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谦先生|数理读经:从人类理性的二用谈数理教育

要成为科学家是有条件的,第一个条件是人人都有的,因为人人都有逻辑的心灵,都有好奇心,都可以做相当研究;第二个条件是,要有做精密研究的特殊心灵质量,一个科学研究者的心灵随时要保持思考的清明,而且要很用功,宁愿关在实验室里数十年,一步一步研究,一点一点累绩,失败了也不气馁,具备这种心灵能力的人已经很少有了;还要有第三个条件,要有一种走得很快的敏锐力,这就有关于禀赋天性了,这就不是努力就有的了。

十、孟子“知言”

 

我们延续昨天的论题,昨天的重点第一个是对读经教育真切的认识,阐明读经教育是从人性出发,依照教育的基本规律开发出来的一种最核心的、最根本的教育模式,而所谓核心,并没有遗弃外围,所谓根本,就是要带起支末。第二个要点是讲什么是“本”什么是“末”,一切事物都有本末,从大的方向讲,从人类理性出发看人生,尤其要注重本末。本末是纵贯的隶属的关系——这一点很重要,需要再详细说明一下:一般人的思考习惯用并列的方式,也就是东西、左右的方式。但对有些特别的事,我们要把并列的、横面的方式转过来,转成纵贯的、上下的方式。一个人的头脑能从横列的转成纵贯的,这是一个很大的心灵的革命。对于社会历史文化的见识,能从横面的、互相敌对的,转成纵贯的,哪个观念在上,哪个观念在下,安排出层次,在层次中再安排出各个面向——面向是横列的、广度的,层次是纵贯的、深度的——你有了深度又有了广度,那么头脑就是立体的,这叫“立体思考”。

 

平面的思考很简单,立体的思考比较困难。昨天讲到“见仁见智”,把仁智对立起来,这是平面的思考,把仁智两方面同归于道,仁者随时回归于道,智者随时回归于道,他超越自己,之后再回头过来,站在高处看,才能判断自己的位置,也能够判断别人的位置,而且相互对照之下,这两个位置各在什么层次,什么方向、差多远,都可以衡量,甚至还没有出现的观点和议论,你也可以预先都看到。这叫做生命的客观化,生命的理性化。这样,你就对周围一切的议论,不管从前出已出现的,现在刚出现的,未出将出现的,都了然于心,不差分毫,这就是孟子所说的“知言”。

 

孟子的弟子听孟子在谈论“不动心”之道,举了很多人物,谈得很广很深很远,弟子又追问一句:“夫子恶乎长?”老师你有什么长处——我们读《论语》和《孟子》,会发现字里行间氛围不一样,孔子的弟子发问时都是很祥和谦恭的,孔子的回答也是非常浑融圆满的,就像天地的气象。而读《孟子》的时候,他的弟子发问时都恨不得把老师问倒,已经回答了,还要再问一次,似乎非得抓到老师的毛病不甘心,所以读《孟子》可以训练我们的思考力。孟子有一次到一个地方,离开时人家送一些盘缠给他,孟子不收,到了另一个地方,同样情况,孟子收了,一个弟子就很高兴,我终于抓到老师的小辫子了,就跑去和孟子说,老师,以前有人送礼你不收,现在有人送礼你收。假如以前不收是对的,现在你收,就是错的,假如以前不收是错的,现在你收就是错的。总之,老师啊,你总有一次是错的吧。这些弟子实在是——养这些弟子有什么用呢?但孟子说,“皆是也”。我做的都是对的,为什么呢?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因为情况不同,所以处置不同。各位,这不是耍嘴皮,这叫做智慧。现代有人不喜欢孟子,认为孟子好辩,好辩就是耍嘴皮,服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他认为听到孟子话的人都是口服心不服,所以不喜欢孟子。各位,你教读经,教到《孟子》,家长会不会有这些议论呢?或许你会遇到,你如果没有遇到,以后会遇到,我就常常遇到这样的人,不只是家长,乃至于学者,也表示他不喜欢孟子的好辩。各位,我们求学,要有一个很重要的态度,这个态度就是你要有一种尊重之心,尤其要尊重古人,更要尊重圣贤。圣贤之所以为圣贤,并不是哪一个人哪一个时代用什么把戏,用什么势力把他撑起来的。圣贤是凭他本身的德,凭他的学问人格而成为圣贤的。如果有一种这样的人,从古以来所有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都说他是圣贤,那他可能真的就是圣贤。这不是我们现代一般对学问浅尝辄止,根本没有天地宇宙人生之感的人可以轻易议论的。所以不要轻易议论圣贤,要不然你就自讨苦吃,因为你犯了罪。你污蔑圣贤,不是圣贤会来处罚你,而是你在污蔑的那一刻,就自己暴露了自己智慧的低能。你以为自己对,其实不对,这个不对或许不是是非上的不对,而是你肤浅,肤浅就是障道之门,你把自己的智慧障碍了,如果你把你那一点见解讲给别人听,别人比你笨,他还信你,你就是障人智慧,你就是误人子弟,误人子弟有什么后果你是知道的,所以不要轻易污蔑圣贤。

