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谦先生:朱熹“格致补传”(《阳明良知教四讲》 第3讲 良知教 第3节)(附视频链接)

致良知教,王阳明自己说这个良知之教是我九死一生得来,大家千万不要把它等闲看待。今天我们来讲格物致知之教,大家不要等闲视之。

《阳明良知教四讲》总目录及链接:

那以上讲了阳明一生的大略。现在我们正式来讲讲阳明的学问,以“致良知教”为核心。首先,致良知之教是怎么提出来的?因为当时天下学者,所谓“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这边有人在讲述朱子的学问、那边也有人在讲述朱子的学问;意思是大家都讲述朱子的学问。而朱子的学问我们怎么样来了解呢?朱子当然是个大学问家,他注了很多的书,最有名的当然是《四书》。朱子也注《易经》,也注《诗经》,朱子注《四书》尤其用心,而最用心就是《大学》,因为朱子有得于《大学》。有得于《大学》,他这个有所得是从程伊川那里来的,程伊川曾经讲过他为学的宗旨,就是为学的方法:“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敬”就是我们刚才所说的以性天为尊,不仅是以性天为尊,而且人心是属于气的,属于现实的,属于染污的,不可靠的。“涵养须用敬”,不是涵养那个性,性本自存在,所以我们要涵养的是心。那怎么涵养心?需要用“敬”的态度。敬就是不浮躁,不波动,要收摄进来,以便去遵从天理,所谓“去人欲”,把心向欲望那里追逐的,那种容易流失的、容易走向恶的那种态度收回来,而去尊敬人的本性当中所涵具的天理,所以“涵养须用敬”。进学,我们也需要有学问,这个学问不只是可以处世,这个学问也可以协助我们对于道德有更深度的了解,而且对于道德的实践也更能够恰当,你更有能力,所以你要“进学”,学问甚重要。怎么进学呢?“进学则在致知”,你要致你的知。

 

“致知”这个词语从哪里来呢?就是从《大学》而来,《大学》所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所以“物格而后知致……”一直上去。朱子分析大学三纲领,八条目。三纲领: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条目就是细目,细目有八个步骤,而这八个步骤以什么为基础?我们最近两天一直讲“基础”,基础稳固了往上才可以发展,这个八条目就八个成德的步骤,它的基础就在“格物致知”。所以朱熹很注重格物致知。看《大学》原文,朱熹发现……其实不是朱熹发现,从程伊川就发现,朱熹把它正式表达出来供天下人来读。从程伊川那里就已经有这个意思了,所以朱熹自己说他是依照程伊川的见解。他发现《大学》的原文,对于三纲领八条目一个一个讲,但是却少了一项,却少了格物致知的解释。他发现《大学》对明明德、对亲民、对止于至善、甚至对本末都有一一解释,后来就开始解释诚意、正心、修身、治国、平天下。总共解释了九项,单单就少了一项格物致知。刚才说格物致知不是基础吗?基础不是最重要的吗?而居然没有解释格物致知。于是程伊川、朱子就想:《大学》原文可能错简或遗漏。“错简”新是竹排错了,所以文句需要调整:第二点就是它有遗漏,有的文章丧失了,所以《大学》这篇文章需要重订。于是朱子注四书的时候,《大学》放在第一本,而注《大学》的时候、居然把《大学》的原文按照程伊川跟自己的意思,把它调动了一些位置,让这些原文能够真的依照三纲领八条目,非常有顺序地排列。有顺序的排列了还不够,因为缺少了格物致知的部分;所以,朱熹把大学分成经一章,传十章,经一章就到“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接下来是传十章:第一章是讲在明明德,第二章是解释在亲民,第三章是解释止于至善,第四章解释本末……接下去就是诚意,诚意之前应该有格物致知啊,所以他认为第五章是遗漏的,于是他补了一章,叫做“朱子补传”或是“格致补传”。这是哲学史上很有名的一段故事,我们看朱子补传是怎么讲的。

 

我们看第六页:

 

