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谦先生:讲学之必要性与儒学在人类总体学问之定位(《阳明良知教四讲》 第1讲 道德本义 第1节)(附视频链接)

假如内心的省悟深,刚才说的,它就具备有客观性乃至具有永恒性。再接着就是能不能表达的清楚,表达的清楚也是一种能力。因此,“立于礼”在现代的学术研究当中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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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场:君子以朋友讲习

 

感谢各位,大家这样齐聚一堂,我们来共同讲习一段在中国哲学史或是说在中华文化传统中,乃至于在整个人类的智慧的学问里非常重要的一段学问。我非常高兴能够有这种机会来跟各位做这种讲习。

 

昨天在相见欢的时候,我也表示过了我不敢来说要讲学,我们只能够说是讲习。“君子以朋友讲习”,是易经的兑卦的大象。这个兑卦呢?兑是象征着泽,水泽,一般说是池塘也可以,说大湖泊也可以,兑卦上下都是泽,都是水。在卦的排列是下卦叠着上卦,但是它的象征意义,既然两个卦都是水,我们一般的看法应该把它平列下来,就是这两个卦象征的水,应该是这边有一塘水,那边有一塘水,两洼的水靠在一起叫作丽,丽是附着的意思,所以叫“丽泽”。两洼水相靠近,它会产生什么样的情况呢,水它能有渗透的性质,所以它的水会互相渗透,如果有一洼水它是比较多的,它会默默地渗透到比较低的,这样叫做丽泽兑。

 

《易经》本来就是为君子而作的,所谓“易为君子谋”,尤其《易经》在孔子以后,所谓孔门易理。《易经》在孔子以前或许真的是卜筮之书,卜卦算命,借用神明通于神明给人指点的一本书,但是自从孔子之后,它就暗含了人文的思想,借用人事与天道,它有相通的一种默契,借用这样子的默契而来为君子谋,为一个君子做指点,所以易传大体是从人文来观天道,跟孔子以前以神明来指示人生,这个上下的关系,它就两者具备。

 

刚才说“丽泽兑,君子以朋友讲习”这句话是属于易传大象,是属于孔子或是孔子以后的道理。那么看到了丽泽的现象,就想到了人生,就好像乾卦,下乾上乾,这个乾它的象征是天,它的意义是健,刚健的健,所以,乾卦的大象说“天行健”,看到天行健,对人生起了一种省悟,一种指导,所以说天行健,君子就借用这种象征而得到人生的一种启示,也就是说人生可以像天之运行一样叫做“自强不息”。现在看到两泽相丽而它其中的水互相滋溢,所以就想到人生是不是也应该如此,所以说“君子以朋友讲习”,现在我们是两泽相丽,我们在这里是个丽泽的状况。各位,你身边的人也可以看作是丽泽的状况。两个人的学问人品都可以互相滋溢,我们现在说这种活动也是一种朋友讲习,以这样的讲习,其实就是心灵的一个交往。那这两天时间我们希望大家除了像现在这样子,好像在上课一样,这种是不很合理的状况,你看孔子与弟子没有召集大家来,然后孔子来讲课的,没有如此同,我们现在是不得已,但是我们的心情最好也能够以这样两泽相丽,互相滋溢,以这样的心情来参加我们这次的讲习会。

 

讲习的必要性及本次讲习的方式

 

王阳明的良知之教,刚才说,它不只是中国哲学史的一个议题,它又是中华文化传承当中很重要的一个议题,而且不只是属于中国文化的。如果一个民族的文化它是有意义的,它是从理性开发的,它就具有了客观性,而这个客观性呢,它就适合于全人类,真理性越高,客观性就越强,那么它对于全人类的指导就越具有重要性。

 