 

就刚才的例子,孟子好辩吗?他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情况是不一样的。上次我要离开的时候,我身上有钱,而且路上很平安,我随时可以走,为什么要你的礼金。这一次他送礼金的时候,很有礼貌,他不是说老师礼金给你,而是说,我听说近来路上不平安,您还是带一点礼金走好。以前是说我来送礼给你,君子怎么可以收贿赂?现在时机不同,送的人礼貌不同,所以我就收了。这样,收不收礼,是有背后的道理的,怎可一概而论?所以孟子好辩吗?孟子辟杨墨,把杨朱墨翟骂得厉害,说“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这两个人何等伟大,至少我们知道墨子很伟大,孟子看来却等同于禽兽。有些人说骂得太严重了吧。各位,读书不可以只读半边,不可以只抓住几句,要全部读下来,甚至要整本书全部读完,甚至要对作者的人格生命还有他的时代有整体的了解。孟子辟杨墨是有理由的,如果你不知道这个理由,就不知道圣贤虑事之深远,他不只是为了某些人而说话,也不只是为了某一时而立论,他是天下国家,为了千秋万世着想,这就是文化的心灵,这叫做圣贤的忧患。杨朱墨翟的文化心灵是比较短暂、肤浅、狭隘的,只有像孟子这样的心胸,才是胸怀万世、关怀万民。你如果用这种眼光看杨朱墨翟,就知道他们的学术是有偏差的。“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他们自己的学术偏差了没关系,影响了这么多人,这还得了吗,这不是要辟吗?所以我常常不满于胡适之,甚至严厉地骂他,说他残害了中国一百年。如果胡适之是一个街边卖菜的人,我不会骂他,他有那么真的性情那么大的学问,是很了不起的。但是,胡适之做了青年的导师,天下人都跟他走,而因为见识肤浅,所崇拜的西方,不是西方的真学问,而反头过来侮蔑中国的圣贤,诋毁自己的祖先,就不可以放过他!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便是文化的心灵、文化的态度、文化的关怀。有些人误解我了,说我是把胡适打下去来成名,我为什么要靠打他来成名?我自己就已经很有名了。

 

又跑马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再回头讲孟子的故事,弟子常常用尖锐的问题来问孟子,还好,弟子很聪明,给我们留下了孟子的议论,弟子没有问,孟子就没有答,当然这种问法不是很完美,但是孟子的时代和孔子不一样,孔子是春秋,孟子是战国的时代,风气已经很败坏了。不过我们还是要感谢这些弟子,当然更感谢孟子,百问不倒,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以后你都可以这样为自己辩护,人家就不能和你辩了。不过,你要知道一般人的辩是逞口舌之快,但圣贤并不是一般人,你不能说圣贤和你一样是逞口舌之快,虽然形式一样,讲话总是转来转去,左右逢源。但一般人的左右逢源是自私自利、逃避责任,他可能认为孟子也跟他一般见识。可是各位,形式一样不代表内容一样,最后不是靠形式来分判,而是要从内容来分判。形式可以是一样的,圣贤为什么不可以左右逢源,为什么左右逢源就一定是逃避责任?你要好好想这两个层次,一个是形式的层次,一个是内容的层次,这两个层次能分清楚,才能知言。这当然也不简单,思考如果不锻炼,往往人云亦云,都被蒙蔽了。

