是“他欺负我,我要保护自己。”这个心态不是自私吗?何况这算什么欺负呢?只是一句言语、一个眼神、一些口气,只是在这个地方你感觉他欺负了你,或许他还没感觉到是在欺负你呢,这不是误会吗?至少这是一件小事。在整个求道的历程当中,它微不足道,但是在你“现在”这个情况之下,你觉得是天底下的大事了,这件事情如果我不出口气,我就不共戴天,我就不是人,我不姓我这个姓了。(先生笑)你这是干嘛呢?你是把自己纠住了,而且越绑越紧。所以,你不要再沦落在这个现实中,你一定要从根源上着手,刺破你对自己的保护网,放下自己的矜持,你心结一下就解开了。

 

所以习气没有那么难改,良知没有什么翻不上来的。更进一步说,你应该做真的工夫,譬如你发现有过,你想要改,你说“我一定要把它冲破!”这好像你在做工夫了,而且果真冲破了,你自我安慰了。其实,这常常是表面的工夫而已,在表面做工夫本来就是很辛苦的,而它的效应只是压伏着,这样并不是真正的长进,过不久它还要发作。你要更有智慧一点,问:“我有过,那过的根源是什么?”要求到这个根源,从那个根源上一下解开,你就恍然若释了,你会自己笑以前的自己:怎么那么傻呢?

 

有一次有一个同学来找我谈,也是说这类的事,说同学怎么样怎么样,他很生气,有人对他怎么样怎么样,他很生气。我说,我给你一个座右铭,叫“一斤肉”。什么意思?同学瞪了你一眼,说了你一句,你有没有掉一斤肉?看看,没有啊!(众笑)如果没有掉一斤肉,干嘛要那么生气呢?干嘛要觉得那么痛苦呢?你痛苦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吃亏了,如果是掉了一斤肉,那个亏可吃大了,受不了,但并没有掉肉,只是你心理上“受了伤”,那事儿有多大呢?但你把它看成是大事,看得比掉一斤肉还严重,难道真的那么严重吗?其实你也知道并不严重,要不然我现在叫别人不惹你,让你心情好,而削你一斤肉,你要不要交换?你可能会说:我还是心情好吧。(先生笑、众笑)所以是一斤肉是比较严重的,你并没有掉一斤肉,还要那么痛苦吗?一般人都把小事放大了,才过不去。你如果说,我是想改啊,就是改不掉啊,遇到这种心情,正是做工夫的关头,要把事情拿出来想一想,要明白前后左右的道理,要问到底障碍在哪儿。有些障碍是现实的客观的,譬如要你的才华,你的体力,你的金钱,但你没有,这才是困难,如果只是你内在的主观的心灵上的障碍,则你不可以有任何借口,说我天生怎么样,我习气怎么样,所以过不去。

 

什么叫现实客观的障碍呢?比如说有一位同学,她从小心脏不好,偶尔会昏倒,我们不能责备她说你不可以昏倒,昏倒是没有道德的,对不对?因为这个障碍是比较难克服的。虽然到最后,身体不好也可以归于没有道德,因为她可以尽量锻炼以改善嘛,但是不能够立刻达到。不过,如果是心灵上的障碍,你不能够说我习气深重啊,我只能慢慢改。君子之所以为君子,就是要在这个地方做工夫,任何人都不能以任何理由推托,因为一念之间就可以改。佛教虽然把习气看得很重,从习气上做工夫,但其实也不全是,佛教到了最后也说“一灯之明照破千年之暗”,智慧一发,照破了,千年之暗立即解消!