那我这两天里面分几个主题来说,我也煞费一番苦心,从哪里说起呢,我这里有一份讲议,这份讲议,大家来看看第一页上面第一个议题讲哲学跟道德这两个词语,我从这里讲起,对一般人来讲比较艰难的,从难的讲起或许也代表一种意义,也表现一种精神。所谓难也不是很难,天下没有什么难的道理,它只是有些陌生。为什么呢?因为大家对像哲学这个词语听是听得很熟,但是并不一定了解它精致的意义。道德这个词语也是,平常都在说,但是呢并不一定真的能够深入了解其中的意思。所以要讲阳明的致良知之学,那么我们就想阳明致良知之学到底在讲哪一类的学问?讲道德的学问,那么我们现在要讲道德的学问,如果是我们从心里面来体贴,那是相当简易明白的。不过,现在既然要讲,要把这些观念讲清楚,就是要学问地讲,那学问地讲,其实对于真正的道德来说并不是很切中的方式,不过呢,也应该讲。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一般人对于这些议题往往是可以兴于诗,从心中一兴起,大概就有一些领悟。但是有一些领悟,够不够呢,也可以说很够的,因为人生就是直道而行嘛,道德更是本具于人心,从内心里面兴起直道而行又有什么不够的呢?但是这只是所谓的“兴于诗”的阶段,如果没有精致地去了解,去做理性的分析,然后做一个非常确定的认识,往往它在心中会起伏的。纵使在一个人心中不会起伏,在整个社会在整个民族文化的流传当中,它是容易起伏的。

 

那么我们想我们这个时代,我们就会有很深的感慨,中华文化不是流传这么久,所谓源远流长,所谓博大精深吗?听到这些话我们也都会奋然兴起,这是“兴于诗”。但是果真认识了多少呢?是真的能够保证源远流长能够继续地流长下去吗?而它的博大精深又在哪里呢?如果没有细密的讲习,只是有一股兴于诗的感慨,有些时候它会没落的。它没落了,你不能够分辨,整个时代就所谓的“洪流滚滚,江河日下”。所以在这个时代里面,我们似乎更应该警觉学问是要讲的,而且这个讲呢,不仅是心心相印的兴发,应该还有学问的确定性,这叫做“立于礼”。时常要用学问来检查这个心灵的感受,固然这些学问本来就是从心灵的感受而凝炼出来。就好像我们的宪法法律也是本于人心,本于人的什么心呢?本着人的道德心、正义感,我们人心对于社会次序的要求,每一个人都有相当的道德心、正义感,都希望社会有次序,人间能平等啊幸福啊,这是每个人的愿望。但是如果没有在很清明的时候把这些愿望明白表述出来,甚至用文字记载下来,所谓“明文”化,所谓“客观”化。把内心主体的一时的光明以及深切的愿望把它推出来,让它好像在客观的世界有它的位置,然后把它一五一十的表达,甚至用文章把它记录下来。这样子客观的表达,其实表达的是内心的愿望,但是人的心灵是常会变化的,尤其是广大的群众,它是很不可靠的。至于有一些客观的表达,有一些明文的记录,像刚才所说的道德心、正义感,一个有次序安定的幸福的要求,表达而为一些所谓的制度,所谓的“法规”,而这个制度法规,它却是稳定的。所以不是制度法规比我们内在的兴发还原始还重要,它是后来衍生的,它是次要的,但是它又是很重要的,为什么呢?它随时又可以回来检验这个心灵的起伏。所以学问是需要讲的。

 

尤其现代中国接受西方文化的影响,接受它的启发。西方人的学问很注重客观性,很注重说明,说明的非常清楚,这个分析的能力我们如果能够吸收进来,对于中国文化一向传统的表达方式,所谓“当下”的体验,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以这样的表达展现方式,如果能够加上明确的表达,岂不更好?只是这个明确的表达一定要本诸于内心的一个省悟,至于内心的省悟多深呢?假如内心的省悟深,刚才说的,它就具备有客观性乃至具有永恒性。再接着就是能不能表达的清楚,表达的清楚也是一种能力。因此,“立于礼”在现代的学术研究当中是非常重要的一环。因此,我这次来讲课的顺序,我真的是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决定,我就先从大家比较陌生的开始。所以,请大家看这个讲义时不要太过惊讶,而且也不要认为这是用西方的学术传统来看中国文化,也不要认为这只是知识的。以后我们不要再有这种太过分的分别,固然这两种学问形态是不一样的,但是它是互相需要的。我们如果能够养成这种思考的习惯,这种面对问题的态度,我想对我们整个民族文化的流传会有益处的,而且对于整个时代应该能够起着一个改善的作用。

 

明白的学问:哲学让所有学问各安其位

 

