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谦先生:心即理与性即理(《阳明良知教四讲》 第2讲 心即理传统 第3节)(附视频链接)

如果是从心即理这个观念上建立的学问,他就是一个儒家的正宗,所以王阳明就说,我这良知之教,“我这里是千圣相传一点滴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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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中庸》、《易传》的进路,以“性”做为道德的根据,这个根据叫做“体”——它以一个存有做“体”,于是叫做“性体”。这个天道天命下贯而为人性,它可以做为道德本体、道德根据,道德依据天命之性而开发出来,这叫做“性体的系统”。“性”是道德之“体”。那如果孟子的进路,是“逆觉”,这个“觉”,是“心”才会讲觉。这个“心”,不是心脏的心,也不是思考的心,也不是心理学的心,这是“道德心”的心。逆觉体证这条进路,以逆觉体证的心灵的活动做为道德的依据,道德就是从这个体证而发出一个意志,而带动行为,像这样,以心做为道德的根据,这叫做“心体的系统”。所以,“性”可以为体,叫做“性体”,“心”可以为体,叫“心体”。

 

牟宗三先生有一本皇皇巨著,非常大的著作,叫《心体与性体》,名称就是从这里来的。心跟性都可以做为体,什么体呢?道德之体,什么叫“道德之体”呢?道德的根据。性做为道德的根据,它可以立道德法则,所以它可以代表道德的理,道德的理从性来规定,性本来具备道德之理。天命之性,是我们道德之理的来源,这样的讲法叫“性即理”。而像孟子的进路是从心来说,心就能发道德的规定,就能发道德的理,这样叫“心即理”。于是到了宋明儒——宋明儒家,有的比较从《中庸》、《易传》而来,他就比较注重“性体”;有的是继承孟子而来,就比较注重“心体”。比较注重性体的他也讲道德之理,这样讲道德之理,叫“性即理系统”;比较注重孟子的心体的,他也可以讲道德之理,这叫“心即理系统”。所以这里就分出两种理的来源,也就是道德主体它是存有的呢,还是活动的?如果讲性即理,我们就可以判断,道德之理是一种存有,存在于我们人的本性当中,这叫性即理。而性即理,如果单纯的性即理,那么请问它既然存在我们人性当中,我们怎么实现在我们日常生活的行动呢,我们日常生活的感受是靠心发动的,或者说我们这个理能够在我们现实生命中呈显出来,能够做为当下的决断,这种呈显跟决断的表现叫做心,性是不是能够直接表现,就是性即理,能不能直接是心即理。在这个地方宋明儒就有不同的看法与理论,于是宋明儒可以分为两大系统,一个是性即理系统,一个是心即理系统。

 

但是我们从刚才所介绍的讲下来,性可以存在在我们生命当中,但是它并不一定能够在我们生命中自然地表现出来,如果单纯只是存有,对于我们人生道德的力度,它的推动力就不够。所以,必须讲到性是可以展现的,是可以活动的。性如果是可以活动,也就是说理是可以活动的,或者说从心的活动来认识那个理,于是讲心即理,心是可以发道德之理的,再追溯一步,它从何而来,无所从来而来,那就推给一个地方,叫做“性”——自然如此。讲心即理,必定包涵性即理;但是如果只有讲性即理,就不一定讲心即理。现在,牟先生用两个哲学词语来表达,表达得非常的明确,很容易了解,叫做“存有”与“活动”,或者说“静态”与“动态”。假如只讲性,人性是善的,假如只讲到这里,那么就是一种静态的说,一种原则上说,一种存有的说。但是如果讲心即理,它是一种动态的说,一种活动的说,一种真切感受的说。那么我们如果像刚才讲孟子,你是不是可以感受出来,孟子讲的道德之理,他主要是从存在静态地说?还是从活动动态地说?从活动动态地说。心是活动意,性是存有意。那么一般人都会这样想:“既然有这样的存有,它应当有所活动呀”,因为你既然说你的活动,你既然有活动就可以往后推,推它必须存有,没有存有怎么能活动呢,所以讲活动,就必定含有存有。而你又说“如果讲存有的话,它必定能够活动”,如果这样讲,两面不都一样了吗?但是依照牟先生的研究,或者说依照哲学史中大家共同的感受,宋明的儒家对于道德根据的体会,就确实分为两个派系:一个就是性即理,只讲到性就是理,这是以程伊川跟朱子这一系列来做代表,所以程朱系统可以归入性即理系统。而归入性即理系统,它就意味着不能够讲心即理,就是说他们不能讲“我们现实的生命就可以呈现出道德之理”,因为我们现实的生命是有限的,现实的生命在现实中,而现实中的生命往往被现实所左右,所以它不能自我呈现出无条件的自由意志,所以“天命之谓性”是一定要承认的,但是这个“性”能不能发而为“心”?这里就有问题了。那么如果是心即理系统呢,就是就着我们生命现实的感受,而感受到道德之理,然后就上推道德之源,说原来是来自于人的本性,所以心即理必定含着性即理,性即理并不一定含着心即理。