 

我姑且再跑出去一下,跑远一点,因为讲到这里也很重要,这也是思考的训练,这种思考训练的效果,不亚于做数理的题目。譬如大家常听到有人批评宋明儒是“阳儒阴释”一表面上是儒家,骨子里是佛家,为什么?你看佛家大谈心性,宋明儒也大谈心性,而且用了很多佛家词语。佛家讲“真俗不二”,宋明儒讲“体用不二”、“道器不二”,佛家讲“即心即佛”,宋明儒讲“心即理”、“良知即天理”。号称儒家,其实暗地里骨子里已经佛家化了。各位,如果说其中有形式上的相似,还可以,但说骨子里是,就大错特错了。实践学问的最高境界是“圆融”,用“体用一如”,“真俗不二”,“本末为一”就是表示圆融的标准成语。道家喜欢讲“圆融”的话头,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所以大家认为道家高明。佛家传到中国来,佛家最喜欢讲“圆融”,尤其是华严和法华,大讲圆融,这圆融是从般若而来,但华严和法华经不仅讲圆融,他还讲圆满,所以到了最高境界是“圆满无尽,圆融无碍”。宋明儒也讲儒家有圆满圆融的境界,于是儒释道三家看起来差不多。儒家在先秦时代,并没有常讲这个境界,但是不常讲,就没有吗?如果一门学问本质是高明的,虽然表面上不讲,但它的根是常在的。孔子说“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又说“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大家说这是平常的德行,如果平常的德性也是最高的境界,岂不是真正的圆融?为什么儒家没有圆融,只是不讲罢了,不讲就没有吗?宋明儒讲出来就是道家化佛家化了吗?这是内容跟形式的混淆!从清朝一直混淆到现在。清朝人的思想是不很地道的,尤其他们不喜欢宋明儒,这个问题已经混淆了三四百年了,我们不要再跟着乱讲了!形式是谁都可以用的,但内容是不一样的。从内容上说,宋明儒还是儒家,儒家和佛家的不同,不是形式不同,而是内容不同。儒家和道家也是内容的不同,不是因为在高明的形式上,有的多讲一些,有的少讲一些,而判它们不同。如果都有高明的内容,但你说是多讲的厉害?还是少讲的厉害呢?高明还用讲吗?高明就是把“下学”做完美了,你就高明了嘛,你就“上达”了嘛。如果没有下学,只讲上达的高明,够吗?所以做人要有诚意,要有自知之明,先要尊重古人,宋明儒为什么要辟佛老?有人讥笑他们暗中是佛者了,还在辟佛老。其实,宋明儒没有你想的那么笨,朱熹、陆象山、王阳明、程明道、周濂溪没有像你那么笨,孟子没有像你那么无聊,孔子不只是一只丧家犬。我们不要跟着莫名其妙的人乱讲了。

 

我们要学孟子的“知言”,弟子问“夫子恶乎长”,孟子说“吾知言,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了解孟子的手段,要从这两句话来了解,孟子自己评判自己,他没有孔子那么谦和,他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所以陆象山说论语“句句是自然”,孟子“句句是真实”。两千多年来的学者,大部分人都受了“吾善养吾浩然之气”的震撼,到了文天祥作《正气歌》,就是以《孟子》这章做背景。而孟子的自我评价,他是说“吾知言,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不是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吾知言”,在成熟的思想家成熟的文章里,文章的次序是很重要的,句子来一个颠倒,可能就有不同意义,可见孟子的第一项长处是“知言”,第二项才是“浩然之气”,而一般人对于“知言”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