我们整个时代所谓的浩劫,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我认为是来自于五四时代以来——当然这个“五四时代”只是一个笼统的举出这样的代表,所谓五四的新文化运动,其实它其来有自,不是从1919年的五四运动才开始。1919年五四运动本来是一个政治性的爱国运动,后来才转为文化的一些主张,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于两种不相同的这些观念,我们应当怎么去面对,其实这是一般人很容易就能够做好的。倒是有一些知识分子,或说有一些热心人士,他反而在这里起了负面的作用。什么态度是大家很容易就清楚的呢?就是互相的承认,互相的赞赏,互相尊重学习。这是一般人都知道的。不过对于一个自己认为有学问的人,自己认为他是很热心的人,他是有文化担当的人,这种人就容易起执着,起了执着,他往往会有一种片面的深入,片面的深入越深入,他执着越深。而所谓的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假如一个角度只有一度,本来在这个角刚发出来的时候,两条线的相距是很小的,但是一往前走,走到很远的地方,一度的差距就越来越远。

 

我们一般人不容易去推理,这当然是一个不良的状况,但是一个人很会推理,一直推推到自己的极点,那么必然会与其他的观念看起来相差很远,假如他又固执的话,就会“自是非他”。所以,面对西方的文化,当然认识西方文化以后会知道这个文化它是有道理的,而且展现了光辉灿烂的结果。而有道理应该怎么办呢?你应该去学习,去尊重。但是比照中国文化,他们是有差距的,我们刚才说假如从刚刚发生差距那个地方看,它們的差距是不远的,甚至如果从发生差距的原点那里看,它可能是发自于同一个心灵。不过如果从它后来的表现看,它们相距是很远的,而一个越有学问的人可能发现它們的距离越远,因为他认识得越精致。而一个有学问的人往往执着于自己的学问,当这一执着又发现距离很远的时候,就很容易产生对反的心理。所以为了认识西方文化,执着于西方文化,他就可能反对中国文化。认为现代化是有价值的,而传统与现代是有差距的,执着于现代,他可能就会反对传统。乃至于我发现他们一味以西方来打倒东方,以现代来打倒传统,这是一般人比较容易发现的。我还发现了另外一点,是在教育上,尤其在语文教育上,以白话文来打倒文言文。

 

刚才说了,为什么会有西方人的文化,它既然是流传这么远,而且成果这么大,现在我们也都有一个观念,民主与科学是人类的共同的价值。什么叫做价值?是人类心灵创发出来的理性的成就,这叫价值。这跟一般物质的价值是不一样的,这是人类心灵的价值,只有理性的成就才是有价值的,非理性的表现是反价值的。所以价值的意思是人类应该追求的一种人生的学问或是人生的实践。西方文化是有价值的,它的学问对人生是有益的,它是从人类理性发出来的,这样才叫做价值。而西方文化有价值,那么东方文化呢?东方文化如果也是从人类理性发出来的,也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也对人生有贡献,那当然也是有价值的。所以人类可以拥有两方面的价值,先大分为两方面的价值,从两方面再细分多样的价值,这是现在多元化的时代大家都知道的。但是我们想一想,中国近一百年来,对于所谓的多元文化是不是只有在口头上说一说呢?我们有没有多元的心态呢?现代化是有价值的,传统难道就没有价值吗?乃至于白话文是有价值,难道文言文就没有价值了吗?而这个所谓的价值不是谁说了算。所以,要能够“善返”,要能够善于返回去,遇到某一种表现,不要粘着在这个表现上,因为各种表现经常是分裂的,有些是相距很远的,甚至表面上看是针锋相对的。你如果在这些表现上看你就很容易自是而非他,执一而废百,所以要善返,返回去。能够返回得越高,他所笼罩涵摄的就越大,他的同情心就更强。而且,他既然是站在高处,他不仅能够观察所有不同的内涵,而且能够将这些内容给予一个恰当的位置,让它各安其位各得其所。

 

某一种理论,它是有价值的,但是它的价值是在哪一方面呢?还有这个价值有多大呢?它的价值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它走向哪一个方向,而且顺这个方向还可以走到哪里去?像这样必然要有一个后返的心灵才能够去照见它、了解它、把握它,当能够这样把握的时候,每一种学问,每一种理论,甚至我们平常每讲一句话,每动一个念头,我们都可以追溯它的来龍去脉。当这样的时候,我们的思考就清明了,我们的眼界就广大了,我们的心量就开拓了,而我们的人生方向就渐渐地确定了。刚才说这样的思考的方式,叫做哲学的思考,这个叫哲学。

 