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朱子补传云:“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因为《大学》从诚意正心起,都有这句话,如“所谓治国在平天下者”、”所谓齐家在修其身者”……于是,他补传也要模仿《大学》,说“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就是说假如要致吾之知,要达到我们的知,达到我们的认识,“在即物而穷其理也”。这句话很重要。“即物而穷其理也”,“物”包涵“事”,对着事事物物来穷究它的道理。“盖人心之灵”,我们人心有灵;“莫不有知”,这句话是稍微有问题或者说是很大问题的。“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这个讲得很笼统。我们有“知”的能力,这个能力是很灵活的,假如我们看人心之灵,只看这四个字—一“人心之灵”——孟子所说“乍见孺子将入于井,必有怵惕恻隐之心”、这齐宣王看到牛要被杀,他有不忍同情之心,这不是人心之灵吗?所以,“人心之灵”可以至少从两方面说,一方面是从道德之感这里说人心之灵,一方面可能可以从认识知识方面说。“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能够知。这个“知”也有两方面说,一个是道德意识,意识到这个道德之理,这也是一种“知”;良知不是也是这种知吗?但是这个“知”也可以去知一个外在的理。

 

你对于自己内心道德之理的呈显,你有所感受,所谓“慎独”,这是一种知;而你对于世界的认识,这也是一种知。所以一种是德行之知,一种是见闻之各,都叫知。

 

所以读书不容易就在这种地方,你一定要放在系统中,在整个系统里面你才知道什么是人心之灵。灵,灵在哪里?知,是知什么?人心之灵,莫不有知,可以两边解啊;孟子也可以说“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程伊川跟朱熹也可以说“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要看看是知什么,是独知自知?还是去知一个对象?这是不一样的知,这种灵是不一样的灵。“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是因为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昨天我们讲过“物物一太极”——是因为我们对天下事物的理还没有穷究它,所以我们的知还没有达到完满,“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已经开始读书的人,一定要就着天下的事事物物,“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我们对天下的物,至少知一点,多多少少知一些,所以“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而更加地去穷究。所以王阳明刚才说格竹子,说格不出竹子,是不能“益穷之”;总之,竹子也可以看到它的颜色它的形状,至少我们知道一点,但是竹子有它更深的道理,更深一层的意思,我们要“益穷之”,一步一步地去追求;“以求至乎其极”,一直到那个极点;“至于用力之久”,如果是你用心去追究万物的道理,而到最后,会“一旦豁然贯通焉”,把天下所有事物道理都贯通了;“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所有事物的表面、里面、精的、粗的,都能够把握;“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于是我的心对于万事万物的处理,或对天下国家的处理等等,就都明白了。“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

 

这段文章写得是不是很完整?但是其中却还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呢?他说我们人心之灵都有知,我们都可以以其现在的所知而对天下之物的理一直去穷究,但有一句话说“至于用力之久,而一且豁然贯通焉”,大家想一想,什么时候可以对万事万物的道理能够豁然贯通?那么豁然贯通,对万物的表里精粗,真的能够吾心之全体大用就明白了吗?这里是有问题的。

 

所以阳明从年轻开始,对这样的修养的方法他就有了疑惑,一直到他的三十七岁龙场悟道,他就不走朱熹的路,走“心即理”的路。朱熹在《大学》补传里面,是不是就是“性即理”呢?这里也很难说。其实朱熹对于那个知,吾心之灵莫不有知,知的能力、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理是什么理,这是含糊的。所以我们刚才说知的能力至少可以分两类。我们想到昨天说的康德的哲学对于人类理性有两种用途,有实践的使用、有思辨的使用;思辨成就思考跟知识,实践成就生命道德境界。这里也都可以用“人心之灵”来说,都可以用“知”来说,在这篇文章里都没有说明清楚,而且非常容易让人了解为“格物致知”是对于知识的追求。一直到现在,在台湾或大陆有很多学校,都名叫“格致”,为什么名叫“格致”呢,往往就是说它是合乎科学的,所以把它解释为科学知识的追求,这是非常顺当的。