 

不过,难改的现象确实存在,有的人确实是比较难,但一个立志的君子不能因为有人难改,也跟着说难改。有些学问只能勉励有些人,像颜渊的学问就只能勉励你们这些学生,跟别人说,别人是不相信的,也不想接受。所以你们要自我勉励,要廓然大公,坦然无私,当下放手,你不要抓着不放。“抓”的表现有两种:一种是自私,怕吃亏,争到底;另一种是求好心切,爱面子,要辩护。后一种看起来好像比较有德,但终归还是一样的,出于自私。有时候求好的人纠结反而更重,倒是爽快的人纠结比较少。所以,孔子曾经开出一帖普被的良方就是“君子坦荡荡”。你坦荡荡,就什么都没有了,这真是个救命大药。其实经典每一句话都是救命大药,“人不知而不愠”,你愠的是什么?“犯而不校”,你校的是什么?“不迁怒,不贰过”,你迁怒、贰过干什么呢?想想都觉得可笑。

 

复圣颜回,季谦先生常勉励书院学子要以其为榜样
▲复圣颜回,季谦先生常勉励书院学子要以其为榜样

 

黄同学:先生,我认为一般的人觉得习气深重其实是认假为真,颜子是能够举重若轻。

 

先生:是的,可以这样讲,举重若轻,每个人都有这个功力,只是认假作真了。所以,何者为真?何者为假?要把它识破了。识破了,便如快刀之斩乱麻,只有这一刀,便可“万握丝头,一齐斩断”,“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解缆放船,自由自在。所以以后你们的座右铭是——“一斤肉、一刀切”。(先生比手作刀切,众笑)要爽朗干净一点,不要婆婆妈妈地,快快一刀就斩断乱思,拨云见日,没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扭捏,就没有那么多困难,没有那么多障碍。

 

还有一个办法,我教过别人,他说有效。这是比较差的办法,但是很实用。就是把你的心量放大,落实说,心量在时空中放大,再落实说,就是你要想,眼前这件天大的过不去的事,在整个宇宙人生中占什么地位,也就是在上下四方的空间里占什么地位?在古往今来的时间里占什么地位?你面对的事情,比如“昨天那个同学瞪我一眼”,在国际的交往间占什么地位?在人类的历史中占什么地位?在从尧舜禹汤以来的道统中占什么地位?把心胸扩大,把事情想得深远一点,你就会觉得恍然若失,哑然失笑。这就是一般人常用的“想开一点吧”。

 

当然,这种工夫不是最高明的,最高明的是根本连想都不用想。其次才是“想开一点吧”,再过十年回过头来看这件事情,我还会不会那么生气?那么忍不住?还有个办法,也很好用,王阳明曾经用过,王阳明在人生过不去的时候,他想“圣人处此当复何为?”假如有一个人瞪圣人一眼,圣人会不会像你一样气得咬牙切齿,睡不着?把圣人拿出来做一个模范,比一比,气就消了。不过,这也是不得已的,最真实的工夫不用如此曲折,而当下即是,本来如是。

 

黄同学:先生,我们可以唱一下那首“艋艟巨舰一毛轻”吗?

 

先生:好啊,“昨夜江边春水生,艋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先生念完后起头,带大家一起唱两遍)你看,“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在船终于自在行的时候,那人会不会说“哦,我以前的推移力实在是太好了,太有效了,因为我以前用很多力气去推它,所以那船终于自在而行了”?不会那样想吧?那太笨了。(先生笑,众笑)所以不是因为以前的推移,而让船自在,船所以自在,有它的原因,是因为水涨了。所以,船不动,你不要去推船,而是要去引水。

 

黄同学:只是感觉这道理知道,但是知道不深刻,不能像先生这样把道理讲得很清楚明白。

 

先生:是啊,因为想得还不够深广,或者说表达还不够巧妙。一定要翻一翻才行,康德做“心肠的革命”。要鼓励自己赶快成熟,一个成熟的生命是有道的、光明的、坦荡的、爽净的、不纠缠的。在现实中都是牵扯不已的,一翻上来才是海阔天空。但是儒家翻上来的景色与佛家道家不一样,佛家说出世、道家说虚静,他们似乎对世界有一层之隔,当然也知道世界是不能离开的,所以上去了还要下来。但是儒家是翻上来的同时就是最亲切的参与,他随时是光辉高明与悲悯忧患同在的。佛家说悲悯,儒家说忧患。至于有没有翻上来,要翻上来的人才知道,没有翻上来的人是不知道的。所以你们随时都要鼓励自己,你有朝一日翻上来了,像鲤鱼之跳龙门,“或跃在渊”,有朝一日,跳上去了,就“飞龙在天”了,那时你就知道什么叫做翻上来了。