“哲学”这个词语,在古时候并没有,这不是中国古来的词语,中国古人有“哲”这个字,但是没有“哲学”这个词。“哲”这个字来源于很早,在尚书就有了,所谓的“明哲保身”,明哲这两个字是同一个意思,明就是哲,哲就是明。所以明哲就是非常明白的或是非常光明的,以明白而光明的这个态度来保身。明哲保身现在我们一般用的是比较劣意的,说这个人大概就是自扫门前雪。其实不是这个意思,是每个人都有光明的德性,以明白的态度来面对他的人生,来保有他的生命,以及保有他的身份地位。明就是哲,自从西方的学问传到东方来,西方有一门学问叫作 philosophy,philosophy 先传到日本,日本原来是吸收中国文化的,那么他们就把 philosophy 用汉字翻译成哲学,后来中国人看到这个翻译非常恰当,于是也就引用了这个翻译,所以哲学如果依照中国汉字,顧名思义就是“明白的学问”的意思。

 

莫若以明:让所有学问归于一

 

刚才我们讲我们怎样面对人类的思想、人类的学问,刚才那种后返,其实后返的意思就是向上提升,提升你的思想层次,人生境界,庄子所谓的“莫若以明”也是这个明。庄子说“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庄子当时天下显学就是儒家跟墨家,所以庄子看到当时的知识分子分成两个类型,而儒家跟墨家这两个类型互相攻击,所以“有儒墨之是非”,有儒家的是非,有墨家的是非;它们怎么是非呢?“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是其所非”,那个“其”就是对方,“是”就是认为对的主张,“是其所非”就是我主张你所不主张的,你认为错的我就认为对;而“非其所是”,我批评你说对的。我主张你的不主张,我不主张你的主张,叫做“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那么儒家是墨家之所非,而非墨家之所是。而墨家也是来这套。当这样的时候,庄子说“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还有完结的时候吗?人间就永远众说纷纭,庄子认为这就是人间不幸的开始,以及人间不幸的源头。所以要做一个幸福的人千万不要走这条路,“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但是要怎么样呢?难道就无所主张吗?难道就當和事佬吗?说都对、都对……难道是这样子吗?就像现在谈儒、释、道三家,有一些人就谈有多少分别,有一些人就说我们不要有分别心,我们是三教一统。难道就这样就没事了吗?所以庄子面对这个问题,他提出一个办法,“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不如用“明”的态度。当然这个“莫若以明”,依照整个道家的学问的一种特质,庄子这一篇叫《齐物论》,依照《齐物论》一个思想的路数,这个“莫若以明”也可以翻译成我们就当下放下吧,可能是这个意思。但是难道道家就只是这么糊涂吗?可能也不是,那就要问你怎么放下这个事非的争辩?这个“莫若以明”或许其中含有一个意思,你要“明白”的“明”,这个“明”不只是去明那些“总之人间都有是非”——这句话讲出来好像非常大方,而且这句话也没有错,总之人生都有是非,下一句话是什么?“算了,算了。”难道就真的能算了吗?所以要真的“莫若以明”,要真的去表现出、去实现出人间总是有是非,要把这句话真的能够透悟,才能够在你生命中实现。要怎么办呢?必须回到刚才我们所说的——你要全盘关照,回到原点。回到原点而全盘关照,这样子叫做“明”。而这种“明”也可以有道家所期待的效果,免除人间的争辩。为什么可以免除呢?因为所有的学问所有的观念,任何一家的主张乃至于我们日常生活中一个观感一个意见,其实都有它的定位。我们对自己的一个念头一句话一个行动,最好都能够清楚明白,我们是因何而来,要到哪里去?对人间所有的这些活动都能够以这样清楚的眼光,非常公正的态度来判断,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样子也可以“齐物”,也就是说可以不要再有依照自己的标准而做的一个特别的判断。

 