 

刚才说,如果没有做这样精密的分辨,一般人的这种道德感是很强烈的,一般人也希望人间是完满的,这种完满而光明的期待其实也是人的本性,所以假如不做这样严密的分析,一般人会说,讲心即理、性即理不是一样吗?讲心即理可以上推为性,由心来说性。但是讲性即理,性即理当然也能在我们生命中展现啦。当你这样想的时候,是一种圆满的想法,确实也有这样的思考模式,就是心跟性都讲,而心跟性本来就是一。但是,在人类的表现当中,它在初期不是一,你的心还不能够完全合乎于性。但是到最后,心的表现确实是可以合乎性的,这叫心性是一体的,也有这个思路,这个思路也是有传统的。那依照牟宗三先生的分析,就把宋明儒分为三个系统:一个是性即理系统,以程朱为代表。一个心即理系统,以陆象山王阳明为代表。另外一个是心性先分开说,因为在人类的现实生命中,确实性是本有的,是一定要强调的,而我们的人心是很难把握的,如果我们人心真的能够良好表现,它最后是合乎性的,所以心性先分开说,最后合一说,这种说法在北宋以来,像周濂溪,张载,程明道,以至于胡五峰,到了明朝的刘蕺山,是属于这类。一般人把宋明儒分两系,心即理、性即理;牟先生就分为三系,这就是三系说。三系说是比两系说更加地完整,让我们来看一看三系说是怎么形成的。我这里列一个表:

 

理性的使用

这个宋明儒的分系,是从最高的一个观念说起,从哪里呢,从“理性的使用”。理性的使用有两个方向,一个是思辨的一个是实践的。那我们说儒家的学问是实践的学问,所以思辨的这一边就不再说。而实践的学问又有道德的跟非道德的,所谓“道德的”就是从道德立根基,所谓“非道德”就是不从道德立根基。非道德后面有说如佛老之实践,其实也包括西方的宗教乃至于各种形态的宗教之实践。什么叫“实践”,实践就是对于生命的一个反省,对于生命提出一个理想,让生命朝着理想而前进,而提升自已生命的境界,乃至于达到完全理想清静的地步,这样叫“实践——实实在在地走过去。叫实践。那么,实践有是从道德立根基的,有不是从道德立根基的。这里讲“非道德的”,各位千万不要误解,并不是“不道德的”,并不是指佛、老是不道德的。“不道德”是对“道德”的否定,“非道德”就是不从道德这里立根基,它并没有反对道德,乃至于它也非常尽力地在提倡道德维护道德,尤其像佛家,尤其像近代的佛家,所谓人间佛教,它是何等的用力在维护人间的道德呢?你怎么说它是不道德的呢?所以我们说它是“非道德的”,这个“非道德”尤其是在讲“立教的根基”从哪里立起。假如立教的根基是道德的,那就只有一家,只有儒家。那我们不讲儒家,说天下有一种学问是从道德立根基的,这家叫做X家,如果还有另外一家,说我是从道德立根基的,那么这家是什么家呢?这家也是X家,X家=X家,所以到最后总是一家。现在我们说儒家是从道德立根基的,假如别的家不可叫儒家,那就是不是从道德立根基的。不过,我们现在来问,儒家是不是真的从道德立根基呢?这样才能够说跟儒家不同的学派是不从道德立根基的,是不是?那儒家当然我们说是从道德立根基的。

 