 

“吾心之灵,莫不有知”,我们有逻辑的能力,我们有推理的能力,这不是吾心之灵吗?“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物不是有理吗?“惟于理也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天下事物的理还没有穷,所以我们的心还没有完全明白;到现在大宇宙这个科学也一直还在追索宇宙有多大,小宇宙的科学也在追索最小的物质组成分子是什么……不是“理有未穷,吾知有不尽也”吗?朱熹的格物致知这样说法,如果以追求知识这方面说是很顺当的,但是朱熹是不是为了追求知识呢?如果真的是为了追求知识,能这样说吗?说“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一个科学家能不能说我们的科学研究用力之久,我们人类再继续研究科学,科学日新月异,再给人类一百年一千年,我们是不是可以对于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我们是不是对于天下的物理而一日豁然贯通呢?各位,这里是有问题的。所以科学的发展是无穷无尽的,这无穷无尽包括了永远不可能完满的,不是吗?这是知识的特色,它是日新月异,它是无穷无尽,但是永不可能完满。因为这就是所谓的”俗谛”。现实世界的学问,我们以知识的心灵面对它,而我们知识的心灵是有限的,知识的世界是无限的;所以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所以科学的世界也很难说“而一旦豁然贯通焉”。那在什么层次上可以说“一旦豁然贯通焉”呢?只有在实践的理性中。虽然康德不允许这样说,说有一个人可以真正地成为哲学家;他虽然不允许,但是这是永恒的追求。那么在东方世界,是可以这样说的,用我们中国话就成圣人。

 

“而一旦豁然贯通焉”,什么时候一旦豁然贯通焉?佛家成佛、道家成真人、儒家如果成圣人,就是“一旦豁然贯通焉”。这个豁然贯通的是什么理?难道贯通的是科学之理吗?不是。贯通的是道德之理、是智慧之理。所以只有道德与智慧的世界可以这样说“一且豁然贯通焉”。那么为什么它能够一旦豁然贯通呢?因为这个理是在内不在外。理是本具,只要把本具的理能够尽其心,它就真实能够知其性,知其性就能够知天,在这里才可以讲豁然贯通。所以这个豁然贵通是“自知,自证”。但是我们看朱嘉,他说我们怎么知的呢?“吾心之灵莫不有知,天下之物不有理”,是由我的知来寻求外在的理,那是知识型的一种知。刚才说这种知就没有一旦豁然贯通焉的时候,而朱熹说的要豁然贯通,可见这个理应该在内心。所以朱熹这文章深究起来确实就很难了解了,难怪王阳明一生有疑惑,等到王阳明所谓的大悟格致之旨,原来格物致知不是如此说的。他怎么说呢?他也是借用《大学》来说,因为在“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的环境之下,他还是用朱熹的系统的形式,只是把内容改换了。内容怎么改换呢?我们看这个文章,他对于《大学》古本作序——什么叫“古本”,就是原初的《大学》——程伊川、朱熹认为大学这篇文章有错简有遗漏,所以把它改编又补传;王阳明认为古本《大学》,原本《大学》就是完整的,没有遗漏,没有错简,所以他提倡古本《大学》。所以他在重印古本《大学》时做了一篇序,表明王阳明对于《大学》的解释、对于大学的解释最重要的焦点放在哪里呢?就放在格物致知这一个基础上;而这格物致知连通着诚意正心;于是就是“格、致、诚、正”,格致诚正就是“心、意、知、物”——对于心意知物这四个观念的重新安排、重新定位—一这就成就了王阳明的格物致知的理论:由格物致知的理论再往前发展,再专门提倡“知”,以“知”为主,这样就成就王阳明的“致良知教”。所以致良知教,王阳明自己说这个良知之教是我九死一生得来,大家千万不要把它等闲看待。今天我们来讲格物致知之教,大家不要等闲视之。

 

本站编辑: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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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四辑《儒家的道德意识──2009东林寺讲》(附录)。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与教育思想,请关注文礼书院,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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