假如儒家依照自己的标准,来对天下的学问做特别的判断,那么必定有不同于他的学问。墨家也是如此的话,必定有不同于他的学问。那就永远是要以自己所是,来判断别人的是非。每一个人都立标准,这个世界就不能够沟通。而且你所支持的标准到底是不是真的标准,你自己也不能反省。所以“莫若以明”、这个“明”的态度,你也可以说当下放下、其实也只有当下放下自己的执着,你才能够有进一步可以把各种的言论都摆在你眼前,而你重新做判断。当一个人这样以这种态度来面对人生,他或许一时的判断不一定完美,他又随时放下,他的心灵往往从放下的那一刻能够更上一层,他就能够有更清晰的判断。纵使没有更清晰的判断,他的心灵是可以留出一个空间,乃至所谓的“虚室生白”——在一个没有放置任何家具的房间里,阳光照进来是整个屋子通亮的,你如果这边摆了一个柜子,那边摆一个桌子,光线照进来就有阴影,所以“虚室”是要把你的心灵“空虚”化。这个空虚化并不是不思不考,而是你要让它“灵通”化。这样虚室就能够生白,“白”就是白光,这个虚室就能够接受整个的阳光,“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吉祥就来停在你的心灵当中了。这也是庄子的话。那么,莫若以明,当下放下执着,而对于所有的各种议论加以公正的思考。要有这種公正的思考,最好能够养成一种能力,就是日渐的回归,日渐回归,回归到一个最原初的心灵,那种心灵用西方的话,叫做“理性”。

 

刚才说的这种方式就是“哲学方式”。我们再反过来说从人类理性,它发出各种的学问,而你回归就是一个理性,你往前走就是各种学问,再往前走,分得更加的精细。现在所谓的“哲学界”。依照西方对整套哲学——哲学就是人类理性所发展出来的学问系统,这叫做“哲学的系统”。所以“哲学”是明白的学问,这个明白的学问回归到人类的理性当中,所有的学问都是属于理性的学问。如果是这样的话,所有的学问都归于“哲学”。这在西方是有这样的传统的,在中国当然有这样的传统,近代的新儒家马一浮先生就说天下所有的学问归于“经学”,归于“六经之教”。他用六经不仅涵摄了中国所有学问,他也能够涵摄西方的学问。就是人类所有的学问都可以归于六经,而六经是不是六种学问呢?六经其实也只有一种学问,六经也是从心灵发出来的学问,所以六经就是一个心灵之学,用儒家的话讲,就是“仁学”。所以,中国的学问本来就有这个传统,一切学问归于一。而西方的学问也归于一,归于什么呢?归于所谓的“哲学”。到现在都还保留这样的传统,像西方的学校不是分成很多个科目类别吗?在大学里面各个科系分得是很清楚的,到研究生如果是硕士,当然比大学生还要更加专业,不仅专向一门学问,还专向一门学问的一个学者,或是一本书,或是一本书的一个观念。这个走向专业,到了博士更是走向专业,但是走向专业的博士,这个所谓“博”,它的“博”其实是对博士的论文的要求,它的“博”是对某一个问题,这个可能是小问题,叫小题大做,小问题而研究的非常精细。要读博士,在西方人的课程里面,博士不只是你要有这个专业的能力,你还要有广博的学问基础,你才能够对一个小问题作一个深入而完整的研究。因为你对于一个小问题有深入完整的研究,所以就给你一个学位。这个学位它不是各门各科的学位,是一个总的学位,叫做Ph.D,Ph就是philosophy,Doctor of Philosophy,任何的博士都是Ph.D,都是哲学专家,哲学博士。这个观念我们一定要一直维护,一直反过来维护,维护到所有学问都归于一,归于一,或许不用“哲学”这个词语也可以。你或许不是读哲学系的,你认为我是读哲学的,所以我在这里就大为宣扬哲学,各位你不要这样想啊!哲学就是明白的学问返回来的学问。

 

人类理性的两种用途与儒学的定位

 

我们现在如果能够知道学问原来是如此,那么在哲学系里面,它所研究的大体有几个方面,这几个方面其实包含了人类所有的学问。第一个方面就是“知识论”,知识论当然包含逻辑,知识论研究人类知识的能力。知识的能力是指“主体”,说我们人类有认识建构知识的能力,于是我们才有知识。那么依照人类认识跟建构知识的能力,我们所形成的知识到底有多少特质,对于知识内容的分析,再进一步,我们的知识能够达到什么样的界限?知识可能是有界限的,这个知识的界限应该是来自于人类认识知识能力有多少。所以研究人类认识知识的能力、知识的特质、以及知识的界限,像这一类的学问叫做“知识论”,或是“认识论”。而在这个“认识论”里面,如果再往外开出去一五一十的学问,那就是包涵现在所有的西方的自然科学人文科学,都在这个知识的系统当中可以涵盖。再来呢,人类是不是只有知识的能力呢?人类同一个理性,依照康德的说法,这个理性有两种能力。另外一种能力叫“实践的能力”。“知识的能力”是由人类理性当中思辨的能力,从思辨能力、思考的能力出发,它可以成就知识。从人类实践的能力出发,它可以成就康德称为“道德学”,道德学再扩大就是所谓的“伦理学”。