 

在过程中,有时候会自己觉得这一翻,翻得很确实,转得很大,悟得很深,有些时候只是稍微震动一下,很快又沉下来。但你不可以放弃,或许通过很多机会,有朝一日能一下翻上来就永不退转。至少你知道那里的风光,你就会念兹在兹,就会开口见胆。所以一定要有个悟,悟入道中,悟入人生之真理。当然悟了之后还要修,要维持,要保任。没有悟之前,真的是起起伏伏,在还没有完全翻上去时,其实还在世俗中,虽然也在努力,但还不是为道而努力,他只是想做好一点,那好,还是世俗的好。

 

我们一般的教训都是世俗的,很少有道的教训,很少鼓舞人向道,悟道,就是只有经典。但是一般人读经典,也常常还是用世俗的眼光来读,不知道道是超越的、无限的、光明的、广大的,是生命之所以成为生命之真实根据,是生命之本。一般人读书,都还不能够走向这条路,都想学问多一点,修养好一点。志于道,不是这样的,它是一个生死关头,一个跳跃,跃上去就在那里了。所以陆象山说,“我于众人面前,开口见胆”。

 

南宋理学家陆九渊
▲南宋理学家陆九渊

 

有一次掌老师跟我说,你读《论语》,你看弟子问什么孔子就随机答什么,那些宋明儒者,也是弟子问什么,就随时答什么,往往切中好处。他们不是想一想再答,他们是随机作答。为什么呢?掌老师说,他们是老早就预备好了。所谓预备好,不是预备回答你这个问题,而是说他的心灵通透了,他所有的答案都从那里来,随机而发,无不深中肯切。孟子说“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在佛家叫做“从最清净法界等流而出”,圣贤的心,就是一个“最清净法界”。所以你读《论语》,要知道孔子回答弟子品评人物,其背后有一点洞见,一定要领悟出那一点洞见,你才真的是悟了,你的心智才成熟了,才知道什么叫做“道”,什么叫做“圣贤”。

 

何同学:当别人问你一个问题,你答不出来,是因为你的学力不够还是因为你没有悟上去?

 

先生:你遇到问题,心中恍惚迷茫,那是没悟上去,但心中明白却答不出来,是学力不够。不过,悟了道的人,不会答不出来,他三言两语,即使毫无修饰,也是开口见胆,不管对方是不是听得懂,他是一针见血的。不过,如果在大众面前,要用学理分析,要精确表达,那就要学力了。所以你们两者都要,既要有悟入,又要有学力。

 

陈同学:先生,我有个问题,我觉得没有办法一步到位。

 

先生:为什么?谁绑了你?

 

陈同学:我觉得这样讲不切实,感觉这样想是没有用的。

 

先生:是的,不切实的想,是没有用的,但我们刚才所说,怎么会不切实呢?

 

陈同学:因为很多时候不是不努力,一个心念如果真的是被习气固住了,理论上说是可以化掉它的,但是这个想化掉它的意念到了,它就是化不掉。这个时候我就会进行思辨,我可能是第一点没做好,第二点没做好,第三点没做好,统统想了一遍,还是没有办法。而且很多时候都是想过,但或许没有真知,确实就是没有实感。所以肯定不是真悟入了道,于是需要用很多力量一层层地去穿透它。何况有些时候,我认为穿透了,但都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这时还是没有实感的,而且就算我这一时真的穿透了,人还是会反复,我们不能控制自己到一点杂染的念头都没有,我们最多是错误的念头升起来,再去化掉它,这是我们可以做到的。但是我们不能控制的是它完全不升起来,而且是在我们不着意控制的时候,还可以完全不升起来。

 

先生:很好,有这样的感受已经不错了,其实像你这样做工夫,已经有实感了。你想用功,你想有道,但有时候或许会嫌太慢,或者嫌工夫使不上,你会着急,这就是实感,代表你真的在做工夫了,已经算不错了。你也不要心急,你可以往我刚才说的那些路数去思考,是否还有自私,好强好胜,爱面子,保护自己等等在其中?你要用“一刀切”和“一斤肉”法。