怎么规定“道德”呢?刚才规定了道德,道德就是从四端之心,善的意志,自由地定立自己应当如何做,而定立自己的人生方向,是从这个地方说道德,而儒家正是这样建立它的学问,不是吗?所以儒家是从道德立根基。那其他的教导呢,它也没有反对道德,它也劝人做道德,但是它是不是从道德立根基?所以早上就讲了,为什么几乎所有的思想家,至少所有宗教家都在劝人为善,因为道德是这样一种亲切的人生的真实,就好像我们的知识是如此地明白,我们每个人都有知识,是因为我们都有知识的心,我们对于道德是这样的亲切明白,每个人也都想成为一个有德者,不管你对道德是否有真实的了解有真实的体会,但一讲到道德,确实是感觉如在目前,每个人都没有异议,为什么这样子呢?也是源本于人人都有道德的本性。不过立教就是建构一门学问,一种教导,或者像儒家,或者像道家,或者像略带宗教性的佛家,或者完全宗教性的西方的一神教,这都是教导,对人生有所教导。但它们是不是从道德说起的呢?不然!所以就分出其他的学派,不同于儒家。从哪一点不同于儒家呢?就很简单,就是从道德不从道德,所以叫做“非道德的”。我为什么用这么多话来解释“非道德的”?就是一般人看到这样的词语就会有一种反感:“我们怎么是非道德的呢?我们不是在讲道德吗?而且我们讲道德比你们儒家讲的更多!”你不要反感,我们是在讨论,这个学问确实是真实的,只是我们平常思考有些混乱,所以我们并没有这样精确地明白,精确地明白也没有损伤其他学派的价值。我们只是说它不从道德立根基,我们并没有说它反对道德。如果从道德立根基,它也要像孔子这样、像孟子这样讲学,而且只有这样讲学,没有别的方式。

 

所以学问自有它的本色,有它的根据,有它的发展,有它的结论,有它的作用,这是一定的。但是我们又可以再交代一下,各种根据原来只不过根据于人性,或许根据于人性的核心点,叫做“善性”,或是根据人性其他的部分,就形成其他的学问。比如说,“知识”也是根据人性,根据人性的什么特色呢?根据人性认知的能力成就知识。那么既然都在实践学当中,像宗教也是实践,为了人生意义的追求,为了人生生命的净化,这当然也是属于实践的,但是它是不是从人性亲切的道德感而建立的呢?就不一定了。我们刚才不是讲宗教、一神教,它的人生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走?这就不是从你的善性来自我规定的,那当然由一个圆满的超越的存有来规定的。那很不客气的说,假如这个宗教还讲道德的话,用康德严密的判断,这叫做“他律道德”,不是真正的道德。这样讲好像是给人很大的一个排斥批评,其实不要这样看,本来学问就应该这样讲。你明白之后,你在做人,你跟宗教徒在一起的时候,他如果不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那你不可以用这种话来刺激他,他会误以为你在批评他。所以学问难讲,难说。我今天跟各位讲这话你千万不可以乱传,说王老师说这些宗教都是他律道德。告诉各位,不是我说的,是康德说的。这有什么关系呢?他律道德也有相当的庄严,上帝让我们这样做,我们人类不就省一点心了?所以宗教也能够安慰人心,不过,它总是暂时的……讲学讲到这里,不容易讲了,要掏心掏肺的啦!各位EQ要高一点,有些人是不能说这种话的,说话他要跟你打架的。其实这些话说起来是很平常,所以我们要做学问。早上讲我们为什么要讲学问,为什么我们要清楚明白?这样你才可以知道你怎么处理事情,你怎么可以面对人生。人生是很艰难的啦,人生是很容易糊涂的啦,人生是很容易保护自己的啦,对他自已所信仰的你不能去动它——其实我们没有动它,只是讲清楚哇——所以话有各种的讲法,我们今天讲到这里是一种真切的讲法,所以叫做道德的,非道德的。如果佛家,照目前中国的佛教这样的传法传教,这样教导众生的方式,儒家是很欢迎很赞叹的,但是它越讲就越变成儒家了,所以这也是佛家的危机之一。

 