 

这种人类理性的两种用途,我们现在听起来相当地陌生,其实我们一般人默默当中也都有这样的认识,比如我们说教育要培养人才,我们问什么叫做人才?我们说教育是开发人性的工程,我们开发人性的什么样的内容?这个其实一般人也很清楚的,只是用一般的词语来说就是了,意思也就是说教育孩子我们希望孩子成为什么样的孩子呢?我们说要“品学兼优”,我们说“品学”这两个词语时,就包涵人类两种大的学问。“品”就是属于伦理的道德的,“学”就是属于经验的、知识的、思考的。这两种学问背后有根基的。哲学家就跟我们说人类的理性有两种用途——“思辨”的用途跟“实践”的用途。它不是成就两种学问吗?所以知识论、伦理学其实是哲学的大宗。但是哲学还有另外一门学问,这门学问在近代以来,是相当兴盛的,叫“美学”。对于美的体贴与欣赏——研究美的意义,美的发生以及对于人类美感心灵的讨论,甚至再加上所有美的作品的欣赏,像这一门学问叫做美学。这三门学问合起来,也跟我们一般人常用的词语很类似、我们说“真、善、美”,就是这三种学问。思辨理性所成就知识的学问是求“真”,实践理性成就道德的学问是求“善”。人类还有一种美的兴趣,这种美的兴趣所成就的美学学问是求“美”。这就是哲学的大的范围。

 

我们今天要讲王阳明致良知教,为什么讲这些呢?这是我们先把人类总体的学问说一说,然后我们再来看我们今天所讲的学问,到底在人类总体学问当中在哪个位置,它有多少的重要性,这也是我们把它定位。但是我们怎么去定位呢?我们要深刻地去了解王阳明致良知教的内容,现在我们把王阳明的致良知教先把它放在什么地方去了解呢?假如我们说人类理性有两大作用,一个成就知识的学问,一个是成就道德的学问,请问王阳明致良知教首先要放在什么地方?放在道德的学问这一边。其实整个儒家的学问,也可以说我们最先把它放在道德学问这一门学问里面来了解。尤其是古今中外人类总体学问所有的各门各类当中,儒家是很特别的一个学派。儒家这门学派有什么特别呢?儒家是从“道德”而立教的学问。而且是唯一从道德而立教的学问。这个讲起来就不大容易了解了,说儒家从道德立教比较容易了解,说唯一的从道德而立教,不大容易了解。也就是说其他的学问不是从道德而立教,至少是不以道德为最核心的观念,不以它为根源来立教。我们说儒家是唯一从道德立教的学问,一般人会觉得有疑惑,不是有很多的学问也讲道德吗?有人说所有的宗教都劝人为善。但是我们要想一想为什么许多的学问乃至于我们粗略的看一般的宗教都在劝人为善呢,它真的是不是以“善”来做为核心、来立教呢?各位,这里是有问题可以探讨的。为什么许多的学问宗教都劝人为善?这个道理也很简单,因为刚才我们说了人类理性有两类用途,第一个用途就是知识的、思考的,思考的用途成就知识,这其实每一个人日常生活中时时刻刻你都在用这种能力。只要你成就一个经验,成就一个知识,你了解一套的道理,你说出一篇的理论,统统是属于这类能力的应用。简单地说,你看到我们讲桌上摆的这个红红绿绿的花没?你为什么能看到这花呢?因为你有这个理性,你这个时候看到花这是什么理性应用呢?是思考的理性——你回答我这句话也是思考的理性的应用。所以人类有理性。我们不知道其他动物有没有理性,至少我们知道人类有理性,而这种理性随时都在应用,应用到百姓日用而不知。所以我们这种知识的应用思辨的应用是非常清楚明白,因為任何时刻都在用。

 