 

还有一个建议,刚才说了,你说你想要改,但感觉力量不够,你做不来,放不下,上不去,你就去分析哪里出问题。你要知道,德性上的事,本来就不是分析的,是直觉的,一下了悟的。不过,人总好分析,分析也不是完全没用,但又要看你的分析有没有到位?要分辨分析到不到位,很简单:你是否找到源头?就是更上一层问:“为什么我明明知道,就是改不掉呢?”这样,你会找到最后的归结,就是“自我保护”,这才是习气之所以为习气的意思。

 

习气,本是佛家用语,又翻作“业”,又翻作“种子”,但翻作“结使”最能表意,就是和你的生命纠结在一起,而有一种“迫使”的力量,迫使你不得不如此,故又叫做“业力”,又直接说成“业障”,它就是生命的自我障碍。但佛家也说,那不是真正的自己,那是假的,但假的东西为何会产生障碍呢?因为它是远古以来加上这一辈子的“积习”,你习惯它了,它成了你的“习性”,它让你以为那就是你自己,你顺着它,时时“自我保护”。怎么自我保护呢?自私,小气,扭捏,老怕自己吃亏。

 

不过,人的善德本性还是在的,尤其你们读书以后,心灵是比较敏感的,习气一上来,就知道它不对。现在,你要做的最初级的工夫,就是不要让它轻易发作出来,就是要“压伏”,这对一个初入道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类似“降龙伏虎”一样,要用大劲。但稍有工夫的人,要更上一层,要从“放下”那个自私的自我着手。你随时都要告诉自己:为什么要念念在这个地方呢?为什么在这个地方计较呢?“放下”,是从根源上拔除。但这还是消极的工夫,不是最上乘的工夫,最上乘的工夫是直接唤醒良知善性,这是从根源上透澈,像太阳之融积雪,晴空万里,内外朗然。我也知道这对你来说有些困难,但并没有要求你立刻成为圣人,你也不要要求自己立刻成为圣人。如果不能从根做起,就慢慢改吧,反正你还年青,人生多的是时间,你就慢慢磨吧。但一定要自己磨出来,没有人能代替你。

 

陈同学:先生您是说我们要成为圣人,如果成不了圣人,是我们自己的怠惰。

 

先生:是的,我知道你很想改过,纵使试过,明明知道很困难,你还是要改,这是儒家的精神,是可以共学,又可以适道了。但照你平常说的,你也想要成圣人,但面对自己的不成才,你有一些懊恼,但是你要知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所以要知命。怎么知命呢?对于“命”的问题,刚才说儒家要“尽义而后知命”,这是积极说的“知命”;还有一种消极的说法,是道家“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叫“安命”。所以有时候也要放松一点,原谅自己。原谅自己是什么意思呢?你认为自己已经尽力了,或许有些事情已经改了,或许有些事情改了一半,有些事情根本改不了,但是你如果觉得你已经尽力了,那也要替自己庆幸,这样就很好了。这放松一步,对生命是一种“休养生息”,也需要的。你如果一直在那里纠结,反而又变成另外一种过错了,反而会使自己的情绪沮丧,减弱你生命的动力。

 

所以有时也要潇洒一点,什么意思呢?也要承认自己是一个习气深重,禀赋浑浊的人,自我悲悯一下,体谅一下。你可以告诉自己说:我下一次再努力吧。要不然就去跟别人承认:刚刚是我脾气太不好,修养实在很差,想改都改不好。对方一定会原谅你的。但是你不能想:我知道对方会原谅我,下次再来一次吧。不可以这样的。当然你下一次可能还会犯同样的过错,如果你已经在尽力了,诚恳了,毕竟在改善中,即使还在这反复,也是有价值的。

 

喷泉影印下的文礼书院一角
▲喷泉影印下的书院一角

 