这是道德的、非道德的。再看。“道德地讲”,就是根据道德来立教,“有心理为一,有心理不一。”就是要怎么看心,像孟子这样看“心”从道德心来看心,这样道德心所发的理一定是道德之理,这样才叫“道德心”。所以怵惕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当然是道德心,它所发的当然是道德理。而有心理不一的,就是只有承认理、性即是理,但是不能承认心即是理;这是对于人心的防范,防止人心——是从另外一方面看人心,把人心看作是有限的。在荀子就是一直往人心是有限的,甚至是人心容易坠落的,推到很远的地方就警觉人心是恶的。如果推的不远呢,就像程伊川跟朱熹,心不即理,但是人的心还是可以锻炼的,怎么锻炼?就是你要恭敬,所以提倡“敬”,你要去恭敬。恭敬什么呢?其实最重要的恭敬,不在于我们对人对事的恭敬,最重要的恭敬是内心里面对“道德之理”的恭敬。所以你心里面,要把心收回来,你的心灵当中有许许多多的杂染、波动,你要把它净化,这些杂染波动都是欲望,所以你要去除欲望。而你要去人欲,“去人欲”才能够“存天理”,“去人欲,存天理”就是心的作用。而这个“存”是一种尊重的意思,不是你的心就有了天理,这个心永远把它看成现实的心。你现实的心只能够安静下来,专心一致,非常恭敬地来尊重你的人性所本具的那个道理,而人性的道理是不是能够发出来呢?这个又很难说,假如人性的道理之理能够发出来那就是“心”了。所以这个心只能够去尊重性的道理,而性的道理是静态地存在那里。所以牟先生就说,像这样来讲道德就丧失了活泼的力量,所以是道德力量的减弱。像这样讲道德,在陆象山跟王阳明看起来,是不合孔孟之道的,于是就有对朱熹的批评,而这个批评有人把它说得严重一点,是对朱熹的反对,像这样,起了学术的争辩。所以我们说朱熹的道德理论并没有真正地继承孔孟,尤其没有继承孟子的路数。我们这样讲的时候,并不是说朱熹是一个没有道德的人。一定要注意这问题,有的人一听到说朱熹的道德学说、朱熹的性即理学说不是孔孟的真传,一说到这里,有人就来替朱子辩护,就好像朱子被贬低了一样。其实不需要这样反应,这是就理论说理论,就哲学说哲学——这个哲学一方面是令人向往于最高的善,而且能够把最高的善实现出来,这是哲学的本义,而哲学在这个本义当中,又包涵一种对于最高善的讨论,叫“最高善论”,这个讨论也是一种哲学,这是一种哲学的学问。所以一个人道德有什么境界,跟他的对道德、对道德学说、对道德的讨论不能等同于一件事。我们现在所讨论的是道德学说。我们如何来解释道德,如何解释道德才最合乎人性的真实——是我们的“心”直接就可以直接涌现道德的理?还是我们的心只是人的欲望,我们要去检查、要去克制人的欲望,我们才能够返回来,才能够在心中默默地尊重那个天理,我们才能够顺天理而行?是怎么样才最合乎人性?怎么才最能够保障道德呢?怎么样才最合乎孔孟原初的道德学说呢?像这样,我们今天在作检讨,这叫做心即理跟性即理的差别。

 