理性还有另外一种用途,就是所谓实践的用途。实践就是想要推动整个生命,就是我们的心灵我们的人生。怎么推动我们的人生我们的心灵能够走向理想的境地。像佛教就说我们要追求清静的生命,道家说我们要追求自然的生命,儒家说我们要追求仁义的生命。这些都是人生的理想,而人生有这样的理想,我们现实的人生是不是就当然的有这样的成就呢?那是很难的。所以,我们在这里必须讲一个“实践”,对于“理想”而一步一步很踏踏实实地去践行,这叫做“实践”。而人生很不自觉的你一定会有理想,纵使一个为恶之人,照王阳明说一个为恶之人,他也有良知,他也有一个人生的理想,他也要想要他的生命境界能够提升,使他的生命清静化理想化,但是是不是一步一步去做,代表你能不能够做实践做工夫。所以人类的理性本来就有实践的功能,其实它也是随时随地很容易就表现出来的,何况是一个学者,一个思想家?何况是一个宗教家?所以人类表现学问是很自然的,人类表现道德也是很自然的。因此我们才会有一种观念——很多的学派都教人为善,很多的宗教都教人为善,不要说哲学家宗教家教人为善了,你就是平常家境的父母一般学校的老师不是也都教人为善,朋友之中也不是都能劝善吗?何况是学派呢?何况是宗教呢?因此我们就有这个印象,说“许多的学问跟宗教都是劝人为善的,都是讲道德的。”那刚才我们为什么说儒家是从道德立教,而且再进一步说儒家是唯一从道德立教的学问。怎么要这样讲呢?意思也就说所有的学问虽然也讲道德,但是他不是从“道德根源”上立“道德之教”。道德之教是很容易就附带出来的,除非是所谓的邪教,要不然正教是统统劝人为善的,那是自然的。但是要从道德立教,那就不是随意的了,所以要探讨儒家,要了解儒家,就要从道德这个观念上去了解。“以道德立教”的学问叫做“儒家”,不以道德立教的学问就不是“儒家”。

 

走人生的正道:清明的思考,开朗的心胸

 

如果在宋明儒像陆象山、朱熹这些人对其他不以道德立教的学问,就称为“异端”。孔子说:“攻乎异端,斯害也矣。”这句话有两个解释。朱熹解释“攻”就是“专治”,专门去处理、专门去治理,去学习异端,对你的生命是有害的。这是一种解释,有些人认为这样解释很严苛。尤其所谓的异端,照陆象山的说法,就是不同叫“异”。什么叫“同”?同心同德叫“同”。什么叫同心同德?就是所谓的“东海有圣人出,其心同也其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其心同也其理同也”,乃至于“南海北海有圣人出,其心同也其理同也。千古之上有圣人出,千古之下有圣人出,其心莫不同也。”这样叫做“同德”。这个“同德”在哪里呢?当然在所谓的儒家所谓的道统,从尧舜到禹汤到文武到孔子到孟子,这样数下来数到孟子,同德就断了。那么以下从孟子从战国就一直要到哪里呢?韩愈自己认为他可以继承道统,宋明儒不很承认,认为到程氏两夫子——程明道、程伊川两兄弟,才能继承道统。陆象山说这个道统一定要是从孟子而来,假如跟孟子不同,就是跟孔子不同,跟孔孟不同,都是异端。这个异端的意思是什么?“端”就是“端绪”,我们玩电脑说“终端机”,端”就是最前面发出来的地方,叫“端”。那么这一端就可以连通到它的本源,端是表现出来的“端”,所以“异端”就是“不同的表现”,其实也是不同的“源头”,叫“异端”。你从不同的源头出发,刚才说差之毫厘是谬以千里。因此说你去“攻乎异端”,照朱熹的解释,就类似所谓“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你不走大道,你走小道,叫“异端”;异端一直走下去,“致远恐泥”,你走到底就陷泥在那里,所以“斯害也矣”。

 

如果照这样严格来看,大家心里就会起一个恐慌,儒家也未免太小器了,把别人看成异端,像孟子辟杨墨:“杨朱为我,是无君也,墨子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这是攻乎异端的代表,这是孟子的几句话,批判这么严格是令人心惊胆战的。所以近代有人就喜欢另外一种解释,“攻”不是去致意的意思,“攻”是去“攻击”的意思,你去攻击异端是对人类是有害的。我们现在其实也很难起孔子于地下,问孔子说你这异端是什么意思?已经很难了,不过我们读经典要用智慧去接近智慧。你是叫人不可以去攻击跟你不同的本源——比如说儒家有儒家立教的本源,道家有道家立教的本源,佛家有佛家立教的本源,乃至于基督教,伊斯兰教都有它立教的本源。这个本源不同叫做“异端”,你现在去攻击异端,对人生是有害的。这样解释我们很容易接受,这种解释对人生确实有益。大家鼓掌的意思是赞成这种解释,我要说的是这种解释不是唯一的,另外一种解释也很有道理,大家也不要害怕。你专门去君子务本,“务”就是“攻”,你去“务”那个异端,你不从所谓人心的同德同理这个地方去走你的人生之路,你去“务”那个异端,你不“务”那个本,那岂不对人生是一个害处吗?这种解释有什么错误的呢?所以这种解释你不要害怕。我们为什么害怕呢?因为确实人类常常执着于一己之见,攻击他人,自是非他,不能够返回原初,不能够“莫若以明”,不能够涵摄万方,不能够让所有的人生的学问问题都各得其所,各安其位。当这样的时候,一个人随便就以自己主观的意见攻乎异端,那当然是世界大乱了,去攻击别人的话。