但这里说的价值不是善德的价值,而是从一个人“想要去改善的努力”上说的价值。那对善德是没有什么帮助的,反而这一种努力是很浪费生命的,那是由于对“工夫”认识不清而造成的努力的白费。因为你本来是可以当下改过的,而居然改不过来。你有什么习气改不过来的?每个人都自己往内心去思考,把你的心拿出来想一想,你便会体会到“将心来,与汝安”的传说不是假的。你如果真的静心想一想,一定找不到有哪一件事情是你改不过来的。比如说,有人说你一件事,你很生气,别人看起来,说: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你就说,这是我从小就很忌讳的一件事情,别的事情都没有关系,但只有这句话我是从小最讨厌的,他居然说出来了,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众笑)用这理由作扭捏的借口,这成理由吗?但他认为理由真实而充足,因为他心都碎了,他恨死了!(先生笑、众笑)我说这很好改,他说不好改,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所以我的劝,就变得没什么意思了。那我只好说:好吧,你要受苦,就去受苦吧。对这种人,即使神仙来了,圣人来了,也没有办法。

 

但是,我对大家还是充满希望的,因为一个人如果在其他地方精进了,比如说你们读经解经,常面对一些古圣先贤的教训,慢慢磨,应该也会磨出来。所以我常说:要么你一步到位,要么你就慢慢磨,只要你的心已经想要改了,有朝一日你一定可以的。只是这个“有朝一日”是什么时候呢?是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这个是不一定的。我刚才第一句话就说了,如果真会改过的人,他将跟颜渊一样当下达到绝对清明的地步,而如果他认为自己的习气深重,他要用艰苦的努力才能改善,这个人这一辈子永远不可能到达颜渊的境界了。要知道颜渊不是左支右绌缝缝补补来的,颜渊是海底涌红轮满心光明来的。一个人一定要有一天停下来,说:我不改了,为什么?因为我都已经改完了!你一定要有这一天。你愿意一生都在改吗?你是走错路了。

 

所以,你要勉励自己一步到位,纵使这一刻没有到位,你也要想,我下一刻一定可以一步到位,要对自己有信心,这也是对整个人性的信心,对所有圣贤的信心,对天地的信心。那信心是完满的,不是修正一点、再修正一点,而是一下全部的。如果发现现在不行,你不能说“我就是习气深重”,而是要说“我下一次一定可以”,一定要用这种非常光明的、积极的心去做修行的工夫。颜渊是立刻可以学成的,圣贤是立刻可以到位的,纵使我几十年来都不可能,明天我就可能了,甚至下一秒钟就可能了,每一个人每一刻都要这样想。这一次改过失败了,心情不好,我下一次一定不会拖这么久。这次拖了两天,下次一天就过去了。不,下次一秒钟就过去了!(先生笑)你不要从“日攘一鸡”改成“月攘一鸡”呀!

 

何同学:所以“习气深重”这个语词是来自于佛教的?儒家没有这个词。

 

先生:儒家是没有这样说,但不见得儒家就不重视,孟子说“志一则动气,气一则动志”,程伊川说:“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阳明也说“人都有习心”,这所谓气和习心,就是人的现实性,现实性往往不合理想,佛家的习气,就是人的现实性。孔子说“过则勿惮改”这句话就是消融习气的指点。有过,没有关系,改过失败了,也不要太过烦恼。你要想,以后会好一点,等到你真的有朝一日悟道了,你再回头一看,你就会恍然若失。所以有一个禅师说,“未入道时,如丧考妣;既入道时,如丧考妣。”(先生笑)这个很有意思。

 

好了,谈不完的,这个问题还会继续的,不是今天就解决了,只要你活着,这个问题就永远在,不要认为自己解决了,什么时候真悟了,这个问题才叫解决。所以要到圣人的地步这个问题才完全解决。这个问题,不知颜渊跟曾子辩论过没有,在陆象山和朱熹就辩论过了。陆象山说要从心上发,朱熹说要从情上改,陆象山说朱熹没见道,朱熹说陆象山不切实。(先生笑,众笑)好了,就这样吧,回去休息吧。

 

引赞:起座——肃立——拱手——拜——兴。

 

众:谢谢先生!

 

本站编辑: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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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文礼书院公众号:wenliac。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与教育思想,请关注文礼书院,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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