那自从朱熹所谓集大成——他的学问集北宋的大成——之后,朱熹的地位非常稳固,一般人也都跟着朱熹这样思考。其实朱熹这样思考也有相当的合理性,要一个人直接承认自己的心灵活动就能够呈现道德之理,从我心灵的道德之理而行,你就是一个有德者,要这样子担当也是不很容易的。说我们的心时常是有欲望的,我们要放弃这个欲望,所以去人欲,我们才能够存天理,这是一般人普通的感受,普通人对自己的要求;所以朱熹的学说能够被普遍的人所接受,反而比心即理,还要容易被人接受。现在我们就学问谈学问,就儒家谈儒家,就孔孟之道来谈孔孟的传统。到王阳明,他反对朱熹,就是不满意于朱熹这样说法。到了近代新儒家,大体上都是走心即理的系统,尤其是牟宗三先生,他是对心即理系统是比较同情的,甚至他认为心即理系统才是真正的孔孟的传统。其实牟先生这样说,这所谓的“判朱子是别子”,“别子”就不是嫡传正宗,他是别传的宗祖——“别子为宗”。这样判有许多人认为牟先判的太过分了,钱穆先生甚至当面问牟先生说“你是不是跟朱子有仇,判定他是别子为宗?”那牟先生说冤枉,我跟朱子有什么仇?我很尊重朱子的。所以牟先生称朱子往往称“朱夫子”。朱子是值得尊重的,学问大,人格非常坚强刚毅。陆象山也很赞叹朱熹,所以在陆象山语录当中就有这样一则记录:“一夕步月”,一天晚上在月下散步;“叹曰”,感叹一声说:“晦庵是泰山岩岩。”晦庵就是朱熹的字,他的道德人品学问就像泰山这么高耸在人间;“可惜学不见道。”他的学问没有见道。各位,所谓“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所谓有圣圣相传的“道统”,当然学问要“见”道,你学问不见道,你走到别的路上去了,那不是陆象山所说的“异端”吗?所以陆象山说“可惜学不见道”,这是非常严重的批判,这是站在一个心即理系统来评论性即理系统。我们现在以一个学问的分析角度来看,确实陆象山的评判是有道理的,因为心即理可以包涵性即理,而性即理不能包涵心即理。所以牟先生的评判朱子为别子为宗,不得为正宗,这种评判也是相当有道理的。牟先生的这种评判不是自己发明的,从古以来就有这种看法。这叫心即理传统,这叫孔孟之教最正宗,最核心的观念,一定要从“心”建立道德之理,来做为道德学问的根据,从这里来建立儒家的学问,叫心即理传统。以后我们会再说明,王阳明如何继承心即理传统,如何发扬这个心即理传统,其实王阳明就是把握了心即理观念,而建立起他的“致良知教”。如果是从心即理这个观念上建立的学问,他就是一个儒家的正宗,所以王阳明就说,我这良知之教,“我这里是千圣相传一点滴骨血。”什么叫“滴骨血”?就是古人对于某一个古墓有所争论,说这是谁家的祖先,要认定他,古人没有科学技术用DNA来检验,古人有一个方法叫“滴骨血”。就是把这个坟墓当中的枯骨拿来,这两家争论的子孙,刺破你的皮肤肌肉把血滴在枯骨上,如果血不能溶入在骨头里面,就不是这家的子孙,如果这个血滴到骨头上就被骨头吸收了,这就是这家的子孙,这就叫“滴骨血”。所以“滴骨血”就是判定是不是正宗真传,所以王阳明说我这里讲学问是“千圣相传一点滴骨血”,一点学问的正宗。为何能够这样子呢,其实说了很简单,就是心即理传统,所以最后说“圣人之学,心学也“,什么叫“心学”?就是心即理的传统。

 

说到这里,我们既说了儒家是从道德立根基的学说,又说道德的根基怎么建立,是从心就是理来建立是一个坦途。既然儒家是从道德而建立,不过呢,在先秦时代,孔孟讲儒家,孔子讲儒家他是一个圣人的表现,圣人的表现是浑沦的表现,是一种圆满的表现,是当下的表现,没有什么理论系统的,所以说这就是“圣人”。到了孟子,他就建构了道德的理论,这个理论就是孟子的性善学说。你看,这叫理论,这叫系统,从四端之心的真切,而认定心是道德的心,从道德的心而上推道德的性,甚至从道德的性再上推于天,天道。所以在《孟子·尽心篇》,第一句话就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性,则知天矣。”尽其心,就是你心中一有感受,这种感受虽然面对一个时刻里面的一件事,就当下这件事,但是这种感受它的本质是来自于纯粹的道德的意志,道德的心灵,所以道德的心灵在一个机缘当中展现了,这个展现一发现,固然可以对于这个事物有一个应当处理的道理产生,可以促使自己去实践,而这个来源呢?它的意义、它的价值是无穷无尽的,顺着这个感受,他是可以普遍化的,它是可以拓展的,在孟子叫做“扩充”,从一件事物的感受而扩充到所有事物的感受,所以像一个为政者,就可以由他对于一头牛要被杀,用它来“衅钟”——用牛血来涂在钟上面,要有这个礼节。齐宣王看到一头牛要被杀了,他有怵惕恻隐之心,孟子就从这里指点出,你既然有这个心,这个心就是仁心的表现,而你这个仁心的表现,不只是表现在牛身上,你既然表现在牛身上,你为什么不能表现在人身上呢,而且不只是表现在一个人身上,它可以表现在你所有的百姓身上,那这样仁心不就普及天下了么?不只是普及于你的齐国,你可以普及于整个天下,你就可以成为一个王者。对于牛的当下一个怵惕之感,孟子就说这就是仁心,这个仁心之德是无穷无尽的,就可以扩充,当这样,叫“尽心”。所以你尽你的心,你就知道人性的真实,就知道人性范围的广大,所以“尽其心者,知其性也”。你只能够从你的心来规定性,你不知道“仁性”是什么,但你知道“仁心”是什么,就从你知道的说起,你尽了你的心就知道性的内容。而性是从哪里来?刚才说无所从来,至少说从自然而来,自然就是“天”,所以“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其天矣。”天就是老天哪,也就是说天的价值或者说世界超越的“道体”。天命是什么?我们是不能够直接从哪里知道的,我们只能够从“心善”这里说“性善”,从“性善”这里说“天命之善”,从这来了解“天命”。各位,这不是跟《中庸》讲的次序不一样的吗?既然是这样建立的,它就可以建立出整套人生的哲学,当这样建立,就是儒家学问的建立。我们刚才说儒家是这样建立的,而这样建立的就是儒家。