 

但是以一个儒家、以孔子他的心量,他劝我们说你不要专门走那个异端,你要谨慎你的人生之道,你人生走哪条路,你要好好地从源头就弄清楚了,你要方向正确了,你才能努力往前走,要不然你努力走的方向是不同的“端”,或许我们可以客观地说,确实天地人生有一种“正道”,有一种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同理,自己去另创一套,自己去傥来一悟,那是不容许你去自己认定的。假如人生真的有客观的道理,你为什么要去主张异端?你为什么要走异端的路?你为什么要传播异端?所以各位,要把问题的本源想清楚,你才能对这句话有一种领受,而且你才知道怎么解答何以“攻乎异端,斯害也矣。”有深意啊!那什么是“正端”呢?什么是“正道”呢?光讲一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那别家也可以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是吗?怎么证明你是正道呢?这是可以说明的,这就是学问!所以不是自己一悟就是对的,有时自己一悟就是对的,没错,但是这里要有学问的认定,真正的学问不会妨碍一个人清明的一个兴发,你的心是不是清明的,是可以讨论的。我们要用什么来讨论呢,我们要用一种清明的学问来讨论。儒家就是讨论这个清明的人生,讨论清明的心性的学问。从清明的心性,而让我们看到清明的人生之路。只有儒家,可以从丹田当中发出这样的确定的自我宣告:“我是从清明的心性立定清明的人生之道的学问”!怎么能够这样确定呢?刚才我们讲到一个问题,很重要,就是“立教的根基”,“立教的原点”,凭什么而立教?我们了解世界上的大教,应该从这个地方了解起,我们才能够真正的去认知它,而且才能够决定我们怎么面对它,乃至于决定我们要不要走那条路。那对于大教,当然对人生的影响很大了,我们都要注意,甚至对于各种的学门、学科、学派,我们最好也都能够有这样的反省,乃至于对人生日常生活,如果都有这样的思考,也比较不会糊涂。当然,有些基本的价值,不需要我们再去思考了,有些时候思考起来也很繁杂的,乃至于会乱人心意,或者说会产生一些辩论,反而是让人生不安。所以两方面的态度要同时具备,一方面是清明的思考,一方面你又要有一种开朗的心胸。这样子才不至于钻牛角尖,所以我们对于人生对于我们所面对的世界,随时我们的精神都要振奋起来。我们的心思要自觉非常清明,一方面用这样的清明去判断,一方面保留一份的谦卑幽默,随时判断,随时体谅,随时放下,随时长进。其实讲到最后,这也是良知的决定。

 

所以我们刚才第一节一个多小时所说的好像还没有进入主题。其实不然,这一切都围绕良知而说,其实到最后我们会了解,原来良知的作用就是能够达到这样清明的地步,良知所关涉的范围就这样广大,所谓“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这句话是《易传·系辞》的话。“范围”就是包括、笼罩天地的造化,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没有任何一个事物是在这个之外的、超过这个范围的。“曲成万物而不遗”,“曲”就是一个角落,一个角落代表一个小处,任何大大小小的地方都能够使它成就,叫“曲成”,对于万事万物,任何大大小小都能够有所把握有所成就,“而不遗”,没有一项是遗漏的。如果良知之学是这样的广大精密,那我们也可以说你讲任何学问都是良知之教所应有的范围——我当然替我自己说话,说我刚才所讲的也是良知之教,也不离开我们的主题。

 

本站编辑: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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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四辑《儒家的道德意识──2009东林寺讲》(附录)。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与教育思想,请关注文礼书院,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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