 

“知言”是很重要的,人要达到“知言”的地步不容易。刚才说,“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假如有朋自远方来,仁者智者相遇,他们各自来表达自己的见解,请问仁者能不能知道智者在讲什么?智者能不能知道仁者为什么这样讲?他们是坚持己见互不相让呢?还是要互相了解?如果要互相了解,要怎么办?庄子说,“有儒墨之是非”——儒家和墨家,也就是各种学说都有他们各自的是非标准,“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用自己的标准,把对方认为不对的我就认为对,对方认为对的我就认为不对,两方都这样。庄子就说“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现在我们社会不就是“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的社会吗,但这种现象真是由来已久。所以不一定是人心不古,不一定是江河日下,因为“自私”“自以为是”是人的本能之性,是人的限制性、污染性,人总是保护自己批评对方,很少人能反省的,这是两千四百年前就这样了,乃至于五千年前就这样了,到今天还是这样子,所以“不薄今人爱古人”啊。当时有学术的辩论,相互攻击,庄子说,如果真要“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那就没完没了,没有任何一家能说服另一家,就群言淆乱、民心不安。庄子处理的办法就是当下全部放下,“泯是非、忘善恶、无生死”,这叫做要“齐物”,齐物用的是“莫若以明”的方法。辩来辩去,终究让人混浊一片,要避开混浊得到“明净”,没有别的,就是放下自己的主张,不立是非的标准,最后是“亦因是也”——他说对的,我就也跟着说对,对,他说不对的,我就也跟着说不对,不对,都随顺他,不加以是非、美丑、善恶的判断,甚至不加生死的判断,这样,彼此双方的争论就当下停下来,一切归于平平,达到老子说的“致虚极、守静笃”的境界,这是很高的人生修养,这就是庄子的“以明”的态度,这是道家解决纷争的办法。这就是庄子学问的主旨,一部《庄子》只不过这几句话,所以道家的学问是很简单的,几句话可以讲完,大家不要害怕。对于“莫若以明”,我认为还可以从儒家的角度来解释,比较积极,但似乎更合理。

 

譬如我们开讲时就提到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仁智两方面各有所见,假如不能互相了解,而相互争论,就是庄子所说的“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永无解决之期了。而按照孟子的讲法,可以“知言”,首先,要知道对方在讲什么,再来,要“以明”,就是你要跳出来,回归于道。“道”就是“明”,“明”可以照亮四方,所以“以明”是用你的智慧之光,照亮两种不同议论,而让它们各安其位、各得其所,见到双方都有其恰当的价值,于是解消了双方的争论,达到《中庸》所谓的“道并行而不相悖,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当然,这是要在“道心”的含润之下,明照双方,才能讲这句话,不然,你对争论的解消,就不是“明照”,而是糊涂。有些人遇到争论,也会说“道并行不相悖”啦,会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啦,“都可以啦”,但并没有真懂,没有真解决,只是打圆场,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所以,要“莫若以明”,要“知言”,是要有智慧的。

 

现在我们提倡读经教育,放在整个教育界,也好像是诸多教育理论之一,好像也遭受到许多的质疑和争论,互不相让。请问你如何看待这些争论?你一定要渐渐具备这种莫若以明的心灵,具备这种知言的思考能力,可以随时跳出来,知道别人的意思是什么,他是依靠什么原则而讲话?而自己这样做教育,自己又站在什么位置什么观点,是依靠什么原则而这样主张?别人对我们的批评,到底是误解,还是有什么道理?等等,能这样思考,就是负责任的人,能思考清楚,叫做“知言”。

本文作者:王财贵,转载自:《王财贵65文集》第二辑《读经教育全程规划》。如欲深入了解王财贵教授哲学与教育思想,请关注文礼书院,或购买正版《王财贵65文集》进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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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 2022年8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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