 

我再讲一遍,“儒家就是以道德为根据建立的学问。”而我们反过来说,“凡是从道德建立起来的学问,都是儒家。”那么到了宋明时代,因为受了魏晋道家的影响——因为魏晋是发扬道家的时代——而从南北朝到隋朝唐朝,中国是发扬佛教的时代,而这个道家跟佛家,他们讲得都比较高明,尤其佛家也讲心性——佛心、佛性——讲得非常细腻。在这个时候比较起儒家,儒家的学问就是比较自然比较笼统比较粗略的。其实儒家也是直指人心,但是没有那么多的理论,所以到了宋明儒兴起的时候,他们一方面在学问的“本质”上复兴儒家,一方面在学问的“讨论”上,他们受了道家跟佛家的影响,也讨论所谓的“心性”问题,讨论所谓的形而上的境界。因此有人就说宋明儒不是真正的儒家,宋明儒叫做阳儒阴释,什么叫“阳儒阴释”呢?“阳”是表面,“阴”就是内在;阳儒就是表面上是儒家,内在骨子里面其实是佛家,叫做“阳儒阴释”。我们现在问一下,宋明儒是不是阳儒阴释呢?我们是不是从它学问讨论的样子来判定它是不是骨子里面是佛家,或者受佛家转移的呢?还是我们应该从他立教的根据,他有没有紧紧把握道德的心性,从这里来看是不是儒家呢?假如我们能够从学问的本质来看它是不是依照道德而立教,我们就可以解消这句话所带来的嘲讽。说宋明儒阳儒阴释,因为他们都讲“心性”,他们都讲“境界”,其实“心、性”本是一些客观的观念,就是任何人都可以讲心性,只是如何讲就是了,而境界是所有的实践学问都应该有的成就,所有实践都应该有境界呀,儒家怎么不可以有境界?所以,讲境界怎么就是道家的呢?怎么就是佛家的呢?我们要看境界的根据是什么。依我们刚才讲来,不仅是孔孟如此,宋明儒讲心性都是道德的心性,尤其是心即理系统,直接这样表现。有人会认为为什么能够讲心即理呢?原来是受了禅宗的影响,因为六祖惠能,他说“菩提自性,本自清静;但用此心,直了成佛。”这段话是很有名的,影响力是很大的,说“菩提自性”不是讲“性”吗?“本自清静不是讲本来如此吗?但用此“心”,你用这个清静的心就直截了当,当下成佛。而宋明儒,心即理系统呢,好像也可以这样讲,“菩提自性”,我们可以把它改成“道德自性,本自清静”,道德自性当然是清静的,它是纯粹的,刚才说意志的自律不是纯粹的吗?它哪有杂染呢?“道德自性,本自清静;但用此心,直了成圣。”孟子不是说尽心知性知天吗?那不是“但用此心,直了成圣”吗?宋明儒大讲心性之学,大讲形而上学,大讲境界,于是大家就想到禅宗,说“阳儒阴释”都在说像禅宗。其实依照我的反省,禅宗是佛教传到中国后有一个特别的发展,我们说这个“特别”,而且我们又说“发展”,这个特别的发展就是指它有特别的表现方式。而说“发展”呢,并不是说它违背了佛教,中国的佛教并没有违背印度立教的原初“立教规模”。中国佛教也是追求寂灭入涅槃,它不是追求别的目的,中国的佛教也是建立在缘起性空,也是建立在无常是苦,也是建立在这种基础上,所以只要建立于这个基础上,就是佛教。所以没有所谓中国的佛教,而是佛教在中国的发展。而发展到禅宗呢,是一种宗教的教法的成熟,因为“当下即是”。你看宗教要经过多少的修持,不要说西方宗教永远不可能成为圣者,不再说这样,你就说佛教大体上也都是要经过几世几劫无限的六道轮回,这样才能够成功,一般人是这样看。而到了禅宗,它是当下即是,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个“当下即是”用六祖惠能这四句话就可以说明:“菩提自性,本自清静;但用此心,直了成佛。”而我们刚才说这四句话用儒家的口气也可以这样讲。但是这种口气讲,是不是只有宋明儒才这样讲呢?“道德自性,本自清静;但用此心,直了成圣”,是不是只有宋明儒这样讲呢?我们是不是可以说孟子本来也是这样讲呀,不是吗?孟子讲的不是“道德自性,本自清静”吗?不是叫“道德自性”吗?为什么?仁义礼智之性不是道德之性吗?“但用此心“,这个仁义礼智不只是性,它也是心,它又是可以展现的,所以这个性不只是存有,它又是活动的;但用此心,直截了当地就到了圣人的地步,“直了成圣”。那么孟子如果可以这样讲,而六祖惠能也可以这样讲,请问是孟子先讲,还是六祖惠能先讲?当然是孟子先讲,孟子先讲也不是孟子是第一个讲的,孔子老早就讲过了,怎么说呢?“我欲仁,斯仁至矣。”所以孔子是最大的禅宗,禅宗的祖师。我欲仁,斯仁就至,“至”就是“到”。为什么我想要仁仁就到了?因为仁本来就在你这里。要不然,朋友在远方,你说我想要朋友,朋友就来了吗?不可能。如果在外的东西就不能够“我欲仁,斯仁至矣。”虽然孔子在这里讲话很圆融,但是你细细地思考一下,为什么如此?为什么“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因为仁是普遍的,仁是内在的。所以“仁义内在”的祖宗是孔子,并不是孟子才能讲,既然仁义内在,这个仁义又是活的,不是死的仁义,不是只有存在那里,它是可以活动的。所以“下学而上达”,你从下学可以建立上达,也可以说下学就是上达,所以“知我者其天乎”。这样岂不是当下即是?所以任何实践都可以讲当下即是,真正的实践就是当下即是。假如讲一些高明的境界,讲一些心性的理论,那我们可以说受道家跟佛家的影响或者刺激,讲出这一套的理论系统。这套理论系统它是一种理论,是一种“实践学”,“实践的智慧学”,这是一种学问,这种学问是来说明人性的真实。那么人性如果真的是如此,是我们本具善性,本具圣性,这个性又可以随时可以直接展现,那我们说随时就可以从这里展现而悟入圣人之道,我们把这个展现扩而充之,我们也可以成圣成贤,这怎么又是“阳儒阴释”呢?所以阴释不阴释,要看这个根基是不是立在无常。“当观色无常,无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即非我所”,是不是认定人生是苦,所以要脱离人生?还是认定生命是光明的,而从光明这条路进入,尽其心知其性,知性知天?要这样来分辨学问的路数,而不是从外在的表面的论述的形式,这是我们要特别说明的。

 

以上讲心即理传统,讲心即理传统的来由,以及心即心传统的核心性,重要性,已经透露出王阳明致良知其实就是心即理传统下的一种说法。至于致良知教的细节,明天继续说明,现在就讲到这里。

 

谢谢各位!

 

本站编辑: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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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四辑《儒家的道德意识──2009东林寺讲》(附录)。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与教育思想,请关注文礼书院,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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